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小林的啟發下,又有許多記憶的片段重新呈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想起來了。後來因為業務拓展的原因,在老傅的極力勸說下,我準備去另一個城市常駐。那是我與老傅、慶水上研究生的地方,是老傅的家鄉。畢業後,老傅的生意就是從這裏起步的。
勸說我來常駐的過程非常艱難,因為我是一個骨子裏愛偷懶愛享受的人,我真的不是特別願意為了實現商業利益,離開我從小就生長的城市。但是生意又是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情,它像一個巨大的充滿慣性的運動係統,把人構造成齒輪,讓每個人互相咬合著無法停止地飛速向前。
由於我們的業務已經順利度過了成長期,進入了發展期,銷售額逐年飛速增長。為了適應市場的需要,我們不得不建立越來越多的分公司。我本來是很滿足國內市場的這種發展速度的,但是在某一天老傅忽然決定去國外開拓,把產品賣到國外去。
“我們的產品賣到國外幹什麽?”我吃驚地問,“做好國內就可以了。”
“程宇,你怎麽能這麽沒理想呢?我們的目標應該是世界市場。”老傅說。
“我覺得現在我們的攤子已經鋪得足夠大了,應該先把國內市場做紮實。”我說。
“不對,程宇,我們現在應該既做國內又做國外,要兩手抓,要有前瞻性。”老傅說。
我想了想,退一步說:“其實做國外也不是不行,你可以把事情交給中間商,有些事情還是讓當地中間商搞比較好,自己開拓一是成本太高,二是好多文化衝突方麵的問題你搞不定。”
“不能這樣,程宇,我反複分析了,要做就把事情做到底,”老傅說,“中間商們吃的利潤早已讓我忍無可忍,我們必須拋棄他們,直接與最終用戶聯係。”
不得不說老傅的觀點是有一定道理的,這也符合他的為人,他對別人的利益是比較嫉妒的。但是我依然不同意,我們在電話裏爭論了很多次,後來又見過若幹次麵繼續討論。可老傅似乎主意已定,無論我怎麽說,他卻越來越堅定,執意要去開發海外市場。我這人本來就耳朵根子軟,挺沒主意的,談了幾次就已經有點動搖,而且湊巧的是,這個時候我們意外地接到了幾個國外大單,都很輕鬆的執行完畢,利潤相當好,這就更增加了老傅的信心以及他的說服力。於是在反複溝通下,我最終同意了他的方案。他去國外建公司,我去他的總部打理國內的一切。幾年後他回來,我再換到海外。
與老傅協商完畢後,我就又開始與蘇菲菲折騰。蘇副教授對我的決定十分不滿,她覺得這個婚結得真是累,剛剛是前門拒虎,現在又是後門打狼。丁力是走了,可是現在老傅又湧現出來,而且還讓我去外地,這不是明擺的兩地分居嗎?我和蘇菲菲為此進行了多次拉鋸戰,其中的很多細節我完全都忘了,我隻是記得爭鬥中,我多次在蘇菲菲與老傅的說辭間動搖,氣得兩個人都罵我窩囊,弄得他倆幾乎要見麵PK。不過,我最終還是選擇接受老傅的提議,因為老傅與丁力的想法完全不同,丁力是出於個人恩怨,而老傅是為了我們共同的事業。一個男人恐怕還是應該以事業為重的,為此放棄一些其他利益似乎是沒辦法的事情。
要說,比起丁大頭來,蘇菲菲還是懂道理的。在我做出最後的決定後,蘇菲菲並沒有采取什麽她曾經揚言的過激行動,而是采取了一種默認的態度。我想她是從丁力的事情中,學會了妥協,而不是遇事就毫無用處地發脾氣或者作詩感歎,而且她也知道,這一回我做的是正事,而不是在做如同丁力要求的那些瞎事。
當然,在妥協過程中我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我采取了慣常的一種百試不爽的辦法,就是在走之前給她買鑽石,買首飾。我不惜血本,帶著她在城市中的各種珠寶店遊蕩,並且進行了喪心病狂的搶購。因此,當我在機場與蘇菲菲告別時,她看著手上大大的熠熠閃光的鑽石,回想著家庭資產的銳減,不禁熱淚盈眶,她說:“你去吧,親愛的,為了把損失的錢掙回來,我們必須這麽做,必須犧牲小我。”
我其實內心也挺矛盾,也不願意離開家。因此當我看著她圓潤的臉龐、傷感的淚水時,也不禁動了感情。我於是握住她戴著鑽石的雙手說:“寶貝,分別是暫時的,你可以時常去看我,我也可以時常回來看你。我一定會掙到大錢的,我回來之後給你買這個城市最大的鑽石。”
我就這樣來到了另一個城市,其實我不想來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我怕見一個人。這一點我明白,老傅也明白,隻是我們誰也沒說破,我想我們都覺得那是過去的事情,不應該成為做事的障礙,但這件事蘇菲菲一點都不知道。
到達以後,我先休整了一天。老傅已經派人給我租好了房子。房子是帶家具的,裏麵的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連被子都是新的。老傅這個人心思十分細密,這是他的優點。第二天我就去了公司總部,與老傅見麵之後略作寒暄,我們就開始交接。由於我一直是總公司的副總,所以人脈與業務還是挺熟的,但是即使如此也依然非常忙,許多事情要辦,許多人要見,畢竟未來是我當家,責任完全不一樣,壓力也在無形中陡增。老傅也很忙,他一邊與國外的客戶聯係業務,一邊忙著弄簽證,他還挺擔心被拒簽的,我倒覺得沒事。
就這樣各忙各的,來了一個星期也沒見幾次麵,見了麵也全是急匆匆的,說的全是工作。周末的時候,一切基本上都有頭緒了。下午四點多,正事基本辦完,我就騰出一點時間辦雜事。我叫秘書找人幫我打掃了一下老傅的總經理辦公室,又讓她約了一桌飯,晚上打算和老傅以及公司的同人聚一聚。
辦公室是老傅執意讓給我的,我本來要用另外一間小一點的,他覺得沒必要,這麽大的辦公室不用太浪費。辦公室裏他搬得基本差不多了,剩下的東西有些淩亂。我在大大的老板桌前坐了下來,略略喘口氣。從今以後這整個一攤事情就是我來當家了,一切真得謹慎從事,我想。由於打掃衛生的遲遲沒有來,我就自己動手收拾,也趁機活動一下身體。我擦桌子,掃地,又對書架上老傅留下來的書做了一些遴選,有的我可以看,有的我就清出來。在收拾書架的過程中,我忽然發現了一個木質鏡框,那個鏡框被老傅塞到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我拿出那個鏡框,上麵已經落了一些塵土,我拿抹布擦幹淨,一張照片顯現出來,裏麵是一個瘦瘦的女人,咧著嘴愉快地笑著,臉色正常而紅潤。
那是龍麗,我在這個城市最怕見到的人。我拿著照片,慢慢跌坐在老板椅裏,點上一根煙,把頭轉向窗外。街上很寧靜,這個濱海城市幹淨而漂亮,對於它我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多年前我曾在這裏度過了三年美好的讀書時光,陌生的是,我覺得這個城市總在變化,我似乎永遠無法清晰地了解一切,就像我永遠無法了解龍麗一樣。
客觀地說,在我的前半生中,和我喝酒最多的人就是龍麗——我曾經的情人。
我們的相識始於研究生時代的一隻杯子。那是在一次隆重的新年聯歡會上,一千多名各係的學生被邀請到大食堂裏盡情吃喝。在當時,那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因此學生們非常高興,大家歡歌笑語,群情振奮,為了填飽平時缺乏油水的肚子不顧一切地奮力拚搏。我本來也是報著一飽方休的方針去的,但由於幾個無聊師弟的臨陣叫板,我沒吃上什麽實惠東西就很快喝高了,喝高之後大家更不能閑著,略微商量一下就決定在食堂裏進行賽跑。
食堂很大,聚餐的桌子又非常整齊地一溜兒擺開。所以,正好有一條寬敞的通道從食堂的大門通向後門。也已經喝高的大師傅非常公正,他拿來粉筆在油膩膩的地上畫了一條直線,然後讓我們幾個選手站好,把腳尖統統放在白線之後。我們在暈眩之中躬身彎腰做起跑狀,並且扭頭看著他。隻見大師傅揮動著他胖胖的手臂,用平常給我們盛紅燒肉的大鐵勺奮力一敲,那隻大鋁鍋發出“咣當”一聲巨響之後,我們幾個選手就像兔子一樣飛跑起來。
本來由於對足球的熱愛,我的短跑水平是不錯的,但那天我的確跑得不好。可能是喝得太猛,所以我腿腳發軟,一開始就落了後,跑到半途,我竟然發現我的褲腰帶似乎要掉了。因此我隻好一邊單手提著褲子一邊狼狽而奮力地跟著,我的這個形象使比賽的競技性質發生了改變,並且達到了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我的那幫研究生同學笑得前仰後合,此時我的同班同學,一貫和我作對的吳慶水,趁亂拿起桌子上的一隻杯子奮力向我的後背扔去。
那隻白色杯子在空中畫了一條弧線,不偏不倚正打在我的P股上。我的那幫同學更像炸了窩一樣,鬼哭狼嚎地笑起來。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回過頭衝著人群喊:“哪個王八蛋幹的?”
