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辰七月既望,秋光爛漫,攜子有美東之行。我雖北人而長於南地,萍漂四海已久。中年以後,每行旅輒有孤雁隨風,縱一葦而淩萬頃之茫然感。飛鴻所至,雪泥鴻爪,早不計東南西北。此度歸來,漫為記事,亦兼抒感懷。
紐約的螞蟻
我們到達“石園”的時候,正好看見西沉的太陽做出當天最後的布施——點樹葉成錢,鑲花鍍草,都給敷上一層金色。“謝啦!謝啦!”的蟬唱也就此揚彼落了起來。
“好久沒聽見蟬叫了。”我說,就在登了才一半的石級上歇下來。駐足望去,路兩旁楓木稠茂,靜靜的,看不見什麽。而叫鳴倏止,大人們似乎已失去興味,隻有生於斯長於斯從加州來的誠兒落在後邊,亢奮地站立樹下,閃爍的眼睛仍在枝葉間追尋。
“三叔,這兒的蟬有多大?什麽顏色?”他問。
邁踏上了最後一階,石園主人這才反轉身來,立於石級頂端,居高臨下淡淡著墨地說:
“不太大,好像並不是全黑的就是了。”
我二度停步,微喘著,心裏卻暗笑喆弟藝術家不著邊際迂闊的回答。再仰望時,屹立在他身後整塊大岩石上方五十餘年的紅磚老屋,閑適地正做著日光浴,一身疲弛暗滯的皮膚,一臉通達又複慎獨的孤傲。
“看呀,這麽大的螞蟻!”
循著誠兒比蟬鳴尚且高昂的嗓門俯身看去,才發現地上疏疏落落爬行的小動物,仿佛撒落的一小把葵花子。
這些螞蟻的軀體較之在加州所見過如芝麻大小的,確實大出極多,恐怕有數十倍了,也應該算是我在美國二十餘年中所僅見的吧。我曾在市場食品部見過一種有巧克力風味的糖衣螞蟻罐頭,雖無打開一試的欲念,猜想蟻粒當也有葡萄幹或狀如jelly bean 那樣的東西大小。紐約所見,不知是否便屬該種“肉蟻”。如係肉蟻,理應像豬、牛、雞、魚、牡蠣,甚至蚯蚓(近一兩年在報上讀到台灣飼養蚯蚓業者大批出口法國賺取外匯的新聞)等一樣,受到特殊照顧。養尊處優,飽食終日而無憂無患?在死前享有一段至少可稱小康的日子,斷無四下奔忙營生的道理。看來,紐約的螞蟻,往好處說,是自討生活的黔首黎民;往壞處看,就難免類似謀圖不軌,打家劫舍的強人了。螞蟻在地上疾走奔竄,一如散兵遊勇,全無隊形陣勢之可言,有時數步一匐,確乎頗有強人出沒的機警。
打家劫舍當然是為取得文字效果稍嫌誇大的形容。不過,打劫的事,在紐約倒非鮮有。石園所在的洋客市(Yonkers)雖不隸轄紐約市,就在“蠻漢灘”(Manhattan)最北端,兩城不過一界之隔,地理上其實是一體不分的。那裏與布朗克什附近路邊上,常見四輪皆無,內腹空空的“車屍”,就是車主離開拋錨的汽車求援期間,而遭謀財害命的。喆弟的車命大,隻有音響係統被盜兩次的記錄。從洋客市乘坐地鐵去紐約工作的com muters(上班族),慣常停車在地鐵起站附近道旁,命運如何,全憑車主的八字造化了。有的車主索性在擋風玻璃或車窗上留下字條,申明“本車並無音響之設”,以免無妄意外。
紐約居大不易是實。也許正因這樣,生存在這個弱肉強食紛亂的環境裏的動物,人和蟻都需要具有一點競爭的本事,表現得蠻強一些。人說紐約客冷漠粗糙,或即指此。
是夕石園把盞歡敘,夜話至更深,自然無暇及此話題。但是,紐約的大螞蟻形象卻整宿在我夢中明滅。次晨朦朧醒來,旭日迎窗,聽見樓上有撲打地板的聲音。攬衣起視,看見女主人手執疊卷的報紙,站在廚房中向地上昨日所見的大螞蟻展開掃蕩。放眼望去,陳屍已有十數具,而在垃圾袋旁戀棧不為所動的仍存數隻,竟毫無團結一心同仇敵愾的自保意識,仍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風流氣概,各作營算,未幾便被殲滅一盡了。
