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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給魯智深先生的一封信

  智深先生台鑒:

  提筆給您寫這封信之前,我的確躊躇了一段時間,來考慮一個先決問題:究應用哪種文體來寫?白話呢?還是咬文嚼字,來上一大堆的之、乎、者、也、矣、耶、歟、焉、哉、夫……呢?先是以為,既然您生在有宋一代,少說也七八百年了,為了對您表示禮敬起見,該用您所熟悉的,當時通行的書信體。然則,終覺我自己距離那個時代,已是極其遙遠的了。生而為現代人,仍以我們現在通用的文體來寫才好,才對。這樣,您也可以勉為其難,跟上時代,總不能讓自己永遠停留在一個三從四德的時代吧!因此,對於我信中所用的詞匯、語法和觀念,您如有疑難之處,請移玉下山,乘華航飛機來台灣台北市南港區胡適紀念館跟胡適先生請教(下榻圓山大飯店,順便暢遊寶島,了解一下民生樂利的情形)。適之先生是我們景仰的白話運動主將,一代導師。相信他那樣具有新思想,開風氣之先的儒雅學者,一定會樂意為您解惑的。當然,您或許也知道,在台灣,有的大學中國文學係的教授中,十年前(現在是否如此我不確知)竟也仍有規定研究生於撰寫論文時,非用之乎者也不可,開倒車的糟老夫子們,這豈非問道於盲?但是,您得明白,我們現在在台灣,大學入學考試閱卷,已經進步到用電子計算機了,夫子們隻能掩麵垂淚,仰天太息,自知歲月無情,不能“文起八代之衰”了。

  其實,哪個國家,哪個朝代,哪個社會,沒有顢頇的衛道之士?就連有宋一代,那具有現代頭腦,卻生不逢時的王拗相公安石先生,一力要“砸破冰塊”,搞出新點子,很有乘了破冰船向北極探險的豪勇,不是也栽在一大批如冰山般的老頑固手裏了嗎?

  話說遠了。智深先生,我對您真由衷地心儀已久了。自從小學時期,一知半解第一次手捧著未經標點的古本《水滸》起,到現在不惑之年,可以讀英文翻譯本的《水滸傳》,您的那種爽朗厚實,心直口快的個性,實話實說,毫無保留的作風,一向讓我傾慕而複感慨萬千。我們的社會,太缺少像您這樣有正義感,單刀直入的“粗”人了,而太多想做、學做“及時雨”宋公明那樣的“細”人了。唯因大家都明哲保身,靠後站,您反而成為“不曉事”的了。大家都打太極拳,誰也不願像您那樣莾撞,先罵一聲“直娘賊”,然後掄起那六十二斤重的家夥,讓別人“先吃我三百禪杖”的。不談別的,偷著啖肉吃酒的出家人,現在仍多的是(十餘年前,我在台灣一個寺廟參觀,就曾親耳聽見方丈內傳出收音機廣播流行歌曲“妹妹我愛你”的音樂,而居然還有和尚跟著哼唧的),這都不合“三皈五戒”的,但是,誰又像您那般明目張膽,在山下大嚼蒜泥香肉,豪飲數壇之後,“吃不了兜著走”,懷中猶揣了一隻狗腿,重返佛門五台山,發揮大乘佛法精神,去普度眾“僧”呢?出家人不打誑語嗎?話說得好,您餓得頭暈眼花,可是“瓦官寺”的三個住持老和尚,就昧著佛心,瞞著一大鍋粟米粥,不把予你吃哩!

  金聖歎先生認為您是一百單八個梁山好漢中,“心地厚實”,“論粗魯處有些粗魯,論精細處他也甚是精細”的“上上人物”,確是持平之論。說起來,您比起貴友,“一片天真爛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金批),總是濁氣上升,手持兩把大斧,總是“殺得興起”,不問青紅皂白,死心塌地效忠大哥宋江的李逵,委實高出太多了(聖歎先生竟也把李逵歸為上上人物,並且說“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語”,未免太抬愛——這也是我們現社會一大毛病了,太對您不公了。未免使真的大丈夫氣短,無地自容了)。老實說,我們的社會需要的,不是是非不辨、有勇無謀、四肢發達而頭腦簡單、一片天真爛漫如黑旋風那樣的人,而是需要像您,粗中有細、敢作敢為、有膽有識、機智又兼具幽默感的人。智深先生,我不懂奉承,也不善阿諛,我是實話實說,這也就是我說對您“心儀已久”的緣故。

  智深先生,對於您的為人,我向素很敬佩。您路見不平,挺身而出,爭在一個“義”字,固是大丈夫英雄本色,然則,在行“義”的作為(處理)與程度上,似仍有其分際原則。關於這一點,我以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後進知識分子的身份,願冒大不韙,誠懇地提出來,希望可以跟您心平氣和地研究研究。倘若在觀點上及措辭上有瀆冒之處,還望海涵則個。同時,我願敬備上好洋酒,好大肥狗,請您開開洋葷,以為謝罪。