“你大爺——”我的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就在他們回答的那一刻,在聲音雷動蕩漾,千百張笑臉神采飛揚之中,我忽然發現一個瘦瘦的女孩坐在人群之中,她端著一杯酒,正瞪著一雙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在她的眼神中我愣怔一下,又馬上掉過頭繼續追趕。
我和龍麗就這樣認識了,她是音樂係的,本科,學的是二胡,長得比較飄逸,有一點古典女子的樣子。我雖然是物理係的,課業非常重,但是我從大學時代就和丁力、慶水等人一起養成了酷愛玩耍的習慣,我們努力抽出時間去踢球、喝酒,迫不得已時才從事一下學習活動。我和龍麗談上戀愛後,她幾乎天天跟著我。她先是在場邊看我踢球,然後就跟著我去喝酒。她本來滴酒不沾,但由於認識了我,不久就能喝上幾杯。我很快就發現了她在喝酒上的天賦,不管什麽酒來了,全是酒到杯幹,一點兒磕巴都不打。數不清的啤酒、白酒、紅酒、黃酒下肚之後,我們那幫男的全都東倒西歪癱在一起,而她卻能下意識地扶著牆,毛發不損地走回宿舍。
因此,我常常和她在宿舍偷情之後,撫摸著她瘦瘦的身體,奇怪地問她:“lonely(龍麗的英文名),你是什麽鳥變的?”
“鳳凰,我是鳳凰變的。”她總是自豪地回答。
與大學時代的無功而返相比,我和龍麗的戀愛是一次真正的戀愛。本來頭一次戀愛還是挺浪漫的,但是後來我發現了龍麗的一個致命缺點,那就是放蕩。她似乎對男人有一種十分強烈的天生的熱愛。無論在什麽場合,她很快就能看上一個相對出眾的男人,而隻要她看上,她就會不顧一切去勾引,比如她就一直和我的另一個同班同學傅為明不清不楚,兩個人時不時在一起膩膩歪歪。這就引起了我的嫉妒和憤怒,我於是罵她、揍她,往死裏揍她,可她就是改不了。她一邊和別的男人鬼混,一邊又回過頭來口口聲聲地說愛我。她就像一個飛去來器一樣,一會兒就能消失在她想象中的冒險愛情旅程中,而一會兒又能出現在我這個現實的情人身邊做小鳥依人狀。
在萬般痛苦之中,我決定拋棄她。雖然我很愛她,雖然這是我真正的初戀,但有時男人的尊嚴比什麽都重要。終於有一天,我把她的東西收拾好,打成一個大大的包袱,然後從四樓的宿舍下扔了下去。包袱摔到地上一下子散了,她的絲巾、胸罩以及她寫給我的,我不忍燒掉的情書都散落出來。有人走過來,饒有興趣地撿起那些情書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而那條絲巾則在輕風中被吹向她的宿舍。
絲巾到達她的宿舍之後,險些出了大事。那是傍晚,在一片血紅的晚霞之下,她摘下掛在紗窗上的絲巾,就出去喝酒,一宿未歸。第二天中午,龍麗紅著眼睛回來了,她的手裏還拿著一把閃亮的菜刀。我剛剛下課,隨著大批的學子走過教學區的那個十字路口。我無精打采地走著,心裏還為昨天的決定而難過。“程宇——”這時有人高喊,我猛一抬頭,忽然看到龍麗殺氣騰騰地站在人群之中。正午的陽光下,那把菜刀閃著亮亮的光,極其嚇人。我呆住了,看了一眼菜刀,又看了龍麗紅紅的眼睛,兩秒之後,什麽話也沒說,撥開人群掉頭就跑。
“操你媽,程宇,你給我站住。”龍麗在酒精的氣焰中憤怒地叫道,拔腿就追了過來。
“你放下刀,你放下刀,有話好說。”我一邊跑一邊恐懼地叫著。
“我要殺了你這個陳世美。”龍麗再次叫道。
“你才是陳世美呢,你這個蕩婦,還有臉說我——”我邊跑邊反駁道。
龍麗確實是醉了,她在酒精中的力量幾乎是無窮的。我那麽好的身體,而且天天參加鍛煉,可龍麗硬是舞著菜刀狂追著我這個足球愛好者在校園裏跑了三圈。她的嘴裏瘋狂地叫喊著什麽,兩隻眼睛像母狼一樣死死盯住了我,我真的有些怕了,長這麽大頭一次知道恐懼是如此具體,如此深入心扉。直到第四圈時,龍麗才被聞訊趕來的慶水等人一把抱住,他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七手八腳解除了她的武裝。
這是我和龍麗在研究生時代的結尾。我因此莫名其妙地背上了陳世美的罵名。在一份民間出版的校園大事記中,正午的愛情追殺案被列在了十大校園轟動事件的榜首。其實,也就是在那個時代,我已經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龍麗的痛苦也許並不來自被拋棄的屈辱,而是來自她骨頭裏那種深刻的孤獨,她幾乎沒有同性的朋友,她生活的希望就是找到一個能最終理解她的異性,隻要她一天找不到,男人們就一天別想舒服地生活下去……
老傅的簽證很快就下來了,真到要走的時候他還是顯出了一絲猶豫,我想,再為事業奮鬥的人,也不會那麽了無牽掛吧。
公司沒搞什麽華而不實的歡送儀式,老傅的意思是能省就省。他這個人就這樣,精打細算慣了。但是出國前一周,他自己提出來我們倆好好喝一頓,來場喝酒比賽,就像當年上研究生時一樣。我欣然同意,老傅就去安排。到了約好的那天,我們白天早早處理完工作,然後避開眾人,關了手機溜出來。整個喝酒比賽嚴格按照研究生時代的方式操作,比賽分為上半場、下半場、加時賽和點球決戰。上半場下午五點開始,因為體力好,我們在川府火鍋喝的五糧液;下半場體力稍減,八點左右在吳越人家喝黃酒;午夜十二點加時賽去了滾石後湖的酒吧,專喝洋酒;最後的點球決戰在大華門夜市燒烤,坐在大排檔前幹了一箱啤酒。
結果當然是喝高了,巨高無比。老傅平時比較沉默,總在想問題,而喝多了之後話特別多;我平時話特別多,可喝高以後舌頭就像棍子一樣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正因為如此,上半段是我主談公司的國內業務,分十個大方麵,一百個小方麵,分析這分析那,回首過去,展望未來;而下半段老傅就開始嘮叨,可這一回他除了說公司的業務以及未來的國際市場開拓外,還說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很讓我始料不及。
“程宇,這些年來你小子一直在給我下套。”他在下半段時說。
“怎麽可能,要下套也是你,你腦子比我好使多了。”我說。
“你把我害了。”他堅持說。
“誰害你了?”我反問。
“當然是你,你把龍麗甩給我了。”老傅說。
我苦苦一笑,我知道老傅早晚要說這個話,他這個人心胸並不開闊,很愛遷怒於人。這一回出國除了業務上的事情,家庭的事情不可能沒有影響,雖然他一直沒提,但是我知道他這方麵一定有著強烈的失敗感。
