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讓我回憶起來的第一個人是我的大學同學丁力,他是我曾經的生活中的一個死對頭。
客觀地講,在我的前半生中,和我鬥得最狠的是就是他——我的大學同窗丁力。我們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就像一條狗盯上了另一條狗,見了麵就相互狂吠,各不相讓。外人根本看不出原因,以為我們純粹是出於保護自己地盤的本能,隻要各自走開就會相安無事。但我們卻一直湊在一起,堅決不走開並且一直麵對麵狂吠。這種奇特的纏鬥現象使人們覺得啼笑皆非,他們把這種現象想當然地命名為:狗咬狗,一嘴毛。事實上,隻有我們自己清楚,這事兒沒那麽簡單,原因很複雜,它總體上來源於大學時代的一個約定或者說誓言。當時發誓的時候誰也沒想那麽多,可是多年之後才知道它的沉重,因為根據這個社會的傳統:誓言是不宜隨意違背的。
我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北方城市,順利地念完初中、高中,然後升入這個城市的一所重點大學。想起大學,那可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與初中或者高中不同的是,由於突然失去了家長的監督,我很快變得遊手好閑、無所事事起來。絕大部分同學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來學習了,而我則是把別人學習的時間用來喝咖啡。空氣總是那麽新鮮,武俠小說永遠搶手,女人的腿總是那麽迷人,在那樣的時代不有所作為就太可惜了,於是我做了一件我這輩子最沒出息的事。
經過長時間的挑選,我和我的朋友丁力同時愛上了一名校花。我們倆想盡辦法明爭暗鬥之後,校花卻跟另一個小白臉上了床。那個小白臉很垃圾,他為了向全校人炫耀他的勝利,就得意地騎著自行車,帶著她招搖地穿過整個校園去修高跟鞋。我和丁力都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和憤怒,她的那雙高跟鞋還是我們倆一起湊錢給她買的。我們輪番去找校花談,可校花就那麽一句話:“我愛他。”“他有什麽可愛的?”我們反駁說。“他就是可愛。”校花說。痛苦之下我們就去喝酒,喝完了再找她談,朝朝暮暮,反複攻打,卻次次大敗而歸,反教那小白臉愈發得意。有一天酒後,絕望的我不知怎麽爬到了學校會議中心那四個字的大牌子上。我爬的時候是倒著爬,先爬“心”,再爬“中”。那個時候字的顏色還很紅,沒爬一會兒,我全身的衣服就幾乎被弄成了紅色,我越爬越覺得傷心,然後就抱著“中”字放聲大哭起來。
“我他媽要跳下去。”我衝著空中悲憤地喊道。
“那你就跳吧。”丁力站在樓下不服氣地向上喊。在喝酒時,我和丁力比誰更愛校花,結果我由於多吃了兩碗大米飯而獲勝。
我低下頭往下看。我看得到那些鬱鬱蔥蔥、異常茂盛的樹冠,樹冠下是一大群指指點點的人,丁力就站在人群中間。這一回是我出了風頭,丁力隻好站在區區群眾中間。
“你他媽倒是跳啊,你要是比我更愛她,你就跳下來。”丁力在樓下繼續喊道。我們倆的鬥爭在這種時刻尤其不能例外。
我猶豫著,閉上眼,這時酒精起了作用,它使我在閉眼之後,有一種可以輕易飛翔的感覺。半晌之後,我縱身就向下跳去。這一點就是我比丁力強的地方。我的實驗老師常誇我動手能力強、善於行動,而批評丁力總是在古怪地思考。我很快就感到了樹冠的力量,可是身體隻在樹枝上耽擱一下,然後就毫無阻攔飛快地撲向地麵。
丁力這一回采取了行動,他跑了幾步,站在計算好的一個點,一動不動地伸出手,抬起大腦袋,歪著細細的脖子,認認真真地等著我。瞬間之後,他接住了我,隨著砰的一聲,他和我一起倒地。一會兒,我歪斜地站起來,我一點兒沒事,而丁力這個未來的數學天才卻被我毀了。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兩眼直直地望著天空,他的腿完了,就是說,他癱了。
我後來把丁力送到了醫院,在護士們把一言不發的丁力推進手術室時,我向他鄭重地發了個誓:兄弟,我一定會管你一輩子,如果我食言,讓我不得好死。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大學畢業後也許是運氣好的原因,我按部就班地讀了研究生,上了博士。博士讀完,我並沒有留在讀博的那個城市繼續搞科研,而是回到家鄉的北方城市踏入商海。在商海中摸爬滾打了好一陣,我終於碰到一個機會。那一次,我在出差途中巧遇我上研究生時的同學傅為明,我們在上學時曾經關係很好,但是後來有一件事使我們漸漸疏遠。不過也許是時過境遷,在他鄉遇故知之際,我們還是顯得十分興奮。在熱烈的攀談之後,我發現老傅也已經走入商海,而更巧的是,他做的生意竟然與我的很相近,而且具有十分相似的目標。於是我們一拍即合,決定共同創業。我馬上加盟了他的公司,他的公司作為總公司,我的公司則成了他的分公司,他收購了我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份任董事長,而我任總經理。
這種聯合很快被證明是對的,我們的生意自此順風順水,迅速發展壯大起來。不久,我的個人資產就有了大幅度的增長,我於是很誇張地買了房子、車子,還擁有了不少漂亮的性夥伴。可以說,生活對我不錯,該有的差不多都有了。可在種種得意之後,我忽然發現自己還是缺少點兒什麽,細細想來,噢,對了,我少一個家。
於是我決定結婚,但是結婚卻是一項風險最大的投資。有一句口號說:一個男人從來不知道什麽叫煩惱,直到他結婚。我回顧了我一生當中經曆的種種女性,其中有兩個給我的印象最深。一個是龍麗,我曾經的情人,但是她那種放蕩型的我完全搞不定;第二個是樊依花,她是我上博士時的師姐。她冰雪聰明豔麗無比,卻完全看不上我。我還因此給在不同城市的傅為明以及吳慶水打了電話。老傅力主我想辦法嫁入豪門,這樣可以幫助我們未來的事業。可我覺得這樣太俗氣,畢竟結婚又不是賣肉。吳慶水是我從大學到博士十年如一日的同學,他同樣也認識丁力,而他的父親還是我上博士時的導師。按理來說,他應該最了解我,是最能給我貼切主意的人,但是他分析來分析去,最後卻下結論說:“三爺,很少會有出色的姑娘能適應你這種隨波逐流的人,你還是在大街上隨便找一個結了算了。”
這叫什麽話,這叫什麽主意?我非常的不服氣,這完全是嫉妒。有錢怎麽了?事業有成怎麽了?這錯誤不大啊,我馬上自力更生,發動身邊的所有人來幫我就近尋找可以結婚的對象。狐朋狗友們倒也認真,他們把周圍未婚的女性細細篩過一遍,然後整排整排地推薦給我。我把他們找到的和我自己身旁的候選者挨個排列起來,反複排查之後,決定和一個叫蘇菲菲的姑娘結婚。
我的這個決定引來一陣意想不到的尖叫。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那些發小時,大家的那種驚愕和悲痛讓我氣不打一處來。“怎麽了,怎麽了,你們至於這樣嗎?”我憤憤地質問大家。
“怎麽是她呀……”大家欷歔道。
“告訴你們,就是她,想來想去,我發現這麽多年來我真正愛的隻有她。”我用這個天大的理由向大家解釋道。
“嗤……狗屁。”有人在人群中小聲嘀咕道。
“不要再爭論了。”我大手一揮,斷然說道。“領導就這麽決定了,你們執行吧。”
這個消息馬上不脛而走,它比我做件好事傳得快多了,所有知道的人沒有說過一句好話,包括老傅和慶水,真的,沒說過一句。可是我知道這是多年複雜戀愛結束後,我唯一可能的感情歸宿。我和她是一年前在超市認識的,時間不長。那天我為了下個星期的生活去采購食品,我把寫好的一個清單揣在兜裏,我一邊推著車逛一邊翻兜,可怎麽翻也翻不著。過了一會兒,旁邊一個忍無可忍的聲音說:“喂,你翻誰的兜呢?”
