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越來越壯大,生意越來越紅火,但是內部的弊病也逐漸暴露出來。
這個弊病由來已久,那就是老傅這個人手太長,太工於心計。本來老傅愛算計這個事我是很清楚的,但是沒想到,他的這個特點後來愈變愈明顯,慢慢地成為我們合作中最大的障礙,尤其是在公司飛速發展的時期。
說實話,我覺得老傅從來沒有真正地信任過我。公司裏各個關鍵部門都是他的人。雖然他在國外,但是似乎我每做一件事他都了如指掌。在執行一些公司目標時,我覺得頗不順手,他的那些老部下頑固地維護著公司整合前原來一些並不合時宜的做法,根本不顧當下情形的變遷,這就讓我總覺得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我的背後操縱著一切。
應該說,這種矛盾是公司的大忌,如果股東不能信任職業經理人,那麽這個公司不管目前發展得多麽順利,將來也一定會出現問題。我很想就這件事與老傅好好溝通一下。但是恰巧這種事是無法溝通的,第一是我沒有任何證據,第二是我如果把話說白了等於是把矛盾激化,搞不好就是掀桌子,不想吃這桌飯了。思考之下,我決定先下手為強。於是我開始整肅公司,逐步換自己的人來主事。但是也許是我的方法沒有掌握好,我遭到的反彈異乎尋常的大,並且已經超乎我的想象。當我覺得如果再這樣下去公司將最終分裂時,我隻好停手,止步不前。
我為這件事非常的煩惱,但是我在這個城市沒有太多的知己,有的隻是大堆大堆的客戶。於是有一回蘇菲菲來看我時,我終於忍不住又向她嘮叨起來,蘇菲菲聽完,思忖良久,最後建議道:“實在不行,你能不能另起爐灶?”
“怎麽起?”我問。
“回家,重新做自己的公司。”蘇菲菲說。
“不行,”我搖搖頭,“現在幾個公司的業務已經整合到一起了,不那麽容易分開。另外這麽做跟翻臉沒什麽區別,目前我和老傅的矛盾並沒有到不可調和的地步,隻是摩擦而已。”
蘇菲菲聽了有些無奈地攤攤手說:“你這麽說就隻能忍著啦?”
蘇菲菲這話還真是一語中的,本來我這人就有個優柔寡斷的毛病,再加上出路沒有想好,所以我隻好暫且忍耐下來,下決心做一段時間的縮頭烏龜。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沒過兩個月,一家分公司的銷售部集體跳槽,我趕過去處理,焦頭爛額地對付完,我一個在當地的心腹告訴我,這些銷售人員跳槽是有人指使的,他們現在做的就是我們過去的客戶,他們這麽徹底地抄後路可能和我前一陣的大力整肅有關。
我非常明白我那個員工的意思,我也知道他說的背後指使的人是誰。看來不能那麽束手就擒了,我必須做好自己的準備。我把自己鎖在屋子裏殫精竭慮地想,這個時候誰也靠不了,隻能靠自己。兩天之後我終於想出一個不錯的主意,於是我取消了機票,改訂了另一個航班,飛向另一個城市。
我去見了我從大學開始的另一個死黨吳慶水,並且和他長談。我把自己的計劃向他和盤托出:為了準備以後單幹,我打算在他所在的這個城市建一個合資公司。這個公司表麵上是三方合資,但是第一個股東是我自己原來的公司,另外兩個股東可以讓慶水找人,但是都由我暗中出資。因此所謂的合資公司就由我百分之百的控股,這樣表麵上我是在發展現在公司的業務,實際上我是為自己秘密地留了一塊自留地。慶水聽了我的設想,又仔細打聽了我公司目前的狀況,然後毅然決然地對我說:“好,我去找人。”老傅的為人,他還是了解不少,尤其是我跟他在龍麗問題上的糾葛,也知道一些。他覺得與其受製於老傅,不如自己出來單幹。另外,他還分析了我在這個城市建立公司的最重要的比較優勢,那就是我會有更廣的人脈。首先是我在這裏讀了四年博士,導師聞名遐邇,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資源;其次,我們的死黨中已經有了師姐樊依花這樣的強人,我們完全可以在她的蔭庇下大展拳腳。
與慶水商量完,我興衝衝地飛了回去。我給蘇菲菲打了電話,可是蘇菲菲並沒有我那樣高興,在我滔滔不絕地談完新公司的前景後,她忽然歎了一口氣,說:“程宇,你是不是飄蕩慣了,永遠不想回這個家?”
“沒有啊,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的未來。”我說。
“但是你離我越來越遠了。”她說。
“那是暫時的,我一定會回家的。”我說。
“可是自從丁力走後,你就沒有認真回過這個家。”蘇菲菲說,然後就放了電話。
蘇菲菲的不滿讓我開始沉思起來,是的,她說的沒錯。自從結婚之後我就沒有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可是這怨我嗎?這是這個世界逼的啊,為了生存我必須這麽做。我不可能天天在家坐吃等喝,雖然我是個很懶的人。但是我也是個男人,我有事業心,有更好地活下去的願望。不過,生活教我學會了妥協。痛定思痛,權衡再三,我向蘇菲菲提出一個建議:首先我保證三年之內回家,其次,我建議她辭職,為了未來我們自己單幹,她進入我原來的公司任職,暗中做業務分離的準備。
蘇菲菲聽到我的第二個建議一下子愣了,這是她沒有想到的,不過她倒是覺得這可以說明我想回家的決心。她思考了兩天,提出一個折中方案,她先不辭職,但是她同時進入我的公司兼職,接觸一些業務。我馬上同意,還是這個方法好,兩邊不耽誤,畢竟蘇菲菲那個副教授也是多年奮鬥來的。
與蘇菲菲艱難地達成協議之後,演出終於開始。我和老傅進行了談話,在電話裏我輕描淡寫地告訴他,這一陣業務發展十分迅速,我打算再建幾家分公司。老傅聽了沒有任何不良反應,他相反還覺得挺高興,他還說在國內你幹得這麽好,我這邊還得努力啊。聽老傅這麽說,我心裏還是挺內疚的,因此也進一步堅定了我未來公私兼顧、兩邊妥協的想法。我想,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分開為好。
與老傅溝通完畢,我開始著手工作。我讓一個當地的客戶幫忙,公司很快注冊下來。辦公室租好之後,我就派了三個得力幹將過去,一個管銷售,一個管財務,另一個管人事。兩個月後,新公司初具規模。我於是分別找總公司這邊的兩個副總、一個財務主管談了幾次,這幾個人都是我自己的人,我向他們交代了一些工作,分配了一些權力。我跟他們說,以後我可能要多往新公司那邊放些精力,幾個地方來回飛,總公司這邊大事找我,或者直接找傅總,其他正常業務就由他們負責,他們全都一口答應,信誓旦旦地表示沒問題。當一切布置停當,臨飛的頭一天晚上,我又獨自去了啤酒一條街。這一回我是徹徹底底的孤獨了,沒有老傅,沒有龍麗,沒有劉星,在這個城市我似乎什麽也沒有了。我很快就把自己喝高了,在暈暈乎乎的氛圍中,我想,也許我的命運就是這樣吧,永遠地飄蕩下去,所有的人都成為過客,而自己也成為所有人的過客。
飛機漸漸升起,在暈眩中輕睡了二十分鍾,然後我慢慢醒來。
也許這對別人來說是一次平常的旅行,但是對我卻有些異樣。看著舷窗外的白雲藍天,我思緒萬千。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想起了過去人們的一顰一笑,甚至某些十分搞笑的場景。