但是這能怨我嗎?當年我和龍麗交往的時候,龍麗就常常和我周圍一些朋友勾勾搭搭的。當然大家都還有個分寸,還沒到朋友妻不客氣的地步,而且我也知道這多半賴龍麗,她就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而男人們從來都不會坐懷不亂——從來都不。老傅就是和她奮力勾搭的人之一,而且確實比較過分。我後來和龍麗因為忠誠問題分手之後,他還半真半假地追求過一段龍麗,隻是過了一段就沒了下文,但我們倆也因為這件事關係漸漸疏遠了。
但是,生活中往往充滿意外。我博士畢業不久,就聽到一個消息,那就是老傅和龍麗結婚了。這個消息在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我又是感歎又是不解。感歎的是,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滄海桑田,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不解的是,老傅是一個那麽精明的人,他怎麽會冒這麽大的險?他們結婚之後,龍麗很快懷了孕,別看她瘦,還真是薄皮兒大餡兒,我出差來這個城市時還見過他們夫婦倆一次,三個人特別客氣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如同遠房親戚一樣,有點陌生,但也還是有關係的,其間氣氛難免尷尬。後來龍麗生了個女孩,名字叫做點點。
不過他們的婚姻結局還是讓我不幸猜中。據同學們之間傳,成了家後的龍麗倒不像原來那麽放蕩,天天想著怎麽勾引男人,但她另外的缺點卻暴露出來,那就是愛喝酒,拚命地喝酒。生完孩子後,龍麗隻要有機會,甭管認識不認識的人坐下來就能喝。要是沒人喝,她就自己喝。老傅本來在學校時喝酒的水平已屬上乘,婚後由於狂陪妻子喝,水平也是日臻化境。難得的是,他同時除了公司業務之外,把所有的家務事都承包下來。但龍麗變本加厲,她幾乎什麽也不幹,而是越喝越厲害。沉穩而鎮定的傅為明為了這事兒幾乎變成了一個天才的演說家,他用盡天下言辭,苦口婆心地無數次奉勸龍麗,但是龍麗就是惡習不改。最後傷心絕望的老傅終於忍無可忍,憤而和龍麗離婚,而法院卻吃錯了藥,把唯一的女兒判給了龍麗。
這就是我知道的老傅這輩子幹的最笨的事。他從來不吃虧,向來算得很精,但是這一回本以為是占便宜,卻狠狠栽了跟頭,所以他才會遷怒於我。我倒是不會怪他,因為他吃的苦頭太大了。
淩晨五點,天已經漸漸亮了。在大排檔活動的人,無論是吃客還是攤主,都已經昏昏欲睡。清晨出來鍛煉的老頭老太太已開始躡手躡腳貓一樣走在街道上。老傅望著東方那一抹隱隱的早霞,顫顫巍巍舉起一隻雞爪子,說:“你看,明天來了。”
我搖著頭,像撥浪鼓一樣,我想老傅說錯了,應該是白天來了,怎麽能說明天呢,但我的舌頭太直,根本沒法反駁他。老傅知道我什麽意思,可他揮舞著雞爪子堅持說:“是的,另一個明天來了。”
我順著那隻雞爪子望去,遙遠的天邊那抹霞光越來越亮,它異常清晰地照在老傅的手臂和他的臉上。是的,新的一天來了,每個人似乎都是為了新的一天活著。
此時老傅終於說出了這次酒局中他最想說的話,我絕對相信這是他早已盤算好的話,他說:“程宇,龍麗以後就交給你照顧了。”
“不行,這肯定不行,你知道我最怕什麽。”我遲鈍地從朝霞那邊轉過頭看著他說。
“你害的我,你就得收拾殘局。”老傅說完,頭一歪,不偏不倚地砸在那隻雄壯的雞爪子之上。
“說,說,說清楚些——”我艱難地說著,頭貼著桌麵,奮力穿過許多啤酒瓶來到他麵前,“你這叫自作自受,連我這麽笨的人都閃了,你怎麽還上呢——”
老傅的眼睛這時已經閉上了,他過了好半天,才慢慢抽出那隻雞爪子點著我厚厚的臉皮說:“我們家點點可能不是我女兒。”
“明,明白了——”我長長出了一口氣,這恐怕是老傅從未向人展示的一種痛,這也許能解釋他為什麽甘願輸掉和龍麗爭奪女兒的戰鬥。他這個人從來都是算計準確,除了結婚這事。
“但是我愛她,我愛她們——”老傅忽然在清晨中狂嘯一聲,然後就又趴在桌子上,肆無忌憚地號啕大哭起來。我頭一回看到鎮定的老傅這麽無助,我的心終於動了動。算了,不看僧麵看佛麵,不看老傅的麵子也得看點點的麵子,況且那母女倆怎麽也得生活下去吧。想到這兒,我伸出手想去拍拍老傅,一是安慰一下,二是表達表達惻隱之心。可是還沒等到我那已經麻醉的身體做出什麽動作,耳畔中就聽到哢嚓一聲,身下的那個小馬紮折了,我一P股坐在了地上,一整碗餛飩毫無保留地扣在我的身上。
老傅終於走了,直飛多倫多。離境那天,他堅決不讓我和公司的員工送,他說他不願意看到那種分別的場麵。
他走之後我就挑起了整個的工作重擔,雖說壓力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工作也畢竟是快樂的,我打算認認真真迎接這次挑戰。這天從公司下班之後,我就去應酬客戶,目前與客戶搞好關係是我的一大任務,應酬完回到家已經十一點多了。打開門,客廳裏黑黑的,我摁亮大燈,換上鞋,一回頭就看見一個人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我嚇了一跳,輕輕走過去,一看,原來是龍麗。我坐在她旁邊,給自己沏上一杯茶,又點上一根煙。燈光下,龍麗被我看得很清楚,這是我回歸這個城市後第一次見到她,她的頭發散散地披下來,發梢有些黃,顯得發質不好。她依然那麽瘦,胳膊細得似乎能握出骨頭來,膚色也有些黃,顯然那種過去的青春靚麗早就隨著她這些年的酒精生活煙消雲散了。
在我的煙霧中,龍麗果然被嗆醒了。醒來之後她疲憊地衝我笑了笑。
“我在等你。”她說,看樣子她今天沒喝,是清醒的。
我點點頭問她:“你怎麽有這屋的鑰匙?”
“這房子是傅為明讓我幫你租的。”龍麗說。
我嗯了一聲,心想原來如此。
“冰箱裏有我買的速凍餛飩,你餓嗎?我給你煮點。”龍麗說。
“等會兒再說。”我說。
我繼續抽著煙,也沒話,龍麗眼神發呆地又躺了一會兒,然後她坐起來,對旁邊的我說:“哎,給我出個主意吧,我將來怎麽生活?”
我喝了一口茶,然後把茶杯放下,扭過頭對她說:“像正常人那樣生活,自食其力。”
龍麗翻著她大大的眼睛想了想,然後又說:“說得容易,但我目前這個狀況,沒工作,沒收入,如何自食其力?”