她就是蘇菲菲,一個學曆史的博士生,畢業之後很迅速地就提了副教授。她讀書時戴著眼鏡,外出時帶著很酷的墨鏡,看人總愛從鏡子上麵看。她還常常手搭涼棚望向遠方,靠在我身邊有些幽怨地來上兩句: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我比較喜歡這調調兒,這說明人家細膩,有修養有層次,比我這種學理科全無人文關懷的家夥強。稍微麻煩一點的是蘇菲菲周圍的一群朋友,那是她不同時代的同學,都非常有文化有頭腦。蘇菲菲和我討價還價時,總是占上風,這是因為她的意見實際上常常是集體討論的結果。她的這群朋友在對待那些他們不信任的商人時,顯示出了非凡的智慧和應變能力。比如,像蘇菲菲手上的寶石戒指就越換越大,每次都換得我心悅誠服,啞口無言。這恐怕就是我身邊那群小商人竭力反對蘇菲菲的原因,他們覺得這個副教授高雅起來雲山霧罩,酸得誰也受不了,可實際起來,比我們更加市儈。
還有一點更麻煩,這事兒一開始我沒有告訴丁力,我怕他受不了。
丁力的大學是在輪椅上讀完的,他畢業後由於學校的照顧被分配在一個數理研究所供職。因為身體原因,他實際上很少能去上班,隻是天天在家待著。五六年後社會上商潮湧動,研究所越來越不景氣,隻好被迫裁員,丁力不幸位列其中。我本來一直忙於求學,畢業後又忙於生計,但是我並沒有忘記誓言,因此當我生意有起色之後,聽到丁力的窘境,就馬上把丁力接來住,一起吃喝,就像我們當年在大學時一樣。
我們一起住在我買的那所大房子裏。我每天忙忙碌碌,很晚才回家,朋友們來找我,都是丁力接待,這使得他倒像個房東。屋裏到處擺的都是他的書,他什麽書都看,特別是象棋棋譜。還有一個屋子專門用來給他做書房,讓他沒事在裏麵思考。
可事情不能總瞞下去,於是有一天我下定決心向他坦白,我對丁力說:“大頭,我準備結婚。”
“什麽?”丁力吃了一驚,從棋譜中抬起頭。
“我打算結婚,對方叫蘇菲菲,是個副教授。”我說。
丁力問我是哪個學校的,我說出了校名,丁力撇撇嘴說:“那學校行嗎?她那教授值幾個錢?”
我覺得丁大頭是違心之論,蘇菲菲的那個學校實際上相當不錯,況且結婚與教授的含金量沒什麽關係,我又不是大學校長,一定要專聘名教授。
沉默了一會兒,丁力直截了當地問:“那你的誓言怎麽辦?”
看看,來了吧,丁大頭從不掩飾他的想法。我向他解釋說:“我的誓言沒變呀,我還是要照顧你一輩子。”
“我不信,你這人,就是個娶了媳婦忘了兄弟的人。”丁力揮揮手說。我無奈地一笑,他這麽說我早就預料到了,這些年的輪椅生活已經讓丁力變得有些情緒化,遇到事情就愛鑽牛角尖,其實我從沒忘了兄弟,況且我還沒結婚呢。
過了幾天,我硬著頭皮領蘇菲菲去見了丁力,蘇菲菲其實也被我瞞著,不大知道實際情況,現在事到臨頭,不得不說。
去的那天,蘇菲菲特意打扮了一下,還買了一大束鮮花。一進門,丁力正坐在輪椅裏看書,我心虛地叫了一聲,“大頭,我媳婦來了。”
丁力抬起他亂蓬蓬的頭,上下打量蘇菲菲。我看著丁力這不修邊幅的勁兒就有點兒別扭,出門前我還囑咐他弄得利落點,這可是人家蘇菲菲頭一次來家拜訪。
“這是什麽花?”丁力也不打招呼,直眉瞪眼地問蘇菲菲。
“百合。”蘇菲菲沒想到我兄弟說話會這麽直接,一點客套都沒有。
“夠次的啊。”丁力看著我說。蘇菲菲瞟了我一眼,我裝作沒聽見。
“我們這兒不收破爛兒。”丁力又說。
蘇菲菲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人家是副教授,在校園裏受慣了尊重,我的其他朋友雖說心裏有意見,但表麵上對副教授也算客氣,從沒說過重話。蘇菲菲這時把花往我懷裏一摔說:“程宇,拿走。”
“你為什麽要和程宇結婚?”丁力發起進攻。
“我愛他。”蘇菲菲說。
“愛他?你知道程宇的缺點嗎?”丁力接著問。
“我還就愛他的缺點。”蘇菲菲針鋒相對地說。
我一看不好,忙把兩個人拉開,把蘇菲菲讓到書房,可這場風波還是沒避免得了。很不巧,正在我考慮如何調解雙方的衝突時,一個生意上的重要電話打了進來,我不得不躲開大家換個地方去接。這時,丁力主動來到書房,他利用這半小時,不管蘇菲菲愛聽不愛聽,大談我的缺點,睡覺打呼嚕、腳丫子特臭、不常洗澡、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等等全說了個遍。後來幹脆把我怎麽勾引女孩,怎麽始亂終棄,怎麽為躲情敵追殺千裏走單騎,其間還與一老嫗有不倫之戀一一和盤托出。他說的細節豐富真實,有的還特別淫穢,蘇菲菲越聽越心虛,最後幹脆摔門走了出來。
第一次見麵本來應該挺浪漫的,可惜兩人信仰不同,於是就這樣狼狽收場。我帶蘇菲菲出了門,在一個餐館花了一個下午勸她,一一解釋那些性亂場麵是丁大頭編的,他天天在屋子裏待著,看書看多了有點偏執,而且一聽說我要結婚了,他有點受刺激。
“不行,我不能和丁力生活在一起。”蘇菲菲說。
“可我們三個人必須生活在一起,他是我兄弟。”我說。
“向我求婚前,你沒告訴我要贍養老人啊。”蘇菲菲瞪著我說。
“我不說了我有一兄弟嘛,跟我關係特好。”我說。
“程宇,你一直在騙我,我還以為他在國外呢。要是這樣,咱們結不了婚。”蘇菲菲斷然說道。
我一下子愣了,坐正身子看著蘇菲菲,擔心地問:“你真的這樣想嗎?”蘇菲菲看我當真了,她馬上伸出手壓在我的手上,我伸出另一隻手壓上去。四隻手握在一起時,我安心地想:沒錯,她是下意識的,沒經過任何功利考慮(包括想到丁力) 就握住了我,這說明這個女人是愛我的,我要和她結婚……
可這時蘇菲菲又探過頭在我耳邊說:“可我真的不想和別人生活在一起,我就想和你過。哪家聽說過日子的時候有個第三者混在一起的?”