在我的記憶裏,通常見到的中國(包括台灣省在內)螞蟻有黑、黃兩色,體如芝麻粒大小。它們隻有外出獵食的時候是單槍匹馬四處遊方,一旦打探到或獵取到食物之後,立即速返通報,於是傾巢而出,浩浩蕩蕩,乃將獵物凱歌抬回。對於體積過大的,也都肢解了回巢共享,並無美國螞蟻就地朵頤大啖一快的現象(加州的小螞蟻雖也大舉出師長征,還是就地野餐)。感覺上似乎也有一些以家為重的儒家色彩,基本上還是關門過日子,天高皇帝遠的生活哲學。而美國螞蟻,尤其是紐約所見,卻充分顯露個人主義作風及自由進取精神。地理景觀絕對構成人文因素,反之,地物也展呈某地的文化特色。區區紐約螞蟻,應該貴尊為文化使節,卻道是打家劫舍強人,真冤枉了它們。
民鐵吾印象
現今的紐約市分為四區,Manhattan 是最靠西、最繁華熱鬧、最氣派、最精彩,也是最有文化、最足以代表紐約特色的首善之區。對一般的中國人來說,它約定俗成的譯名是“曼哈頓”。
我的業已過世的忘年之交王光逖(司馬桑敦)先生,為了音義兼顧,把它叫做“蠻漢灘”。主要是緣於東格林威治村反傳統的、他認為“過激”而實係前衛的藝術家的“大膽”程度,加上接近百老匯的四十二街一帶那些春宮影院,以及專售春宮書刊、圖片、錄影、道具的店鋪,令他覺得太凶蠻、太墮落。質言之,這完全是他道德觀主導下批判性的譯名。其實,如果不從道德角度著眼,而純粹自其人和地兩方麵來看的話,王先生的譯名倒是頗不錯的。
Manhattan 實際上是一個長島。東邊有東河把它與昆士及布魯克林二區分開;西有赫德遜河,隔岸與新澤西州呼應;南是紐約灣;北為哈林河,將它跟布朗克什區隔離。總之,四麵環水,名其為灘,孰雲不可。又因為人文薈萃鼎盛;大規模的圖書館、博物館、美術館、大天主教堂,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大學、朱麗亞音樂學院等著名學府,林肯藝術中心、著名百貨公司及大餐館、世界金融股市中心、聯合國、密集壯觀的石筍式高樓巨廈,全都在此。於是特殊的文化氤氳,久而久之就把這區的人熏陶成為與眾不同的“紐約客”,於是他們就不免有一種自以為是的優越感,於是在外地人心目中就成了言行上不太講道理的“蠻漢”了。我有一位朋友認為“蠻漢”係指該區黑人,顯然是以偏概全有歧視的說法,不足取。
“民鐵吾”是早年老華僑依廣東四邑方言對Manhattan 的音譯,順手拈來,沒有特別含義。我因為本區既是紐約老城,便用了這個最老的中文名字,而對於下文涉及唐人街部分似也不無關係。
這次因為住在洋客市,每回進城到民鐵吾去,不論坐汽車或搭乘地鐵,都是先上城(uptown),次中城(mdtown),再直落下城(downtown)的順序。帶誠兒去看自由女神像的那一天,搭乘一路地鐵從起站坐到終站,更是自北而南,貫穿全島。中城是民鐵吾的精華所在,此度紐約之旅,大半以上活動都在這裏。
第一次到紐約是二十年前。跟史大的係中同事去參加一年一度的全美亞洲研究學會年會,就住在中城一個名為“林肯”的一般旅館裏。抵埠當晚十時左右,我們打算去唐人街吃消夜,跟櫃台內的人詢問乘坐地鐵的情形。事為經理所知,正顏相勸時間已晚,以勿去為宜。後見我們去意甚堅,乃肅容半帶強迫地要我們把皮夾子、手表交他保管,隻許身懷十元鈔票出門。正半信半疑躊躇未決之際,忽聞大門外對街一聲淒厲慘叫。循聲望去,隻見兩名黑人大漢抓住一名白人女子,並不搶隨身錢財,而是用嘴中尚未吸盡的香煙在被害者手臂上烙印。