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淳回到家時,發現大宅的前門已經敞開了。
離黎小淳安排那位私人偵探前往中國那天已有二個星期。這天,爸爸早早就告訴他,今晚家裏有貴客,讓他務必早些回家。
客人還沒有到達。對於今晚的客人,黎小淳根本沒有絲毫興趣。他沒有直接上樓去見父親,聽說母親正在後麵,就直接朝後露台走去。
這棟豪宅的主人黎元庭此時正在樓上的私人辦公室吞雲吐霧,他嘴裏叼著粗大的哈瓦那雪茄,坐在沙發上翻閱當日的報紙,紙張在他手裏稀裏嘩啦地作響。黎元庭的家族經過短短幾十年的努力就積聚起億萬歐元的身價,躋身法國的上層社會,每每想到這裏,黎元庭,這位剛剛進入花甲之年的華人富豪,就會發出一陣豪邁的感慨。
黎元庭家的府邸從外表上看,顯得有些古老陳舊,不很氣派,甚至有些光光禿禿。之所以顯不出氣派,是由於從鐵柵欄門外的公路上向裏看,距離實在太遠的緣故。黎家的這座宅邸,座落在遠離巴黎的一個方圓幾英裏的大園子裏。這是一座青灰色磚石結構的大房子,樓房結實敦厚。雕花鐵柵欄門離樓房建築有一百多米的距離,門內是修剪整齊青蔥馥鬱的花園,一條筆直的車道在花叢掩映下直達樓房的拱門前。由於鐵門每天二十四小時牢牢緊閉,路過的人從遠處觀察,隻能看到樓前迸濺著銀色水珠的巨大噴水池上的雕像。這是一個女神雕像,高雅的女神在蚌殼內裸身俏立,大理石的長發隨風飄然,把珍珠般晶瑩的碎玉抖落。繞過水池就會看到一個帶有圓柱的門廊,這個拱形門廊高大寬敞,汽車從鐵柵欄門後的甬道駛入,可以繞過環形升道把主人直接送到古典的鑲花玻璃門前,而通道上方的頂棚,恰好支撐起二樓一個巨大的露台。不過,這個造型美觀的露台平時很少見到人影,而置於屋後相同位置的後花園露台,才是主人休憩消閑的場所。後花園露台有著巨大的羅馬式波浪形石雕圓柱,柱頂雕刻著姿容各異的仙女。這些廊柱環繞露台形成一個弧形,在廊柱兩端的盡頭,各有一個高及肩部的大理石花盆,盆內放置著一顆珠圓玉潤的白色大理石圓球,圓球被傭人擦得閃光鋥亮,球麵四季清水流淌。冬天,整個露台被一層巨大的玻璃窗覆蓋,暖氣在玻璃窗內流轉,使得人和花朵如沐春風。這個被稱為“冬季花園”的寬大露台,才是主人日常使用的休憩場所。
黎元庭大宅今夜要迎接一位尊貴的客人。天色尚早,仆人們就已忙著把修整好的花園再次清掃一遍,樓上露台也重新布置了新鮮的花朵,花園平台上則臨時擺放了幾張大圓桌。今晚主人不僅要在大餐廳裏用餐,還要與客人一同在露台上賞月,同時欣賞一隻四人室內樂隊的演奏。
主婦黎卞蔚甄指揮著仆人幹活,她別出心裁地把幾盆香氣濃鬱的盆栽桔子移到廊柱之間,女仆劉嬸攙著夫人的胳膊肘,走下幾級台階,站在花園的甬道上。
“太太,今晚來的是什麽人啊?您和老爺準備得這麽周到?”劉嬸是黎家的老仆人,在夫人還沒有嫁到黎家之前,就已在黎家侍候好幾年了,家裏上上下下待她都十分尊敬,也隻有她能與性格隨和的太太隨便說話,不必像其他仆人那樣必須遵守家裏太多的規矩。
“可說呢,聽老爺講,此人是巴黎警察局的什麽高級督察。不過,他跟老爺的關係可非同一般,聽說,他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呢。”
“從小?怎麽從來沒聽老爺提起過?”
