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的時候,馬迪諾牧師和弗朗克走入了一個半戈壁半沙漠的地區。馬迪諾停下來,從覆滿灰塵的袍口掏出一張地圖,他想找到眼下的位置,但頭昏眼花竟然無法查看地圖,他歎了口氣。
“比格,歇歇吧。”
比格·弗朗克解下水囊,遞給牧師。
為了節省精力,兩個人都避免多講話。
馬迪諾牧師謹慎地喝下幾口水,感到力氣恢複了一些。又把水囊遞給弗朗克,但弗朗克沒有喝,他隻是檢查了一下水囊的塞子,然後,把水囊背在後背上。
“你為什麽不喝?”牧師用眼神表示疑問。
“我不渴。”弗朗克簡單地答道。
“比格,我感謝你的忠心。但我仍然要問你,我這樣瘋狂地想要追尋一個浮光掠影般的東方奇跡,一個神秘的大帝國,你能夠理解嗎?萬一哪天麵臨失敗,你也會無怨無悔嗎?”
比格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為什麽,比格?”
“沒什麽,我相信你。”
“比格,我的孩子。如果你留在羅馬,我會要求你繼承我全部的家產。這麽多年來,你已經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了。”
“不,主教,我不能繼承你的財產,因為我希望你健康地活著。”
“嗯。”主教笑了。
比格把水囊的帶子拴牢,準備繼續趕路。主教攔住他。
“孩子,再多歇一陣吧,我們已經走出戈壁了。”
比格向四周望望,確實,遍地的沙石似乎減少了,代之以赭色的沙堆。這些沙堆就像奇形怪狀的雕塑,被雕刻家肆無忌憚的想象所堆砌。
“主教,我們離那個神秘的大帝國仍然遙遠嗎?”
“近了,孩子,我們一定離她很近了。”
“但我覺得這裏似乎就是天地的邊緣,是世界的盡頭啊。”比格·弗朗克把這幾天一直折磨他的一個想法說了出來。
“在過去,人們都認為這片沙漠是世界的盡頭。”主教指指眼前一望無際的沙峰,“這裏顏色恐怖,地勢凶險,多像是但丁書中的地獄啊。”
比格·弗朗克驚恐地看了一眼,趕快垂下眼瞼。
“但是,馬可·波羅兄弟確實穿越了這個恐怖的地域,他們看到的卻是一個龐大的帝國。”
“主教,萬一他們兄弟所言有誤,甚至是吹噓呢?”
主教認真地思考著比格的推斷,但很快就搖頭道:“我覺得這兄弟倆說的真實可信。當然,世上萬物千奇百怪,無法判斷。所以,這次出行,我才沒有攜帶回贈遼國皇帝的禮物。”
“主教難道打算代表羅馬教廷贈送給東方帝國禮物嗎?”
馬迪諾主教深深地點頭。
“主教,為什麽?”
“因為,”主教欲言又止,“孩子,還有很多事情你並不了解。但是,從今天開始,你要記住我的一句話。”
弗朗克全神貫注,認真把主教的話記在心中。
“孩子,如果你能夠先於我回到羅馬……”
“為什麽先於你?”弗朗克打斷主教的話。
“因為上帝。”主教用手指指頭頂,那裏,西斜的的太陽仍然在肆虐地燃燒。
弗朗克膽怯地點頭,不再追問。
“那時,我會要求你帶上一枚藍寶石十字架,”主教用手從胸前的衣服下抽出一個藍光閃爍的十字架。“你把十字架出示給人們看,他們就會容許你動用我所有的財產。”
“我不會離開你,主教,我不需要你的任何財產。”弗朗克堅決地說。
“哦,上帝有時會安排你離開一段時間的。”主教用安慰的口吻說,“那時,你要用我的財產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麽事?”弗朗克緊張地問。
“你要攜帶足夠的錢財,沿著我們今天走過的道路,到達東方,到達那個大帝國。”
“然後呢?”
