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音飛機的轟鳴聲中,李警官酣然入睡了。半夜才睡著的小芳,想了一路的心事,心裏充滿了沮喪和失落。案子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議,當著自己和李警官的麵,一位如花似玉般的小女孩喪失了性命。而罪犯竟然利用他們對國外狀況不熟悉的弱點,冒充國際刑警值班員,半夜劫擊李警官並奪去了罪案現場的重要證據——藍寶石。此時此刻,她和李警官作為中國刑警的優秀代表,竟然一籌莫展,無可奈何。李警官經驗豐富,經曆過大風大浪,此時的疲憊與案情複雜、疑點難解的沮喪混雜在一起,構成一種極其強烈的失落感,就像在拳擊台上,第一輪就被對手擊倒在地的選手一樣。無言的痛苦,陪伴他們的整個歸程,直到他們重新進入這場比賽,重新麵對那個狡猾的對手。
一下飛機,李警官和小芳就直接回到局裏。向領導作了簡單的匯報後,當天下午,兩人就急不可耐地按照雜技團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受害者梁雯麗的家。
梁雯麗的父母在幾年前遇到車禍雙雙去世了,她平時就住在雜技團的宿舍裏,隻有逢年過節,才會回家與年邁的爺爺團聚。爺爺是她唯一的親人,也是她與雜技團外麵的世界中唯一的聯係。
梁雯麗的爺爺住在北京西郊的石景山區。
警車沿著寬敞的長安街一路疾馳,過了老山,汽車拐進了一條狹窄的郊區公路。顛簸的路麵露出醜陋的龜裂,柏油路的邊緣,由於沒有馬路牙的石沿保護,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地在土路麵上蔓延。在這片舊住宅區樓群裏,盡是掛滿了衣服的陽台和陳舊的樓房。在這樣的樓群裏東彎西拐,他們終於找到了梁雯麗爺爺的家。
前來開門的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
“您好!”小芳首先招呼,“您是梁海波老先生吧?我們是北京市公安局的。”
老人打量他們幾眼,沉默地把他們讓進屋,一個女孩子出來給他們沏好茶,又退了出去。
老人無言地打量兩個陌生的警察。由於沒有穿警服,李警官身上的西裝掩蓋了他的身份和銳氣,小芳年輕歡快,在沉默的老人麵前顯得有些無所適從。直到此時,老人才開口。
“你們今兒個到我家裏頭來,可是為了雯雯的事情?”
老人的語言簡潔,但老北京的味道很濃,與他灼灼的目光一起,構成一種威嚴的壓力。
“我們也是來看看您老人家。”小芳這句話脫口而出,剛剛說完,就不由得抿抿嘴。
“也想看看雯麗小妹妹的生活環境。”李警官恰到好處地補充一句。
“我這個孫女,我這個孫女一向和善,溫良,隻知道苦練功夫。”老人悲憤地說,“這是她第三次參加國際馬戲大賽,好不秧兒的,她,她這又是招誰惹誰了?”
老人眼角淌出一滴渾濁的淚水,但很快就控製了自己的情緒。這是一位睿智的老人。
“也許,是有些敵對人物對我們國家心懷仇恨。”李警官緩慢地開口,“又或許,這僅僅是一次誤傷,因為梁雯麗還是一個孩子,一個與世無爭的孩子。”
老人重重地打量了李警官一眼:“你們警方,在蒙特卡羅這個城市,有沒有自己的偵察力量?”
李警官沉重地搖搖頭:“大爺,我們理解您的內心感受,我們也感到非常痛苦。因為,歹徒就是在我和我的同事眼前下的手。可是,可是我們卻毫無線索,也無法在國外繼續偵察。”
“這事兒,這事兒難道就……”
“不,不能就此結束。”李警官體諒老人的心情,堅決地說,“蒙特卡羅那邊,有當地警方和國際刑警的同事們,他們還在繼續偵察。為了配合他們,我們在國內,也要及時提供與受害者有關的詳細情況以及一切能夠幫助破案的線索。”
“凶手,那個殺人凶手是什麽樣的人?他是歐洲人還是咱中國人?”老人問。
“老人家,對不起,我們目前確實沒有任何可靠的情報。無論如何,我們希望您能夠提供第一手材料,以便我們和海外警方協同破案。您知道,作為警方調查案件的規矩,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我們隻能從受害者的身邊尋找線索,這一點,我們希望您能夠理解,並積極配合我們。”
老人悲憤地點頭,表示可以接受。
“我們首先希望您能夠提供的情況,就是從您的家庭履曆和親屬關係中,是不是存在任何可以發現嫌疑分子的線索?尤其,事情發生在國外,這種對象更容易鎖定在與海外有特殊關係的家屬、親戚和社會關係身上。”
“這點兒絕對沒那種可能性。”老人肯定地搖頭,一口老北京話說得幹脆明確,“自打我進入馬戲班子學藝,剛七八歲,整天練功走場,連家鄉的親戚都很少來往。到了雯雯父母那一輩,社會關係稍微複雜了些,但他們性子和善得很,根本沒有什麽仇人對手。雯雯這孩子就更甭提了,她年輕、單純、善良,有哪個人會仇恨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老人有些激動,胸膛起伏,聲音哽咽。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其他的社會關係,比如我在老家和北京城裏沾點兒邊的親屬和熟人,我不記得有誰與我們家有啥過節兒。我們和雯雯這一家子,平時就是跟人紅個臉兒都少有,別說心裏有仇兒的了。再說了,說起與國外的聯係,我和我兒子、媳婦對這些洋人連個熟人都沒有,何況仇人呢?”
