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流經之處好像忽然被兩岸的丘陵擠壓,顯得格外狹窄。墨綠色的河水,湍流湧動,和兩岸藤葛糾纏、古木參天的景象渾然一體,一幅丹青。不時行過的小船,打擾這些纏綿幽深。
離一個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不遠,有一座簡陋低矮的教堂,教堂的牆麵由厚實的木板拚接而成。狹長的鍾樓在叢林中間探出來,尖尖的木頂指向湛藍的天際。鍾樓裏懸掛著一個不大的銅鍾,從遠處看,這座孤零零的銅鍾就像是木樓上結的一顆果子。銅鍾雖小,聲音卻十分洪亮。每當暮色降臨,鍾聲伴隨著晚霞在湄公河畔響起,遠遠近近的村民便知道法國神父又要給大家講道了。村民們會放下飯碗,三三兩兩地聚集在教堂狹窄的廳堂裏,任由燭光在黧黑的臉龐上搖曳。
這座簡陋的教堂,是村民們幫助弗朗克牧師搭建的。雖然時日不多,陳設簡陋,但牧師在這裏的布道,依然吸引了附近很多村民。
緊鄰教堂,有一個不算寬闊的院落。院子外麵是湄公河流域常見的濃鬱密林,但院子裏麵卻是修茸整齊的青綠灌木和花叢。遮蓋著悠長回廊的屋簷,從木質結構的大屋前伸出。這是一座簡單而舒適的房子。與當地人房屋風格不同的是,這座屋子不但高大宏偉,而且在大屋的門窗以及回廊的木扶手邊,都擺滿了盛開的鮮花。除了當地盛產的木樨茸、金盞花外,更多的還是嬌羞搖曳的玫瑰花。火紅的玫瑰在周圍濃鬱的綠葉襯托下,像是燃燒的火焰。駐足遠觀,能使人產生耳目一新的感覺。
大屋的房門是雙開扇的,門上鑲嵌著暗色的玻璃,每塊玻璃之間都有金屬線連接。推開門,迎麵就是一個寬大的客廳,幾張藤結構的沙發把客廳分割成幾個社交區域,沙發的藤麵上,整齊地擺放著歐式風格的座墊和靠墊,茶幾也是藤製的,但茶幾上的咖啡壺則是法國著名的瓷器,與之相襯托的是玲瓏精致的一套咖啡杯。屋子的窗戶很大,隻要打開玻璃窗,亞熱帶清新的空氣就會湧入,使得室內空氣清爽舒適。屋頂有一隻吊扇,接通電源後,扇葉的轉動給人們帶來適意的涼風。雖然處於亞熱帶,但大屋一側的牆壁上,依然建造了一個大大的壁爐,壁爐裏裝飾性地擺放著幾塊木柴。也許,在雨季潮濕的夜晚,燒上幾塊木柴,雖然不需要壁爐產生的熱量,但依然能驅趕讓人煩悶的濕氣。
在壁爐對麵的牆上,懸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在這安寧的房屋裏顯得有些突兀。
畫麵上是一望無邊的大海,海麵波濤洶湧,巨浪翻滾。一艘臨時搭造的木筏在海浪中間掙紮,木筏上,裸體的、半裸的人們早已精疲力竭。顯然,風浪已經把他們折磨得奄奄一息了。陰暗的天空烏雲密布,似乎配合著暴怒的大海。饑渴的人們已經沒有力氣再顧忌大海的威力了,巨浪濤天的大海,似乎與他們再不相幹了。
與客廳相通的幾間小屋是主人和他的幾個孩子的臥室,而離開大屋不遠還有一棟擁有數個房間的屋子,這是仆人們的居所。這是一幢典型的法國殖民者的住宅,房子的主人在幾個月前搬回法國。現在,由於主人的慷慨,整幢住宅,都由本村的神父,簡陋教堂的主持牧師萊爾·弗朗克居住了。