“所以這得問你自己,首先是你自己得有個想法。”我說。
“我的想法是:把傅為明每月給我的生活費全部交給你,然後到你這兒搭夥。”她出其不意地說。
我聽了搖一搖頭說:“少來,這不是個主意。”
“這是傅為明的主意,”龍麗說,“他走的時候說‘程宇這個王八蛋把我害了,現在我把炸彈點著了給他扔回去’。”龍麗一邊說一邊樂起來,她似乎在說別人的一件特別好玩的事兒。
看來,老傅在這件事上真是對我積怨甚深,可是這事怎麽能賴到我的身上呢?這都什麽心態。我撫摸著下巴不言語地琢磨,可能嗎?讓一個前任情人帶著女兒住在我們家,知道的認為我是助人為樂,不知道的以為我又納了一房小妾呢,我們蘇副教授第一個就會跟我拚命。
“哎,行嗎?”龍麗伸出瘦瘦的手拍拍我說。
“不行。”我說。
“傅為明說你答應照顧我們——”龍麗說。
“那是那天我酒後胡說,他怎麽能當真呢?”我說著懶懶地站起來,又對龍麗說:“我餓了,我去煮餛飩,你吃嗎?”
龍麗也從沙發上站起身,她弄弄頭發,然後試探著問我:“我倒是不想吃,不過你有酒嗎?”
“你還喝?”我一聽這話就膩味地皺起了眉,心想喝得連婚都離了,怎麽還不接受教訓?“記住啊,你以後要想讓我幫忙,就別讓我見著你喝酒。”我指著龍麗警告說。
龍麗聽到這兒,一伸手啪地打掉我的手指說:“行啦,新警察,我不喝不就完了,你怎麽比傅為明還叫勁。”
龍麗的建議我當然沒有同意。我要同意了,那才是腦子進水呢。這不明擺著引狼入室嗎?但是,我倒覺得應該幫忙照顧一下點點,父母離婚最可憐的就是孩子,特別是她還是由那樣的一個母親來監護。不過第一次單獨接點點到我的公寓玩我就發現了問題,那天中午吃飯時,我照例喝了點兒白酒,而四歲左右的點點閃著一雙大眼睛,一直圍著我的酒杯轉,趁我不注意的時候還伸過鼻子聞了聞。我看到這一情形就奇怪地問她:“點點,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是酒呀,幹爹。”點點天真無邪地說。
“你嚐過嗎?”我又問。
“嚐過,我媽媽給的,我愛喝。”點點說。
我的心裏閃過一絲恐懼,我想,這件事別是遺傳吧,這可不是好兆頭。想到這兒,我嚴肅地向點點招了招手,點點乖巧地跳下凳子,繞過桌子走過來。我抱起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放在腿上,認真地說:“點點,記住幹爹的一句話,酒是不好的,一輩子不要喝酒。”
這話點點聽得似懂非懂,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我。
接下來應該辦的事就是幫龍麗找份工作,既然老傅托了我,龍麗自己也托了我,我實在是無法再躲,有雷也得頂,我這人就怕別人的托付。龍麗以前的幾份工作都被她自己毀了,不過這回她信誓旦旦地說不喝了,打算重新做人。我不信,突擊檢查了她幾回,她都挺正常。找到工作之前,我還特意要求她,沒事兒的話可以來公司閑坐著,老傅原來沒這麽做過,估計是嫌龍麗丟人。我讓龍麗來有兩個目的,一是讓她受受上班族的熏陶,她很多年不上班了;二是可以盯著她點兒,防止她再去犯錯誤。不過,我沒打算讓她在我們公司幹,原因就是因為她是董事長的前妻。
沒想到,很長一段時間過去,雖然工作還沒譜,但是龍麗一切非常正常,這讓我有點驚訝又有點竊喜。
那天我忙忙碌碌弄了一整天,直到下班時才有空喘口氣。我去會客室想弄杯咖啡喝,一抬頭看見龍麗坐在落地窗的旁邊,茶幾上放著幾聽可樂,夕陽有些落寞地照進來,她孤獨地陷在沙發裏,而她麵前的那株綠色植物落了一地的葉子。
“怎麽回事?”我走過去看著光禿禿的植物問。
“我看了一整天,它的葉子一片一片落下來,不知為什麽。”龍麗說。
“是嗎?”我奇怪地打量著這株植物。“不是你掐的吧?”我又問。
龍麗搖搖頭,她的眼神有些迷離,在夕陽下我清楚看到皺紋已漸漸爬上了她的額頭。我忽然覺得這隻飛去來器已經不那麽鋒利,她飛行的速度越來越緩慢,而且在漸漸下墜。
“在想什麽?”我問。
“我在想什麽是正常的生活。”龍麗說。
我聽了端著咖啡坐到她身邊,說:“好啊,多想想有好處,你就是想得太少,看的什麽書?”
龍麗拍拍腿上的書說:“一本戒酒的書,書上說想酒的時候就喝可樂,管用。”
我點點頭,心裏歎口氣,這還差不多,終於知道戒酒了。
後來費了很大勁,我才總算為龍麗找到了一份工作,這主要歸咎於我來這個城市的時間不長,除了業務上的那點客戶,人脈實在不廣。出來充當冤大頭的是我們公司一個生意上的合作夥伴老錢。他與老傅原來關係就不錯,生意做得很大,人也很精明,但他有一個缺點,就是好色,為此他的公司還著實雇了些閑散美女。我也是偶然聽一個部門經理介紹起他這一愛好的,所以我馬上叫人就把龍麗年輕時的一張照片發給他,投石問路。沒想到他一看就滿口答應,豪爽地說她明天就可以上班,當時我聽了差點氣樂了,我心想,靠,這是做生意嗎?這不是典型的食色性也嘛……
龍麗果然去上班了,一個月過去什麽事也沒發生,我暗自鬆了口氣。我把精力全部放在業務上,公司的運轉一切正常,而老傅那邊也傳來了消息,他已經辦完一切瑣事並立住了腳,準備立刻開展工作。恰在此時,公司接了一個大單,大家立刻緊張起來,開始天天加班加點做單子。工作真的很累,我每天回家很晚,回家之後一般洗洗就睡。偶爾和蘇菲菲通通電話,訴訴衷腸。一天晚上加班回來,我匆匆吃了一碗方便麵就很快上了床,也就是剛剛睡著,電話響了。我一接,那頭問,你是誰?我迷迷瞪瞪納悶,心說你打電話還問我是誰。這時對方又接著問,那我是誰?聽了這話,我一下子醒了,這不是龍麗嗎?這時旁邊一個男的說,家屬吧,趕緊過來。
按照那個男的說的地點,我匆匆趕到,在十字路口我看見了兩個警察,還有一輛切諾基和地上的龍麗。
“兩位大哥,怎麽了?”我下了車賠著笑趕過去問兩個警察。
“明知故問,酒後駕駛啊。”警察說,“我們弄不走她,你弄吧,執照吊扣三個月,車我們開走。”
我剛想開口求情,一個警察一擺手都懶得聽我說話。等那個警察上車後,另一個開摩托的警察轉過頭對我說:“別讓她喝了,那不是找死嗎?她把車停在紅燈前就睡著了,要不是一個過路的出租車司機叫醒她,她說不定已經讓人給撞飛了,晚上的車開得多快呀——”
兩個警察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回過頭看見龍麗四仰朝天地睡在大街之上。我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在橘黃的路燈下,她的臉色顯得異常慘白。我伸手碰碰她的臉,她的頭微微動了一下,我的心裏沒有理應的憤怒,而是一種傷感和難過。這是我多年前認識的那個女人嗎?她怎麽會變成這樣?遠處有車飛速開過來,它的大燈十分刺眼地照亮了路麵。我伸出手抱起她,龍麗下意識地伸出手抱住我的脖子。
“你怎麽又喝啊,我都以為你改了呢,再喝下去,你會死掉的。”我歎了一口氣。
“可是我今天看到了鳳凰。”龍麗在我的懷裏口齒不清地咕噥道。
我冷笑一聲,這真是醉話。在這個世上,我們這些肉眼凡胎的人誰能看見鳳凰呢?
