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連續發生了兩樁事件,都與身體有關,而且也都身關自己。尤其是在毀譽參半的“花甲”時期,這就在令人有“老之已至”之感以外,很是欲語還休了。
第一樁事件是一月之前,某日左臂靠肩處忽然麻痛。其來也匆匆,但並未“去也匆匆”。初不以為意,自認或係扭拽所致。然不數日間,其麻痛仿佛幼時聽大人說的一道菜名“泥鰍鑽豆腐”(將泥鰍用清水洗好,俟其吞吐幹淨,置於大碗中。碗內放清水約半碗,中間置豆腐一塊,上麵撒蔥、薑末、鹽、醬油、麻油等少許,置於鍋內放在火上清蒸。水溫漸高,泥鰍於是倉皇鑽入豆腐之中避難。但終葬身豆腐之內,細鮮味道附上如雪膚之豆腐。據稱鮮美之極)一樣,感覺似有百條泥鰍猛鑽豆腐,絲絲麻酸扣入如膂力過人之英雄腱子肉塊中,直搗骨頭。泥鰍也罷,尚有如花也似美人香肌雪膚可親安身,雖死“做鬼也風流”了;強豪綠林膂力過人也罷,一似關雲長可以刮骨療毒,連眼皮都不眨動一下。我則英雄美人兩邊都夠不著,正值花甲尷尬之年,於是乎隻好以忍為上了。
俗有“五十肩,六十腿”一說。五十早就過了,當時也未覺有何不妥,自己頗為“不流俗”喜逸了一陣。而六十榮登花甲之後,兩腿尚健,每日去公園行走五匝,近四十分鍾。雖不能說腳步甚健,如草上之飛,卻也平平穩穩,一似船行無風水麵,煙波浩渺,天地一沙鷗然。我好像任何事,都比常人遲慢了半拍。當年讀書,戰亂荒廢,自可博得旁人諒解,但承平時候卻有退學之恥,就隻好閉門思過了。六十而有五十肩痛,這也是不離其宗的獨家難堪。過往君子,幸勿笑焉。話說膀子麻痛是在左臂,友人學生輒詢及時求診否?答雲不足驚動。然友人諸君子皆曰,左肩麻痛可能是心髒有恙初狀,聞言大驚,即與醫生約診。經檢查之後,醫生笑言:“You have a strong heart。”於是心上巨石落地,涎臉嬉笑言對,曰:“Not only I have a stong heart,I think I have a good heart too。”二人相視大笑。
第二樁事件是因齒牙動搖脫落,左右下排牙盡頭大牙都脫失,每於品享佳肴之際,細嚼慢咽仍不得全然稱快稱爽,於是求救於我的牙醫洪大夫。大夫說,該裝半口假牙了。但“假”字,素為我所不喜,頗感憎厭。“狐假虎威”、“假貌偽善”、“假道學”、“假模假式”、“假文憑”、“假藥”、“偽君子”……不一枚舉。半口假牙是活動可以戴上而隨時取摘的一種,極是自由,不若全口假牙種牙那般令人氣短。假牙戴上之後,仿佛穿上了鞋,靈機一動,自以為是地說自己是牙齒穿鞋了。所謂牙齒穿鞋,那是文明說法。實則假牙一經戴上,因中部有金屬鋼絲,便覺一如戴上手鐐腳銬然。孩童時候,逢歲暮春節,都試穿新鞋。新鞋是黑布麵白布底。我的假牙兩端,也裝有“義齒”共三枚,並不純白(蓋因年歲已大,已經微顯朽色了)。齒齦處是塑料片,顏色一如原齦,戴上之後,不辨真偽,沒有黑布鞋麵那麽令人心緊。
牙齒穿上了鞋之後,總覺不爽,不如光腳舒適。穿著新鞋返家第一件事是試鞋,此乃嚼食之代稱也。但以花生米兩粒入口,左右咬嚼,兩粒花生滑不溜鰍,極難掌握,恨不得將之嚼成細碎耳。初試結果,除感老態之外,隻覺氣苦。當晚又有友人召飲賜飯,乃據實以告。老友笑曰:“老兄一向挑剔厲害,此後也要讓你牙齒吃點苦頭,僅管粗茶淡飯,你也得口碑稱謝了。”
俗語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此之謂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