我喝了一口飲料,再次回想著美好的學生時代。客觀地講,在我的學生時代,讀書最認真的時光是我念博士的那四年,我天天閉門造車,冥思苦想。但是就是在那段時光,我見到了人生中一個最庸俗的定理,那就是魚水落花定理。說起定理的形成十分悠遠有趣,追本溯源就必須提到我的博士生導師。
我的導師吳文清先生曾是物理學界的泰鬥,他一生創見無數,成績斐然,尤以對哥德諾係統另辟蹊徑的研究著稱於世。老師幾乎把一輩子的時間花在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實驗室,另一個是講台。生活對老師的努力回饋不薄,實驗室中的辛勤鑽研,使他享譽海內外;而講台上的諄諄教誨又使他桃李遍天下。
我們念博士的那個時期,也正是老師如日中天的時期。他當時的弟子大概分為三個類別,第一個類別是他直接帶的博士生,第二個類別是他曾經的弟子帶的一些研究生,第三個類別則是其他學校來進修的青年教師。
由於耳提麵命的次數較多,我們四個博士生被稱為老師的入室四大弟子。我的大師兄是孔落,我排行老三,老四是吳慶水,他是老師的獨生子,上博士多少有照顧的成分。也許人生就是有緣分的,我們師兄弟在四年之中關係極好,幾乎像口香糖一樣天天黏在一起。但我們三個人的個性相差很大,就好比一個等差數列。大師兄是我上博士時才認識的,他相對沉默,善於思考。慶水是老樣子,從大學起就最能說,拿手的就是胡鬧以及遊手好閑。我呢,是長期的性格中庸,如同那種兔子肉,和什麽肉燉在一起就什麽味兒,從來毫無主見。比如這個博士學位,如果沒有慶水的極力攛掇,我都不會來考。可是誰知,我這麽一碰就稀裏糊塗地考上了。
四個弟子中唯一的女孩叫樊依花,她排行老二。樊依花當然不是一般人,她是我們念博士時校園裏的第一美女,她不僅念書好,做實驗好,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皆通,所有人都認為她是人中之鳳,而且她真的不應該是學物理的,在我們那所綜合性大學裏,她至少應該是學藝術的。
根據校史專家的記錄,魚水落花定理是這樣描述的:夏天,如果在下午兩點到三點之間去學校南側的小賣部買東西,那裏的女店員是很可能會找錯錢的,概率占百分之七十以上。
這個定理的第一發現者是慶水,然後才被其他人逐漸完備。一般來說在夏季的下午兩點左右,是校園中人們最困倦的時刻,被迫上課的教授們坐在講台前哈欠連天,無精打采地拿著課本念著;階梯教室的座位上常常是空空蕩蕩的,隻有個別極刻苦的同學單手托腮,硬撐著眼皮,左耳右耳輪流聽著教授們的七葷八素大金剛經。大部分同學選擇了午睡。由於宿舍的窗戶全都打開,因此同學們均勻的鼾聲都整齊地傳到了窗外,這些聲音根據物理學原理或疊加或抵消,致使校園內印象效果十分奇特:某個地方這些聲音聽起來如同石門轟然中開,而在另一個地方又恰如一個清瘦歌者淺吟低唱。整個校園因此顯露出一派祥和動人的景象,那種整齊的鼾聲也被公認為是那個時代典型的背景奏鳴曲之一。
慶水這輩子最恨午睡。因此,他把別人休息的時間都用來閑逛。他對偌大校園裏的犄角旮旯和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每天中午吃完飯,他就背著雙手,神情怡然地徜徉在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之中。現在看來,他也許可以被冠之以小資產階級的頭銜,但在那時,我們都覺得他是吃飽了撐的,無聊之極的典型。
很不幸的是,有一天中午,慶水用三枝野草編了一隻兔子後,決定去學校南側的小賣部買一隻花瓶。他的本意是要把草兔子插入花瓶之中裝點我們的宿舍。小賣部裏有三位女店員,其中一個長著虎牙的中年婦女對慶水最為中意。慶水到了小賣部很快選了一隻花瓶,買完之後,回到宿舍刷洗完花瓶倒滿清水把那隻草兔子插進去之後,他忽然發現兜裏的錢多了。
這本來是一個極其偶然的事件,它發生的概率應該是很低的。但是世界的悲劇性或者喜劇性就在於,這個偶發事件竟被慶水重複了。他下意識地又連續去了幾次小賣部,而且時間恰恰都在午後。結果他終於發現,幾乎每次女店員都找錯了錢,他口袋裏的錢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多了起來。
那可是一個相對清貧的時代,因此慶水在第四次獲得不義之財後,就飛快地跑了回來,他衝進宿舍,衝著正在午睡的我高聲叫了一句:“程宇,快醒醒,我掙著錢了。”
在慶水的鼓動以及物質利益的誘惑下,我和大師兄都去了,結果證明他說的一點沒錯。這真是一個令人振奮的發現。為了再次驗證它的準確性,我們開始遊說師姐樊依花。樊依花這人特別清高,一般不會參與這種損人利己的事,於是我們隻好決定迂回進攻。等了一陣兒機會終於來了,有一次老師牽頭參與一個校外協作,我們幾個弟子開會討論以後的實驗怎麽做,可說著說著就說歪了。慶水開始大談他最近發現的這個定理,他嘰嘰嘎嘎連形容帶比畫,說得特別熱鬧,可師姐隻是低頭看著以前的實驗記錄,愛答不理地聽著,我們正相視沒轍。關鍵時刻大師兄插了一句,他說:“還真準,小賣部的人是怎麽了?”
大師兄的話算是恰到好處,要知道樊依花一直認為我們幾個人裏隻有大師兄是正人君子,因此師兄的話三句能聽兩句。在我們的合力舉薦下,樊依花最終去了,她是逛完街之後,拿著僅剩的二十塊錢詐著膽子去的。樊依花還是那麽優雅、美麗,走路舒緩得如同雲朵,但是我們知道,隻要她下定決心去做某事,那她一定會做得絲絲入扣,多半比我們做得還狠還徹底。為了確保對方犯錯誤,樊依花零零碎碎地買了很多東西,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把店員支得團團轉。最後,在買了一大塑料袋的衛生巾以後,她鎮定自若地走出了小賣部。在門外,樊依花暗暗鬆了一口氣。她舉目四望,在這個炎熱夏季的午後,一切都靜悄悄的,連楊柳都在打瞌睡。師姐拎著那些日用品,她看著手中多餘的零錢,忍不住由衷地感歎一聲:“真準!”
魚水落花定理在那一聲感歎之後正式誕生。這個定理以僅次於光的速度傳播出去。更多的師弟師妹們知道了這一喜訊後,放棄了午休時間,成建製地衝向小賣部。這一行動的結果在一個月後清晰地顯現出來,小賣部由於貨款金額上的差異,宣布暫時停業整頓,上級領導將派來一個清查小組,準備認真核查一下小賣部的賬目。
公司那輛新買的奧迪車慢慢停下來,我下了車,打開後備箱取出旅行袋,又囑咐了司機兩句,就大步走進機場。一進大廳,嘈雜的聲音撲麵而來,整個機場亂糟糟的,現在的機場已經越來越向火車站的水平靠近。處處人滿為患,聲音鼎沸,換登機牌的隊伍一般都蜿蜒很長,不時還有一隊隊散兵遊勇般的旅行團拎著大包小包一路狂奔衝向安檢。
這回我是飛回總公司,這一陣為了業務我簡直成了空中飛人。老傅在國外發展的一個客戶要來國內訪問,他再三要求我好好陪陪客戶,帶他去各種該去的地方看看,尤其是工廠。據他講,這個客戶是個地地道道的實用戶,正是我們未來的最終目標。聽了老傅介紹他潛在訂單的金額,我也覺得這是一塊肥肉,因此不管將來為了誰,怎麽也得抓住他。
剛一過了安檢,我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一接,電話中一個懶散的聲音傳來:“喂,是三爺嗎?”
