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聯係到希拉娜夫人,丹尼婭就強烈感覺到列爾伯爵跟她之間的親密關係。丹尼婭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熱情回應,隻消幾分鍾時間,希拉娜夫人已經接受了丹尼婭第二天下午前去拜訪的請求。
尋找希拉娜女士的住處沒有費多大勁兒。丹尼婭騎著自行車從報社出發,十分鍾就找到諾瑪大街190號。這是一棟巧克力色的公寓大樓,樓麵呈波浪狀,窗口和陽台都隨著弧狀的外形而彎曲旋轉,顯露出高雅別致的風韻。
希拉娜太太住在二樓,丹尼婭進入大樓,保安笑眯眯地迎接了她,並殷勤地為她按下電梯的按鈕。丹尼婭對必須乘電梯上樓感到好奇,但電梯門一打開,她發現自己已置身於希拉娜太太富麗堂皇的客廳了。
這是一間兩百多平米的大客廳,三麵牆上都是紅木的鑲板,鑲板上懸掛著各個時代的名畫。朝海的一麵是一個與房間長度相同的巨大的落地弧形玻璃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在海濱浴場奔跑的人們以及地中海水泛出的泡沫。丹尼婭注意到周圍牆壁有三處地方沒有懸掛油畫,除了那個專用電梯門,還有兩處通向其他房間的門,隻是門的顏色與紅木鑲板相同,讓人幾乎無法辨認而已。
“歡迎您,弗朗克小姐。”希拉娜夫人身穿很隨意的室內便裝向她迎過來,“請您坐在靠窗的沙發上吧,這樣,地中海的陽光就會隨時籠罩著您。”
“謝謝,您叫我丹尼婭好了。”丹尼婭恭敬地回答,“給您打電話預約這次會麵,真的非常冒昧。”
“哪裏,我很歡迎您的到來呢。”夫人微笑著回答。從她的臉上,丹尼婭看到的是親切友好的神態,這與居住在蒙特卡羅成千上萬的貴婦人的傲慢形成鮮明的對照。
丹尼婭向夫人微微鞠躬,然後坐在沙發上。
這是一套蛋形的三件套沙發,顏色鮮嫩,設計獨特,舒適自如。女仆給丹尼婭端上一杯咖啡,夫人則坐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在丹尼婭和夫人之間,放置著一隻全玻璃的淺咖啡色茶幾,顏色柔和,玻璃厚重,支撐茶幾的是四位仙女造型的立像,四位仙女栩栩如生,好像也要加入會談並且隨時為客人奉上茶飲似的。
“前來打攪,希望沒有給您造成不便。”丹尼婭謹慎地開口。
“沒有關係。”希拉娜太太露出那種貴族式的典雅的笑容,“我雖然很反感記者的來訪,但您與其他人不同,我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弄清楚,列爾伯爵竟然對您是那樣的讚不絕口。”
希拉娜夫人的直言不諱確實把丹尼婭嚇了一跳,但她發現夫人並沒有惡意。
“也許因為我也是馬戲愛好者的緣故吧。”
“真的?”希拉娜夫人的表情怪怪的。
“難道,列爾伯爵……”
希拉娜夫人用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像是在提醒一個撒了謊的小孩子。丹尼婭的臉紅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希拉娜夫人笑了,笑得很和善。“你不用擔心,列爾伯爵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他介紹你來,我會滿足你一切采訪要求的。”
“謝謝夫人,其實,我跟列爾伯爵剛剛結識,他是個非常熱心的人。”
“一位好好先生,他對於歐洲王室家族史的研究遠遠高於對馬戲的愛好。”夫人補充說。
丹尼婭忽然想起了什麽,她邊回憶邊說:“不僅是列爾伯爵,您這麽一講我想起來了,在去年的《明鏡周刊》上,您曾經發表了一篇文章。文章似乎是從另外一個側麵,重新考證路易十三皇帝與奧地利皇室在古羅馬時期產生的血緣關係。我記得,這篇文章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貴婦人臉上露出了幾分得意之色:“我不是一個不開竅的人,不是那種墨守成規的老古董,不是嗎?”
“當然,您的觀點很新穎,角度非常獨特。”
“所以,我願意接待你這位熱情四溢,如此年輕,頗有才華的記者小姐,是可以理解的,對吧?”
