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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夢·蟬·故鄉

  文人善寫春夢,描繪得蘊藉風流,令人癡醉迷離,卻也往往失之輕靡、淫麗而煩濫。絲絲入扣固然,有時更予人惆悵、無奈,以致愁淒、空虛的感覺,終不若夏夢總是引發“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豪興,那般的淋漓酣暢和浪漫。

  春夢其實是成人專有的,便多少帶著些感傷色彩。而也隻有成人善用情感,把現實生活如春蠶製繭一般以綿綿情絲纏繞在亮麗的夢幻中。絲盡蠶死,夢已無痕。夏天的夢則不然。我說它淋漓酣暢而富浪漫色彩,是因為濫觴於童稚。雖進而少年、青年、中年乃至垂老,仍有冷泉下灘的活躍和快意;即使是有感於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時,還是如此的。這也仿佛池塘邊一株老柳,歲歲吹棉,足夠的水分與陽光依舊是把新枝翠芽抽出,潤色得容光煥發,繚繞惹人。尤有甚者,何況夏夢的序曲總是被一陣急切嘈繁的蟬鳴奏起。古人捕蟬市於長安,吆喚為“賣青林樂”,其名正是童年快樂的總和,美好得真賺人喜悅的眼淚了。

  五月裏,有客自故鄉來,貽我墨一錠。蟬形,黑背胸朱吻,眼、腹、翅皆金色,長約二寸,大小如真蟲,工藝精細,清香沁鼻。把玩一陣後,置諸案端,幾乎日日相見,便也聯想起一些與蟬有關的回憶來。

  七歲時,經曆了桂、鄂、湘,避過了敵寇的襲劫,到了貴州。那是一九四○年。抗日的聖戰還繼續著,在這塊西南高原上,脫離了逃難的人群,不見血渠陳屍、斷垣殘瓦,不聞震摧三千年古老大地的炮火聲與滾沸一百度的同胞熱血,及痛斷億萬流離失所人肝腸的呐喊吟號,算是暫時棲身桃源了。父親把家安置在安順縣城裏,我們兄弟也入了學。可是,為了安全,父親工作的機構都在城南十裏的華嚴洞。華嚴洞因該地之華嚴宗佛寺而得名,寺在讀書山麓,故宮古物即存放洞中。

  那年夏天,父親帶我們去遠足。緣讀書山逶行,約二裏處有湖,環生柳樹,名為二橋。煙水漫漫,柳影幽幽,如置幻鄉。風乍起,柳浪傳波,一聲聲此起彼伏的“知了——知了——”聲,經霓裳羽衣舞袖般的輕柔柳條抖落水麵,又為多情的蜻蜓拾起,點在波間,頃刻之間蕩漾了一湖幽夢般的水上音樂。

  我捕了一隻蟬,要帶回去。父親說:

  “這養不活的。”

  “我不養。帶進城放在樹上,讓城裏人也聽蟬叫。”

  父親的笑意消退了,凝重地仰望雲天。半晌才說:

  “安順城裏倒是聽不見蟬叫。可是,你知道,這時候在你老家北平,三伏天都被蟬聲叫得炸開了。”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把故鄉和北平古城連在了一起,也是第一次有了故鄉印象——一個三伏天被滿城蟬聲叫得會炸開的古城。那印象,從此便有如聒耳蟬鳴,急切、急切地總是在我耳畔響起。

  可是,我卻隻在去年方才回到了闊別四十五年的故鄉。早春三月,枯樹尚未抽芽,距“五月鳴蜩”的夏季,就如我對故鄉的感覺一樣,是寒螿又遙遠的。何況匆匆四日,驚愕無措的情感連什麽都把握不住,隻在貪婪地要把四十年來的故鄉用瞳孔心感攝在無限長的回憶膠片上,帶回天涯,可憐已沒有做夢的時間了。不僅沒有夢,連七歲時想象故鄉盛夏鳴蟬的浪漫感都沒有。

  我回到了無夢的故鄉。

  雖然我仍舊從未聽見過故鄉夏日的蟬唱,我卻知道故鄉夏天的確有蟬鳴的。可見當年父親的話絕不是誇大(誰會對故鄉作不實的描述?)。小趙最近來信說:“隨著城市的建設,北京的郊區也沒有多少自然景色了。但是‘友誼賓館’內花草仍很茂盛,終究還能聽到幾聲蟬鳴,看到幾隻小麻雀。它們的出現可使人聯想到自然界充滿了生命力的那些小動物的生活。”小趙大概是北京城裏能在夏天聽見蟬鳴的極少數人之一,他還可以聯想到自然界充滿了生命力的小動物的生活。但是,今天在盛夏北京城裏的一般人民,他們的生活又當如何呢?幼時住在北平白米斜街三號故宅北房的青梅竹馬友石大姐來信這樣說:

  不知不覺似乎已到了盛夏,這裏天氣已很熱了。最高溫度已達三十五度,到了七月份就可想而知了。去年夏天就極熱,最熱幾天在家裏穿一件背心和短褲。衣冠不整,所以不能到別人家去串門。因為各家都這樣,也無處可去。……父母親原住一所小四合院,夏日晚在院內乘涼或進晚餐,但昔日情景不再複返,現在成了大雜院。“文革”期間擠進幾戶人家,把廊子做了廚房,小院子成了雜務院,父母親就整日坐在屋子裏,無處可以活動。鄰居間時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大概全院也隻有我二老從未與人有過口角,其他各戶之間的籮圈架打不完。現在父母隻住兩間北房,半間廁所。全院隻有一個公共水龍頭。你如果來看了,就會從這小院看到北京老住戶及四合院的一般情況。