“是,這點我理解。”我說。
但是蘇菲菲的要求我確實不能答應,因為那是違背我的誓言的。不過丁力阻撓我結婚也是不對的,我有組織家庭的權利。
正是基於這些原因,從他倆第一次見麵起,我就知道自己自此成了一個長期的泥瓦匠,我必須拿著一桶和好的稀泥義務地到處抹,抹完了丁力再抹蘇菲菲。我天真地想:他們會很快成為朋友的,又不是媳婦和婆婆,生下來就是天敵。他倆總會融合成丁菲菲或蘇力什麽的,總會有一天風和日麗,魏蜀吳三國天下一統。
蘇菲菲好辦,我說話不管事,我就讓鑽石說話,這至少能暫時讓她閉嘴。可丁力就不好辦,這家夥可以說是天底下對我最了解的人之一,我使的任何招數他都能一眼看透,而且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一武功超絕的大俠,隨手拆解,對方的招數馬上煙消雲散。
但他是我兄弟呀,這理由可大了。當年雖說是我跳樓,可所有的痛苦全讓丁力承擔下來了。現在我要結婚了,丁力當然會覺得他徹底舉目無親了,心裏肯定充滿了怨氣。我想的不會錯,因為天底下最了解丁力的就是我。
於是我去了趟醫院,找了一個著名的心理醫生進行了谘詢。我對心理醫生十分崇拜,這是眾人皆知的。有時生意壓力大的時候,我都想找心理醫生谘詢。我把丁力的心病當成我自己的心病向醫生詳細講了一遍。醫生果然不凡,循循善誘之後告訴我一個“次齊”療法,那醫生詳詳細細講了半天,我終於發現這方法就跟太極拳似的,也是見招拆招,順其自然。這好,這跟丁力對付我的方法如出一轍,原來這早就有理論,我真是孤陋寡聞。
回去之後,根據醫生的建議,我擬訂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的頭一部分就是讓丁力的心情好起來。我雇了一個小時工,每天來照顧丁力,打掃衛生,當然她每天最重要的活兒是把丁力推到一個位於購物中心的漂亮的咖啡店裏。我在咖啡店給丁力訂了一年一張最好的桌子,坐在那張桌子旁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然後又去購物中心找了若幹漂亮的導購小姐,給了她們一遝厚厚的人民幣。我沒別的要求,我就要求她們在工作之餘上廁所完畢之後,順便從那座玻璃咖啡屋前走一趟,向一個大頭大眼睛細脖子、手捧一本棋譜或者數學書的家夥微笑一下。
所有的男人都知道,一個陌生的漂亮女郎的微笑對男人來說無異於天賜福音。如果這種微笑能加倍,那會讓一個男人的心情異常開朗,自信心噴薄而出。這就是“次齊”療法,真他媽壞。
這方法果然管用,丁力忍了沒兩天,第三天在我下班回家之後就向我吹噓有美女向他笑了。我裝作不信說:“你是不是意淫呢?”丁力急了,說:“肯定有。”我就是不信,丁力最後和我打賭,賭一千塊錢,看看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幾天之後,我特意從班兒上趕來赴賭約,去咖啡店之前我特意囑咐了一下姑娘們,然後就去找丁力。姑娘們真會辦事,我和丁力沒坐十分鍾,她們就紛至遝來,走過咖啡店時都轉過頭衝著丁力十分嫵媚地微笑著。我知道她們是因為錢才這麽幹的,她們的眼裏哪有丁大頭,分明是人民幣上的老人頭,那微笑是練就的百分之百純商業型。
“看看,笑沒笑,笑沒笑?”丁力激動地指著外麵,他的聲音很大,惹得周圍的咖啡客都側目看他。
“厲害,丁大頭你真有魅力,我輸了。”我說著,痛快地認輸。
這時,又一小妹走過來,她在玻璃門停下,衝丁力笑了一下,又輕輕地敲了敲玻璃。我們都不解地看著她,她幹脆從門外探進頭來,輕輕說了一句:“文明扣……”
丁力低頭一看,果真褲子扣沒係,他連忙係上。我在一旁早笑倒了,這小妹真是商業天才,她創造性地應用了“次齊理論”,勇於創新,實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計劃按部就班執行,沒想到丁大頭這回沒看出破綻,漸漸鑽入我的圈套。看他每天回來之後那種神清氣爽的樣子,我暗自得意。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天我正上班,咖啡店老板給我打來了電話,他是老傅的一個遠親,我們是在老傅的介紹下認識的。
“是程總吧?”他問。
“是。”我說。
“我是咖啡店老劉啊。”他說。
“你好,老劉。”我說。
我們倆寒暄兩句,老劉直截了當地向我提出:“你那朋友怎麽回事?”
“怎麽了?”我問。
“他鬧得有點不像話,每天都在我的咖啡店裏朗誦他的棋譜或者數學書,聲音大得令人厭煩。後來我一觀察,原來是有漂亮小姐從外麵走過,還向他微笑。”他說。
“人之常情,哪個男人見了女人不興奮。”我解釋道,心想,這老板還挺細心。
“可鬧得有點離譜了,聲音越來越大,有時還胡說八道,特黃色,我怎麽感覺跟小時候看《青鬆嶺》似的,一過那棵樹,馬就驚了。”老板抱怨道。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丁力就這德行,這些年愈發愛表現自己,因為生活上他表現自己的機會不多,所以他特別珍惜。
“要不,您讓他換換地方?”這時咖啡店老板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我一時語塞,還能去哪兒?“次齊療法”還怎麽進行?
晚上我回到家後,不得不找丁力談談,我的主題是咱們應該當文明鳥,不該在姑娘麵前表現得那麽庸俗。但丁力根本說不通,油鹽不進,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後來又讓他去了兩次咖啡店,毛病依舊,仍然是拿著棋譜大呼小叫地朗誦,嚇得我再也不敢讓他去了。
這件事讓我略感煩惱,說不定丁大頭已經識破我的雕蟲小技,悄悄跟我幹上了。不過,我這個人勤奮,尤其是與丁大頭鬥智,我絕不偷懶。一計不成,我又心生一計,我想,這男人甭管功能行不行,性需求是永遠存在的。我這一結婚,給丁大頭心理方麵的刺激最大,既然政策已經定了,必須從心理上撫慰他,那麽具體到這件事上,就應該從性心理上撫慰他。
對,幹得直接點,別這麽溫文爾雅。他不是愛說黃段子嗎,我就給他個機會。下定決心以後,我就翻出名片夾,給幾個認識的娛樂城老板打電話,我把我的要求一講,他們紛紛欣然允諾。
兩天之後,丁力果然給我打來電話,他上來就說,“程宇,你這是幹什麽?”“沒什麽,就是讓你放鬆一下,看誰好,留下來說話吧。”我說。“那倒也行。”他不置可否地說。
本以為這是一招妙計,怎麽也得把丁大頭拿下一兩個月吧,那時合居的時機就成熟了。可誰想他又突出怪招,他把這當成了一個實現自我的機會了。他不是留下了一個姑娘,而是把所有姑娘都留下了。我大驚之下特意去看了一次,嗬,一屋子六七個花枝招展的小姐,各自歪斜地坐著,丁力特別認真地拿著粉筆在黑板前又是寫又是算,給大家講數學。那些小姐看在錢的分上,都笑吟吟地聽著。
這可真貴,一天得花多少錢?我心想。過了一陣兒,我又看出了不對,對於一個小姐,三五分鍾搞定一個客人是基本生存手段,可這麽長時間,竟沒有一個和丁力發展出特殊感情。我挨個問她們,丁先生對你們幹什麽了,她們說他什麽也沒幹,他就講課來著。唉,他丁大頭真把這事當教育了。果然,過兩天聘來的姑娘們都提出來不幹了,就給再多的錢也不幹了,原因是太乏味。天天看著誰也不懂的數字,有什麽意思。人家用的理由特好,說,這不叫生活。據說,有一個活潑點的姑娘為了活躍課堂氣氛,試著講了兩個黃色笑話,大家正笑得東倒西歪,卻被丁力嚴肅地製止了。這個丁大頭,在咖啡店那麽文雅的地方,他可以大講特講黃色笑話,而在我們家那麽私人的地方,他竟然如此一本正經。看來這招也不管用,丁大頭分明是故意在耍我。
這件事我本想瞞著蘇菲菲,可不慎還是讓她知道了。一天中午,我正泡在蘇菲菲的單身公寓,公司的小秘書打電話來說,姑娘們今天徹底撂挑子不幹了。我拿著電話低聲抱怨:“這丁大頭真難弄,他到底想幹什麽?就不能放我一馬。”正說著,在床上小憩的蘇菲菲坐起來,揉著眼睛問:“你在給人拉皮條嗎?”