  “義”,是我們中華文化曆來重視的傳統。改朝換代,忠臣孝子,不但旨在將其發揚光大,且善惡、忠奸、是非據以辨,社稷借以立,人心得以係,道德憑以張,風氣據以振。然則,至少有兩方麵,我認為在勵行倡導上,有其值得注意之處。第一,行“義”的對象,大者如國家、民族,細者如個人,倘若“義”的觀念根本不存在於某一民族文化中,具體些說,倘若為一社會中人生活行為所排斥或闕如,我們是否仍有講“義”的必要?比方說,美利堅合眾國,這個我已經生活了十多年的社會,功利、現實,人們的日常詞匯中並沒有“義”這個字。美國人講“是非”,但“是非”僅據有無現實利益而定。我們認為“義”與“不義”,對他們來說,是迂闊可笑,不可思議,毫無價值與意義的。就拿參加越戰來說吧,成千上萬山姆大叔子弟,大批的現代武器和經濟援助投入了越南戰場,難道是因為仗“義”而為之的麽?不是的!那隻是懼於共產主義的蔓延,怕遲早燒到家門,破壞了美國人世界上最優裕生活而被動使然的。參戰數年,死傷無計,經濟上發生了危機,國內反戰浪潮日日高漲,投機的政治家終於抓住民心,棄友撤軍而去,這才造成了目前史無前例的每天成百成千上萬的舟民大逃亡!請問,義在何處?俗語說,對牛彈琴,牛是不能欣賞的,美國人現實膚淺的文化,對於我們陳義過高的“義”的觀念,就像隻能接受酸甜肉、炸春卷一類中國菜,而無法領略蝦子海參,油爆雙脆那樣的美味一樣,是不能吸收的。對於這樣的對象行“義”,是一種莫大的浪費和不智之舉。您以為然否?

  第二,關於“義”的伸張程度問題。基本上,“義”是“感性的”而非“理性的”,是我們先講情,其次講理,再其次講法的人治社會的產物。就拿跟您有直接關係的一些小事件來打比方吧,那地痞惡戶,自稱“鎮關西”的鄭屠,欺壓善良,把那姓金的老兒和姑娘父女弄得忍氣吞聲,暗中啼哭,是不該、是混賬、是該揍,甚至該殺、該剮、該下油鍋、該槍斃、該坐電椅、該受絞、該……但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無論如何,您不能就替天行道,擅自主張,提起“醋砵兒大小拳頭”一拳打得人家“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二拳“打得眼棱裂縫,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而“又一拳打在太陽上,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口裏隻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三拳頭就把活人打成嗚呼哀哉了。人心是大快了,您是行了義了,可是,出了人命了。既出了人命,你又“溜之乎也”了,這就不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作為,很是“不義”了。您果真要行義,該做該為的是,充分發揮您“提轄”的職權,把嫌疑犯鄭屠,受害人金氏父女,連同人證,一發帶到公堂,由府尹升堂發落才是。我給您舉個例子,台北西門町電影院黃牛猖獗,但是,不能因此每個要買票的觀眾就擅自行義,揪扭黃牛亂打呀!黃牛該由警伯處理,但是警伯端的不能就地行義,拳打腳踢,否則,這就是“人身侵犯”、“動用私刑”了!智深先生,您官拜提轄,應該以身作則,不能以身試法。雖說您動機並無不當,卻不可自行處理的。再用您回到五台山,強迫打坐的小和尚開葷吃狗肉的事來說,您自己不忌葷腥,這也罷,大不了破了清規;小和尚是否“口是心非”,真裝蒜而對香噴噴的狗肉掩鼻捂口,這也罷;但您卻不該硬把狗腿往他們嘴裏塞的!

  我們要的是法治,以法為準,情與理其次。社會既已發展到了民主、法治,就不能單靠人人行義來解決複雜的社會問題了。人人行義,是人治,不是法治;是“亂”而非“治”。也許您會辯說,有宋一代,沒有什麽民主及法治一套名詞概念,何況您動機並無不善。但是,您該知道,開封府尹,龍圖閣大學士青天大人包拯,可並沒有一己專斷噢!

  我才疏學淺,因感而發,您是直人,希望不會把我的話當做人身攻擊,大罵“直娘賊”才是。我要強調的一點是,“義”不可廢,但行“義”務必依法。在一個開放、健全、民主的社會裏,是不能不講“法”的。

  即頌

  近安

  後學莊因敬上

  一九七九年八月

  又及:酒宜少飲,酩酊大醉滋事尤應忌。失態不說,傷身損氣,是百害而無一益的。再者,狗肉也別再吃了。世界上好東西何止千百,您為什麽不一一嚐試呢?美國人對狗,有時候比對自己親老親娘親子還好。您這嗜好如不戒掉,切勿貿然坐飛機來美。他們持槍亂殺,您那六十二斤重的家夥是敵不過不到二兩重的一粒小小子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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