丹尼婭看到希拉娜夫人的臉上流露出俏皮的笑容,心中的疑惑一掃而光。
“希拉娜夫人,我完全理解,並且更加感激您的接見了。”丹尼婭發自內心地說。
“你今天來,是為了那天我第一個發出驚叫的事情吧?”希拉娜夫人一語中的。
“既然您提起,我也不想向您隱瞞,我確實是因為那件事才來拜訪您的,希望您能夠給我一些線索和信息。”
“我本來就很想找到你或者其他一個可靠的人,把這件事公布出來。雖然警方在現場向我詢問過一些情況,但是我不願意給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添麻煩。更何況,事故發生的瞬間,我確實看到那位先生端坐在那裏,一動也沒有動。”
“這麽說,您注意到那位先生了?”
“是的,他是位非常高雅,非常禮貌的先生。富裕,優雅,整潔。”
“您認為,這位先生沒有做任何可疑的事情?”
“我想是的。”
“但是,根據警方事後模擬現場提供的線索,那枚致命的毒針,確實是從這個貴賓包廂的方向呈水平位置發射出來的,準確地說,也許就是從與您同一個包廂的那位先生的方向射出來的。”
“首先,我必須聲明,我沒有看到他有任何異常的動作;其次,這個先生顯然是位華裔,他的鼓掌是那樣的熱烈,眼神是那樣的真誠,他怎麽可能是一個殺害自己同胞,殺害那樣一位年輕可愛的姑娘的凶手呢?”
“可是,警方正在設法尋找他的下落,但他卻像蒸發了一樣,竟然沒有留下一點兒蹤影。”
“也許這就是中國人,那個神秘古老的民族特有的行事原則吧。無聲無息,不動聲色。”希拉娜夫人的眼睛閃著光,“我先生家的祖先,曾經踏上過這片古老的土地,並且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兩個人的談話頓住了,丹尼婭感到希拉娜夫人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有一個簡單的理論在提醒著她,無論是警察還是記者,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都會喪失最難得的機會。
“希拉娜夫人,我很感謝您今天對我的接待以及推心置腹的談話。但是,我依然希望找到與您同一個包廂的那位男士。這並不代表我懷疑他是凶手,甚至我很可能無法找到他,因為他的劇場票是用現金支付的,並且是本人直接到劇場售票處取的票,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疑的行為。”丹尼婭啜了一口咖啡,執拗地說。
“這也是中國人的習慣,不願意用信用卡,不習慣在網上訂票,等等等等。”
“也許吧,但是,如果不是他,我很難揣度那枚毒針是怎麽發射到表演場的。”
“你真的懷疑這位先生嗎?”
“不是我,夫人,而是警方。我隻是設法獲取最新的消息,以便在報紙上首先發表。”
“你知道什麽叫做瞬間昏眩嗎?”希拉娜夫人忽然轉換了話題,她眯著眼睛,似乎還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帶著一種疑惑和困頓的表情,“就是那種像流星劃過天際的瞬間,短短的一霎頭暈目眩起來,但也許隻持續不到一秒鍾的時間,忽然一下子什麽都過去了。你產生了一種被蕩下秋千的感覺,也就是說,昏眩雖然過去,由於過於短暫,而使自己仍然懷疑剛才是真的否昏眩過去。”
“您是說?”丹尼婭有些困惑,她不明白夫人到底在講些什麽。
“哦,我是告訴你,那天晚上在劇場裏,也就是在慘案發生的一瞬間我的感覺,這種感覺使得我情不自禁發出一聲驚叫,後來,我才看到那位從馬背上掉下來的女孩子。”
“什麽?難道,難道您是在女孩子發生事故之前,就已經感受到極度的恐怖了?”
“可以這麽說,確實可以這麽說。但這件事我跟警察解釋不清楚,我自己的頭腦裏也遺留著極大的混亂。”夫人手指有些發抖,她點燃一隻細長的顏色發深的昆煙,用打火機點燃,“跟你談起這件事,就是想請你幫助我分析。在那個令人混沌的時候,我到底對什麽事情發生了恐懼?是我自己的昏眩?還是那個女孩子掉下馬背?”