“沒有,一客戶的事。”我順口說。
蘇菲菲打了個哈欠,她呆呆望著某個角落,歎了口氣說:“結婚怎麽這麽難?”
“不難,結婚有什麽難的,手到擒來。”我馬上安慰蘇菲菲。可我心裏想,結婚當然難了,關鍵是婚後的合居更難。蘇菲菲起了床,疊好被子,她有些困乏地坐在旁邊。把頭靠在我肩上歎了口氣說:“唉,我去給他挑一個吧。”
我一聽這話,一愣,隨即想,唉,這女人真的愛我,她把我的事當成了她的事兒,自私放在第二位了。我不禁摟住蘇菲菲柔軟的身體,這時她在我懷中沒頭沒腦幽幽地感歎道:“指冷玉笙寒,吹徹小梅春透……”
蘇菲菲這回親自出馬,她和我一起跑了幾個娛樂城。我把我認為丁力使壞的事告訴她,她倒不以為然,她認為丁力是沒看上那些姑娘,天底下總有一個女人是適合一個男人的。對於這一點,我將信將疑。花了好幾天時間,看了一堆又一堆的庸俗脂粉,我都看暈了,蘇菲菲還挑個不停。她戴上她扁圓的眼鏡,像做學問一樣仔仔細細看她的同性,我在一旁想,要不人家當副教授呢,認真呀!最終,蘇菲菲挑定一個身高一米七五,厚厚的嘴唇,深深的眼窩,一副特別野性樣子的姑娘,據老板說她是野模出身。
“這行嗎?”我懷疑地問,“我認為丁大頭不會喜歡這類型。”
“肯定行,我雖然隻見了他一麵,但有時女人比男人更加了解男人。”蘇副教授說。
野模帶著我們的招安希望去了。
一天沒消息,兩天沒消息,一個星期還沒消息。我忍不住給野模打電話,我問她:“丁先生給你講數學課了嗎?”“沒有。”她說。“那你們幹什麽?”我又問。“我們一起坐著,幹坐著,偶爾唱唱歌。”野模說。
奇怪,丁力怎麽了?我想,他的表現有點讓我不安。一天晚上,我就要睡覺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是野模,她氣喘籲籲地對我說,“程老板,你來一下野鴨湖,帶上一萬現金。”
我嚇了一跳,急忙開車趕去。一個小時後,我在湖邊見到了野模,她大汗淋漓,站在一棵大樹下等著我。
“怎麽了?”我問。
“你那個狗屁兄弟剛才叫我爬著把他馱到湖邊。”野模說。
“他瘋了,他怎麽這麽幹?”我說。
“他就這麽幹了,他把我當一條狗了。”野模說,“到了湖邊,我就把他掀了個烏龜大翻身,扔到地裏去了。”
我看了一眼野模,有些擔心地說,“那,咱們去看看他吧。”
“等等,你先把錢給我,他說給我一萬塊錢,他說你有的是錢。”野模冷冷地說道。
我掏出現金遞給她,她很快地收起來,兩個人一起走向湖邊。四周是一片深深的黑暗。
似乎隻有風吹過草叢,風拍動湖水的聲音,我們打著手電,找了很久才聽到很遠的地方有一些微弱的聲音,我循著聲音走過去,在顫顫的手電光下,我終於發現丁力把頭正伏在草叢中,低低地哭泣著。我看著黑暗中如此軟弱的丁大頭,差一點潸然淚下。是的,我了解他的痛苦,他確實痛入骨髓。從很多年前起,他就一無所有了……
野鴨湖事件後,丁大頭似乎突然沉默了。
我雇的那個野模每天去看他,丁力沒再給她講數學課,看來還是蘇副教授的眼光準,知人善任。但是丁力的沉默反而讓我更加不安,他在野鴨湖那種一潰千裏的樣子,還不如讓他天天和我叫板呢。我找機會和他談了幾次,話裏話外暗示我要辦事了,大家還得一起同居,他都不怎麽接話,隻是偶爾提提他讀到的幾本新的棋譜,可這些我全都不感興趣,因為我根本不懂下棋。
在這種惴惴不安之中,我和蘇菲菲的事按部就班往前進行著。蘇菲菲提出了一個詳細的結婚計劃,一共分兩大步。第一,訂婚;第二,經過同居考驗後,再結婚。這真是一個既古典又現代的結婚方案。它一定是蘇菲菲與她的那些朋友商量出來的。訂婚,符合她們江南某地的風俗,以安她上了年紀的父母的心。同居後再結婚,純西方的腐朽方式,表麵上是對雙方自我個性的尊重(他們教授們全愛這麽說),而實際上,恐怕主要是針對我的家庭問題。蘇菲菲因為愛我已經決定在實際行動中作出妥協(雖沒有明言),但她也明確地暗示我,如果不把家庭關係處理好,她隨時有可能逃跑。這實際上對我是某種督促,要求我一定要如同以往勤勤懇懇,把她當掌上明珠,堅決把各方麵的稀泥抹好。
訂婚那天,我在金魚飯店大擺宴席,一共擺了二十桌,天南海北的狐朋狗友全到了,有發小,有曾經的同事,有大學時代與丁力和我相熟的同學。研究生時代的哥們由老傅率領,博士時期的自然是慶水打頭,他是這場婚宴裏人頭最熟的一個。蘇菲菲的父母也從南方趕來參加,她的父母都是江南某著名大學的教授,老頭老太太都是白發蒼蒼,一臉慈祥,頗有學者的風範。我的父母由於都在國外,所以隻是發來了賀電,跟未來的親家互通了電話,互道祝福。我征求了丁力的意見,他考慮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毅然穿上新西服戴上鮮花參加了。我特高興,看來這最難的一關算是過了。
訂婚宴辦得很成功,路子完全按照婚宴的形式,我感覺就像總攻之前的演習一樣。蘇菲菲的父母率先發了言,老兩口講得特好,一看就是大學問家。我周圍的那幫發小本來特反感蘇菲菲,但一看現在木已成舟,馬上見風使舵。老兩口發完言,雷鳴般的掌聲立刻響起來,後排一些如慶水這樣的來自其他城市的邊緣分子也自覺地叫起了好。這幫勢利眼,見人下菜碟的事幹得真是熟練。
然後就是傳統節目:喝。不用我吩咐,這幫人端起酒杯就直奔蘇菲菲的父母,誰都知道今天是給蘇菲菲做麵子。訂婚前我已向大家明言過,老兩口就蘇菲菲這麽一個獨生女,一輩子落過兩次淚,一次是蘇菲菲留在我們這個北方城市工作,另一次是聽說蘇菲菲要結婚。因此,眾狐朋十分賣力。
酒到半酣,人們就開始亂了。蘇菲菲那邊的朋友都特文雅,全是點到為止,酒杯沾沾唇而已。眾人看沒了對手,本性立刻暴露出來,內戰馬上打了起來,互相發起集團軍似的衝鋒,嘴上全都罵罵咧咧的,從這頭到那頭,其中尤數慶水鬧得最歡。正亂著,忽有人叫囂道:“男方代表還沒發言呢。”我一愣,是啊,怎麽把這事忘了。眾人都自告奮勇要代表男方發言,這時隻聽角落裏丁力喊了聲:“我去。”
丁力被推上主席台,他顯然也喝了不少灑,臉紅撲撲的,他雖然穿了西裝,可頭發還是沒修理,亂蓬蓬的。他沒講話就打了一個嗝,引起眾人爆笑。然後他說:“我和程宇是多年的朋友”,眾人在底下都一起點頭,很多人都知道我和他的關係,所以大家覺得他當男方代表夠資格。