第二天老錢主動來到我的辦公室向我道歉,他說他昨晚嚇壞了,給誰打電話全到家了,就龍麗關機。我半真半假責備老錢不該讓龍麗喝那麽多酒。老錢說沒辦法,公司那幫壞小子全知道龍麗能喝,一致推舉她去主攻那個東北的大客戶。
老錢最終給了龍麗兩個月工資,把她辭了。他的理由是龍麗那麽喝酒太嚇人,萬一把傅總的前妻,你程總的新歡給毀了怎麽辦?我看老錢誤會,就解釋,他也不聽,隻是一個勁兒說這個任務太艱巨,程總你還是交給別人吧。這一次失敗使我認真地檢討了自己,看來我的原則根本就是錯的,要想讓龍麗在這種社會環境下靠自己的力量來改造自己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想起老傅那張憂鬱的臉,老傅和她奮鬥了N 年,最終敗走麥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樣子我還是把這場鬥爭想簡單了,這不是某一個人和龍麗的鬥爭,而應該是男人們和龍麗的鬥爭。認真思索起來,這就像一場無休無止的賽跑,我是第一棒,一些我並不清楚的人是第二棒,第三棒,老傅是第N 棒,他跑得最長,本來最有希望結束這場比賽,但他最終棄權出場。滑稽的是,接力棒在N+1次之後再次回到我的手中,其實我已經沒有參與賽跑的資格,但我還得硬著頭皮跑下去。我想,有誰知道我們在為什麽奔跑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尋找下一個繼任者,或者就是盲目地飛跑下去而不知所終嗎?
我決定把龍麗隔離起來治療,這麽做之前我必須找她談談。
雨靜靜地下著,我憑著記憶把車開到了遠遠的郊外。這是我特別挑選的一個地方,當年我們還在一起談戀愛時就知道這個地方。周圍都是荒草,它們在雨中輕輕顫動著。不遠處雨霧遮掩之下,有一段荒棄的城牆,誰也不知道它為什麽在那兒,在那兒有多久了,當年我們喝得酩酊大醉時,總是到這裏來醒酒。
我們下了車,在小雨之中一齊走向那段城牆。在一人多高的殘牆麵前我們停下,那些青色的曆史的磚默默矗立於雨中。龍麗的雙眼紅紅的,她昨晚又醉了,她伸出手貼在牆上,看著雨水慢慢順著她的手掌滑下。
“我是不是特別沒出息?”龍麗低低地說。
“是,你非常沒出息。”我說,“你還想好好活下去嗎?”
“想——”龍麗說。
“你因為喝酒已經丟了無數次工作,又離了婚,這一切都是你的錯,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對得起你。你要是再不戒酒,恐怕就不會再有人管你了。”我說。
龍麗痛苦地點點頭。
在雨中盤桓了很長時間,我們才回到車裏。在車上我遞給龍麗一份病曆檔案。她仔細地看著,這是我讓她做的例行檢查,上麵赫然列舉了連我都沒有想到的她身體上的種種毛病。龍麗顯然是看懂了,她越看越沉重,根本沒想到那一次看似沒用的檢查中會查出這麽多問題。最終她怕了。她抬起頭對我說:“程宇,我不想死。”
“是啊,誰也不想你死,你至少得為點點活著吧。”我說,“怎麽樣,去醫院隔離戒酒吧?”
龍麗聽了這話,認真沉默起來。我知道她一直是諱疾忌醫的,老傅對此感觸最深。但是她鬥爭了好一會兒,還是緩緩點了點頭。我悄悄鬆了口氣,心想這就好,隻要戒酒就有救,看來無論多麽沒有理智的人也怕死,都希望自己活下去的。
這一年的夏天似乎特別漫長,它讓我感到我在這個城市初來乍到的生活也許並不輕鬆。我這個總經理一直當得有板有眼,公司的整體業務沒有什麽差池,銷售額穩步上升,稍微難受一些的是老傅,他在國外步履維艱,幾乎處處碰壁,不過這是我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們早已做好了咬牙堅持的準備。蘇菲菲不時地飛過來看我,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盡量放下手中的事兒和她歡聚,她看著我淩亂潦草的單身生活,以及公司業務的蒸蒸日上欣欣向榮,既是心疼又是欣喜。
龍麗的事兒她很快就發現了,這種事是根本無法逃過她的火眼金睛的。蘇菲菲對於龍麗身上那個“前情人”的代碼十分警惕,我們自然少不了為此事費起了口舌。她幾次試圖拿龍麗和丁大頭相比,但是都被我斷然否認。我背著龍麗一點也不昧良心地誹謗起她來,我說了龍麗和老傅的前因後果和她現在十分潦倒的實際情況,這讓蘇菲菲略微寬心,但是依然保持著懷疑。關鍵時刻,點點的出現挽救了一切。那是一次周末家庭聚會,我把點點接了過來。這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在幾分鍾之內迅速贏得了蘇菲菲的喜愛,她們倆十分投緣,很快就嘻嘻哈哈玩到一起。看了這個情形我十分欣慰,順口提起龍麗已經去戒酒,點點現在隻有一個小阿姨照顧,特別可憐。這時蘇副教授的惻隱之心不禁洶湧而起,她毫不猶豫地請戰,說以後可以讓她來照顧點點。聽了這話我感動得幾乎鼻涕眼淚一起下來,其實我早就從蘇菲菲與丁大頭的戰役中看出來了,我們家蘇副教授絕對是個好人,我這眼睛真不是出氣使的。
當我一個月之後開車進入那條異常清涼的山穀時,夏天還在無休無止地持續著。野花開滿山岡,林木蔥鬱無比,我沿著山路起伏奔馳,似乎在深入一個久違的美麗的地方。在山穀的盡頭我看到了那個著名的戒酒中心。這一個月我特別忙,根本沒時間來看龍麗,隻是偶爾打打電話,在電話裏我知道龍麗過得不錯。
車開到療養院門前,我看到了龍麗,她站在門口,一直眺望遠方,居然沒有發現從另一條岔道上來的我。她胖了,臉色紅潤,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裙角在山穀的微風中輕輕飄揚著。這是龍麗嗎?我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和一個月前那個酒氣衝天的落魄婦女簡直判若兩人。我把車停在她身後,走下車摘下墨鏡說:“哎喲,這麽漂亮的閑散婦女是誰呀?”