  在這樣的環境下,即使仍有蟬鳴,大概也沒人有傾聽的心情的,不但因為這已經不是我夢中的故鄉了,故鄉人也無夢了吧。

  如果說無夢的夏夜是貧瘠的,至少我的童年並不如此。抗戰勝利後的一年,我們住在重慶南岸海棠溪向家坡。向家坡上是一片桃林李海,坡後是南山。花落春去後,初夏的蟬聲從枝丫間綻放,整片整片地翻飛上山。你在這樣壯闊的氣氛下一口氣爬上山頂,站立在兩株蒼勁、拔地擎天的老鬆中間,截取一段橫在眼下的萬裏長江,讓澎湃的心聲激蕩鬆濤,交渾滾奔山下,匯入大江逐浪東流而去。當然,你必會也帶走盈握幹雲豪情,和滿袖氣吞牛鬥的蟬聲。想想呐,巴渝的蟬唱奏著大旗飄飄班師的勝利樂,送你乘風歸去,回到故鄉再聆聽炸開三伏天的凱旋曲,多豐饒的盛夏呀!

  可是,那怎樣向往著的,扣動了狂張的心弦,在盛夏故鄉高奏起的凱旋曲啊,隻化作夢裏依稀的秋聲了。

  國事蜩螗那一陣子,父親終於宣布了放棄回鄉的消息,雖然我們曾是沿大江逐浪而下,卻在一九四八年底渡海去台,連寒螿的悲泣都沒聽見。

  初到台灣的頭兩年,人地生疏,心情也尚未完全換適過來,且因住在城裏,不但沒有聽蟬的聯想,也沒有夢。等遷至台中縣霧峰鄉北溝村後,克難的生活才算初定下來。

  我們依山而居。夏天一到,蟬聲唱滿山。我在那裏度過三年平靜的高中生活。記得上大學後第一個暑假自台北回家,下了台糖公司的小火車,步行進村。忽聞夾溪茂竹間一聲蟬唱,疾似射日後羿的箭矢,攀緣著新篁直上霄漢。頃刻間,沿溪喧鬧的齊鳴,一串爆竹般直炸開到山上去。載欣載奔,一口氣跑到家門,仰對屋後青山,那遍山蟬聲戛然而止,仿佛自己是那散發癡狂的交響樂隊指揮,在棒下收懾了最後一個跳躍的音符,兀立間,陡然山穀震撼,蟬聲又起,那該是聽眾的如雷掌聲了,我竟也含笑對著青山深深鞠躬答禮。

  那樣的壯闊的蟬聲鼓舞了我,而我也在逐漸泰定習慣了的環境中蛻變為青年。“見底高秋水,開懷萬裏天;旅吟還有伴,沙柳數枝蟬。”本已少小離鄉,早就行旅天涯,遂萌四海遨遊之誌。這“開懷萬裏天”的胸臆,加上“一笑大江橫”的豪情,蟬唱聲中終於飄海遠行。

  “不容明月沉天去,卻有江濤動地來。”

  寄寓江海以來,也忽然一十八年了。十八年是薛平貴一馬離了西涼界唱出的那段歲月,我卻仍在西涼默默做著文化上增加美國人對於中國的認識的啟蒙工作。十八年中我沒見過蟬。

  一九八○年夏天,我到新英格蘭的佛蒙特州(Verm ont)明德大學客座,那裏山清水秀,垂柳處處,很有江南風味。我因見柳思蟬,才恍然意識到居然從未聽過一聲蟬唱,真覺空負了一片盛夏江南景色。佛蒙特夏天早晚頗涼,饒有秋意,客中夜聞胡笳(蘇格蘭風笛),倍感蕭索起來,一下子想起了七歲時在安順城南十裏外二橋湖柳深處初聞蟬聲的往事,“一曲鄉心五處同”,也思念起春花繁開時謝世的父親和寄居各地的兄弟來。

  大概是基於一種感情的慣性使然吧,每逢夏至,我仍有興奮的衝動,可能就是記憶中鳴蟬的呼喚也未得知,總會使我有不安的情緒。我家客多,暑期尤然,每當夜靜人散,總愛獨立露水清涼的庭前,張望夜空,也還有攬月摘星的綺夢。不止一次我幻想著星河變化為長江水,就邀約曹孟德、陶淵明、李太白、蘇子瞻、辛稼軒、馬東籬,泛舟遊於赤壁之下,“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或是造訪廣寒,在桂樹下與吳剛對飲,在花間與嫦娥共舞。不,我也有新夢狂想,我期待著有一天,中國的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能帶給我一撮月泥,而非廣寒宮殘磚敗瓦風化的塵土,於是,我就用喜悅的眼淚拌和月泥,捏塑成一隻蟬,就收拾行囊,回到故鄉去,去傾聽那會把三伏天叫得炸開的蟬唱。

  我最長最久的夏夢到那時才會醒。真的。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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