“哎喲,四爺啊——”我說。是慶水。
“怎麽著,周末咱們還活動嗎?”慶水問。
“活動啊。”我說。
我們哥仨畢業之後一直聯係不多,基本是各忙各的,我平時也就是偶爾給慶水打個電話,商量個事兒什麽的。但這一回,趕上來此常住,於是大家就有了機會,能聚在一起喝喝茶,打打牌。尤其最近這一陣兒,慶水因為IT 業不景氣失業在家,所以常常要求活動。但我和孔落這些日子恰巧都忙,難免有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以回回是他督促我們。
“對了,我們家老太太沒找你吧?”慶水問。
“沒有,師母找我什麽事?”我問。
“不知道,我最近回家,看老太太心事重重的,不過她沒跟我說什麽,估計她早晚得找你,有什麽事通知我一聲啊。”慶水說。
“瞧你這兒子當的,跟二手貨似的。”我譏笑慶水道。
“可不是嗎?”慶水在電話那頭又慚愧又嫉妒地抱怨道。
聽了慶水的埋怨,我得意地嘿嘿嘿笑起來。我師母馮秋雲是國家昆蟲學會蝴蝶分會的理事,她的一生也隻研究兩件事,一個是蝴蝶,一個是我的老師。從我上博士見到她的那一天起,她不是在她的書房麵對蝴蝶,就是坐在老師的背後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老師的學生們。慶水的抱怨是有道理的,在眾弟子中,師母對我最好,她有話也願意和我先說,我也必是言聽計從。當年我就是根據師母的建議,轉行走上了經商之路,而這一次的回歸,師母不僅真心歡迎,而且還利用她和老師在社會上的關係,給我幫了不少忙。
按照計劃,我回總公司見到了老外,實用戶果然是胃口大,我們詳細談了一天,然後陪他一起去了產地。沒想到這一回出差時間倍兒長,我陪著老外在產地生生轉了一個星期,然後又回總公司接著談。十天過去,老外誌得意滿地走了,我可是快累趴了,這三陪實在既費精力又費體力。不過總的來說,談判很成功,一年的大訂單基本上不會跑,我整理好資料就給老傅打了電話,報告喜訊,老傅聽了也特別高興。兩天之後我飛回來,依然是繼續忙,處理堆積如山的雜事。到了下午,剛舒了一口氣,師母就來了電話,她在電話中有些神秘地說:“小宇,告訴你一件事,我的書房有了一個奇怪的變化。”
“什麽變化?”我問道,同時腦子裏閃現出師母書房裏的景象,那間二十平米的屋中,除了一隻占滿一個牆壁的書架,就是滿屋子的蝴蝶。它們色彩斑斕,栩栩如生,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在窗邊靠下的那塊牆壁上,你記不記得那兒曾經有一隻產於新幾內亞島的鳥翅鳳蝶?”師母問。
“想不起來了。”我仔細想想,沒什麽印象。
“它在那兒待了十幾年,昨天不見了。”師母說。
“哦,那麽,它飛走了又怎麽樣呢?”我問。
“不清楚——”師母說,“我隻是擔心有什麽事情會發生。”
“您在擔心什麽?什麽事情?”我問。
師母沉吟著,我猜這時在電話那頭,她的眼光中又閃現出我常常見到的那種睿智和高深莫測。師母想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你去看看他們吧,去看看你的師兄,我聽到了許多傳言——”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如此對話的隻有我和我的師母,我和別人,比如丁大頭、龍麗、老傅什麽的都不會這麽說。
對於師母那些常常有點虛幻的想法,在這個世上能信以為真的似乎隻有我一個。我的相信不僅僅來自於崇敬,還來自於長期的印證。我和師母一直有一個秘密。在多年商場的風雲變幻中,我早已從一個可知論者變為了不可知論者。麵對無數次莫名其妙的被動挨打,每當麵臨風險時,我都會在最束手無策的時候打電話求教於師母。師母每次都會拿出她珍藏的銅錢,一次一次拋向空中,然後把卦象上的結果告訴我。實踐證明,師母目光如炬,她每次判斷的大方向都是絕對正確的,因此師母那種超越理性的判斷在某種程度上已成了我的信條,而師母帶著窄窄的眼鏡注視一個卦象的情景已經成了我生意中的一個必不可少的環節。
Latinos在這個歐式風格的城市具有典型意義。這是一個明顯的地中海式建築,每個人在它麵前駐足時似乎都能感到它異域色彩中的絢爛與神秘。在建築的門口,一個藍色而悠長的名字“Latinos”斜掛著,它如同一條船一樣深深地指向入口。整體建築的後麵有一片茂盛的樹林,這片樹林是這個城市中非常罕見的。據說俱樂部老板——那個意大利老頭第一眼看到這片樹林時就深深愛上了它,他花了半生的積蓄買下了樹林,然後就在樹林的前麵開始建造令他懷念的家鄉的房子。
Latinos俱樂部非常氣派,它一共有三層,第一層是一個酒吧,其他兩層都是會員區。根據情報,我在晚上九點準時走進Latinos的一層。剛一進去,我立刻被一種鬧哄哄的熱烈而歡樂的氣氛感染了。在酒吧的演藝台上表演的是一個哥倫比亞樂隊,三男一女。那個主音歌手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女人,她一邊扭動著她豐滿的身軀一邊用她性感的聲音唱著,三個男樂手陶醉地伴奏著。中間的舞池早已人滿為患,中國人和老外混雜在一起,都在瘋狂地跳著一種南美風情的舞蹈。四周的座位上不斷有人大聲喝彩,又有人不斷叫酒,還有人不斷加入到舞池中替換那些大汗淋漓退場的人們。穿著暴露的酒吧女郎,滑著輪滑,端著五顏六色的飲料在座位之中穿梭著,她們神情曖昧地稍做停留又在客人們的調笑聲中飛快地離去。
真難以想象,這是多麽腐朽而又令人神往的生活啊!進了Latinos之後,我幾乎就一直張著嘴看著,我做了那麽多年生意,天天經曆燈紅酒綠的場麵,可這種不管不顧,瘋了一般的快樂場麵還是很少見到。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師母的擔心果然不錯,在舞池中,我要找的正主兒孔落一直樂此不疲地舞動著。
孔落今天穿了一件T 恤衫,他的頭發依然是一絲不苟地向後梳著,棱角分明的國字臉上還是那副老套的黑邊眼鏡。畢業後,我們四個人中隻有他繼承了老師的衣缽,留校教書做研究。也正是因為搞科研,他的身材保持得比我好,不像我已經在胡吃海喝的生活中極度膨脹起來。從他的舞姿來看,他對這種南美舞蹈已經相當熟悉,但是他的那種嚴肅認真,科研人員般的刻板表情,還是讓我感到了滑稽。怎麽會呢?他怎麽能跳舞呢?他作為一個嚴謹的科學家,是不該和舞蹈這種事情聯係到一起的。在我的一貫觀念中,孔落應該永遠坐在電腦前進行著專業思考,他的未來隻有一種,就是成為一個理智的大物理學家,如同老師一樣。
一個小時後,孔落終於坐了下來,他一邊用紙巾擦汗一邊在喝一杯冰水。我掏出電話撥了他的號碼,過了好一會兒,他似乎才聽到了響動,拿出電話。
“老大,在哪兒呢?”我問。
“噢,老三啊,我在實驗室。”孔落貌似老實地說。
“不會吧,我怎麽覺得你那邊那麽亂?”我問。
“啊,我是在放音樂。”孔落繼續特別誠懇地說。
“老大,別逗了,科研都搞到舞場上來了,你回頭看看——”我說。
孔落回過頭,看到了我,然後有些窘迫地笑了起來。我興師問罪般走過去,一P股坐在他的對麵,對他說:“老大,什麽情況啊?”