龍麗回過頭看到是我,一下子撲過來,雙手抱住我大叫了一聲:“老程——”
我也情不自禁地伸手摟住那個曾經十分熟悉的身體。我的心中有一絲甜蜜,還有一絲不好意思。“香了,變香了。”我摟著龍麗,聞聞她的脖頸說。龍麗嫣然一笑,然後問:“你好嗎?我們家點點好嗎?我想你們大家。”
“好,大家都很好。我找了一個小阿姨一直在照顧點點,她白天去幼兒園,晚上回家,一切正常。”我說。
“謝謝,你真好。”龍麗說。
幫著龍麗把行李搬進後備箱,我們就往回開。在車上,我們愉快地聊起來,談著這一個月的事情,全是雞毛蒜皮,但我心裏很高興,因為印象中好久沒有和龍麗這麽正常地談論那些正常的瑣事了。
“哎,除了吃,這一個月你最想幹什麽?”在談完一個月的夥食情況後我又問龍麗。
“我就想和男人睡覺——”龍麗毫不客氣地說。
聽了這話我立刻哈哈大笑起來,正常,這回完全正常了,我想。飽暖思淫欲,原來拚命喝酒的時候,她哪想過這事兒。
那天路上特順,一點兒沒堵車,一個小時左右就到了她家。龍麗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大叫一聲:“家,我回來啦——”然後一下把自己摔在那張舒服的沙發上。她原來淩亂異常的家已經被我收拾幹淨,並且能擺的地方全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其實我隻有一個意思,給她一個陽光燦爛,美麗清新的感覺,讓她重新開始生活。
龍麗享受地躺了一會兒就去洗澡,我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等著帶她出去吃飯。可誰想一等就是一個小時,我期間兩次去敲浴室門催她快點,她說身上的醫院味兒太重,得好好洗洗。幾乎看了一集半的電視劇,龍麗才鑽出浴室,她的頭發濕漉漉的,穿了一件遮不住什麽的浴衣,一邊擦頭一邊坐到我旁邊。我轉過頭看她,心想,洗完澡的女人果然是最好看的。
“怎麽,想來一下嗎?”龍麗似笑非笑地在毛巾的遮掩下說。
我嘿嘿一笑,曖昧地拍拍她白白的大腿說:“別忘了,現在不是從前的時光了。”
龍麗一聽,伸伸舌頭也笑起來。
很快,我給龍麗找好了第二份工作,那是在一個商場做收銀員。這工作不難,她上手很快,並且認真負責,經理反映相當不錯。由於龍麗的良好表現,我行動的信心受到很大的鼓舞。不久,我又召開了一部分公司基本客戶的座談會,這是我想了一段時間之後覓得的一條良計。我打算再給龍麗從中物色一個正式的男朋友,讓她徹底投入到如火如荼的新生活當中去,永不回頭。
座談會於晚上七點在一個四星級飯店的麻將室召開,大家一邊打著牌一邊充分表達了自己的意見。經過熱烈討論,大家推選出三個人,他們都是生意圈裏,朋友套朋友的幾個金牌王老五。我摸著牌喜滋滋地琢磨著這三個冤大頭,正要出牌時,這時一個客戶忽然問我:“哎,據說,這傅總的前妻曾身染惡習啊。”
“沒有,那純屬造謠。”我一拍桌子堅決否認。
實踐證明,我的安排還是受人歡迎的。我先是把那幾個王老五找來狂撮,酒席半真半假略略透風。後來又再次組織幾人聚眾賭博,期間我裝作偶然展示了一下龍麗的幾張浪漫藝術照,幾個色狼馬上眼睛就直了,一擁而上就哄搶起來。
“別搶,別搶,這女人離過婚。”我一邊躲一邊說。
“離過婚怕什麽,還知道疼人呢。”大家說。
“人家現在有大批青年男子追著呢,看不上你們,”我在人群中掙紮著說道。
“那才有意思呢,重在參與嘛。”眾人說。
果然王老五們都很上心,牌局結束之後他們就開始排隊約龍麗。初次見麵之後,大家向我匯報,全都是骨頭酥了的感覺。感謝生活,我簡直要樂飛了,看來這回這接力棒是有人接了,就讓有資格的人們去參與比賽吧,誰讓我們都是和自己賽跑的人呢,我想。
我隨後給龍麗打了電話,以老同誌的身份勸她這回要當真,抓住三選一的機會,一定拿下個合適的,別草率,別衝動。她在電話那頭笑嘻嘻地說:“你當我傻呀,考察男人我比你在行。”但是我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過了一陣兒,我慢慢發現情況有點兒不對。龍麗的考察屬於齊頭並進型,她把時間排得滿滿的,除了上班,同時考察三個人,她不僅和三個人去看電影、吃飯、逛街,還分別和三個人上床。開始我們聚會時是大家搓麻,一起談感想,後來發展到這三個人分別來向我匯報,說的情況五花八門,但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至少每個人都反應龍麗床上功夫了得。這就不對了,這哪裏是談戀愛,這是亂搞呀!這可是龍麗原來的毛病。
我於是決定找龍麗麵談一下,搞搞糾偏工作。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恰好蘇菲菲飛過來看我,我想了想就把龍麗娘倆約到家裏來玩。兩個女人見了麵,顯得相當親熱,又是擁抱又是歡叫,這讓我暗暗好笑,覺得女人們有時還是挺虛偽的。寒暄完畢,蘇菲菲就不動眼珠地盯著龍麗看,這時點點過來脆脆地叫了一聲幹媽,蘇菲菲聽得一下子高興起來,抱著點點狂親。包餃子時,蘇菲菲開始追著點點在屋子裏瘋跑,趁這工夫我對笨手笨腳和麵的龍麗說:“唉,我說,差不多就行了啊。”
“還得揉會兒吧?”龍麗紮著手說。
“我沒說麵,我說人呢。”我說,“我給你介紹的都是我的朋友,你可別過分。”
龍麗上下看來我一眼,咯咯地笑起來,她說:“程宇,你真逗,我自己的事兒你管得著嗎?這不是你說的新生活嗎?”
“新生活又不等於性生活,你這腐朽的生活觀念什麽時候能改改?”我繼續說。
“反正他們也沒吃虧,”龍麗說著把麵拿出來放到案板上,拿過刀切了一下又說,“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龍麗這句話說得我沒了脾氣,的確那三個人現在正是樂此不疲的時候。
晚上,龍麗她們走了,因為和蘇菲菲挺長一段時間不見,我們早早上了床,一陣顛鸞倒鳳之後,我倆聊起了龍麗。
“這龍麗沒有你說的那麽落魄啊——”蘇菲菲說。
“不是剛剛戒了酒嘛,”我說,“你沒看她喝酒的時候呢。整個一個酒膩子,天天蓬頭垢麵的。”
“點點真可愛,我們要個孩子吧。”蘇菲菲建議說。
我猶豫了一下,想想說:“還是先為事業奮鬥幾年吧,孩子的事情不妨推一推。”
蘇菲菲沉默了,這事我們原來商量過,基本意見是還得等等,這時蘇菲菲又說:“你不會是和龍麗真有什麽事情吧?”
“你看你看,又來了不是,”我說,“我能跟她有什麽事,不都是陳芝麻爛穀子嘛。我都向你交代過了,我現在管她,完全是看在孩子的分兒上,況且老傅不也托付了嗎?”
蘇菲菲聽了,覺得我說的在理,於是也說:“是啊,離婚是對孩子打擊太大,雙親缺失對孩子成長不好。所以真得給龍麗再找一個,這樣大家都安心,孩子也好受些。”
“因此我不是緊鑼密鼓地辦呢嘛。”我說。
“那你今天瞎勸什麽——”蘇菲菲說。
“什麽意思?”我問。
“我看龍麗目前這樣挺好,多接觸接觸沒什麽不好。”蘇菲菲說。
聽了蘇菲菲的話,我忍不住笑了,看來她還是有私心,她是十分希望龍麗趕緊嫁出去,嫁得越牢實越好,離我也遠點兒。可現在情況確實有點歪,龍麗酒是不喝了,但放蕩這事兒又重新拾起來,此消彼長啊。唉,不知道這回會不會又給誰挖了坑?算了,看他們造化吧,我心裏輕輕歎了口氣,有點陰險有點不負責任地想:祝大家走運,祝大家幸福吧。
生意的旺季漸漸來臨,這使我們公司愈發忙碌起來。由於圈子裏的客戶朋友都是搞同一行的,因此有人提議,應該由行業協會牽頭,在這個城市組織一個展覽會,弄些近年來各個廠家推出的新樣品來展一展,搞個商業推廣。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一經提出,就受到了同行們的歡迎。大家分了一下工,各人負責一部分工作,把事情做起來。忙了一陣兒,有人忽然想起來,咱這展覽會連個名字和會標都沒有。名字好起,就叫“夏季博覽會”之類完全可以對付,可會標大家就犯了難,琢磨來琢磨去沒個主意。有人幹脆說掛各個廠家的廠旗得了,可又有人馬上反對,說咱又不是在開全運會,況且也不是每個廠家都有廠旗。後來眾人決定把這件事交給一個廣告公司,讓他們出方案,可他們出了幾個,大家都不滿意,有的說太抽象,有的又說太通俗,這倒把廣告公司弄得不知所措。這時,我忽然有了個主意,我在一次集會時一拍腦袋衝大家喊:“有了,我有主意。”
“什麽?”