“豈止沒有和你們說起過,連我也是頭次聽說呢。老爺前幾天在巴黎市政廳開會的時候,偶然碰到了這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夥伴。分開幾十年了,居然一眼就認出了對方,這不,緊著忙著把人家邀請到家裏來認門兒。”夫人興致很好,看下人擺弄得差不多了,索性站在傍晚溫暖的夕陽下歇息。
“老爺打小是在老撾長大的,難道……”
“這位客人的父親,當年是靠近老撾邊境地區的牧師。老爺那個時候在牧師的莊園裏呆過。”
“哦,原來他們是一起在老撾長大的。”
“可不是,老爺還說,那位弗朗克牧師,就是今天來客的父親,是他的義父呢。”
主仆二人說著話,太太用手示意忙碌完畢的仆人都離開。
“管不管用,捶幾下總能舒服些,您整整勞累一個下午了。”
“淳兒這孩子怎麽還沒回來,他說好今晚回家吃飯,還要見一見他爸爸的老朋友呢。”
“您就放一百個心吧,少爺答應的事情,從來都是丁丁卯卯不會耽誤的。您看,太陽斜下去了,我扶您進屋吧。”
“媽。”黎小淳出現在露台的花門下,筆挺的西裝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挺拔,略顯蒼白的臉頰很有歐洲人的風骨,單薄的嘴唇剛毅地抿著,臉上卻浮現出淘氣的笑意,“媽咪,我不在家,您就這麽編派我。”
“看你這孩子,耳朵倒尖。”見到兒子回來,夫人忍不住笑開了。她走過去,把兒子的西服領子扯扯正,直到滿意了,才說:“二保就是辦不成事,領口都皺了,也不知道拿去熨一熨。”
“媽,人家是個男人,哪裏會幹這種活兒。”
“你也是,都快28了,也不知道找個合適的女孩子帶回家,還讓媽媽來操這個心受這個累。”
“我就喜歡讓媽媽受累,不給自己的兒子忙活,您不得生生悶死?”黎小淳扶著媽媽的肩膀,撒嬌似的說。
“淳兒,你既然回來了,趕快上樓見見你爸爸,弗朗克先生馬上就要到了。”
“我還沒去見爸爸。不過,剛進門我就看到客人的汽車到了,咱們是不是該回大客廳去了?”
黎元庭家的客廳位於門廊的第二道雕花玻璃門與後花園露台之間。這是一間200多平米的圓形大房間,高級硬木地板上鋪展著一塊巨大的地毯,幾乎將客廳的中心部分完全覆蓋。客廳頂部呈拱形,拱頂離地麵高達七八米。從正中的位置垂下一盞冰花怒放的枝形吊燈,吊燈裏散發出的光線璀璨輝煌。在四根古羅馬風格的石柱之間,幾對沙發隨意擺放著,這種並非刻意營造的氣氛,使得客人體會到放鬆的感覺。靠牆擺放著幾隻低矮的用具櫃和設計成弧形的裝飾桌,桌上擺放著歐洲各國風格的裝飾花瓶和雕工精細的鍾表。淺色壁紙的牆上,掛著古典巨幅油畫,這些油畫讓偌大的客廳很自然地劃分出閑雅、激情和浪漫等幾個區域。
黎元庭此時正坐在最大的一張沙發上,他的身後,是一幅海浪激騰的畫麵,仿佛他正高高危坐在肆虐萬裏的海浪包圍之中。而此時,他對麵坐著的一位法國客人正在這種大海喧囂的感受中對他微笑。兩個人像是知心的密友般用法語交談。黎太太轉到客廳門口時,頓時感受到這種隻有知心朋友間才能產生的親密氣氛。
“來來來,讓我給你們介紹。”黎元庭看到太太和兒子進來,起身說到,對麵的法國朋友也站立起來,笑容可掬地注視著黎太太和黎小淳。“這位,咱們今晚最尊貴的客人,就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最知心,也共過患難的幼時玩伴,巴黎市警察局局長雅各·弗朗克先生。”
法國客人豪爽地哈哈大笑,用中文補充說:“這個元庭,不好好給我介紹嫂子和公子,反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來,該罰酒三杯。”
黎太太驚訝:“您,您就是元庭的兒時夥伴,弗朗克牧師的兒子雅各?”