路人疾步走避,不敢營救。那是早春三月,卻頓似酷寒隆冬,讓我心中悸顫不已。二十年前的黑白矛盾情結,今日仍未化解。我更相信,如果沒有政策上突破性的大改變,黑人隻要一天不能脫離窮困,隻要一天無法受到良好教育,隻要一天生活的質量不能改善提升,隻要一天得不到大多數白人絕對的真正的尊重,二十年前我所目擊的一幕,隨時可以重現。就以這一次我三訪民鐵吾來說,某晚我們在城中吃罷夜飯,漫步格林威治村,在一個十字路口綠燈亮起已經走了兩步的時候,一輛滿載黑人的轎車不但硬搶在我們前麵右轉,還集體向我們囂罵淫言穢語。
可是,民鐵吾的中城畢竟仍是那麽誘人。當然,拔地媚雲的高樓不斷出新,真的就如蠻勇的漢子爭著擠著出人頭地那樣,看了自不免有又愛又憎的矛盾心理。仿佛紐約客的粗糙無禮,最後仍以“他們就是這樣,紐約客嘛!”的仁心加以寬諒了。
紐約到底是紐約。像麥迪遜大道跟五十七街處的洛克菲勒中心大廈所設計的鬧市中如幽穀叢竹的庭園,恐怕也隻有財大氣粗勢強的老美才辦得到。那一帶的著名大百貨公司,這次仍然進去逛逛,不買什麽,就為了感覺一下世界上那裏獨有的氣氛。而我最大的發現,也是最深的印象,是名貴物品的買主多屬日本人。這不但二十年前未有,即使八年前我再訪民鐵吾時也罕見。那裏的黃金地段,被日商所擁有的店麵已隨處可見。八年的時間就這麽輕輕易易地起了變化,仿佛是彈指反掌的事,卻顯襯出浴血抗戰的苦悲歲月竟如一世那麽久長。
我的地主朋友跟我走在夕陽絢和的麥迪遜大道上,望著穿著亮麗入時、神采煥爽的行人與遊客,近乎喟歎地說:“這就是世界上多少人向往一遊的地方,紐約也就是現代化強民富國的標準藍圖——至少對大多國家如此。誰又顧到臻達此一目的代價竟是把世界推向敗毀的天涯!”
我說:“此話固然,我仍願意看到在世界毀敗之前,有中國來的遊客,就像今天的日本人一樣,從容地昂首闊步在麥迪遜大道上,毫無負擔地豪買奢購。‘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那是幾世紀前蘇大學士的醉語。當今之世,天地之間,有主各物盡被民強國富現代化的國家享用了,空餘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江上清風和山間明月,能富國強民嗎?”
我友無語。我們望著夕照、人影、塵埃糾纏渾茫的麥迪遜大道遠處,真有“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感受。
到紐約來的遊客,去博物館和美術館一看的,如果跟逛麥迪遜大道及在民鐵吾南端乘船去島上瞻仰自由女神像的人潮比起來,就少得太多了。中國遊客亦不例外。可是,我在大都會美術館和現代美術館裏,卻看見頗不少的日本青年,帶了筆和小記事簿,全神貫注在藝術品上,沉思理解吸收,認真地做著筆記。點綴在麥迪遜大道上的日本人,隻不過強勢文化複合層次的一麵罷了。現代美術館中的廣告設計特藏室,滿壁琳琅,設計的藝術家雖幾為歐美占盡,也還有數張日本人的作品參差其中,卻沒有一張中國藝術家的。我仔細地觀察了那幾件之後,覺悟到圖案內容及彩色的設計運用都微妙、細膩地陳現了東方的特色及日本文化的精致。這跟我們的現代美術總是搞出龍、鳳、蘭、竹及杏眼桃腮的假美人來點綴打底子,實在無法相提並論。我覺得中、日兩個民族在近百年中最大的不同,是人家把自己傳統的文化菁華不但善加保存,尚且光大;同時吸取了西方文化的精髓。我們呢?不但不重視而且輕視自己的精致傳統文化(所謂的複興並發揚傳統文化有時隻是華而不實的空談,或粉飾表麵),而且自認固守堅持的傳統,百分之七十以上竟是糟粕。效法西方的也非精致文化,何況一拿回到中國就變成了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的“假洋鬼子”,在我們社會文化各層麵清楚地展示出來。
