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左臂酸痛,睡得不好。清晨四時乃披衣而起,先趁便去廚房煮水沏 茶,以期隨手在書房坐讀排時遣興。就在將近廚房時,於壁間見有黑沉沉一橫條在焉。惺忪定望,發覺橫條仿佛慈航葦渡,徐徐乘風向前。果如此,怕慈航早來酒蟹之居光景時辰久矣,而未能虔心誠意親身恭迎,大不敬也。於是緣隨大師一葉之舟,緩緩伴行。行至大門口,但見葉舟駛入若磐石洞壑般之黑色塑料垃圾袋中。幡然而驚,睡眼明開,原來這是成千屢萬的螞蟻大軍,趁夜潛入酒蟹居劫糧盜物來了。
莊某平生不幹背地齷齪勾當,亦不蓄意樹敵,奈何竟以此“挖牆腳”作風待我耶?隻嗔怪妻昨日傾倒垃圾之夕,未能適時把垃圾袋送到車庫旁之垃圾筒中,儼然采取心理戰術,誘敵入彀,以為一舉殲滅乎?兵不厭詐,此之謂歟?於是我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伊未曾責令我將垃圾袋移入筒中呢?每周市府派有垃圾車定日定時前來收取,區區細事,怎會如此走心失職,罔顧令行,而竟陷總司令大人於不仁不義?莫非該當這就是總座悉心設計,用以測探我的軍事智慧乎?
萬般感念霎時交集於心,遂本能地以快步趕至廚房,取紙巾數張,蘸以清水,急返壁間,展開如來巨掌,若唐代名僧懷素濡筆探墨,以《大毗婆沙論》筆法狂草馳書,期能抹去壁間黑條,明立《千字文》傳世。無奈事與願違,也可能是因我佛心未淨,若幹螞蟻居然持戈疾行脫隊,以遊擊戰術遍布四方,令我顧此失彼。於是手舞足蹈,四肢齊揮,蓬蓬擂牆,以作殲滅之戰。殊知蟻輩以小誑大,毫不避畏,迂回疾走,聲東擊西。數分鍾工夫,我已呈彈盡援絕,苦無戰誌了。正值此際,忽覺兩臂雙腿之間數處螫癢難當。細看之下,原來蟻輩數隻正在我肉身上作營養大餐。急急跳撲以應,雖雲一二子被捏斃,然已感難困矣。
值此尷尬之際,幸妻披晨衣躡手躡足出現。伊不發一言,徑去廚房打開小儲藏室,取來專殺螞蟻及家居昆蟲之噴射殺蟲劑一罐,遞與我曰:“拿去!笨蛋!”總司令大人親身督戰,莊某緊緊跟隨數十寒暑,大事戮力誓死效忠配合,已知之深矣。而此等芝麻細事,伊竟然降尊示範,吾不知也。心懷感激,慚悔交迭。於是雙手接過,按指噴殺。頃刻之間,白壁之上,陳屍累累,一如印象派大師莫奈的油畫,點點明暗,予人無限遐想。幼時讀國文課本內有薛福成先生之《巴黎油畫院記》一文,記繪畫上普法戰爭之淒烈慘痛所見,文中有“偃仰僵臥”一語,描述陳屍之狀。我今已入花甲,幼逢中日戰亂,雖未曾身經“偃仰僵臥”之大場景,然痛恨戰爭之情未嚐相忘。而今竟化為魔屠,痛殲蟻族何止千萬!人之矯情自辯,莫此為甚!
妻遞過新沏熱茶一盅,我不敢正視。側目窗外,見晨光已顯,有啁啾鳥聲於後院。拂曉寂寂,有此大舉攻擊之事,爰筆誌之以為日勖,名為《拂曉攻擊》,實乃一九九七年九月二日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