“沒什麽呀——”孔落再次窘迫地笑起來。
“沒什麽?”我故意伸出鼻子嗅嗅周圍的空氣,“這個地方太放蕩了,你來這兒幹什麽?”
“我,純粹是鍛煉身體,”孔落說,“要工作不也需要好身體作保證嗎。”
“真的?平時慶水讓爬山你都不去,你說你忙,怎麽現在想起來鍛煉了?”我懷疑地問。
“真的。”孔落說,“就是因為平時鍛煉少,我才來這兒的。”
有關師母布置的審查談話沒進行多長時間就結束了,然後我和孔落就坐在一起饒有興趣地看人們跳舞。根據孔落的介紹,這種舞叫salsa,是一種簡化了的南美舞蹈。按他的說法,前一陣單位搬家,他沒幹一會兒就感到氣短,單位一個懂醫的同事說,他沒別的毛病,就是太缺乏鍛煉,他於是決定加大運動量。可爬山那樣的活動太枯燥,次數又少,起不到作用。很巧,他偶然發現在他居住的那個小區有一個salsa舞的培訓班,於是他就參加了,學會之後他就常常到Latinos裏麵練一練,順便出出汗。孔落說得振振有詞,況且根據他以往的表現,我實在沒有懷疑的理由,再說Latinos當中那種男女搭配,瘋狂舞蹈的場麵也更比盤問孔老大吸引我,於是我很快就把注意力轉移到美麗的女人們身上去了。
幾天之後,我把事情向師母做了匯報,師母聽了之後沉默不語。確實這件事看似不正常,但也說不出什麽,也許是孔老大苦熬多年之後,忽然想享受一把生活也未可知,誰都有這樣的權利。後來師母表示說,要好好想想,我點頭稱是,然後告辭出門。
機場依然嘈雜無比。
我這一陣真忙得像一隻兔子。原來公司的一個同事打來電話,他告訴我一件事情,對於蘇菲菲的加盟,很多人都有意見,隻是礙於我的麵子不好說什麽。我和其他老同事溝通了一下,大家還是比較客氣,但是一致認為蘇菲菲做事方式存在問題,比如人比較傲氣,不善於溝通,而且愛強調客觀因素。因此我決定回去一趟,見蘇菲菲還在其次,主要是想好好把關係梳理一下,再方方麵麵地安撫一把,那可是我的根據地,不能出任何問題。我拎著旅行袋走進大廳,剛換完登機牌,這時手機響了。一接是師母,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小宇,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
“什麽事,您說。”我問。
“好像幾天前,你老師說了一句話。”師母遲疑地說。
“什麽?”我立刻大驚,“老師說什麽了?”
“好像是落花二字,我並沒有聽清。”師母說。
“真的嗎?”我不相信地問。
“應該是真的。”師母想想說。
飛機按時起飛,我坐在坐椅上遙望舷窗外冥想。師母出其不意的消息,讓我感到震驚。我不禁又開始回憶起綿綿無期的過去。有一個事實我一直不願意提起,那就是很多年前,我快要畢業時,老師忽然沉默了,他不再說話,不再上課,也不再做研究,隻是呆呆地凝視著前方。師母帶著老師去了很多醫院,找了很多專家會診,就是檢查不出什麽原因,老師似乎下定決心不再對這個世界發言。師母沒有放棄,她一直陪著老師去各地尋找希望,她瘦小的身影顯得那麽冷靜而堅強,可隻有我們才能從她依舊深邃的目光中發現一絲深深的痛苦——老師的沉默使他們的後半生立刻沉重起來,並且沒有理由。
下了飛機,我就回了家。在家休息了一天,我馬上去公司。由於都是老朋友老部下,我就開門見山地分別談話,聽取意見,然後大家一起開會。我首先再次明確了蘇菲菲的地位,其次我為某些蘇菲菲的做法認真地道了歉,最後我強調,大家一定要同舟共濟,加強溝通,這是我們創業者必需的素質,這一點對蘇菲菲尤為重要。等一切處理完畢,我又想起了師母的話,於是我給師母打了電話。
“師母,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問。
“我想清楚了,你的老師肯定說了那兩個字。”師母說。
“老師好轉了?”我又問。
“不像。”師母說。
“可是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嗎?”我問。
“有可能。”師母若有所思地說。
“您到底在想什麽?擔心什麽?”我不禁又問師母。
“我在擔心我很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幕要發生了。”師母肯定地說。
掛了電話,我陷入沉思。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是在指什麽?換了別人,絕對不會把師母的話當回事兒,但是我信。在這麽多年商業的風風雨雨中,我不斷地請教師母,也不斷地建立起對她的信任感。她的判斷獨特異常,雖然常常不符合老師教給我們的邏輯,但總是那麽敏銳而一針見血。在電話的最後,師母依然讓我再去看看孔落,她說這件事情的開頭也許就在他身上,我再次問她什麽事,怎麽開頭。師母沒有明言,她隻是說,你的老師說話時孔落竟然不在他的身邊,這不奇怪嗎?奇怪,這當然奇怪,我想,老師的隻言片語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聽不著,但孔落不應該,他應該是永遠守在老師身邊的。
忙忙碌碌幾天之後,我飛了回來。
回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慶水。師母的重托當然不能辜負,可我覺得自己上回並沒什麽成果,這回似乎事關重大,那就隻好找個幫手。我的幫手能有誰?那隻有慶水了。說起來,我們哥倆合作時間可是超長,當年上博士時,我和慶水住在一個宿舍,慶水自號為“聰明水”,我自號為“聰明魚”。我們有一幫念研究生的小師弟、小師妹,對我倆的這個別號都又不屑又好笑,他們編派了許久終於決定給我倆取名叫“水魚雙俠”。這一綽號非常不雅,因此我們倆很快成了被眾人恥笑的對象,但客觀上講這一綽號確實造就了我們哼哈二將的遊俠形象,並且似乎暗示,無論未來做好事還是壞事我倆都會一直綁在一起。
在慶水的蝸居裏,我見到了剛剛從IT 業失業的慶水。慶水畢業之後一直運氣不好,他換了無數工作,可幹什麽都幹不長。我覺得他是有點聰明反被聰明誤,少了一份笨勁和努力,所以一直一事無成。
慶水正在享受他的啤酒和豬頭肉,我毫不客氣地跟著他大吃了一會兒,然後開門見山地把事情都告訴了他。他擰著眉,摸著瘦瘦的下巴聽著,過了一會兒他感歎道:“唉,這種發神經的想法,隻有我老媽才弄得出來,我老爹何嚐會說話?她到底在擔心什麽?”