當然,最好的、活生生的例子,就是民鐵吾下城的唐人街(或稱中國城)。
從澳洲的墨爾本(新金山),到三藩市(舊金山),到紐約,我所見的唐人街,二十餘年完全不變,仍是一模一樣:永遠髒亂、永遠陋簡、永遠庸俗、永遠喧雜、永遠人口過多、永遠空氣濁滯、永遠沒有革新。戰亂、專製政治迫害、民不聊生的貧困,在這裏全看不見。可是,唐人街的中國人,不論老華僑或新移民,卻永遠爭先恐後、永遠大驚小怪,也永遠患得患失。我看不見一分從容優雅,更窺不到一寸寬和厚重。中國人在那裏畫地為牢,作為活動的中心。不是嗎?朵頤稱快在那裏,辦喜慶大典在那裏;遭受了種族歧視和文化羞辱要找回自尊在那裏;為解鄉愁聽廣東大戲看功夫拳腳電影在那裏;購買台灣純西洋大嚷亂叫或哼哼唧唧音樂卡帶,以及租借軟綿綿、亮光光、假兮兮的台灣電視肥皂劇在那裏;帶著下一代去認同傳統中國文化、去尋根在那裏,搞政治鬥爭自相殘殺也在那裏。
“民鐵吾”,這個老輩華僑的音譯,正如對待其他的譯名諸如:“三藩市”(San Francisco)、“孖結”(market)、“燕梳”(insurance)等一樣,原文的某些音節都被義無反顧、痛痛快快一刀斬掉,而唯獨對他們生活上那條由文化陋習編織的辮子,說什麽都不願意割舍。這個音譯的地名如果真也實有含義的話,皇天在上,希望千萬不會是“中國人民的特性就由我們代表,鐵一般的堅強,永遠不變”這樣的解釋才好。
公園路和陽關大道
作客石園,如果離洋客市卻又不往紅塵十丈的紐約城區的話,不妨馳車四去,把自己交給秋遲前的無限綠疇。享受醇和成熟的情意最好。寬廣的野地原郊,一似裸曝於煦陽下舒息著的女體,條條綠蔭夾道的公園路(Parkway),靜靜地,在腴潤柔勻的膚肌下川流,感受得到溫暖跳動的生命和喜悅的音符。隻有濫情、絕情、無情和不解情的人才會不癡、不醉和不狂。
公園路,這名字本身便是一種美。它絕對予人平和、坦蕩、愜適的快意。該是意境與現實兩者結合得十分細膩完整的藝術。在台灣的時候,所居住過時間最長情感最重的兩個城——台中和台北,也都有一條公園路,那是因為路經公園而得名。台中的公園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靜爽得還似姑娘梳編麗好的辮子,媚繞在嫻雅含羞的肩項上。那時台北的公園路,本就大不如台中的清靜,車輛行人已頗忙雜,園內景觀餖飣散蕪惡俗,再加上路另側櫛比參差的小吃店鋪,顯得十分蹇傖煩亂。我初至的印象就頗不佳,到六十年代離台遠行時,便更其不堪了。總之,台中和台北的公園路可算是空博虛名,說是名不副實亦未嚐不可。
紐約的公園路則全然另是一番風光氣派。它不是既短又單調的市區街段,在地圖上是綠色的粗線,實際上就似穿原越野蜿蜒的青龍草蛇。中秋前後,燠熱已退,路旁茂盛得幾乎無間的草木綠色,濃稠得讓人眼睛緊脹、呼吸迫促。由於單線來往行車,路麵寬而不裕,從窗口伸手出去,好像可以撫到一草一葉。小時候遠足郊外,走在草叢裏,用手披草開路;若走在鄉野小路或阡陌上,探手輕拂草葉稻作時,都有握抓一把綠情的美感。而四十餘年後華發天涯,那叫人激情難抑的綠,又將青春還給了我,依然有著純稚的衝動。感時濺淚,我卻要強留忍起了喜悅,有朝一日重返故鄉,走在那些熟稔的地方,也好恣意灑淚,去潤慰萎敗了的、枯老了的草和木。