“可程宇有時候挺不夠朋友的……”丁力這時說。
眾人一愣,隨後就出事了,丁大頭這孫子接著就開始說英文。在訂婚宴上說英文!他用他熟練的中國式英語開始數落我,內容由淺入深,全是我怎麽不夠意思,後來竟慢慢涉及到我和姑娘們的事。全場上鴉雀無聲,大家越聽臉越白,我雖然英文不行,但是那些事全是我幹的,他一說我就明白,況且蘇菲菲的父母英文都特好,早年全在英國留過學,所以一點沒糟踐聽了個滿耳。
“丁大頭喝醉啦……”這時慶水見機得快,跳出來替我說話,“是,是,是,他醉啦,淨說他自己的事……”大家馬上一起哈哈大笑,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靜默的訂婚宴立刻又沸騰起來,大家都轉過頭端起杯子就喝。這時主席台上的麥克風也被關掉,丁力被老傅指使人推下來,大廳裏換上了歡快的進行曲。
可我的汗還是下來了,眼見蘇菲菲一家三口坐在主桌上臉色變得鐵青,我嚇得在遠處都不敢過去。果然,五分鍾之後,蘇菲菲一家三口拂袖而去,我趕緊追出去,可老兩口都沒用我的車,打輛的士直奔機場。我趕緊去開車,可一出門就看見一埋伏良久的警察得意地向我招手,一看就知道他是到了月底還沒罰夠款呢。
等我趕到機場,哪兒能找得到人?我給蘇菲菲打電話,她根本不接,再打幾次,她幹脆關了機。等了很久,我又驅車趕回訂婚宴的現場,蘇菲菲的朋友都已悄悄地撤了,隻剩下我這方的那幫狐朋還在沒心沒肺地大喝特喝。我氣不打一處來,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們還跟沒事人一樣心安理得地吃我喝我。丁力也混在人群之中,特別興奮地喝著,還大聲講著特黃特黃的黃色笑話。
我撥開眾人,衝過去衝著丁力大喊一聲:“丁大頭,你他媽怎麽這麽陰險……”
眾人一下愣了,丁力抬起頭用他大大的金魚眼翻著我說:“我這是實事求是啊,哪一件事不是你幹的。”
我徹底覺得我受騙了,原來這些日子丁力是在韜光養晦,實際上他在這兒等著我呢,他早算計好了,我上當了。我回過身抄起一個酒瓶就要向丁力的腦袋砸去。
“打呀,你有種就打……”丁力像個無賴一樣把頭伸過來,“讓大家看看你什麽德行……”
眾人這時已經完全酒醒了,老傅慶水之流同時撲上來,把我像一隻螃蟹一樣從丁力的旁邊掰開。我在眾人的七手八腳中指著丁力的鼻子說:“丁大頭,這些年你怎麽變得這麽卑鄙……”
“我卑鄙?”喝醉酒的丁力大聲喊道,“沒有我,你能有今天嗎?沒有你,我能有今天嗎?你這個叛徒……”丁力的聲音異常的大,響徹整個大廳,完全壓過了那些著名的進行曲。
直到訂婚宴後的第三天,我才真正見到蘇菲菲。這三天,她毅然決然地向學校請了假,躲到她的朋友那裏,我發瘋似的找她,最終在一個傍晚,她的公寓樓下,等到了她。
她好像一下子憔悴了很多,嘴上起了一溜小泡,眼睛紅紅的,倒真像一隻兔子。我尾隨著兔子進了家門。進門之後,她自顧自走進臥室,歪在床上。我在床邊坐下,用手撥拉她,這時她的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
“程宇,我們分手吧。”她哽咽著說。
我的心一下了提了起來。
“為什麽?”我顫聲說。
“你自己知道!”蘇菲菲說,“我父母堅決反對我跟那樣的人一起同居,他們說你的家庭環境太差了。”
這個我早料到了,蘇菲菲要出嫁,她父母都心疼得了不得,何況是要和那麽一個搗蛋鬼同居。
“菲菲,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別隨便說什麽分手、吹了之類的話,那樣太傷人,我們還是彼此相愛的。”我異常難過地說。
蘇菲菲聽了這話坐起來,她用一雙充滿淚水的大眼睛看著我,然後說:“程宇你說得對,可目前你必須做出選擇,一個是我,另一個是丁力。你不可以都選,隻能選一個,選了我就忘掉丁力,選了丁力就忘掉我。丁力在,我們就不能結婚。這就是生活。”
“一定得這樣嗎?”我黯然說。
“一定!”蘇菲菲說。
類似的話蘇菲菲曾經說過一次,當時我一當真,蘇菲菲就馬上軟下來,她是真愛我,怕我離她而去。可這一回,她變得比原來堅決,看來她真的想好了,如果我選擇丁力,她真有可能掉頭而去。
“好吧,我考慮一下。”我說。
我離開了蘇菲菲的公寓,心裏黯然無比。我覺得沒勁,生活忽然變得暗無天日。在樓下,打開車門之前我回過頭,蘇菲菲的房間在七樓,她就坐在窗子旁邊的那張書桌上捧著臉呆呆地看著我,我看不清她的臉上有沒有淚水,但那種悲傷卻毋庸置疑地向我鋪天蓋地般洶湧而來。我這個精於計算的小商人從來沒有經曆過生離死別的場麵,在我的觀念中,那隻是發生在戰爭中的事。可是今天我似乎遇到了,它忽然而至,令我心痛無比。
我開車去了公司,老傅正好在。這幾天他為了公司的業務還沒走,白天處理事情晚上住在賓館裏。他看我特別頹喪,就問我怎麽了,我把事情說了,老傅點上一根煙,很坦然地說:“這種選擇你還不會做嗎?到底誰要和你過一輩子,誰又對你毫無用處?”
老傅說得很勢利,但是他說得很實在。
草草處理完事情,我隨後去了一個常常和蘇菲菲吃西餐的地方獨坐,關了手機,我點了一瓶葡萄酒自斟自飲。這一回可以安靜一些,沒有人能找到我,我該想想自己的事。
左手和右手必須選擇一隻,沒有退路。
結論幾乎不言自明,這對於一個商人並不難,老傅已經說了。
如果我是個右撇子,我選擇右手。
如果我是個左撇子,我選擇左手。
原因極其簡單,兩隻手中必有一隻對一個人更有用。這裏不摻雜情感,隻涉及冷漠的功利。
那麽婚姻對於我呢?
首先我是不是想活下去?這當然。其次我是不是想更好地活下去,這也當然。那麽婚姻是不是會讓我活得更好,它對我的意義是否如此重大?我仔細想著,答案也是肯定的。其實,自從我那次跳樓開始,我就被生活深深地傷害了。我自己所有的對那次行動敷衍塞責的解釋都是假的!這些年來,我一直隱隱生活在那種被拋棄被蔑視的情形當中。可是這一次我有了機會,我可以用家庭的方式來拯救我自己,我能夠放棄嗎?
