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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母親的手

  在異鄉做夢,幾乎夢夢是真。而夢境每如倪雲林的山水,平、漠、淡、遠,殊少浪漫綺麗的了。許也就是總提掛著,那無法忘卻“夢裏不知身是客”的情懷所使然的吧。“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王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李白這首《菩薩蠻》,確乎把我夢境皴染出來了。夢境雖屬平漠淡遠,卻是畫意詩情。從黃子久的“富春山居”、趙孟的“鵲華秋色”、夏仲昭的“長江萬裏”,到唐寅的“山路鬆聲”以及董巨筆下的秋嵐深景與江南真山,還有花蓮太魯,烏來飛瀑,將夢鄉裝點得不忍醒來。夢境也常有滿天如飄絮的詩句,忽而排成人字雁陣,在肅殺、莊穆、澄澈又複高遠的秋空裏,冉冉南徂。也多次於夢中踢被躍起,不及攬衣追騰空際,那雁陣卻已去遠。孤自失落,殘陽中,讓一聲幽怨的雁鳴驚醒。

  去秋匆匆返台一行,回來後,景物在夢中便很是依稀了,而人物的比重則日複一日增加起來。這真是頗令人驚心動魄的現象,卻也是一種頗殘酷的事實。試想,你在夢鄉方與舊人握手、把酒、高歌、歡言、爭辯、漫步……過,覺來訝然自己竟身在迢迢萬裏大海關山之外,其不堪、其酷寂,或非棄夢之痛所可比。近來,人物中的師長、故交、新友和親戚們,也都相繼漸隱,獨留下母親一人形象,碩大磐固,巍偉如泰山,將夢境實然充沛了。

  那夜,我夢見母親。母親立於原野。背了落日、古道、竹裏人家、炊煙、遠山和大江,仰望與原野同樣遼闊的天際。碧海青空中,有一隻風箏如鯨,載浮載沉。母親手中緊握住那線繞子,線繞子纏繞的是她白發絲絲啊。頃刻,大風起兮,炊煙散逝,落日沒地,古道隱跡,遠山墜入蒼茫,而江聲也淹過了母親的話語……母親的形象漸退了,我的視線聚焦在她那一雙手,那一雙巨手,竟蓋住了我淚眼所能見的一切。那雙手,是我走入這世界之門;那十指,是不周之山頂處的燭火,使我的世界無需太陽的光與熱。

  母親的手,在我有生第一次的強烈印象中,是對我施以懲罰的手。孩童挨大人罵挨大人揍是不免的,但我卻怎麽也想不起任何挨母親打的片段來,連最通常的打手心打P股都沒有。雖如此,母親的懲戒更甚於打,她有揪擰的獨門絕招。我說絕招,是她揪擰同時進行——揪起而痛擰之。揪或擰,許是中國母親對男孩子們慣用的戒法,除了後娘對“嫡出”的“小賤人”尚有“無可奉告”的狠毒家法外,大概一般慈母在望子成龍的心理壓力驅使下,總會情急而出此的。

  我的母親也正如天底下數億個母親一樣,對我是“愛之深,責之切”的。特別是小時候,國有難,民遭劫,背井離鄉,使得母親對她孩子們律之更嚴,愛之益切,責之越苛。母親之對我,雖未若嶽母之對武穆,但是,在大敵當前的大動亂時代,大勇大義之訓,使母親與任何一位大後方逃難的中國母親一樣,對子女的情與愛,可向上彰鑒千秋日月。在貴州安順,有一年,家中來了遠客,母親多備了數樣菜,這對孩子們來說,可是千載難逢“打牙祭”的大好機會了。我因圖貪嘴,較往常多盛了半碗飯,可是,扒了兩口,卻說什麽也吃不下了。隔了桌子,我瑟縮地睇著母親。她的臉色平靜而肅然,朝我說:“吃完,不許剩下。”我搖頭示意,母親的臉色轉成失望懊忿,但仍隻淡淡地說:“那麽就下去吧,把筷子和碗擺好。”在大人終席前,我不時偷望著母親,她的臉色一直不展,也少言笑。到了夜裏,客人辭去,母親控製不了久壓的情緒,一把拽我過去,沒頭臉地按我在床上,反了兩臂,上下全身揪擰,而且不住說:“為什麽明明吃不下了還盛?有得飽吃多麽不易,你知道街上還有要飯的孩子嗎?”揪擰之後,我看見母親別過頭去,坐在床沿氣結飲泣。從此以後,我的飯碗內沒再剩過飯。

  當然,母親的手,在我的感情上自然也有其熨帖細膩的一麵。那時,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褲襪都由母親來洗。一個大木盆,倒進一壺熱水後,再放入大約三洗臉盆的冷水,一塊洗衣板,一把皂角或一塊重堿黃皂,衣衫便在她熟巧之十指下翻搓起來了。安順當時尚無自來水,住家在院中有井的自可汲水來用,無井的便需買水。終日市上沿街都有擔了兩木桶水(水麵覆以荷葉)的賣水的人。我們就屬於要買水的異鄉客。寒凍日子,母親在簷下廊前洗衣,她總是漲紅了臉,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地洗。我常在有破洞的紙窗內窺望,每洗之前,母親總將無名指上那枚結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竿掛妥在廊下時,她的手指已泡凍得紅腫了。待我們長大後,才知道母親在婚後頭數年裏,曾過著頗富裕的“少奶奶”生活的,大哥、我、三弟,每人都由奶娘帶領。可是,母親那雙纖纖玉手,在七七炮火下接受了洗禮,曆經風霜,竟脫胎換骨,變得厚實而剛強,足以應付任何苦難了。

  也同樣是那雙結滿厚硬的繭的手,在微弱昏黃的油盞燈下,毫不放鬆地,督導著我們兄弟的課業。粗糙易破的草紙書,一本本,一頁頁,在她指間如日曆般翻過去。我在小學三年級那年,終因功課太差而留級了。我記得把成績單交給母親時,沒有勇氣看她的臉,低下頭看見母親拿著那張“曆史實錄”的手,顫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厲害。可是,出乎意料地,那雙手,卻輕輕覆壓在我頭上,我聽見母親平和地說:“沒關係,明年多用點功就好了。”我記不得究竟站著多久,但我永遠記得那雙手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冬夜,爐火漸盡,屋內的空氣更其蕭寒,待我們上床入睡後,母親坐在火旁,借著昏燈,開始為我們的衣襪縫補。有時她用錐子錐穿厚厚的布鞋底,再將麻繩穿過針孔,一針一針地勒緊,那痛苦的承受,大概就是待新鞋製好,穿在我們腳上時,所換得的欣快的透支吧!

  然則,就在那樣的歲月中,母親仍不乏經常興致高漲的時候。每到此際,她會主動地取出自北平帶出來的那管玉屏簫和一枝笛子,吹奏一曲。母親常吹的曲子有“刺虎”“林衝夜奔”“遊園驚夢”和“春江花月夜”。那雙手,如此輕盈跳躍在每個音階上,卻又是那般秀美而富才情的了。

  去夏返台時,注意到母親的手上添了更多斑紋,也微有顫抖,那枚結婚戒指竟顯得稍許鬆大了。有一天上午,家中隻留下母親和我,我去廚房沏了茶,倒一杯奉給她。當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中時,第一次那樣貼近看清了那雙手,我卻不敢輕易去觸撫。霎時間那雙手變得碩大無比,大得使我為將於三日後離台遠航八千裏路雲月找到了恒定的力量。

  母親的手,從未塗過蔻丹,也未加過任何化妝品的潤飾。惟其如此,那是一雙至大完美的手。

  一九七八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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