可是,紐約的公園路景色畢竟太美,尤其那綠色,逼我作出對斂情決定的讓步。故鄉都已經在流浪,華發載酒行歌,撿拾逝歲青春於天涯,片刻的浪漫感受也相當蒼涼了。欲待還酹江月的這一杯濃情秋意,就在行旅中臨風飲下,直至水窮處天邊夢涯倒頭酣睡去吧。真的,就是那天上午,愁予自康州開車到石園,我們便同去吃北方小館的韭菜合子和家常餅,小飲半瓶大曲,然後告別石園主人,我隨愁予放車而去。一路秋雨瀟瀟,公園路在白晝間淚眼前竟倏化作了巴山雨夜窗前的秋池,路兩旁整片整片的綠乃被雨劍斬成斑斑點點浮萍,紛亂漂散。七年前,愁予跟我確曾走進了青城山下的那片綠中,在川西,距巴山已不甚遠。我們自成都到重慶坐的是火車,但我相信川西川東間必然有公路,隻是有否紐約公園路這般的景色,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我聽說某些省份地區道旁的榆樹,浩劫期間民生厄困,人都變成饑餓的蝗蟲,先從榆錢吃起。當枝幹被剝去皮肉的時候,要透露盎然綠意和無限生機,大約很是不易的了。榆猶如此,槐、桑又何以堪!
我想,在我的血液中,自小就必然或多或少流著對一些形容詞有強烈感受的因子。比方說:小人、貪官、汙吏、惡霸、肥缺和美德、赤誠、善行、義舉,以及大漢、大唐、大宋、大明等。想著的時候,便有一種震撼的情緒,“陽關大道”也是我喜歡的一個。想想看,大漢盛世,城出玉門,陽關大道西行如入無人之境,原郊遼闊天低,疾風偃草,該是何等壯觀圖畫。
所謂陽關大道,意指無阻通衢,現今稱做公路,大衢通都,靠它銜接最多。在美國,戰後由於民生殷富,購買力大增,汽車工業突飛猛進,五十年代的中產階級,幾乎每戶一車。交通量的激增,相對的就有更寬廣可以容納更多汽車並以高速行駛的公路的需要,設關卡收費的叫做Turnpike,不收費的車暢其行的叫做Freeway。後者我名之為陽關大道。
一般說,美國的中部西部各州,因為地廣域闊,人口不稠,底子厚,經得起像施大手術般的建設陽關大道。尤其加州,民富物豐,陽關大道平行交叉,經緯密布網結,其路麵之厚、之寬、之平,獨步全國。比方說,南北大幹線之一的五十號大道,汽車流量並不大,一路行去,數十英裏不見人煙是尋常普遍的景況。有時路麵數裏筆直,隻要抓牢駕駛盤,閉上眼睛都可以開上幾分鍾。
陽關大道本身,的確是顯示財大氣粗的一種事實。有人說它是現代化社會的大動脈,沒有了便仿佛呼吸短促、心跳減緩、手腳僵麻那般困難,倒也並非誇張之言。不過,若自美感的角度來看,至少我覺得它是相當不夠賞心悅目的東西。它是開山拓地,硬破壞了完整的自然生態,蠻橫地占領著動人的景觀。我對它的感覺,就好像一幅美好的山水風景,被有財有勢的闊家子弟平鋪在地上,畫上數條墨線,玩著假想的實地賽車遊戲一般,十分倒胃。
陽關大道令我不能賞心悅目的原因之一,是道旁的景物俱不足觀。這跟公園路極不相若,沒有宜人詩意不說,各類大小不一顏色惡俗的廣告觸目皆是,更其“殺風景”到了極點。可是,話雖如此,生活在這個世界、這個世紀,陽關大道已經是為輸送高級物質生活享受給養,所不可能廢棄的了。多數人是仰仗它的,愛護它的。將其視為“苦悶的象征”,似也不算過分。