我回家去找丁大頭,他坐在書房裏正看他的棋譜。我在他的房間裏坐了很長時間,他裝作沒看見我一樣根本不理我。我知道他在為他那次訂婚宴上的行動而後悔,但他是根本不會道歉的。
“大頭,我們必須談談。”我說。
“談吧。”他說。
我的心中翻江倒海一般轉著,沉默良久,我跟他說:“我想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丁力放下棋譜,抬起頭看我一眼說:“你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我無言以對。
“我沒看錯,你果真是個忘恩負義、重色輕友的人。”丁力說。
丁力說得對,我就是這樣的人,隨著年齡的增大我越來越自私,大學時代美好的情懷一去不複返。
“那麽你的誓言呢?”丁力又問我。
“這一回我必須食言,為了我自己,我必須拋棄你,因為誓言的代價太沉重,我早已經扛不動了。”我說。
“可你發過誓,違背誓言是不得好死的……”丁力惡狠狠地詛咒道。
“隨便吧,”我異常頹喪地說,“你就把我當一條狗吧,在不得好死之前,我就想跟我找到的那條母狗過幾天快樂的生活,我已經顧不了你的痛苦和詛咒了。”
丁力異常憤怒地看著我,他的嘴唇發青,頭發根根直立起來,他指著我說:“程宇,你等著看吧,我不會放過你的。”我扭過頭,心裏難過得直想哭。其實我們人類就是這樣,當我們距離遙遠時,彼此是友情和天堂;而當我們充分靠近時,彼此就是猛獸和地獄。
丁力終於從我的家中搬走。我給他雇了一個全職保姆,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一切福利照舊。
大家都說我夠仗義的了,我也強迫自己接受這樣的觀點,可我知道自己內心的惶恐和內疚。丁力的那個房間被我粉刷一新。該改變一下了,我想,眼不見心不煩。
蘇菲菲以最快的速度搬進了我家,為了擺闊,我把家裏的家具全都換了,一色兒法國式的,特別文雅特別浪漫。蘇菲菲親自去勞務市場挑選了一個她覺得忠厚老實的鄉下妹,然後,她給她的那幫朋友分別打電話,告訴他們她要開一個盛大的party。
那天的聚會很成功,我按照蘇菲菲的審美觀把大房子布置得跟迷宮一樣。她的朋友來了無一例外都歡叫起來,這真是嶄新的生活。我心想,看來我的決定是對的,這麽多年,這個屋子從沒這麽快樂過。那天,我和蘇菲菲以及她的朋友喝了無數紅酒,蘇菲菲周圍的人還是風雅,他們喝多了並不鬧騰而是紛紛賦詩作賀,後來還在昏暗的燈光下跳起舞來。我斜靠在沙發上看著大家一直傻笑,後來就在疲倦中酣然入睡。
半夜,由於口渴,我醒了,我剛要起來,忽然發現有人壓在我的腿上,我艱難地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盡量不踩著人往前走,看來大家都喝多了,全睡在了地上。這時,我忽然聽到黑暗中“嘩”的一聲輕響,這聲音很熟悉,我想了想,似乎是丁力翻動棋譜的聲音。它很弱,卻異常清晰,這就是新生活嗎?我一邊喝著水一邊問自己,怎麽在新的生活中還有舊的聲音呢?
過了一陣兒,公司裏的業務忙起來,老傅介紹了一大筆訂單過來,我和買家接觸幾次覺得機會特別好,就全身心撲了上去。這一弄就是一個多月,經常出差,每天見到同事的時間居多,而見到蘇菲菲的時間少,而且隻要見上蘇菲菲,談不上兩句我就想睡覺,鬧得蘇菲菲直喊守了活寡。
這一天,買家的談判代表過來,我們剛在會議室裏坐好,正準備談判,這時我的電話響了,一個濃重的外地口音問我:“喂,你是不是辦證?”
“辦證?你找誰?”我問。
“我剛來這兒,想弄一個大學文憑。”他說。
“你打錯了。”我厭煩地說。
“你的電話不是xxx嗎?哎,牌子上不是寫著辦理各種證件嗎?”外地口音說。
“我的電話對,可我不給人辦證!”我說著氣憤地掛了電話。
但這還不算完,我的電話從那天起比原來多了一倍,幾乎都是找我辦證的,什麽要求都有,身份證、學曆證、工作證,媽的,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的電話和我相近,弄得似乎所有來這個城市的盲流都找我。可看了陌生電話,我還不敢不接,萬一是生意上門怎麽辦?
在某一天上午工作完畢之後,我終於醒悟過來,這事一定是丁大頭幹的。因為忙,我已經有一個月沒去看望他了,他說過,他不會放過我的,他這輩子似乎就是要和我鬥爭到底。我於是開著車,拎著瓜果點心去看他,果然在他樓下的廣告牌上就發現了罪證。那上麵赫然寫著我的手機號,旁邊有兩個大大的字:辦證。那明顯是丁大頭拙劣的筆跡。
一進門,我發現野模也在,兩個人在看槍戰片,電視裏正打得激烈。丁力一看我進門就諷刺道:“哎喲,程總終於有工夫來看他豢養的寵物啦。”我沒有接話,而是和他們一起看片子。熬了一個小時,片子才結束,我和野模說了幾句閑話才向他說:“大頭,都是兄弟,有話就直說,沒必要給我添麻煩吧。”
“你都把我掃出門了,我還給你添麻煩?”他陰陽怪氣地回答。
“那‘辦證’那兩個字是誰寫的?你寫了多少?”我問。
“沒有啊。”他說。
“寫了就寫了唄,怎麽還不承認?”我說。
“我當然沒寫。”丁力梗著脖子說。
我們倆聊了一會兒,就沉默了。我自己知道,分開之後我們的溝通會更難。回去之後,我蒙頭睡覺,這是我的習慣,隻要有事想不開,就幹脆不想,先好好休息一下再說。睡醒之後,一看表是晚上十點。我起身來到客廳,客廳裏黑魆魆的,蘇菲菲一個人盯著電視屏幕,在默默地吃冰激淩。我湊過去,貼近她看了看,發現她的臉色特別抑鬱。
“怎麽了?”我問。
“你看看吧。”蘇菲菲說。
她摁了一下遙控器,畫麵上出現了兩個吊線木偶。我盯著吊線木偶,那兩個木偶在人的控製下似乎在演一段戲,過了一會兒片子中竟然傳來一首老歌。看到最後,我總算明白了,那兩個吊線木偶在演我和丁力上大學時跳樓的一場戲,那背後的手就是丁力和野模的手。丁力的手在片子最後,沾著水在桌麵上寫道:注意他身邊的女人,他能拋棄我,也能拋棄你。
“這是你那位兄弟寄給我的光盤。”蘇菲菲說。
我靠在沙發上,心中一片厭煩,丁大頭這個王八蛋,他真是說到做到,看來他不打算放過我,他的憤怒像大海一樣無邊無際,他根本是一心一意要毀掉我的新生活。即使我有地方對不住他,可我這麽多年沒功勞有苦勞,他就能這樣不顧一切?