“鳥,我們完全可以拿一隻鳥當會標。”我說。
大家一聽麵麵相覷,不明白我在說什麽。我也不管眾人理解不理解,馬上驅車去找龍麗。到了她上班的那個超市是下午兩點多,龍麗剛好休息,在吃盒飯。我找到她,馬上問她:“唉,你不說你見過鳳凰嗎?”
龍麗點點頭說:“是見過,可是有些恍惚。”
“沒事,記住多少是多少,你幫我畫一隻鳳凰吧。”我說。
龍麗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她知道我一般從不相信那些鬼話,但一看我滿臉認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就隻好放下筷子,找到筆和紙,匆匆畫起來。半小時之後,紙麵上一隻鳳凰呼之欲出,隻是有些部分不那麽清晰。
“能上顏色嗎?”我問。
龍麗說好辦,她又找來幾隻彩筆,迅速給鳳凰打上顏色。一切完畢後,我終於呆住了,在龍麗的筆下,一隻美麗的金黃色鳳凰悄悄誕生了。它紅紅的尖嘴、手爪,頂著一頭燦爛的鳳冠,拖著長長的金黃色的羽毛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
“真美,它真美。”我忍不住目瞪口呆地讚美道。
龍麗這時有點舒緩又有點慵懶地一笑,我很少看到她這樣像一個淑女似的笑。她對我說:“真的,我見過她,隻是有點模糊了。”
拿到龍麗的繪畫,我又飛車趕回去。一進大廳,我就大喊一聲:“來了,藝術品來了。”大家聞言,馬上湊過來。當我拿出那幅畫時,大家嗡的一聲像炸了窩一樣喧鬧起來。
“怎麽樣?”我左右征求大家的意見。
“美!”大家一致說,“會標就是它了,讓廣告公司趕緊製作。”這時,一個家夥想起了另一個茬兒,他說:“幹脆,趁這機會咱們的博覽會改個名吧。”
“什麽名?”大家問。
“就叫鳳舞我心夏季展覽會——”那家夥領導般地一揮手,大家聽完都一起哈哈大笑並且鼓起掌來。
由於這個博覽會規模不小,作為主要發起人的我簡直忙暈了。開幕的前一天晚上,我弄到一點多才睡覺。第二天上午整九點,我去幹洗店取上西裝,又給自己別上一朵大紅花,驅車趕到會場,昂首走入。開幕式定在九點半,進入會場時已經是人頭攢動,賓客雲集,連電視台的人都來了。但是我剛一露麵,我的那幫新結交的客戶朋友一下子就撲上來了,他們急切地說:“程總,都急死我們了,找你也不開手機,到底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我莫名其妙地問。
“你看。”大家說。
我一抬頭,看到展會的正前方掛著一幅巨型會標,但那不是鳳凰,而是一個大大的杯子,還分明是一種低檔的啤酒杯。
我一下子急了,衝著站在不遠處,正拿著DV 無知無覺地拍會標的廣告公司的負責人憤怒地喊道:“這是誰幹的,這麽庸俗的會標是誰畫的?”
一個負責人一溜小跑地奔過來,非常冤枉地說:“程總,不是您的指示嗎?讓一切聽設計師龍小姐的嗎?”
“可我讓你們畫的是一隻鳳凰啊——”我說。
“您這兒讓我們畫的多了,不是說最後定稿權在龍小姐手裏嗎?她昨晚才定的。”負責人說。
我頓時無言以對,這時我才注意到到場嘉賓都在指著會標竊竊私語,有的甚至還在偷笑。這回臉可丟大了,這還是我頭一次在這個城市參加行業聚會呢,我異常悲憤地想著。這時,一個相熟的在中國混了多年的老外過來還問我:“程,據說這是你設計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的臉一下子紅起來,結結巴巴什麽也說不出來。老外壞壞地一笑,拍著我說:“程,你真有創意,很現代派喲。”老外轉身走了。我簡直無地自容,找個地縫鑽進去的心都有,我一揮手,厲聲向廣告公司的人說道:“快,把它給我撤了。”廣告公司的人這會兒倒是真利索,他們的工人三兩下就把那隻破酒杯摘下來。一大塊空白立馬刺眼的顯現出來,在花花綠綠十分燦爛的布景周圍,那塊空白,說不好聽的,真像一塊毫無遮掩的P股!
我非常生氣地走出會場。清晨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壞了,在一個噴泉邊抽完一根煙,我決定去找龍麗。到了她家,一敲門龍麗開了門。她果然沒去上班,屋子裏洋溢著一股濃重的酒氣,龍麗蓬頭垢麵,一看就是剛剛被我敲起來,桌子上還擺著酒瓶。
“你又喝啦?”我質問道。
“你不是讓我畫鳳凰嗎?我有些部分怎麽也想不起來,所以我得借著酒勁兒想想。”龍麗懶懶地說完,然後搖搖晃晃走回臥室,又要上床。我三步兩步上前,一把扯住她叫道:“你不就想喝酒嗎?怎麽這麽沒出息,你狗改不了吃屎呀——”
“別鬧,我困,我頭疼。”龍麗說著又要往被窩裏鑽。我氣得一推,龍麗順勢倒在床上,拉著被子卷住身體。看著龍麗這種渾渾噩噩的樣子,我非常傷心。假的,全是假象,她改不了,永遠改不了,她在習慣性地欺騙那些愛她關心她的人們,我像小時候打架讓眾人圍著暴捶一樣,那種遠遠大於肉體疼痛的屈辱和失敗感油然而生。我在客廳裏又抽了一支煙,十分鍾之後,我再次走入臥室,我把草草收拾好的行李一放,衝著床上的龍麗喊:“起來,我送你去醫院。”
“不,我要睡覺。”龍麗悶在被子裏說。
“睡個屁——”我大叫一聲,一下子撲了過去。
我和龍麗又打了起來,像當年一樣。但是準確地說是我在揍龍麗,我揮起拳頭沒頭沒腦地向龍麗打去,這個不爭氣的女人真他媽氣人,我心想,揍死她算了,大家都清淨。龍麗開始是躲閃,後來被我打疼了,終於奮起反抗。
其實,這樣的打鬥並不新鮮,多年前我們談戀愛時,就為龍麗的水性楊花,雙方動過很多次手,我們兩個人一打架就像公狼和母狼一樣狠,誰都不會輕易罷手。那天的架照例打得驚天動地,龍麗一邊還手,一邊還罵:“操你媽,你滾蛋,不用你管。”我最後強行抱著筋疲力盡的龍麗出了門,龍麗在我懷裏掙紮著尖聲叫道:“強奸,強奸啊——”在小區的街道上,行人紛紛側目看我們,但一個正在巡邏的見過我很多次的大媽為我們打了圓場,她無所謂地揮揮手,衝著周圍的人大度地說:“沒事兒,兩人是情兒,整天這麽鬧,他們覺得這麽鬧刺激,有創意。”
好不容易把龍麗塞進車,我強行發動起來,飛似的開出小區。這時,龍麗把當年追殺我的勁兒拿出來,她從副座上撲上來,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吭嗤”一口像泰森一樣咬住我的耳朵。我真是鑽心的疼,但我什麽也不說,任她咬住。一個小時後車終於開進山穀,那個醫院也遙遙可見,而這時我的鮮血已經從脖子流到肩膀染紅了襯衣,龍麗掐著我的脖子緊緊咬住我的耳朵,一直沒有鬆嘴,她在困頓中睡去的姿態充滿了怨恨,而這種姿態非常完美地象征了我們剪不斷理還亂的一段曾經的生活,那是同我與丁大頭鬥爭時完全不同的生活。唉,我的生活怎麽總是充滿這樣那樣該死的鬥爭,什麽時候我才能獲得永恒的寧靜呢?