“不知道,但我相信你媽的直覺。而且,我覺得這一回她老人家還挺是當真的,我必須好好去看看孔落,有必要時咱們還得管管這事。”我說。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水魚雙俠”出現在歡鬧的Latinos俱樂部裏。
吳慶水左手支腮,我右手支腮,兩個人死死地盯著孔落。實際上,慶水早已看呆了,他的頭一點一點地隨著音樂中的鼓點顫動,嘴巴張得大大的,真像一條異常幹涸的魚。他的反應和我之前的反應如出一轍,這我已經料到,因為他和我一樣誰也不會想到在人群中瘋狂舞蹈的竟然是孔落。
“我們沒有看錯吧。”看了半天後慶水感歎了一聲。
“當然沒有。”我說。
“所以這事兒怪了。”慶水說著換成右手支腮。
“所以這事兒又一次證明師母的擔心確實不是虛構的。”我說著換成左手支腮。
四隻眼睛總比兩隻眼睛強。經過“水魚雙俠”的幾次通力合作,我們終於看出了端倪。從大群放浪形骸的女舞伴中我們鎖定了一個性感的小女孩。她額頭寬寬的,圓圓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裏,全身上下穿得極鮮豔極少,充滿了一股嫵媚中加著風騷的勁兒。這個小女孩叫做小萬,她在歡樂的人群中頻繁出現在孔落身邊,孔落那依然有些僵硬的身軀,隻有碰到她才如魚得水一般舞動起來。
“就是她——”我肯定地說。
“是她,她出現的次數最多。要是我碰上這樣的女孩我也搞啊——”慶水眨著小眼睛感歎著,嘴裏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作為有經驗的男人,我和慶水一致認為很有可能出事了,大師兄孔落也許已經“出軌”,那個妖豔的小姑娘必定是主角,在生活中有時誰扮演什麽角色,通過環境的錯落一眼就可以辨別出來,簡直有點不言自明。
但是,這種“情感”顯然是“非法”的。我們的師嫂一直帶著孩子在國外的一所大學任教。孔落這屬於典型的“婚外戀”,雖然這種戀情在現在的社會中極其正常,但孔落怎麽能幹這種事兒呢?我們師兄弟四個人中,其他三個人都可以幹,就他不能,他可是老師正牌的繼承人,中規中矩是所有人對他的要求。
不得已,我們把這件事向師母匯報。師母聽完之後,隻停頓了五秒,就輕聲地命令道:“那麽,拆散他們。”
我聽了暗暗咋舌,這怎麽拆散?即使是亂搞,我們有什麽權力幹涉,又如何幹涉?慶水也不願意去幹這件事,但他的理由和我完全不同,他認為亂搞有理,婚姻沒勁,目前社會中這些風起雲湧的婚外戀、一夜情、多夜情,正是步入一個開放社會的序曲。
但是師母的話我是必須得聽的,這是我的習慣,況且我覺得孔落目前的放浪形骸對老師的事業並沒有好處。可是總公司的同人這時偏偏又招我回去,是討論上次和老外簽的訂單的執行問題,說是出了些問題,因此師母的任務就得由慶水來完成。他當年上學時就是搞鬼的高手,棒打鴛鴦這種事對他絕對是手到擒來。
為了防止慶水的消極抵製,我用了一個簡單粗暴的辦法,就是提出給他出場費。果然這一招十分奏效,慶水一聽說去棒打鴛鴦還有報酬,失業人員的沒骨氣立刻體現出來,忙不迭地答應了,他自封的那些開放觀念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
布置停當之後,我又飛了。聽同事說上回的那個訂單工廠做貨的時候出了問題,主要是當時我們與老外定的指標太嚴,工廠原來沒做過,現在一做才知道難度太大。因此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壓工廠執行,另一個是讓老外改指標。想想真是操心,現在的生意太難做,競爭十分慘烈,好不容易刺刀見紅拚價格拿到訂單,貨又做不出來,這不是兩頭堵嗎?
這一弄就是半個多月,待一切搞定,我才回來。回來的當天晚上,我去見慶水,主要是想喝點小酒放鬆一下,另外打聽一下他搞得怎麽樣了?可誰知酒過三巡,我剛一提起來,他就大搖其頭,我忙問怎麽了,他連聲叫苦。他說,他確實抖擻精神地上了,也叫別的姑娘上了,還是連續上的,可那兩個人非常膩,想搗亂根本沒戲。那個小妖精可真是一個尤物,風情萬種,擋者披靡,連他自己看多了都心動神搖。
聽了這話,我不禁皺起眉,心想這慶水可是搗亂高手,要是他都不行,看來這兩人真是問題嚴重。
“沒事,三爺。”慶水看我皺眉,就壞笑起來,他說,“雖然我勞而無功,可後來我還真想出一招,不是有一句老話叫一物降一物嘛,現在看來我們是不行了,但別人未必不行。不如咱們以毒攻毒,以舊愛打新歡,我們去找二姑奶奶,讓她出手啊。”
“這真是一招啊!”我一聽不禁拍了一下大腿叫了起來,“四爺,這事事不宜遲,咱得馬上去辦。”
應該說,慶水的主意很不錯,以毒攻毒是生活兵法中常見的一招,而現在最合適的人選隻有師姐樊依花。
首先樊依花和孔落之間曆經了兩年的眉來眼去,後來不知何故一拍兩散。但是這件事給予樊依花的烙印很深,她的生活中似乎因此總飄蕩著那麽一片說不太清的烏雲。這件事說明樊依花是一種回憶型女性,那就是即使僅用一小段時間經曆某種模糊的感情,她也會用超長的時間來沉澱、發酵、回憶它。這就是樊依花可以參與未來勸說的感情基礎。
其次,樊依花雖然美麗,卻並不是那種嬌豔的室內花朵,她擁有令人驚訝的迅捷反應和果斷的工作素質。我記得我老師對我們四個人都有過準確的評價。他認為孔落堅韌不拔,深沉工穩,是他最好的接班人。慶水是個二流子,沒有希望。我呢,忠厚善良,品質很好,但是資質平平,也許做個商人最合適。談到樊依花時,老師說道:你師姐雖然貌美如花,似乎柔弱,但她頗具知人之明,辦起事來手段百出,心思繁複,隻是有些自視甚高罷了。
老師說的沒錯,樊依花這個自視甚高說來話長。據說,原先樊依花的父母給她取名時叫做樊一花,可後來她的父母考慮,這個“一”字太孤獨,有煢煢孑立的意思,於是就決定改名為“伊花”。不過,多年以後看,修改的效果並不好,她對人總有那麽一股禮貌而遙遠的孤傲,帶著點離群索居的味道。
樊依花的最終歸宿是一件讓人眾說紛紜的事兒。經過多次雲裏霧裏眾人摸不清頭腦的戀愛,樊依花最後出人意料地嫁給了一個姓潘的房地產商,此人五短身材,還略略的有些謝頂,典型的其貌不揚,還沒什麽文憑,完全是白手起家。她的這一決定讓眾人都有明珠暗投之感,連我心理也不平衡了。我想,別說別人,我原來讀博的時候也衝著師姐流過哈喇子,可是她根本沒把我當回事,怎麽現在找了這麽一位,這不是老大嫁作商人婦嗎?可我們師兄弟幾人又從理智上覺得樊依花無論如何也不會糊塗到隻認錢的份,我們了解她,她做事眼光獨到,絕不會無的放矢。
事實證明,樊依花眼光沒錯,老潘為人精明,也厚道。他沒什麽文化,但是他對文化特別崇拜,而且這種崇拜又被老潘全部轉移成對樊依花的個人崇拜!這就夠了,現在的家庭過不了兩年就打得雞飛狗咬,哪裏還有個人崇拜。老潘對師姐簡直是百依百順,言聽計從,師姐也甚為爭氣,她在生意上為老潘運籌帷幄,指點江山,指揮老潘衝鋒陷陣,英勇殺敵。一連好幾個大勝仗下來,使老潘的資產大幅攀升,這又使老潘加深了對師姐的崇拜。
在我的辦公室裏,師姐樊依花坐在我的老板椅上認真地玩著電腦遊戲“聖地屠龍”。我和慶水在一旁畢恭畢敬地陪著。師姐除了偶爾去老潘的公司晃晃,長期賦閑在家當少奶奶,沒事兒就打電子遊戲。原來隻是聽老潘這麽說,這回是親眼所見,要不然我絕對不會想到樊依花玩起電子遊戲來是那麽認真。前兩天我們和老潘閑坐時,他還介紹,樊依花現在已經在這個圈子裏很有名,很多遊戲一出來,就有一幫人來找她,讓她花上一大段時間狂玩,玩通之後寫個“遊戲全攻略”,然後拿出去賣錢。比如這個“聖地屠龍”,最近剛剛出爐,市麵上賣得很火,樊依花正在努力攻克中。
兩個小時之後,樊依花終於“哎喲”地叫了一聲。她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一下靠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動著脖子。
“玩好啦?”我們倆同時諂媚地說道。
樊依花伸出雙手輕輕摁著雙目,過了好一會兒才問:“真的是老大的事兒?”