“你和別的女人是怎麽回事?”蘇菲菲問。
“怎麽回事?能怎麽回事?我每天都忙死了,哪有時間怎麽回事?”我歎了口氣。
蘇菲菲看看我,沒說什麽,她目前還是相信我的,不過丁大頭再多說幾次恐怕就不知會產生什麽結果。我拿過遙控器關了電視,客廳裏一片黑暗。
“你能擺脫他嗎?”這時蘇菲菲在黑暗中問。
“很難,從多年前的那一跳開始,我就很難再擺脫他……”我歎口氣說。
這時蘇菲菲靠近我,她用大大的眼睛望著我,拿起冰激淩安靜地吃了一口,然後用副教授的冷靜建議說,“要不,我們幹掉他……”
我打了一個哆嗦,有些驚恐地望著她,“說什麽呢?你瘋啦……”
“我沒瘋,著名的曆史學家胡和當年遇到一件棘手的私事時,就是這麽做的。”蘇菲菲說。
我慢慢注意到,從某一天起蘇菲菲的朋友開始在我家定期聚會,我那個徒有其名的大書房完全被他們占據。每次一進門,我就發現我的書房門半掩著,裏麵傳來愉快的議論聲。新婚的頭一陣,我曾努力想加入這個行列,但我試了幾次,情況並不理想。他們談論的人文話題往往顯得高深莫測,令我感到不著邊際,因此我暗暗得出結論:現實中的人文知識分子是無用的,投入巨大熱情的清議是他們最根本的功能,但不具備任何社會效用。
蘇菲菲的朋友們往往是在我回家後不久就紛紛撤退,他們見了我都是禮貌地一笑,然後就向蘇副教授告別。這讓我想起了曆史上的某些人文知識分子小組,他們在準備了很長時間之後策劃了一場極其浩大的社會實踐工程,致使整個曆史畫卷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基於這種回憶,我又認為人文知識分子並不完全是死耗子,他們某些帶有煽動性的理想讓人異常不安。因為它具有巨大的潛在能量,也許在時機成熟的某一天,這能量會使某個係統飛速地轉動起來。到那個時候,我這樣的隻會麵對現實的人,不是被他們當槍使就是成為槍下的冤魂。
老傅介紹的那個訂單已經談到關鍵時刻,眼看這塊肥肉要到嘴,我簡直喜不自禁。這一次我出差去外地,基本上就差最後一下子,隻要和買家確定一下細節就行了。在賓館住下,在房間中盤算等待之際,電話忽然響了,我接了電話,問,“誰呀?”
“我,丁力。”那邊說。
我問:“什麽事?”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丁力說。
他很少這麽說話,從來都是頤指氣使的,這回顯得頗不尋常。
“到底是什麽事?”我又問。
“隻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打算放你一馬,然後自謀出路。”丁力低沉地說完,不等我回話就把電話放了。
掛了電話,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自謀出路是什麽意思?他去哪兒自謀出路?這一陣還是不斷有人打電話騷擾我,可我習慣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且我準備等這筆買賣談完就換電話。丁大頭這時給我打電話要什麽?難道他要認輸嗎?他可是一輩子都沒認過輸,別是有什麽不對吧?
想來想去,我就把事情想複雜了。權衡一下,我草草處理完手中的事,迅速打道回府。下了飛機,我沒回家,也沒回公司,而是直奔丁力的居所。到了房間,打開門一看,丁力在,野模也在,兩個人穿著很正式,拿著刀叉非常文雅地在吃西餐。這情景夠怪的,怎麽弄得這麽正式?我想。坐到桌前偷偷看了看丁力的臉色,那個大大的腦袋上根本沒有表情,我越看越覺得怪,心想,這家夥必定下了什麽決心。
“吃吧,我做的牛排,沒幾次了。”丁力瞟了我一眼說。
我拿起刀叉,一邊切一邊吃一邊看丁力,可丁力根本不看我,隻盯著野模。野模拿起一瓶紅酒給他倒上,他文雅地拿起來,脈脈含情地注視著女方,然後以一個紳士的舉止一飲而盡。
我終於忍無可忍問了一句:“哎,這牛排怎麽嚼不動啊……”
“比石頭強嗎?”丁力側目道。
“強。”我說。
“強就湊合著吃……”丁力說。
吃完飯,野模把丁力推進書房,我端著酒杯也尾隨進去,她關上門待在外麵。丁力先是放了一會兒音樂,然後很正式地對我說:“程宇,感謝你還能及時趕回來。”
“當然,我們是兄弟。”我說。
丁力諷刺地一笑,他的意思是你竟然還記得我是你兄弟。
“你知道兄弟是用來幹什麽的嗎?”丁力這時問。
“吃喝玩樂。”我回答說。
“不對,兄弟是用來背叛的。”丁力說。
我啞口無言,丁力這麽多年一直搶白我,我都習以為常了。這時,丁力仰起頭看著空中的某個點說:“程宇,我從來沒向你張過口,但是在我自謀出路之前,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幫我實現一個理想,然後我們分道揚鑣。”
“至於嘛,大頭。”我皺著眉頭說。說實話,聽丁力這麽說,我心裏很別扭,“別總說喪氣話,有什麽事你盡管說。”我揮揮手。
“我的理想是和卜其秀下十盤棋,最好能贏一盤。”丁力認認真真地說。
我聽完愣了,看丁力閉了嘴就問他:“完了,就這個理想?你不是在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他說。
我停了很久,把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然後我認認真真地把酒杯摔了個粉碎說:“丁大頭,你他媽什麽東西呀,你以為你是誰?我怕你出事,手裏的生意都沒弄利落,就匆匆趕回來。你就這麽耍我,這個理想能實現嗎?你不能欺人太甚。”
我非常氣憤地回了家,這一回我終於爆發了,這哪裏是條件,這分明是向我要月亮。蘇菲菲一看我半途出差回來很驚訝,她飛快地跑過來想擁抱我,我一個低頭閃過她的這一招,直奔臥室,再一次鑽進被窩蒙頭大睡,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在睡夢中我擺脫了憤怒,麵前隻有一片又一片晨星暗淡而去。醒來時,蘇菲菲站在我的床前,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空中似乎又出現了丁力那種翻動棋譜的聲音。蘇菲菲仔細觀察著我的表情,她有些擔心地問我:“你怎麽了?”
“生氣。”我說。
“生誰的氣?”她問。
“還有誰,我的那位好兄弟唄。”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蘇菲菲聽完,表情變得異常嚴肅,她咬咬牙說:“我早知道有今天,正邪之間早晚會一決高下。”
蘇菲菲的朋友們很快在我家聚集起來,他們從四麵八方趕來,都是一副臨危受命的樣子。他們把書房門關上在一起密議,我則無聊地在客廳裏看電視劇。屋子裏不時傳來爭論的聲音,大家都在引經據典,大段大段闡述自己的觀點,特別是曆史上的一些佐證。我卻把一部電視劇看了進去,沒想到電視劇拍得還挺不錯,看了一會兒,我竟然還笑出了聲。其實這就是商人跟人文知識分子的差距,他們在鐵肩擔道義,擔負起社會責任感時,我則被那些庸俗的玩笑不斷勸解著。
會議結束,朋友們魚貫而出,他們呈扇形坐在我異常寬大的客廳裏,蘇菲菲坐在沙發中央,我則被擠到一個小馬紮上。蘇菲菲向我認真地說道:“經過集體討論決定,大家一致的結論是:幹掉他……”
“啊?”我一下子抬起頭來,這是什麽狗屁決定,這是人腦子想出來的嗎?
“是的,這是我們的集體決定。”蘇菲菲戴著她讀書時的小眼鏡異常堅定地看著我說,“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就以一種男人的方式去做。幹掉他的方法我們都替你選好了,一共三種:罵斃、毒斃、拍斃,你去執行吧。”
我當然是一個男人,這個男人還是一個特要麵子的男人,要不他的誓言不會堅持那麽長時間。這個男人這回受了欺負,並且被公之於眾。三天之後,我在老婆的逼迫、謀士們的慫恿下,出發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我向蘇菲菲的朋友們表達了決心,然後頭紮白布條,斜背一書包,裏麵放了一板兒磚,騎著自行車(注意,是自行車)殺氣騰騰地騎向丁力的住所。
路上很多人側目看我,大概人們都看出我不是球迷,也不是鬧學潮,恐怕是要去打架。我不斷給自己打氣,就這一錘子買賣,我倒不是真要像人們說的那樣幹掉他,我隻是想拍他一板磚,這就算把自己這麽多年的怨氣出了。然後把醫藥費一付,我們倆從此真的分道揚鑣,一了百了。
到了丁力的樓房,我“噔噔噔”大步上樓,這氣勢恐怕當年勸清帝退位的勇士們都沒有,推開門,我張大喉嚨,大吼一聲:“丁大頭,你這個王八蛋在哪兒?”