1954年的夏季暑熱襲人,湄公河上的霧氣終日不散,使人們身上總有一種膩膩的感覺。但是,遠處隱約可聞的炮聲,就像暴雨將臨的悶雷,使得這種潮濕的悶熱更加令人心焦。離村落不到三十公裏遠一個群山環繞的地方,就是越南境內的山區小城奠邊府。奠邊府這個默默無聞的小城市,本身人口隻有幾十萬,但幾個月前,忽然從空中降下一萬五千名法國士兵,小城突然間熱鬧起來了。士兵們忙著修築工事,挖溝架炮,趕修機場。法國駐防軍打算在這裏修建一個堅固的永久工事,作為防範越盟的第一道防線。這個時候,越南還被稱呼為安南、是法國在海外的殖民地。設在河內的法國守備軍總司令部為了維護安南、老撾和高棉三角地帶的安全,派遣了兩個作戰師團的兵力,用空降運送到遙遠的奠邊府,以便扼守通往越南、老撾和高棉的唯一通道。但是,從一九五〇年以來的四年中,越盟僅僅通過幾個小戰役,就牢牢掌握住了位於中越邊境線上的重鎮諒山地區。他們把諒山當作橋頭堡,大兵壓境,步步進逼,下一個目標,就會是守護在越南邊境一側,通向老撾和高棉通道上的重要據點——奠邊府。
誰也無法想象這個曆史上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很快就會名揚世界,成為一個歐洲人的大屠宰場以及越盟揚名立萬的戰場。
坐在藤製沙發上胖得有些氣喘的弗朗克先生手中端著一杯冰涼的啤酒,他玩味著酒杯,時不時舉起杯來,大大地灌下一口。坐在他對麵人高馬大的惠伯特先生眨著眼繼續講述他最近的見聞。管家阮太太端著咖啡壺走過來,為惠伯特和與他相鄰而坐的史凡德先生各斟了一杯,史凡德先生謝了她,麵向弗朗克。
“萊爾,我有一個問題,始終也沒機會問你。”
“什麽事情,你隻管問吧。”弗朗克牧師說。
“你到東南亞國家已經七八年了,一直到處轉來轉去的,沒有一個穩定的地方。”
“可不,”管家阮太太說,“早幾年,他獨自一人,把中南半島周遭幾個國家跑遍了。”
“周圍的鄰居都傳聞,說你在這裏尋找什麽東西。”
“為什麽?”
“這裏沒有你的地產和房產,甚至連所像樣的教堂都沒有,上帝沒有在這裏定居啊。”
幾位客人都樂了。
“大家本來希望你在此定居下來,誰想到,戰火又燒起來了。”
弗朗克先生歎了口氣。
“其實,你離開這裏最輕鬆,你畢竟在這裏無牽無掛。”
“可不,這套房子還是皮爾森先生的,弗朗克先生隻是代為管理罷了。”管家阮太太邊說邊不太滿意地瞥了牧師一眼。
“對了,上星期你委托我打聽的地方,我派人去了,但一無所獲。”
“謝謝你,派克,真的謝謝你。”
“能告訴我,你究竟在這裏尋找什麽嗎?”
“抱歉,派克,我現在還沒有頭緒,所以……”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打斷了弗朗克先生的話語。幾個興奮的孩子從遠處向屋外的回廊跑來,他們全都十歲出頭,每人手裏都抓著一隻木頭小手槍,跑在最前麵一個連笑帶喘,他是在逃跑,後麵兩個嘻嘻哈哈地追過來。“元庭,你逃不掉啦。”“追兵”中衝在最前麵的黃頭發小孩揮舞著手中的木頭手槍向“逃兵”撲過去,跟在他後麵的華裔男孩子也從右側包抄過來,眼看著“逃兵”無路可逃了。
“勝利啦!”黃毛小孩高聲大叫。“我們把敵人的軍隊消滅啦。”
弗朗克先生笑嘻嘻地目睹著這個場麵,有些無奈地衝他的客人們聳肩膀,“真是沒有辦法,這裏畢竟不是巴黎,孩子們的心都玩野了。”
管家阮太太嗔怪地阻止了弗朗克先生,推門走出去,對滾成一團的孩子們說,“好了,你們玩得已經太累了,快去廚房吃晚飯吧。”
當逃兵的孩子急忙立起身子,畢恭畢敬地回答:“是,阮太太。”
黃毛的小孩依然笑得喘不過氣來,大喊:“阮太太,元庭這次中我們的計了,他以為我們去找啞巴了,就想回家喝口水,沒料到我們在半道設下了埋伏,一下子就把他抓住啦。”
跟在他後麵的一個孩子捂著嘴笑,一個勁兒地點頭。
阮太太慈愛地看著幾個孩子,用毛巾挨個給他們把臉上的汗水擦幹,把他們帶進廚房。這時,一個孩子忽然喊起來:“啞巴呢?啞巴怎麽沒有追上來?”