“是。”我們兩個人答到。
“他亂搞,我憑什麽去管?”樊依花哼了一聲。
我們一聽,知道是樊依花的怨氣在作怪,當年她和孔落的那一段一直使她心存陰鬱。
“師姐,看在我們當年‘魚水落花’的分兒上,你也得管啊。”慶水說。
樊依花沒有吱聲,慶水的這句話說得十分給勁,我猜她也許真的在想我們當年的魚水落花定理。其實最近這半年,隨著我對這個城市的回歸,這個定理也常常出現在我思緒的片段裏,它依然如同當年那麽有趣,隻是似乎多了一些說不清的傷感。
“師姐,其實師母也吩咐過,讓我們管管這件事的。”我說。
樊依花唔了一聲,把手從臉上拿開,眉頭微微一皺。我們幾個人雖然性格各異,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我們對老師、師母都十分尊重。樊依花揚著頭想了半天,才說:“好吧,既然這樣,我可以去對付老大,但我有個條件。”
“什麽?”我們忙問。
“讓慶水來打‘聖地屠龍’。我把老大搞定之日,就是慶水交上功課之時,慶水必須給我一份完整的全攻略。”
“啊,憑什麽啊,我怎麽這麽命苦?”慶水一下叫了起來。
“你出的主意,你給我找的事,況且我也得及時交活不是,不能光收別人的錢啊。”樊依花語重心長地說完,慶水的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上去了,我在一旁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Latinos依然熱鬧非凡,在歡快的音樂當中,在淡紫色的燈光下,人們盡情扭動著身軀。那一天孔落恰好不在,樊依花出現的時候,salsa舞曲剛剛換成一首漫長的恰恰舞曲。樊依花坐在一張桌子旁邊,點上一支煙,認真地看著舞蹈的人群。過了一會兒,她滅掉煙,站起身走下了舞池,她準確地辨別出渾身充滿性感的小萬,並且站在了她的身邊。這是兩個女人第一次見麵,她們沒有交談,而是在對視幾秒之後,馬上在音樂中以一種惺惺相惜的姿態共舞起來。人群慢慢向外散開,人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兩個女人身上。她們異常專業,異常美麗,小萬活力四射,舉手投足之間令人眼熱心跳;樊依花優雅而孤傲,表情淡然,仿佛一切均在雲卷雲舒之間。人們隻是癡癡地看著,他們哪裏知道這是兩個時代在這樣充滿嘈雜的瞬間不期而遇,共同綻放出不可一世的花朵。
一曲終了,樊依花伸出一隻手軟軟地搭在小萬的肩上,她優雅地笑著說:“妹妹,以後教我跳跳salsa,好嗎?”
“好啊。”小萬也伸出一隻手隨意地搭在樊依花身上,她說,“姐姐,我教了很多人跳salsa舞,而且我還會告訴他們很多更好玩的東西。”
從此,樊依花學上了salsa舞。她去的時間恰恰和孔落岔開。因為孔落的時間表非常好掌握,他這個人連娛樂和搞婚外情都十分守時,所以孔落和樊依花從未在Latinos見過麵。他根本不知道他一輩子的克星已經悄悄而緊緊地盯上了他。
時間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事情還是沒有任何頭緒。樊依花隔三差五就來我的辦公室和我討論,她一來,辦公室裏就會充滿一股往事一般的芬芳和一種久違的課題組的氣氛。樊依花已經把salsa完全學會,在這一過程中,她和小萬無數次談到感情問題,可小萬沒有任何特殊的反應,她隻是表示,隻要喜歡,她是願意和任何一個看著不壞的男人睡覺的。
“她和孔落到底是什麽關係?”樊依花有一次不解又滿含醋意地問道。
“反正我們原來看著像熱烈的婚外戀,可你這麽一說,我也糊塗了。”我一邊猜測一邊搖頭。
“活該啊,活該,”旁邊的慶水聽著我們的談話,一邊盯著電腦一邊小人得誌地感歎道,“誰讓你們逼我去打遊戲的,沒有我‘聰明水’,你們想破頭也想不出來吧。”慶水這是在為他作為前IT精英的墜落而表達不滿,我們都沒理他。
慶水的得意沒有持續幾天,事情就有了變化。那天晚上九點多,慶水在我的辦公室裏奮戰,我托著一個盒飯,一邊吃一邊琢磨生意上的事兒,可這時門兒開了,樊依花走了進來。“喲,今天怎麽這麽早的?不跳了?”我問。
樊依花點點頭,扔下坤包點上一支煙坐在沙發上。
“怎麽了?”我問。
“小萬今天向我全說了。”樊依花抽了一口煙說。
“說什麽了?”我和慶水同時抬起了頭。
“根據小萬的說法,我終於知道他們倆不是什麽感情問題,是在一起賭博!”樊依花重重地說。
“啊——”我和慶水同時張大了嘴,我倆這一回像極了水魚,我的嘴邊還掛著一顆飯粒。
原來這天晚上,在人們共舞salsa的時候,小萬悄悄把樊依花拉到一個犄角,問她願不願意加入Latinos中的賭博遊戲。樊依花和我們一樣也是大吃一驚,但表麵上沒露出來,而是很自然地回答願意。於是小萬向她講述了一個秘密:Latinos實際上是一個秘密賭場。小萬的表麵身份是salsa俱樂部的領舞和教練,實際上她的真實工作是為Latinos尋找夠檔次的客人,讓他們加入到俱樂部的秘密賭博之中。據說這一篩選過程很嚴謹也很秘密,隻有很少的人能獲此殊榮。聽完小萬的敘述,樊依花終於知道孔落為什麽和小萬在一起了。
“可是據我對孔落多年的了解,他首先就不可能搞婚外戀,現在又說他搞賭博,這更不可能啊——”我聽到一半實在忍不住打斷樊依花說。
“誰說不是呢——”剩下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清晨,當孔落的助手打開實驗室的門,我就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
這個實驗室我並不陌生,它是當年老師和我們討論問題的地方。後來,老師變得沉默,住進了療養院,碩果僅存的孔落就把這裏改建為實驗室,開始在這裏沒日沒夜地工作起來。
我從沒問過孔落改建實驗室的初衷,他這個人大多時候很省話,他一般不會特別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我猜想,他這一行動是表達了一個自己內心中的口號,那就是:將老師的事業進行到底。
可他現在怎麽會這樣呢?師姐樊依花的情報使我深深失落了,誰都可以逃跑,就是大師兄不可以。就像過去那種非常幼稚的革命電影裏一樣,壞人可以很壞,群眾可以很落後,但這個世界必須有英雄和好人存在,這是客觀需要,是毋庸置疑和不可改變的。
我坐在孔落的黑皮椅上,辦公桌的右側有一個非常漂亮的橋梁模型,它很像世界上許多跨海大橋的翻版。在清晨的陽光裏看著它,我忽然想起我們哥仨在讀博士時常常相聚的情形。慶水激揚文字,指點江山,俯瞰評點著全校女生,我在一旁隨聲附和,連連叫好,偶爾回想起龍麗的風姿,而孔落則坐在窗口,偶爾向窗外望望,大部分時間抽著煙笑眯眯地聽著。
樓道裏腳步聲響了,是孔落。我抬起手腕看看表,九點半。孔落走了進來,他有些驚訝地看到我,然後問:“喲,你怎麽來了?”