“當然,當然啦。”法國人笑道,“50多年了,沒想到這50年以後,我們都老啦。”
黎小淳有些扭捏地走過來,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位爸爸的好朋友。因為,按照法國人的習慣,他應該稱呼這位先生為弗朗克先生,但按照中國的習俗,則應該稱呼為雅各叔叔。黎小淳本想入鄉隨俗,但仍拿不定主意。
法國客人身材高大,氣宇軒昂,聲如洪鍾:“你就是小淳了,為什麽不叫叔叔?”
小淳看看爸爸,黎元庭一副鼓勵的樣子,這才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叔叔……雅各叔叔。”
“唔,好,好,雅各叔叔這次倉促,沒帶什麽見麵禮。不過,過一會兒我要向你們介紹我的寶貝女兒,她今晚特意從蒙特卡羅趕回來,一會兒就要到了。”
“雅各,你都有個女兒啦?”黎元庭大聲問道。
“大學畢業,已經當上記者啦。”
“唉,現在就是少了丁丁和啞巴。”
“我也常想呢,什麽時候咱們四兄弟才能聚在一起。”
“你有他們的消息嗎?”
“音信全無啊。”
看到爸爸與這位法國人如此熟稔地聊天,肆無忌憚地說笑,黎小淳感到既驚訝又興奮。黎家恪守著中國的傳統習俗,禮數最多,又極嚴格。黎小淳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到爸爸在家人麵前如此無拘無束地說笑。看來,爸爸與這個客人的關係肯定非同一般。
前院一陣汽車馬達聲,法國人騰地立起來。
“肯定是我的寶貝女兒趕來了,我在這裏先替她道個歉,她要趕很遠的路,對這個新地址比較生疏,所以會到得遲一些。”
黎太太寬容地笑了,所有人也跟著笑起來。黎小淳更覺得好玩,這位法國叔叔真善於現場瞎編借口,替遲到的女兒推脫責任。想到這裏,黎小淳不禁笑出聲來。
廳門前人影一閃,出現了一個曼妙可愛的身影。
這是一位年輕活潑的法國小姑娘,一身巴黎時裝,整潔利索的短裙,瀟灑飄逸的短衫,加上脖子上一道柔軟的紗巾,仿佛山巒上飄揚的一層霧嵐。黎小淳心裏霍然一動。哇塞,雅各叔叔竟然有這樣一位性感迷人的女兒啊!