當然,東南亞洲、南美、非洲,在那些地區的一些小國,人民物質生活至今仍與創世紀後初民相去不多,再由於地理條件太差,經過列國剝削,以及人謀不臧,是不能奢望陽關大道如龍舞鳳翔在山川之間的。在歐洲,文化曆史發展得相當優越的民族國家,許多對陽關大道之興設並無熱情,他們的錦繡山河依然,人民生活也相當富足,至少他們保持住了既有的不容陽關大道割裂殘傷的尊嚴與完整。數年前,一位朋友去大陸講學並作遊覽,回程取道歐洲返美,在奧國一小城有一日盤桓。他說,那小城十分古老,都是磚石建築,但空氣清新,街巷屋宇都整潔無比;人民穿著整潔淳樸,並不奢華;而表情活潑,舉止雍容,對自己的文化、社會和生活,表露出自信和自豪。他坐在街邊潔淨的長凳上,夕陽西下,思起方探訪回來,生於斯未長於斯的大陸所見種種,斷腸人在天涯,竟“獨愴然而淚下”。他還說:就在那一霎時,他衝動地想立即買張去中國的機票,將後半生奉獻出來,至少奮力建設出第一條陽關大道,從北京直達上海,然後終老是鄉。
陽關大道能令人如此這般的激動慷慨,真讓我不得不放棄個人小小私欲的美感觀點了。
山鄉
九月的新英格蘭,處處都是透熟的綠。醇醇濃濃地像是潑灑了一地的佳釀舊醅,空氣中浮泛著酒香,無須呷飲已有幾分醉意了。有道是,十月秋盛楓紅滿山時節,方才顯現出新英格蘭媚豔誘人的容顏來;卻怎知,待要傾吐整季的相思,若不刻意醞釀濃綠綿情,又哪兒來的滴不盡的血淚!人間有情,草木山川當亦如是。十月的如火錦燦,便係鑄情九月濃綠的燃燒吧。
參觀了耶魯校園後,午間,主人帶去新港一家中國小館吃飯,我們喝了些許啤酒。其實,昨夜盛宴自上燈時分與屋外瀝瀝連綿秋雨涓滴過了子時餘下的酒意,仍在客旅鄉心中徘徊。於是,我們就在索漠尚未加重到別緒難堪的時候,離開新港,上了去麻州安默市的陽關大道,向郊原去賞去嚐釀熟的綠。
新英格蘭透熟的綠代表著雄厚的人文曆史傳統。至少在美國東北一角的這塊土地上,爬著常春藤蔓的學府建築予我的印象,便和釀製名酒佳醅的廠觀極是相似。紅黑堅厚的史磚,一塊塊砌成人文薈萃的殿堂。而耶魯的石磚建築,便更凸出了人文精神的磅礴氣勢。以貌論人固屬不當,但君子與小人之別端在於其秉性氣質的清濁殆無差錯。據此品評學府亦複不爽。深厚傳統和遐邇名聲,並不在於房舍建築形式與材料,而係關乎一磚一瓦一木一石所散發之精神。當你參觀訪問了耶魯大學的善本圖書館(Beinecke Rare Book and ManuscriptLibrary)之後,一切便都有了解答。象牙塔內珍視寶藏典籍是天經地義,但是,像耶魯善本圖書館那般精心巧構的建築,無論外觀和內設,無不顯示出對於曆史傳統的固守、對人文精神的尊重的大氣魄、大格局與大襟抱。我曾走入他們曆屆校友參加各次戰役為國捐軀者的紀念堂,瞻仰鐫刻在壁間的烈士芳名,這種長存的士氣正義風骨,說明了先驅者(Pioneer)精神之偉大。這也說明了傳統的厚實。
汽車輕捷地滑入了麻州的先鋒穀(Pioneer Valley)穀口,終於馳進一片浩瀚的綠。時代的快速進步與穀中滯凝潛沉的曆史氛圍衝撞擊擦,產生了奇妙難言的感受,使我魄動神搖,興奮得呼吸也迫促起來。就在這時,天光暗落,暮色攏垂,我們也已到達目的地——麻州安默市默耕地的“曰可居”了。
主人清茂大師兄出門迎客。皤皤白發,麵潤氣和,穀中默耕韜養,修習得了一副仙風道骨,拘介謙達。默耕地有坡,坡上有林,“曰可居”在林間。師兄出生中國台灣嘉南平原山鄉,高中畢業後,升學台北,居於市而鄉樸未改。繼之負笈海外,學成留美任教,二十年後始落戶安城,重得田園之樂。淡泊明誌,寧靜致遠,悠然林下逍遙一叟。
夜宴以興高始,以盡歡終。子夜甫過,愁予、梅芳先行辭別返康州。餘客散去之後,我也歸房沐浴歇息。平臥在床,望著窗外隱隱月色,四下靜得可以聽見落葉墜地的輕歎,竟不能即刻入睡。思憶起此生度過的幾段山鄉歲月都非清平盛世。靜好固然,卻是表麵,在實存的生活環境裏與心靈深處,歲月無驚是談不上的。