另兩個孩子開心地大笑:“啞巴笨啊,他不知道咱們都跑了,肯定還在河邊找咱們呢。”
阮太太假裝生氣地瞪了孩子們一眼:“雅各,你們又把啞巴一個人丟在河邊,還不快把他找回來,時間這麽晚了,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那個叫雅各的黃頭發孩子繼續咯咯笑著,但還是答應了一聲,扭頭就跑。孩子們一窩蜂重新跑進漸漸濃鬱的夜色中,歡叫著向河邊衝去。
史凡德先生笑眯眯地把孩子們的這幕鬧劇看完,扭頭問弗朗克:“萊爾,這些孩子就是你這些年來收養的流浪兒?”
弗朗克先生點頭:“除了雅各,我那個淘氣的兒子,另外兩個都是我收養的孤兒。還有一個孩子沒有回來呢,他頂可憐,似乎是個越南本地小孩。”
“哦,其他孩子不是本地的?”
“不,不,我是指,其他孩子都是華裔,或有華裔血統,隻有那一個似乎是純越南裔。”
“從相貌上倒是分不出來。那位越南裔的孩子有什麽特殊之處呢?”
“那是一個從對岸密林中跑出來的孩子。”萊爾·弗朗克先生用煙鬥指指河對岸煙霧彌漫的熱帶密林,“他幾乎餓昏了,發著高燒,腿上腳上全是割傷。見到我們,他一句話都還沒有說,立刻就昏倒了。”
“他怎麽能到那片密林中呢?”史凡德先生詫異地叫著,“人人都知道,那是一片連綿幾十公裏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除了蛇蠍走獸,從來沒有過人跡的。”
“誰說不是啊,”阮太太插嘴道,“這個孩子不知道是怎樣進入密林,又是怎樣逃出了這片密林的。也許是經曆太可怕了,他直到今天還沒有開口說過話,想必是密林裏的經曆把他給嚇壞了。”
夜色籠罩的河邊,河水默默地流淌,灌木叢生的岸旁,一個孩子孤獨地坐在地麵上,赤裸的腳撥弄著草叢,肮髒的小手不斷地把土塊投入河中。流淌的河水幾乎無聲地濺起水花,然後迅速被湧過來的河水掩蓋。這個孩子臉孔黧黑,赤手裸足,一件又皺又小的背心緊緊貼在身上。在逐漸濃鬱的夜色裏,最惹人注目的,也許是孩子那雙漆黑閃亮的眼睛。這是一雙能在夜色中發亮的眼睛,烏黑,粗獷,時時閃現出一絲不屈。
他在岸邊端坐,一動也不動,專注地觀察著湄公河的對岸。那裏,漆黑一團,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淒厲的猿啼,神秘的莽林似乎充滿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孩子忽然警覺地扭頭,他發現遠處傳來了人聲。接著,他釋然放鬆,輕躍起身,用手撣撣身上的塵土。就在這時,三個嘻嘻哈哈偷襲不成的孩子竄了上來,在他身邊又鬧又喊。
“啞巴哥,你咋就發現我們了?”那個叫元庭的胖孩子用手使勁抓著頭皮,傻兮兮地問。
“真的,我們從老遠就開始埋伏著前進啦。”雅各跟著叫道。
“雅各,不是埋伏著前進,行動的時候不能叫做埋伏。”身材較高、顯得比較穩重的孩子說,“我們是隱蔽前進,偷襲敵營。”
“丁丁,就是你喜歡這些軍事術語,你打算去當兵還是怎麽的?”胖孩子問道。
黃毛雅各打斷了他們,他驚聲叫嚷:“啞巴哥,你的身上怎麽這樣髒啊?你是不是又渡河到對岸去了。”
啞巴用一種憂鬱的眼神瞟了雅各一眼,點了點頭。
雅各說:“你總是這麽髒,阮太太會生氣的。”
胖孩子說:“阮太太不會生氣,她會幫助啞巴哥洗洗幹淨。”
“元庭元庭,就是你一天到晚窮講究,啞巴哥一點兒都不髒。”
那個叫元庭的胖孩子反駁說:“過去我髒,那是沒辦法,自從進入弗朗克牧師家,我一直是幹幹淨淨的。”
丁丁說:“我就不怕髒,等我再長大幾歲,我會去當兵的,太幹淨了能當兵嗎?”
看到三個孩子爭來吵去,啞巴無奈地搖搖頭,他站起身來,用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神態打了一個手勢,孩子們都住嘴了,跟著啞巴嘰嘰喳喳地返回家去。一下子寂靜下來的河邊,變得深沉神秘,隻有幾隻蟲子在深深的夜色裏寂寞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