“恩。”我沉沉地點點頭。
孔落沒再說什麽,他開始換工作服,我發現他的臉色有些疲憊,眼中還充滿了血絲。
“老大,說實話吧——”這時我終於忍不住說。
“怎麽了?”孔落有些詫異地抬起頭。
“我們是不是兄弟,是兄弟你就告訴我你到底在幹什麽?”我在清晨中有些傷感地問道。
孔落沒說什麽,他在我的注視下,躲開我的目光,然後在我身邊坐下,並且自顧自地點起一支煙,一會兒煙霧就飄散在清晨的陽光裏。
“你想聽什麽實話?”過了一會兒,孔落問。
“我想知道你去Latinos到底是幹什麽?”我說。
孔落默默無語,他靜靜地抽著煙,在這樣的靜默中,我仔細觀察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那上麵似乎什麽也看不出來。
“你為什麽賭博?”我忍不住痛心疾首地問。
“因為我喜歡。”孔落簡單地回答道,就好像他在說喜歡搞科研一樣。
“你瘋啦,這個事業有前途嗎?這是正常人所為嗎?你賭了多長時間了?”我問。
“不短了。”孔落說。
“和誰?”我問。
“和小萬一起跟別人賭,她的直覺非常好。”孔落說。
“我就不明白,你怎麽會做這種事?”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因為贏錢,我們一起贏了很多錢,所向披靡。”孔落說到這兒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笑容。看到孔落的笑容,我心中的憤怒與悲涼一下子洶湧而來。
“那老師怎麽辦?我們的老師怎麽辦?”我問。
孔落聽了這話啞口無言,他抽著煙仿佛沉浸在遙遠的回憶當中。當那根煙抽完,他把煙蒂輕輕撚在煙缸裏,然後輕輕地說:“這件事和老師無關,程宇你不該回到這個城市——”
這真成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本來我們是遵照師母之命衝向老大的一場奇怪的婚外戀,現在我們卻要麵臨一個賭博團夥了。
我們所有人都非常了解孔落,他在博士時代就以堅韌不拔的精神讓我們十分佩服。他本來是按照我們看到的、希望的那樣全身心投入到科研事業當中去的。可現在情形忽然變了,他毫無理由地熱愛上一件低概率事情,並且把他堅毅的精神用之於上。我們是可以這樣的,可以沒有理想,可以為了生活賺錢、失業,也可以遊戲人生,無所事事。但是孔落不可以,這就像早年間的一個電視小品裏說的:“你濃眉大眼的也叛變?這不行,我們這些已經叛變的人根本不會答應!”
根據樊依花的情報,小萬與孔落最近盯上了國內的籃球聯賽。他們準備在一場虎星對天馬的比賽中下注。目前虎星排名第三,天馬倒數第二,他們準備押天馬贏。
這一切都不符合邏輯,它嚴重地違反了因果律,我的第一感覺是:這太愚蠢了。
樊依花帶領我們去看望了師母。這些年來由於各人都有事,大家總是誰有時間誰去,很少這麽齊刷刷地坐在一起。師母坐在搖椅上,書房的牆壁依然是蝴蝶閃閃。我這一回注意了左下角的那塊空白,它真的很明顯,甚至有些刺目。
“師母,我們糊塗了,”樊依花說,“我們已經搞不清事情的方向。我們想問,您到底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你們師兄弟幾個緊緊站在一起,那情景令我非常不安。”師母回答道。
“我們為什麽站在一起?”我問。
師母推推眼鏡,眯起眼睛盡力回憶著,可一會兒她搖搖頭說:“說不清。這個景象就像一頁馬上要翻過去的書,每當我要仔細看看的時候,它總是匆匆地一翻而過。”
本想從師母的口中得到某種啟示,但她的回答更讓我們墜入霧中,而且她表現出的那種憂鬱也讓我們有些擔心:師母為她眼前的景象憂鬱,但她卻無法清晰地描述它,這個現象本身就值得憂慮。
因為無法得到額外的幫助,樊依花開始獨立思考。她是一個堅信現行邏輯的人,因此她對那些荒唐的表象總有些深惡痛絕。她集中精力思考。她站著想,坐著想,吃飯時想,跳舞時也想。在思考中的某一天樊依花去了老潘的工地,她心不在焉地轉了一圈,聽老潘匯報了一下工作,心中忽然靈光一閃,就決定回一趟學校。
她來到物理係,由於樊依花是係裏幾十年來最出名的美人,所以她一到辦公室人們就把她認了出來。孔落不在,他出差去了外地,樊依花和大家閑聊了一會兒,就要求看一看係裏的資料室。
資料室在地下一層,不大,一共四個房間,如同一個極小的圖書館。裏麵收集了很多專業書和專業雜誌,還有許多有價值的論文。樊依花買來了麵包,買來了水,甚至還弄來一張鋼絲床,她如同當年搞課題一樣泡在了資料室。
這一泡就是一個星期,樊依花如同一條通體透明的魚一樣躍入深藍的大海。一個星期之後,樊依花走出資料室,她麵色蒼白地走到陽光下,有些木然地曬了半個小時,然後她拿出電話。
樊依花給我打了過來,在電話裏她有些疲憊地對我說:“程宇,我可能發現問題的入口了。”
樊依花的下一站,不是我的辦公室也不是她的家,而是來到了一座大廈。上到第十三層,映入眼簾的四個字是“物理學評論”。這是《物理學評論》雜誌的辦公室,樊依花把來意向接待小姐說明,小姐很客氣地把她讓到了會客室。一會兒,門打開,一個和藹的中年人走進來,他圓圓的臉上帶著謙和的笑容。
“王主編是吧?”樊依花站起來握手,打招呼,王主編很熱情地和樊依花握手,並且很注意地看她。
“我姓樊,剛才給您打過電話。”樊依花說。
“是啊。”王主編笑笑說。
彼此落座之後,雙方按照習慣說了幾句客氣話,然後樊依花就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她的問題:“很多年前,您是不是當過科技快報的記者?”