沒有人回答我,我手舉板磚奔進書房,馬上就看到那副日常的情景:野模坐在椅子上有意無意地朗誦一本棋譜,丁力閉目養神靠在輪椅上曬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老式錄音機裏竟放著一首懷舊的老歌,那是我們那個年代的歌兒。
這是一個異常安詳的場景,在這個場景中沒有人願意回答我的提問。
聽著那首老歌,我忽然想哭,而且手不自主地發起抖來。我這個懦夫在關鍵時刻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在幾個大字上攀爬的情景,先爬“心”再爬“中”,然後我離開“心中”,縱身跳了下去,就那麽幾秒鍾的衝動,卻改變了兩個人的一生。他們似乎像人類的影子,注定要糾纏下去。
這也許就是人們無法理解的命運吧。
“剛才,誰喊口號來著?”丁力過了半天才睜開眼問。
“我……”我慚愧地說。
“什麽事?”丁力扭過頭問我。
我沒有出息地抹了一把眼淚,飛快地把板磚塞進書包,有些氣餒地說,“沒事,我就是問問中午有我的飯沒有?”
“有,炸醬麵,全是肉丁,你最愛吃的。”丁力痛快地說。
我真是一個沒用的人,這一真理被事實無數次證明,而且這個過程還必將繼續下去。
吃完炸醬麵,我丟盔棄甲般回到我的大房子。人們都在焦急地等待著我勝利的消息。我一進門,蘇菲菲首先跳起來,她頭一個跑到我麵前,這也難怪,因為我的行動關係到她未來的幸福。
“怎麽樣?”她顫聲問道,問完之後馬上看到我脖子上的書包,書包裏板磚的形狀完好無缺。這一下子讓蘇菲菲有了不祥的感覺,她的表情在一刹那間凝固了。
“他,他不在家。”我說。
蘇菲菲的朋友們麵麵相覷,他們什麽都想到了,可就這一點卻忘了。這時蘇菲菲明白過來,她急赤白臉地說:“等著啊,你等著啊,等他一回來,你就衝上去像對待一個西瓜一樣叭嚓一下子,一切就結束了,Game Over。”
蘇菲菲的聲音異常尖利,我從來沒看見蘇副教授如此不顧斯文地尖叫,看來打敗她生活中的這個敵人對於她無比重要。旁邊有人來拉蘇菲菲,蘇菲菲奮力掙開,指著我的鼻子說:“去,程宇,你給我回去。”
我剛要說話,卻不幸在這個時刻打了一個嗝,一股大蒜味衝著蘇菲菲撲麵而去。蘇菲菲一下子就哭了,她說:“程宇,你他媽的這個懦夫,你竟然去吃了炸醬麵,我們可都在等你。”
人們這時全都明白了真相,他們全都悲憤地站起來,聚集在痛哭流涕的蘇菲菲身邊,他們眼裏充滿了鄙夷、不屑甚至落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們肯定在這麽感慨。我看著他們譴責的目光,十分愧疚地請求道:“各位,咱們能不能采取些別樣的手段,我如果被人發現在談話中使用了板磚,警察會管的,這事我想了很久。”
“屁,我們國家是有自由的。”人們怒吼道。
“可自由是有限度的,從來就沒有絕對的自由,你的自由不可以淩駕在別人的自由之上。”我囁嚅地把報紙上常常看到的話一股腦兒說出來。
在短暫的起義之後,我還是決定投降。
雖然蘇菲菲的朋友們又對我進行了百般批判、勸慰和鼓動,可我還是覺得妥協是一條最理智的道路。絕不能用他們的方法,那太理想主義。既然我決定徹底擺脫丁力,跟蘇菲菲在一起好好生活,那就隻有妥協,按照他的條件辦,這樣才有可能讓丁力遠離我的未來,要不他就是附骨之蛆。
我把我的決定通知了丁力,丁力獲勝一般笑了出來,他對我說:“程宇,我知道這件事不難,為了擺脫我,你能夠辦得到。”是的,我現在必須麵對這件事。我不會下棋,但我卻知道卜其秀是象棋界的前輩,特級大師。我向丁力打聽了卜其秀神乎其神的傳奇經曆。丁力說卜先生在棋界馳騁了幾十年,一直罕有敵手,可忽然某一天就不見了,金盆洗手,退隱江湖,似乎一下子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你見過卜先生嗎?”我沉重地問。
“沒有,當然沒有。我隻見過他的棋譜。”丁力說。
聽丁力這麽說,我又失望又氣憤,連人都不見了,讓我去哪兒找?我發動我周圍的狐朋以及公司員工想辦法,眾人一開始聽了誰也沒當真,都認為我在開玩笑。卜其秀大家當然都聽說過,可那是前輩高人,況且隱居多年,普通人去哪兒找?可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向大家請教,弄得大家那一陣見了我直躲。後來在一次和老傅的通話中,老傅聽我唉聲歎氣的就問我怎麽了?我把丁力的事情說了,老傅聽了直罵,他說:“這是他媽的什麽狗屁兄弟,整個一個混世魔王。你能不能以後不管這些破事,把精力多放到公司上些?”
“我願意啊?”我說,“孫子才願意呢。”
“你現在活得就像一個孫子。”老傅說,停了一會兒,他出了一個歪主意,他說這樣吧,真的你就別指望找了,給他弄個假的算了。
甭說,雖然老傅這麽順口一說,但這還真是一個辦法。也許是有點歪,但我想來想去也覺得沒什麽更好的招兒,幹脆硬著頭皮試一試得了。行動就此開始,為了把事兒弄得逼真一點,我花了很長時間,經過九曲十八彎的關係,找到了一個退役的專業棋手蘭野。他是我從眾多候選棋手中挑出來的,原因是他的身份特殊,我就看中了他身份。
和蘭野見麵是在一個幾乎廢棄的工廠裏,這個廠子已經瀕臨倒閉,隻剩下很少的職工在維持。蘭野是這個工廠的工會幹部,他長了一臉絡腮胡子,穿了一身肥大的工作服。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小花園裏吃午飯。
“我請你去吃魚翅吧。”我看了看他簡單的午飯說。
“魚翅很貴的。”他說。
“你幹的活掙錢多嗎?”我又問。
“馬上就開不出工資來了。”蘭野吃著飯說。
那就好,我心想,然後把來意說明,並且開出價碼。“蘭先生,隻要你化裝去下十盤棋,讓對手贏一盤,你就可以得到一萬元。”
蘭野看著我,想了一下很痛快地說:“行。”
“太棒了。”我握住蘭野的手。
但蘭野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我的胡子怎麽辦?”
“如果你要化裝成老人,恐怕就要剃掉。”我說。
“好的,加一千塊錢。”他說。
“成交。”我說。
“第二個問題,你的那位朋友,他的水平有資格讓我讓他嗎?”蘭野又問。
這句話我明白,專業棋手讓棋也得讓得不露痕跡,不能拱手把車馬炮讓給別人吃,那就成了過年送腦白金了。
“放心吧,我的那個朋友絕對有專業水準,他的屋子裏到處都是棋譜,他成天沒事幹就是讀棋譜。”我說。
於是,某一天在玫瑰莊園,舉行了一場不為人知的象棋比賽,比賽地點就在落鳳亭。玫瑰莊園依山而建,很大,它的建築綿延而去,落鳳亭就在半山腰一個突出的岩石上。我推著丁力很早就在那裏等,丁力一開始顯得有些將信將疑,這很自然,卜其秀是他心目中的頂尖高手,能和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