龍麗的這次戒酒生活似乎持續了更長時間,冷靜下來之後,我確實有點為自己的那次衝動後悔。真不該采取那麽粗暴的方式,我無疑又一次傷害了她。想了很久,我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向她道歉,可龍麗一聽是我就掛了。如是幾次,都不成功,我隻好不再自找沒趣。這事我沒敢和老傅說,實在憋不住,有一次就和蘇菲菲在電話裏嘮叨起來。蘇菲菲聽了我的敘述默然良久,然後她長長地感歎一聲:“唉,真是什麽人什麽命。”後來我們又說起點點,蘇菲菲說,要不幹脆把點點接過來,我先照顧她一陣。我想想說,這樣也好。出院那天,我主動去接龍麗,算是負荊請罪。到了醫院,我直奔她的病房。推開房門時我忽然發現一個年輕的男人站在屋子中間,他個子不高,典型的南方人的臉,眼睛很深很亮,有一種壓抑不住的精明,我忍不住認真看了年輕人一眼。
“龍麗——”我叫了一聲。
龍麗抬起頭來瞟了一眼,沒理我。倒是那個年輕人衝我微微一笑,我也禮貌地點點頭。龍麗依然不理我,自顧自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我想走過去幫忙,龍麗用惡狠狠的眼神製止了我。
“還生氣啊?”我開玩笑似的問。
“你以為完事啦?記住,程宇,以後你再敢動我一根指頭,我殺了你。”龍麗咬牙切齒地說。
我訕訕地笑著,不知如何回答,在屋裏尷尬地待了十分鍾,隻好出來。龍麗根本不理我,仿佛我是空氣一樣。在院外的一棵樹下,我無聊地踱著步。龍麗的憤怒我並不奇怪,這很正常,有前因就有後果。可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那就是,在那個房間裏我是個外人!這輩子我即使跟龍麗再打得雞飛狗跳,她再水性楊花,也沒有把我當過外人呀!這真讓我無法忍受。
那天,龍麗沒有坐我的車,而是叫了一輛出租車和那個年輕人一起走了。我看著他們毅然遠去,隻好獨自怏怏地回家。到了家我垂頭喪氣地癱在沙發上,麵對著電視屏幕長時間默默無言。我想,不理我也就算了,連孩子都沒問一句,這是當媽的嗎?整個一個怪物。那個年輕人是誰?他和龍麗是什麽關係?
還好公司裏的事情越來越多,我忙著忙著就把這些瑣事忘了。無疑,工作著是美麗的,隻有工作才能讓我忘記煩惱。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忽然接到了一個國際長途,是老傅。我們倆熱烈地寒暄了起來,互相詢問了很長時間各自的情況,然後就開始談業務。看樣子老傅不錯,業務已經開展起來了,這可以以最近逐漸增多的國外訂單來證明,他把這一陣市場開發的情況向我一一道來,我也把現在公司的狀況匯報給他,我們談了很長時間,把話筒都打熱了。這時老傅忽然提起了蘇菲菲,他說蘇菲菲曾經向他打聽過我和龍麗的關係。我問他怎麽說的,他說能怎麽說,我照實說唄。我馬上說你可別害我。他說哪能,你過去的那點事兒我極力的避重就輕。到了最後,掛電話前,他才裝作無所謂地談起龍麗,問我龍麗現在怎麽樣,我說好著呢,你放心吧,她已經找到新生活了。
放下電話,我沉思良久,覺得我說話真是虧心,這一陣忙得我都把龍麗的事給忘了。
兩天後,為了慎重起見,我給一個前一陣曾經泡過龍麗的金牌王老五打了電話。我問他最近找龍麗了沒有,他說:“找了,我們大家都找了。”
“喲,真的,”我還挺意外,龍麗戒酒這麽長時間,都沒把他們亂搞的激情擱涼了,“你們玩得夠爽吧?”我有點醋意地問。
“爽什麽,人家龍麗才爽呢,而且最近很風光。”王老五說。
風光?風什麽光,我奇怪地想。
這兩個字讓我終於坐不住了,看來整天這麽在辦公室裏待著不行,必須得親自出馬,深入考察一下生活。經過細心打聽,我在下班後去了啤酒一條街。這條街在這個酒風很盛的城市的東部,它很長,有一千多米。整個街道兩旁全是酒館,世界各國的啤酒都能在這兒找到。去的時候是傍晚,街口有個拉手風琴的學生,我認真聽了一會兒,扔了兩塊錢就繼續向街裏走。街上燈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遊客與酒客相伴而行,不時有大群從農村雇來的村妞從各式各樣的門中衝出來,把客人強行拉住,客人們百般抵抗無效,就在愉快的嬉鬧之中紛紛繳械投降,結隊湧入。這是我內心真正喜歡的生活,我真不願意天天正襟危坐在辦公室裏,而是希望看到大批的人們無所顧忌地坐在街上大吃大喝,歡歌笑語一浪高過一浪,這才是我心中生活的樣子。
奮力穿過人群,在街中心,我終於看到了這條街的標誌物——一個巨大的木質啤酒桶。在那個啤酒桶上確實掛了一個長長的條幅:歡迎酒仙。我正抬頭細細看條幅,一個不小心被人從後麵抱住,幾隻手一使勁一下把我拽進了一個酒館。
我剛一坐定,老板就走了過來,把一個紙製的杯墊放在我麵前,熱情地對我說:“兄弟,喝什麽?”
我看看酒單,斟酌一下說:“來個激情套餐吧。”
“得嘞——”老板一轉身,對著吧台喊道,“上十紮啤酒,紅、黃、黑三種顏色。”
我沒有辜負老板的期望,很快就喝高了。窗外的那個條幅在傍晚的燈火中顯得異常醒目,由於獨飲無聊,我就叫來老板同坐。
“大哥,這個酒仙是什麽意思?”老板方一坐下我就問道。
“兄弟,怎麽連酒仙都不知道?”老板驚訝地反問。
“確實孤陋寡聞,還請賜教。”我說。
“這酒仙是一個女人,長得不俗,瘦瘦的,大眼睛。”老板說。
“哦,她有何手段?”我問。
“這個女的特別能喝酒,而且她有一個絕招,能非常準確地辨別出酒的好壞。開始她來這條街喝時,大家還不以為然。可後來,隻要是她說好的酒,必定賣得快,銀子大把大把地進。這說明什麽?說明她和人民群眾的口味一模一樣,經過無數實踐,大家全服了。”老板眉飛色舞地說道。
我愣愣地聽著,感到有些匪夷所思。“那女人不會是叫龍麗吧?”我問。
“正是,但我們行裏人不敢叫人家名諱,我們隻敢叫人家‘仙’。”老板恭敬地說,然後又神秘地俯在我耳旁道,“據說,酒仙要是喝好了就能看見鳳凰——”我聽了在微醉中嗤地一笑,鬼話,這種鬼話隻有人民群眾才信。
“怎麽,她來過你店裏?”我又問老板。
“來過,當然來過。”老板非常自豪地說。
“她喝的什麽酒?”我問。
“就是你手邊的這種激情套餐,兄弟一看就知道你是啤酒中人,和酒仙一個品味。”老板討好地說。
我拿起那紮啤酒,深深飲了一口,心想,我們一起喝了那麽多年酒,口味能不一樣?可龍麗在不長的時間內變化如此傳奇,真讓我想不到,這算什麽?難道算她找到的一份工作?人民群眾真是瘋了。
“她掙錢嗎?”我又問。
“當然掙錢。”老板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