“是的。”王主編說。
樊依花聽完,從挎包中拿出一張複印件,那是很早以前科技快報的一個副刊。上麵印了幾篇小文章,樣式顯得很舊。
“這一篇《咖啡館裏的爭論》是您寫的吧?”樊依花指著一篇文字問道。
王主編拿起來看了看,點點頭說:“應該是,這是我很早以前用的一個筆名。”
“按照文章裏的意思,這次在咖啡館的見麵是您牽的線?”樊依花問。
“好像是。”王主編想想說。
“在文章裏您還說,我的老師吳文清和他學術上的對手杜及峰又在咖啡館裏爭論起來了,對吧?”樊依花問。
“這個沒錯。”這一回王主編肯定地說,“我想起來了,那一次我本來是想讓兩位先生坐下來好好談談交流一下,但沒想到他們的觀念差距實在太大,最後還是爭論了起來。不過兩位先生還是很有風度的,他們始終保持著禮貌,而且始終是純學術上的探討。”
“在您文章的最後一段,您說他們倆分手前打了一個賭,您還記得是什麽賭嗎?”樊依花問。
王主編又拿起文章,他迅速地讀了一遍,想了又想,然後他搖搖頭說:“我記不清了,他們也許真的打了賭,但具體是什麽,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老傅給我來了電話,他已經知道蘇菲菲加盟的事情了,就裝作隨意地問我為什麽這麽做。我也裝作推心置腹的樣子說:“很簡單,就是為了家庭。我想讓她加入進來,讓她理解我在做什麽,不然她對我如此飄蕩的生活就要喪失信心了。”老傅聽完沉默不語,我有點緊張,但是一會兒老傅竟在電話那頭長歎一聲,他說:“你這麽做是對的,事業和家庭應該兩者兼顧,當年我在這方麵就做得不好。”老傅這麽說應該是肺腑之言,我猜他大概又想起了他失敗的婚姻。果然老傅隨即提起了點點,我說點點現在在我父母家,蘇菲菲也常去照看,孩子現在很好,放心就是。老傅表示異常感激,他衷心誇讚了蘇菲菲,認為點點有這麽一位善良而充滿智慧的幹媽真是她人生的福氣。然後,他又總結說我讓蘇菲菲進公司是個正確的決定,蘇菲菲將來一定會為公司作出應有的貢獻。老傅這麽說著,我嘴上應著,但是心裏真有些慚愧。最後老傅又說,他想找時間回國看看公司的情況,特別要看我新成立的公司運行得怎麽樣。我當然滿口答應,但是同時心裏再次一緊,心想這事可得做好準備,別露出破綻。
關於杜及峰這個人,我們並不陌生,他是老師這一生最大的對手之一。
按理來說,他和老師並不是一對等量齊觀的對手。老師是學界內的泰鬥,一生著述頗豐,碩果累累。而杜及峰僅僅是西南某省一所普通中學的物理教師。他性格孤僻,鬱鬱寡歡,講課時常常是口齒不清言語混亂。
杜及峰曾多次北上,老師都是熱情接待,然後兩個人關起門來長談,他們談了什麽沒人知道,但是他們激烈的爭論聲常常能毫無阻擋地傳到另一個房間的師母耳朵裏。這對老師是極不尋常的,他是一個善辯卻溫文爾雅的人。理智似乎永遠擺在他頭腦的第一位,他談論問題時謙虛而堅定的風範使他在學界之內口碑甚佳,那麽他怎麽會對這樣一個地位與之相差甚遠的訪客如此不禮貌呢?
恐怕誰也說不清老師和杜及峰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因為老師從不和我們談論他和杜及峰的交往,我們做學生的也就不便探問或者說根本不當一回事。
不過,通過樊依花這次對曆史潛心的探察,她堅定地認為那個咖啡館的打賭是他們交往生涯的句號。至於為什麽會通過一個中間人見麵,她認為恐怕是因為前幾次的爭吵過於激烈,使兩個人都有些下不來台。
“我們的任務是阻止老大瘋狂的行動,你怎麽會忽然轉向這些陳年往事呢?”我不解地問。
“因為我認為,目前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這件事一定有它潛在而真實的邏輯。我記得老師在沉默之前似乎手中握有一個秘密。”樊依花說。
“他把秘密交給了誰?”我問。
“不知道,但最有可能的就是孔落。”她說。
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樊依花還有一個發現,那就是杜及峰在幾年前就被學校辭退,自此以後他帶著家人一直在西南一些小城鎮之間遊蕩,似乎特別碌碌無為。
“他到底在幹什麽,他這麽做是因為生活所迫嗎?”我感到很奇怪。
“有可能,”樊依花點點頭說,“他並不是一個生活的強者。”
樊依花說著抬起頭,她凝視著我辦公室牆壁上的中國地圖,思考了一會兒,忽然猜想到:“程宇,你說在未來的某個時候他會不會再次到達我們這個城市?”
樊依花的判斷讓我不明所以。她想了一天,決定派慶水去找杜及峰,看看他在幹什麽。這是一個似是而非的主意。誰也說不出它的必要性,但又覺得沒有行動也似乎不行。
遵照樊依花的指示,我把這個主意試探著和慶水一說,沒想到慶水倒十分樂意。這一陣兒他在家裏對付“聖地屠龍”已經筋疲力盡,能免費遊山玩水一番倒也不壞。出發那天,我們去火車站送行,慶水一身紈絝子弟打扮,雪白的襯衣,筆挺的西褲,手提筆記本電腦,懷揣我讚助給他的銀行金卡,十分誌得意滿的樣子。火車慢慢啟動,我和樊依花一齊大喊:多弄些情報回來。慶水把頭探出窗外,信心十足地笑著,瀟灑地伸出手做了一個ok 的形狀,隨著火車飛逝而去。
慶水走後,我和樊依花就必須開始麵對現實。思考可以,探察可以,但現實是小萬和孔落的賭博團夥怎麽辦?提起這檔子事兒我就別扭。
籃球聯賽打得如火如荼,由於各隊水平接近,每場比賽幾乎都要打到最後才能分出勝負。作為普通觀眾,人們僅僅是覺得緊張刺激,十分解氣過癮而已。但作為“內行”人,他們絕對能在比賽的過程中漸漸看出端倪。這個聯賽也許是世界上最複雜的賭博之一,它還不像世界上其他那些流行的賭球,這個聯賽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虛虛實實,亦夢亦幻,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參加這場比賽的甲方、乙方、黑方、白方、遠方、近方、中立方,誰輸誰贏,即使你自己就是背後的一隻黑手。
因此,這就給賭徒們創造了一種極為動人的遊戲,凡是參加這個遊戲的人很少能戛然而止,他們無不被深深吸引。因為它太奇怪了,比賽可能一上來就形勢明朗,但也可能到了最後一分鍾才風雲突變。也許剛剛覺得某方拿下了比賽,可另一方長長的遠距離的投籃,馬上如同炮彈一樣把賭徒們心中的夢想無情地擊碎。
那場比賽的日期越來越近了,天馬一直在敗,虎星則是高歌猛進。
由於樊依花的努力,我們很快成為Latinos的高級會員,已經有資格坐在它優雅而寬闊的二層酒廊裏。相比一層的喧鬧,重重的兩層門關上,這裏顯得十分幽靜。自二層往上都屬於會員專區,吃喝玩樂一應俱全,專區裏充滿了異國情調。裝潢的異常考究與完美的藝術追求,再配上幽暗的燈光以及低低的背景音樂,給人一種濃濃的不真實感。
我和樊依花一同坐在深綠色的沙發裏,周圍的植物幾乎已經把我們密密地包圍起來。在我們斜上方的半空中掛著一個電視,電視的聲音調至適中,裏麵一場激烈的籃球比賽正在進行。有很多會員已經像我們兩個人一樣下了注,他們都待在二層或者三層的會員區的某個角落等待著結果。Latinos的賭博方式很簡單,賽前,俱樂部每個會員的預測會被收集在一起,比賽結束後,通過比較賽果,宣布勝負,第二天俱樂部會派人去會員的工作地點送錢或者取錢。會員賭博時分成A、B、C、D 四個級別,A 級會員下注最大,沒有上限,而到了D 級會員就基本上是小賭怡情了。
孔落準時出現在俱樂部裏,他熟練地走到中心區域,在那個類似月球環形山的吧台旁邊要了一杯酒。他一直慢慢地往杯子裏加冰塊,動作之認真細致如同在實驗室裏拿著鑷子往天平上放一枚一枚的砝碼。一個年輕的服務生走過來和孔落說話,孔落抬起頭望著斜上空的電視指了一下。看得出孔落在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