管家亦步亦趨地緊跟著法國小姐,這種中國傳統家庭的風俗與法國極其活潑開放的年輕女孩的瀟灑相映成趣,形成了一幅非常有趣的畫麵,讓在場的人都忍俊不禁。
“我的女兒,丹妮婭。”雅各向大家介紹。丹妮婭跟在父親身旁向所有人微笑致意,目光掃到黎小淳身上時略做停留,又隨著介紹聲轉移開去。但丹妮婭的這一眼,竟然給黎小淳帶來一絲震顫。
“黎先生好,太太好,少爺好!”丹尼婭向所有人招呼。
黎太太拉住丹尼婭的手,問長問短,顯得格外親熱。
“整整一個星期,我們跟蹤一個大新聞,忙得腳底朝天。”丹尼婭說,“但聽說爸爸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朋友,我就立即開車趕回巴黎了。”
“雅各,50年不見,一見麵已經兒女成行啦。”黎元庭感慨萬千。
“可不是,咱們也老啦。”
黎小淳插不上嘴,隻是含笑打量丹尼婭。
“讓他們年輕人一塊兒去玩吧,反正他們已經認識了。咱們繼續敘咱們的舊。”雅各爽朗地大叫。
丹尼婭俯在父親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雅各大手一揮,“寶貝女兒,今晚爸爸會見幾十年的老朋友,你這個案子,咱們等晚上回家再談吧。”
丹尼婭聳聳肩,無奈地說:“好吧,你和黎叔叔久別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你們繼續。”
她說完轉過身,正好麵對熱血沸騰的黎小淳,丹尼婭大大方方地說:“既然長輩們不願意咱們在這裏搗亂,不如你帶著我參觀一下這棟房子吧。”黎小淳立刻興奮地回答:“當然,我可是收藏了不少電動遊戲卡,你喜歡玩嗎?”
“嘻嘻,電動遊戲?那是小孩子們的玩意兒。”
黎小淳帶著丹尼婭離開客廳,穿過後花園氣派不凡的露台,仆人們正認真地擺放餐具。管家跟在主人和這位興致勃勃的客人身後,隨時聽候黎小淳的吩咐。穿過露台的時候,小淳扭頭對管家說:“你不用跟著我們,老爺太太那裏也離不開你,去把二保叫來就行了。”
丹尼婭漫不經心地插了一句:“二保是誰?你的書童嗎?”
黎小淳驚訝得有些目瞪口呆,因為他剛才是用中文吩咐管家的。
“別大驚小怪啊,我從小就會講中文。”丹尼婭俏皮地衝黎小淳眨眼。
黎小淳假裝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樣子怪誕誇張:“巴黎會講中文的法國人也不算少,但我還是第一次在自己家裏接待一位把中文講得如此地道,人又如此漂亮的法國姑娘。”
丹尼婭開心地笑了:“我發現,你是一個特別會討女孩子喜歡的人。”
“希望在你眼裏,這個形象不算太糟。”
“當然不,男人可愛點兒有什麽不好?”
他們正好走到後露台的台階旁,黎小淳非常紳士地伸手,攙丹尼婭下這幾步台階,丹尼婭哈哈笑著從最高的台階上一蹦而下,邊笑邊說:“你的紳士風度雖然可愛,但我喜歡自然淳樸,就像你的名字一樣。”
黎小淳也跟著歡步躍下,跟著丹尼婭在花園的小徑上奔跑跳躍。
“上中學的時候,我們班的安娜就一心想跟我學中文了,她還特意買了一本中文教材呢。”黎小淳興高采烈地講道,“結果怎麽樣?你都沒法想象,她勉強講出來的唯一一句話,竟然是一句電話用語——喂。”
“這不是法語嗎?”
“對呀,就因為這句電話用語中文與法文完全相同啊。”
“那,那她一定是在追求你吧?”丹尼婭一臉調皮。
“你看我像是那種胡亂戀愛的人嗎?像那種毫無原則的人嗎?”
丹尼婭假裝驚訝地盯著黎小淳:“喲,戀愛難道需要原則嗎?胡亂的戀愛才最有滋味。”
丹尼婭一邊說著,不由認真地多打量了眼前這位公子哥幾眼。
黎小淳個頭不高,身型偏瘦,臉型帶著生長在東南亞一帶的馬來人與華人混血的顯著特征。但他的眼窩並不深陷,而是細長的單眼皮,雙眼神采奕奕。又是一個單眼皮,丹尼婭心裏暗暗發笑。
而此時,黎小淳真想對這位令他神魂顛倒的丹尼婭大喊,不,自從遇到了你,我再也不會胡亂戀愛了。但是他沒有,臉上竟然微微發燙。此時,管家走過來,告訴他們晚餐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