次日午前,主人帶我去登高望遠。我們走上環繞先鋒穀的火榴山(Holyske Range)一高點。下瞰穀地,綠野迢遙,峰巒圍抱。一河(Connecticut River)中流,逶迤閃隱於遠處一片迷茫紫氣中。津渡雖久廢,但早期河運繁盛景象仍舊依稀可見。大師兄稱,安城十裏方圓內有享名高等學府五所,棟梁之材迭出,真是山明水秀,地靈人傑。這等氣勢我此生僅在虎踞龍蟠的金陵見過。康河自然難比長江,安城亦非自古六朝帝都,但石頭城卻難逃屠城劫禍,總是兵家爭戰不休。雖貴為一國之都,實不如安城之地小偏遠,歲月無驚了。
可惜我等不到十月天嫉地妒的楓紅時節,看那滿山盈溢的濃綠熊熊燃燒起來。這樣也好,免了隔關山、出瀛海,心馳香山棲霞的客地相思寂寞了。
下山後,途經一農戶庭前。庭中一木案上堆放了新收的玉米。標價兩元十棒,買者留錢自便。大師兄說,鄉居生活清恬,鮮有訟爭。居民所關心的,無非是清潔大隊每周應收一次或二次垃圾問題;附近飛機航道太近城郊,有擾清寧,理應聯名請求有關變更航道等等。這裏的山鄉居民,真是人在福地仙鄉,衣食裕綽,交通便利,而又無都市環境汙染喧囂之苦害。除了愛熱鬧,需要高度文化活動以調劑生活的人,誰都願意舒舒服服快快樂樂終老是鄉。我離開台灣已久,一九七七年首度重返別後十三年的寶島,從台中市回霧峰鄉探望故居的短短旅程,簡直令我駭驚。原來公路兩旁的農地、青山和茂竹秀水,全被櫛比的樓舍取代,這段公路仿佛變成台中市的一條大街了。這已是十年前的事,如今工商日臻興達,隨著現代化的快速旋律,山鄉的自然生態、人口的流動、住民的心態等方麵,可以想見定是今非昔比,全不似當年的清和樸美了。大陸呢?一九八一年春天,我自北京乘車北赴八達嶺長城,路經昌平,仍見黃土坡上蔽陋人家,門前站立著衣衫襤褸的兒童;在西安前往鹹陽秦墓俑坑途中,亦見襤褸農人,褐黑麵上滿布斑紋。黃土漠漠,山鄉之瘠貧艱困可以想見。八年過去,情況如今究竟怎麽樣了,我一無所悉。既不知從何說起,且來聽聽那邊漸然普及的一首時代新曲——《我熱戀的故鄉》,由一個既蒼涼嘎啞,又極饒諷嘲意味的男中音所傳達出的信息吧:
我的故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一條時常幹涸的小河,依戀在小村周圍。一片貧瘠的土地上,收獲著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輩又一輩。
忙不完的黃土地,喝不完的苦井水。男人為你累彎了腰,女人為你鎖愁眉。離不了的矮草房,養活了人的苦井水。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輩又一輩。
啊……故鄉!親不夠的故鄉土,戀不夠的家鄉水。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變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肥水美!
“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此話固然。但是,山鄉世代的人民,終究也有權利生活得稍好一點,不要再住低矮草房,不要再喝苦井水吧!山鄉呀!山鄉!故國山鄉,什麽時候,才能用真情和汗水,把你變成地肥水美,讓人民收獲著幸福歡笑和無窮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