一
前兩天的《紐約時報》上刊了一篇報道日本“筷災”的新聞。“筷災”一詞是我杜撰。該條消息標題原文是:Japan Losing It’s Gripon Chopsticks,覺得譯成中文甚是累贅,就索性把它漢化了。此處言“災”,言其災情慘重也。試想,根據上月日本文部省公布的統計數字,接受該省抽樣調查的小學兒童,居然過半數不能正確使用這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家夥,難道不是災情慘重嗎?筷子並非美國人的餐具,撰稿的記者當然不會使用“災”這樣的重字。可是品味標題,在近十年來山姆大叔一直被“小日本”(Japs)的經濟壓力壓縮得氣苦非常,仿佛事事不如人的心理狀態下,就多少予人這下子抓住了小辮子的那種幸災樂禍酸溜溜的感覺了。言其為“災”,不亦宜乎?
既言其為災,到底災情嚴重到什麽程度呢?首都東京市的警察廳業已采取救災對應措施,給新警員加開了一門“筷子的使用及禮儀”的功課,此其一;在東京市熙攘的新宿區,一家公司搞起了一項新買賣,開辦“正確使用筷子訓練班”,為期三個月,每周授課兩小時,收費約合美金八十元,此其二;百貨公司及大型市場上大量推銷一種專供練習用的塑膠製筷子,在正確握箸方位裝配上小套環,俾對年輕人手指繩之以“法”。此物自去年年底問世以後,大為暢銷,目前已打破了日售一萬雙的紀錄了,此其三。
對於“筷災”的重視,不僅從日本市井大眾求正確握筷若渴的熱烈反響和投機商人大發利市的事實上可以看出一斑,有趣的是,文部省的這項調查報告已引起學者專家廣泛關注,某些人竟視之為“國恥”,聲言“筷災”乃是大和衰敗不祥征兆了。他們說:以日本區區四島小國,之所以能與歐美列強大國頡頏甚且東風壓倒西風,端仰大和子民的靈巧機智,而這點慧根就在使箸靈活自如上展現無遺。此一說法早是舉國一致公認不爭之實。所以“筷災”之來,真是驚心動魄的九級大地震。尤有甚者,有的人說,如果有人覺得筷子象征著日本人造成戰後經濟奇跡的聰明伶俐和善於應變的話,也絕不為過。
除了這種普遍獲得支持的“大和超人江河日下說”以外,也有少數學者專家將此災情歸咎於日本人逐漸西化的飲食習慣,說是刀叉的地位已經與筷子等量齊觀了。另一種說法則對現代教育製度大加撻伐,認為現行製度隻重考試而忽略了教育青少年如何應付日常細瑣。比方說,知道怎麽把蘋果皮削掉和怎麽用一把刀來削鉛筆的青少年已日漸凋零了。不過,鐮倉某家女子大學的一位教授,以他從事“青年人學習基本日常生活技能之道”的專題研究心得為本,卻獨排眾說,單刀直入的打法瓦解了太極拳的招式,把“風俗之敗奚自乎”的真正原因,毫不留情地派到了成人頭上。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別強找因由,也不必罔顧左右了。說穿了就是大人無能,自己不知如何正確掌握筷子,怎麽可以以身示範教導兒女呢?”此公態度嚴肅、出語中肯而不失君子之風。其實,如果套用一句中國的歇後語“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還可以幽他一默哩!
那麽,每況愈下的情形究如何?此公說:一般人握箸一如握鉛筆然,也有多用中指與無名指為支撐的,或將兩支筷子交疊使用,再不然就是緊握底部以免“失手”,不一而足。其結果,持筷者為防丟人現眼,於是進餐時采取一種羞於見人悶頭就食的“狗吃屎”式以藏拙。至於小孩,幹脆以箸插食,仿佛回返射魚逐獸的有巢氏時代了。
二
箸之為物,源自中國。姑不論何時流傳東瀛,對我們來說,是幾乎恩同父母的。日本人以握箸喻大和民族的優秀機巧,固然稍顯小題大做,難免掠美,但他們的“警覺”於握筷現象,倒頗值得我們玩味。中、日二民族之不同處甚多,不過在許多方麵,簡言之,我們經常表現的是一種“大而化之”的態度,而他們則常是不苟不且、分毫細究的。我們喜歡說傳統、話傳統,傳統中的精粹不勝枚舉,談言者便也美不勝說;反觀日人,他們的傳統,如果用不算過分的說法,幾乎一半來自中華,其精粹為數不多,但他們並不善於掛懸唇角舌下,而是努力維護之、慎視之以告國人,以示世人。打個比方,我們是世家門第,對寶物一向不知珍惜;而他們一似老仆家傭,得到一二賞賜則視如生命,世代珍藏。公子到頭來落難狼狽,而仆傭則勤儉立業,蔚為望族了。