“您對於當時的情景真的記憶不清了嗎?”丹尼婭關切地問。
“不是記憶不清,而是發生時空錯亂。”
“我不明白,夫人。”
“這就是為什麽,我對警方並沒有過多講解事情發生的真實情況的原因。因為,我確實有一種錯亂的感覺。”
“夫人……”
“你能感到空氣的震顫嗎?就在你的眼前,在一片正常的氛圍中。忽然,空氣顫抖了,你覺得地麵應該也隨著抖動,但沒有,你的腳下很平穩,桌椅絲毫沒動,僅僅是你眼前的空氣被撕裂了,就像是一根針,對了,一根針在撥動著空氣,敏銳地穿透,然後,在你的眼前,忽然出現一張渾圓的臉孔,一張被極度恐懼膨脹起來的臉孔,對了,是一張男人的臉孔。”
丹尼婭感到,她的手臂被夫人修長的手指抓牢了,指尖刻進肉裏,產生一陣疼痛。但丹尼婭忍耐著,不動聲色。
“我想起來了,小姐,那是一陣急劇波動的空氣後麵,出現的一張腫脹的臉。這張臉像是在水下擺動的那種,但被恐懼扭曲了。”
“您講的是那晚現場發生的某種狀況嗎?”
“這是怎樣一張臉啊!惶恐,震驚,極度恐懼,一雙突暴得像煤球一樣的眼珠,血紅的顏色,麵部肌肉由於高度緊張而扭曲成一團,獅子鼻迅速膨脹,幾乎要噴出火來,嘴巴下垂,涎水橫溢,一雙充血的眼球,牢牢盯住我端坐的包廂的位置。”
“……”
“就是這種狀況驚嚇了我,讓我不由自主地尖叫起來。直到此時,我才看到了馬背上墜落的女孩兒,當時,我還以為這位女孩可能是離得太近,被我的聲音驚嚇得跌落下來的。”
“這麽說,您可以斷定,那位女孩子是在您發出尖叫後才掉下來的,是嗎?”
“對,確實是這樣,確實是這樣。”
希拉娜夫人端起咖啡杯,透過輕柔的熱氣瞥了丹尼婭一眼。
丹尼婭知道談話應該到此結束了,她必須告辭。
“希拉娜夫人,謝謝您抽出這麽長時間接見我,並且,您的咖啡確實好喝。”丹尼婭一邊站起身一邊客氣地說。
希拉娜夫人跟著站起來:“很高興您能來訪問我,我真的很喜歡您。”
“您請留步。”丹尼婭走到電梯門前,看到希拉娜夫人用保養得很好的手指按下電梯的按鈕,就客氣地阻止夫人。
電梯迅速升到了二樓,叮咚一聲輕響,電梯門開了。
“再見,夫人,再一次感謝您的接見。”丹尼婭微微鞠躬,退著走進電梯。
這時,夫人忽然用手擋住即將合攏的電梯門。
“請你稍等一下。”夫人匆匆地說。
丹尼婭嘴角歪了一下,不知道應該笑還是應該表現出某種企盼。但夫人伸出握成拳頭的一隻手,丹尼婭隻看到塗著蔻丹的指甲合攏著。
夫人猶豫了一下,張開手指。夫人的手心裏,躺著一張很小的照片。
“這是?”
“那位先生,就是坐在和我同一個包廂的先生,他身穿西裝,鋥亮的皮鞋,打深色領帶。最顯眼的是那件做工精細式樣高雅的襯衫,襯衫的紐扣上刻印著家族的徽章或姓氏的字母,喏,這就是他紐扣圖樣的照片。”
“難道,這位先生……”
“對,綴在他襯衫袖口上的紐扣,鍍金的金屬扣麵上有一個古怪動物的浮雕,像獅子,但身後拖著一條長滿金鱗的長尾,四隻粗短的腿上爪尖鋒利。”
這顯然是一張拍攝失敗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正是中國雜技團演出的現場。從圓形劇場的貴賓席上瞧過去,飛舞的女孩子似乎就在眼前。但糟糕的是,按下快門的瞬間照相機鏡頭歪斜了一下,畫麵的左下部很大一塊地方,被側麵伸出的一條男人的手臂遮擋住了。這條手臂顯然是貴賓席上另外一位客人無意中伸出來的,手臂破壞了照片的整體畫麵。丹尼婭頓時明白了夫人的用心,因為她無意中的一次拍攝失敗,給那位神秘人物留下了一個重要的影像。從這條手臂可以看出,此人身穿高檔的深色西服,一件雪白高檔內衣襯衫的袖子,長長超出西服的袖口部位,襯衫的袖口上,綴著兩顆亮晶晶的黃銅紐扣,紐扣在劇場的燈光下晶晶閃亮,炫耀著高貴的身份。丹尼婭注意到,黃銅紐扣上除了那隻怪獸的雕刻,還篆刻著一個縮寫的英文字母:L。
“這是?”
夫人笑了:“我很少使用數碼相機,如果不是節目太精彩,我根本不會想到去拍照。”
“這是您在現場拍攝的照片?”
“如果不是你及時打來電話,我早將這張失敗的照片刪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