李警長深深點頭。
“會不會有人出於嫉妒,或者……”小芳問道。
“怎麽可能?”老人的態度更加肯定,“出國參賽是由咱們國家的雜技團組織的,這是一個齊心抱團兒的集體,從團長到團員,一門兒心思想在大賽上顯山露水,為國爭光。那種自私自利,蠅營狗苟的小人,怎麽能夠被選入咱出國參賽的團體裏呢。”
“也是。”小芳點頭,把這句話記錄在筆記本中。
“除非是那些老外!”老人悲憤地抬頭,對著用筆記本記錄的小芳,“有些老外選手個人技巧也不錯,但他們缺一股子勁兒,個個像大尾巴猴兒似的,怎麽能和咱們國家的選手比。他們輸得不服氣,會不會就有人幹出這種下賤的勾當?”
李警官搖頭:“比賽正在進行,還沒有分出高低勝負,再說……”
“我從骨子裏不相信那些老外。幾十年以前,就是他們在欺負咱們中國人,現在咱強了,他們能服氣?”
談話在漫無邊際地繼續,小芳把老人的每一句話都認真做著記錄。李警官邊聽邊用眼角在這個簡單陳舊的屋子裏四下搜尋。
這是一套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修建的老式居民樓,房間狹窄擁擠,布局也不夠合理,單元內客廳狹小,臥室采光不足,陽台仄窄,隔音極差。李警官清晰地聽到隔壁在廚房案板上剁肉的咚咚聲。
忽然,李警官的眼睛瞥到了一個掛在客廳牆上的陳舊相框。
這是一個木製的相框,玻璃板下發暗的舊照片在被油煙熏黑的牆壁上顯得毫無生氣。何況,照片中有一大半是陳舊的黑白照片。這種把家庭成員曆年積累的照片裝進玻璃鏡框掛在牆上的做法,是很多老北京家庭的習慣。李警官站起身來,走到相框跟前,一邊瀏覽一邊與老人對話,老人有些驚訝地注視著他。
這個玻璃相框不算大,整齊地擺放著三排照片。
最上麵一排,一連三四張都是老人的孫女梁雯麗的彩照。這是一個麵容嬌好的女孩子,渾身散發著青春的氣息。相框最左邊,是一張她戴著紅領巾站在北海的湖邊,以北海寶塔作為背景的照片;右側則是她在巴黎埃菲爾鐵塔前與另一個小夥伴的合影;正中間,擺放著幾張在國際馬戲大賽上手捧金小醜獎杯的照片。梁雯麗天真爛漫幸福陶醉的笑臉在李警官熟悉的那個馬戲大篷裏綻放,團裏其他小女孩簇擁著她,像在環繞一支鮮豔的花朵。李警官一閉上眼,就出現了那天夜晚從馬背上飄然而落的一朵粉紅翠綠的雲朵,心裏頓時一陣疼痛。
第二排照片幾乎全是雜技演出的場景。隻是演出場所都是在國內,舞台相對簡陋,明顯是十幾年以前的那種馬戲大篷。照片上的核心人物也變成一對正在表演的夫妻。他們做著“空中飛人”的複雜動作,表演精彩而驚心動魄。挨近木框的位置,有幾張夫妻合影的生活照片,這是一對中年夫婦,兩個人精幹、爽朗,互相依偎,露出幸福的笑容。
最底下一排,李警官看到的都是陌生的人物,以年代較久的黑白照片為主。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令李警官驚訝的是,還有一些金發碧眼的外賓隱現在人群中。
在相框最不惹眼的右下角,李警官注意到一張變得焦黃的非常古舊的黑白照片,由於年代久遠,整個照片畫麵顯得蒙蒙朧朧的,人物嘴臉也暗淡模糊。照片的背景是一條河流,暗色的河水渾濁奔湧。河流對岸是蔥蘢的樹林,熱帶植物沿著河邊盤根錯節。而相機前坐在岸邊石頭上的,是四個歡樂的少年,他們黧黑消瘦,衣衫簡陋,但神態輕鬆,好像在努力壓抑著隨時會爆發出來的歡笑。如果不是這四個人中有一個明顯露出的歐洲人臉孔,李警官的目光很可能會在這張普通的生活照片上一掠而過。
李警官過了很久才把目光從相框上移開,他注意到,梁海波老人此時正在緊張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隨著他的轉身,老人也猛地把眼光從他的背影上躲閃開來。
“您家的照片很有曆史價值啊。”李警官口吻輕鬆地說。
老人顯然大大鬆了一口氣,說話的聲調也恢複了正常:“那些都是雯雯父母親早年的照片,自從他們去世以後,再也沒有人動過這個相框。”
李警官隨口詢問了幾句當年車禍的情況,深深歎了一口氣。
小芳從公文包裏掏出了一張現場發現的藍寶石的放大照片:“梁老師,您曾經見到過這塊藍寶石嗎?”
老人戴上老花眼鏡,仔細地打量照片裏的藍寶石,過了長長的五分鍾時間,他才慢慢地搖頭:“沒有見過,從來沒有見過。”
李警官分明看到老人拿起照片時手臂在顫抖,他還注意到,老人的語氣此時變得吞吞吐吐,似乎在心裏權衡著什麽,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的樣子。李警官沒有吭聲,隻是示意小芳,停止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