“然後,你要修建第一座教堂,你要做第一個上帝的仆人。”
“你是第一個。”弗朗克好像意識到了什麽,趕緊補上一句。
主教輕輕地搖頭,歎了一口氣:“我應該把你留在羅馬,因為我沒有想到這條路竟然這樣難走。”
“主教,我願一直陪伴著你。”
“不,孩子,記住我的話。假如我走得比你快,假如我要求你立刻返回,你必須聽從我的命令,並且按照我剛才對你講的話去做。”馬迪諾主教神態格外嚴肅。
暴曬的太陽變得更加傾斜,變成撕扯著殘存酷熱的夕陽。比格·弗朗克的心情變得壓抑,走了這麽一路,主教一直孤言寡語,而今天竟然說出這麽多話。其中許多話,他並沒有聽懂。但是,他感到了不安,這是上路半年多來第一次感到的不安。他惶恐地注視主教,但馬迪諾主教似乎忘記了剛才那番預示著災難的話語,安詳地注視著遠處那一座座奇形怪狀的山巒。
馬迪諾最後一次翻開地圖,搜尋這個區域的信息,但仍然一無所獲。此時,他們站立的區域,地貌確實太奇特了。
遍地的砂石,柔軟的沙粒,這些與三天來一直穿行的大戈壁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是,前麵的地麵顏色陡變,從沙漠的暗黃,戈壁的淺灰,忽然變成熾烈的赭紅。地貌的形狀也驟然改觀,許多姿態各異的沙丘兀然而起,矗立在夕陽如血的碎石地麵。看似沙丘,稍加觀察才發現,這些其實是一種暗紅色鬆軟的岩石。沙柱般整齊的岩石被風暴反複刮削,使得中間部分變細了,留下肥大的底部和形狀怪異的頂部。在夕陽血紅的照映下,地麵的沙石與聳立的沙岩乃至天地萬物,都被籠罩在一片抑鬱的暗紅色的氛圍之中。空氣依然灼熱,而這種如同火焰般的色彩,使空氣變得更加酷熱難耐。
馬迪諾把手中的地圖折疊起來,此刻,他顯得有些頹唐。
“比格,我們迷路了。”馬迪諾主教有著一種遇事不驚的沉穩,但此時他的聲音明明在顫抖。
“主教,我不在乎。隻要跟你在一起,我什麽也不怕。”
馬迪諾主教有些責怪地盯了比格一眼:“囑咐你多少次了,不要稱呼我主教。”
“對不起,我認為這裏沒有別人。”
“沒有嗎?”馬迪諾抬頭,掃視著包圍著他們的、如同雕像般奇形怪狀的岩石。
“您一直對我說,世上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地圖已經用到頭了。往後的道路,我們隻能依靠上帝。”
比格把身上的水囊用力抓了抓:“主教,隻要我們節省一些,就會走出這片古怪的區域。”
“但願如此。”
自從進入戈壁,他們就知道了,在戈壁和沙漠裏的任何耽擱,都會導致生命的枯竭。因此兩個人再次艱難地起身,進入了這片似乎經過雕塑的地區。很多年以後,人們把這種地貌稱作亞丹地貌。這個名稱的發音,是當地人的土語,意思就是被改變的地區。
在兩個人的身後,落日投影下一個巨大的怪獸,怪獸脖頸粗長,頭顱碩大,瞪著一雙牛眼盯視他們。
比格有些擔心地打量砂石的雕塑,詫異於大自然的威力。
馬迪諾主教目不旁視,始終麵向行進的方向,堅毅地邁動腳步。
落日的餘輝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
太陽很快就落山了,擺脫了灼烤人的烈日,兩個人加快了腳步。
隨著太陽最後幾縷光線在血色的沙石堆上消失,道路變得漆黑難辨。就在這時,起風了。
剛開始起風時,他們聽到了自遠及近的呼哨聲,比格為此感到一陣興奮。
因為有微風的吹拂,空氣會變得涼爽許多,會給兩個人的夜行帶來舒適的爽快。但剛剛前行幾步,一切就突然改變了。
風聲在刹那間變成了一種犀利的嘶吼,像是從遠處匆匆趕來了一群厲鬼。在他們四周喧囂悲鳴,發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在剛剛升起的月亮下凝固的雕像忽然舞動了起來,雕像與飛奔而至的厲鬼一同跳躍、狂奔。風揚起鬼怪的長發,揮舞的發梢抽打旅人的臉龐,抽得人臉蛋生疼。地麵的沙石跟著這些瘋鬼飛舞騷動,沙子迷住人的眼睛,石子像冰雹一般抽打著裸露出來的皮膚。
兩個人用衣服包住腦袋,在狂風石雨中躲閃。但淒厲的呼嘯聲,卻從耳朵裏刺心地鑽入。比格發現自己頭頂上的一頭巨獸張開了猙獰的大口,漆黑的喉嚨發出震撼人心的嘶吼。他的頭腦一陣昏黑,腳下不由自主倒退幾步,但他挺住了,在他的前麵,主教吃力地跋涉著,沒有被這些厲鬼嚇倒。比格抱緊胸前的水囊,頂著狂風邁步向前,但這時,一隻吐出舌頭的厲鬼抓住了他的肩膀。
比格驚呆了,顫抖了。這隻厲鬼頭顱巨大,舌頭血紅,眼珠就像兩盞汽燈:“把命留下,把命留下!”厲鬼嘶吼著,尖利的牙齒摩擦著比格的脖頸。比格膽怯了,他緊閉雙眼,發出大聲的祈禱,拚命叫喊走在前麵的主教。但是,周圍都是冤魂厲鬼淒厲的嘶叫,馬迪諾主教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呼喊。比格的膝蓋一軟,咕咚一下跪在地上,他不敢睜眼,耳邊全是鬼怪驚天動地的怒吼。他的衣袖被另外一隻妖怪抓住了,幾隻妖怪撕扯著他,仿佛要把他撕成碎片。比格知道,這裏也許就是所謂的地獄,他和主教誤入歧途,竟然一路走到了地獄的門口!
比格不敢再停留了,他用盡力氣喊叫主教的名字,然後,他扭轉頭,順風向著相反的方向狂奔。巨獸沉重的腳步在他身後震響,呼出的熱氣蒸烤著他的後背,他的嘴裏發出陣陣哀嚎,不知是因為絕望還是乞求饒命,腳下的步伐更快了。此時,他一心想的,隻是趕快逃離這個地獄,這個恐怖的充滿厲鬼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