話說遠了,從速回頭。日本人在怎麽對國民正確拿筷子的再教育方麵所表現的慎重,的確可供我們借鑒三思。我們似乎已經很少注意這樣的細事了。百年以還,一直在為興邦振業呼號,一直在高談現代化,而人家短短一個明治維新就奠下後世富國強民的現代化基業,這芝麻大小的“筷子反應”,不能不說是他們成功的原因之一。話題既是筷子,就以衣、食、住、行民生四事的“吃”說起。
國人嗜吃,早已名揚寰宇。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事屬尋常。我在台北某名學府身為教授的一位朋友曾喟然歎曰:“我一個月簡直就無法在家好好地輕輕鬆鬆地吃一頓飯,真是痛苦。”痛苦而樂此不疲,足見本事高強,內功定力深厚。海外寄寓,生活稀鬆平常,慶幸自家尚無吾友的那種苦與樂。不過,偶有酬酢,十人一桌的盛筵場麵也忝陪末座過幾次。紳士淑女握箸之方式,真是形形色色,各領風騷,猗歟乎美盛哉!握筷之正確方式,是以右手大拇指下壓,無名指承托穩住一支筷子,另一支則操之於食指與中指間,再以大拇指尖端旁助以為上下張闔,乃可自由運轉。食物體不分巨細寬窄厚薄,形狀無論方棱扁圓長短,必可手到拈來。倘若不幸有不諳握箸者在座,那就發生“筷災”了。某次赴宴,貴賓為一白發皤皤德慧雙修長者。第一道“富貴大拚盤”上來之後,照例賓主舉酒為禮畢,主人敦促主客領先下箸。但見長者含笑承情,連稱不敢。於是以握鉛筆法捉箸出手,伸向盤中央一撮海蜇。奈何那玩意兒滑不溜唧,拒不合作。長者鉤挑拐捕,竟無所獲。此時,旁坐的那位瀟灑中年漢子見義勇為,欠身起立出箸相助。殊知此人握筷是上下交疊式,上麵那一支筷子好似失靈的羅盤針,滴溜溜左右回旋亂轉,全不受指使。待其好不容易穩住筷腳,便以那丈八蛇矛直刺前胸的一招,將一雙筷子插入了那團亂絲般的海蜇皮中,整撮食物被一挑而起。長者見狀慌忙出箸相迎,四箸穿身,仿佛番人出狩獵獲大山豬一頭,四人以擔架扛抬,凱歸山社村前廣場一樣,把那團海蜇皮安放在長者盤中去了。目擊此景,當時心中忐忑,暗禱神明,希望接下來下箸的那位仁人君子務必是個深諳用筷之道的高手。
三
筷子的式微,其實是在現代文明精致、捷便及經濟的攻勢下很自然也無情的現象。日本人引以為“恥”的傷痛情緒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其實,在衣、住、行三方麵,日本人不但早就接受了西方現代文明的贈與,而且享之樂之,改之良之,甚至有時候更青出於藍了。女子和服的穿著,費料費工費時,哪及得一件套頭洋裝一條裙子或牛仔褲經濟方便?男人的和服雖說穿起來鬆寬舒適並不費事,但是幹起活兒來就另當別論了。榻榻米的屋子可以享受雅致純樸之美,卻無法得到冷暖氣的調節及防盜安全。再說,人口增加迅速,空間日益減少,高樓大廈的發展是勢在必行的。行也一樣,從前最快速的交通要算加鞭快馬了,今天朝辭白帝的話,千裏江陵隻消一個時辰不到就夠了。而“食”這方麵接受現代化最慢,正因為飲食習慣非朝夕說改就可以改的。日本人今天才逐漸覺悟到現代文明怪物的觸須居然早就像孫悟空變成的小蟲吃在肚裏,日益膨脹坐大,不知不覺地把手指的功能從握箸握毛筆削果皮切菜裁縫等等等等方麵轉移到抓鉛筆握刀叉(甚至幹脆用手抓)按電鈕打字等等等等上,隻是感覺上在吃生魚片壽司的時候,不能接受刀叉的意不能平而已。照文明發展的速度和漢堡牛肉餅像落地生根的榕樹般盤向世界五大洲的實況,難保再一個世紀——也許不必——筷子永遠會像漢朝的木簡一樣,隻不過是博物館中一項曆史陳跡。
在這篇發自東京的報導文章中,撰文記者還語重心長地說到,舉一反三,從筷災而聯想到日本人現在連應該怎麽倒茶,恐怕也需要來一番反省了。日本是一個勇於反省、肯於改進、樂於接受新事物新觀念的國家,這也是大和民族曆史精神。他們尚且在一朝驚覺文明的無情侵蝕而傷逝難遣,我們呢?我們的生活哲學是:適可而止,大而化之;一動不如一靜,處變不驚,以不變應萬變。我們的觀念好似一麵出土的漢代古鏡,鏽腐斑駁,已經殘敗得不易照鑒了。如果有人認為日本人對於不能正確握箸的反省是應該正視的課題,於進餐時握箸自我檢查待助,一定會有人一巴掌重重敲在他肩膀上,自認聰明以嘲諷的口氣對他說:“怎麽啦,老兄?覺得不會正確使筷子丟人了是不是?哎呀!這十億同胞中又不是僅你一人,大家彼此彼此。誰管你怎麽拿筷子!把東西放進嘴巴裏最要緊。就算會正確握箸,也隻有一張嘴巴對不對?”稍微慧黠些的,則當同胞舉箸維艱時,會像變魔術似的瞅不冷子遞給他一把叉子,擠擠眼輕柔地說:“來,使使這個東西看,先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