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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加點柴火!”上尉見火堆快熄了,於是大喊了一聲。可是阿米德不願意浪費柴火,就又抱了一堆細瘦的柴火枝。他想起每個寒風刺骨的大清早,姐姐和媽媽天沒亮就起床徒步穿過沙丘去哈西·莫卡塔;他想起每次都是太陽快落山了,她們才滿臉疲倦地背著壓彎了腰的擔子走進院子。上尉常常把姐姐一天搜集來的柴火大把大把地往火堆裏扔,可阿米德就不願這麽做,他總是一點一點地放。上尉很清楚阿米德是在跟自己做對,覺得他老是這麽莫名其妙、古裏古怪的。

  “這個瘋子,”德·阿瑪嘎納克上尉抿了一口苦艾黑醋栗酒,“不過還算厚道。這是找傭人的首要條件。隻要他沒其他毛病,就算蠢點、倔點都無所謂。不過阿米德可不蠢。有時他的直覺比我強,比如在你的朋友那件事上。他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我還邀請他同他夫人一起來吃飯。我跟他說過,我會要阿米德去告訴他具體的時間。當時我病了。我猜是之前的廚子想毒死我。你懂我說的話吧,先生?”

  “懂,懂。”特納的理解能力比表達能力強,所以他沒覺得上尉的話有多難懂。

  “你的朋友走之後,阿米德跟我說,他不會再來了。我當時還說:‘胡扯。他肯定會帶著他夫人來。’‘不會,’阿米德說。‘我從他臉上看出來的。他根本不想來。’你看他真說對了。那天晚上他們就去了埃爾·嘎阿。我第二天才知道。真是讓人吃驚,是吧?”

  “是啊。”特納又說。他坐在椅子的邊上,兩手放在膝蓋上,神情嚴肅。

  “啊,是啊,”房間的主人打了個哈欠,又往火裏加了點柴,“莫名其妙的人們,阿拉伯人。當然還有很多的蘇丹人啦,從奴隸時代——”這時特納打斷了他的話:“可你又說他們現在沒在埃爾·嘎阿?”

  “你的朋友?不在。他們去斯巴了,我跟你說過的。在駐軍處的布羅薩德上尉那裏。就是他向我報告傷寒病情的。他話不多,不過他人不錯。可惜撒哈拉不太認可他。有些人喜歡他,有些則不喜歡。比如,我。我就挺適合這裏的。”

  特納這時又插了一句:“你知道我多快能到斯巴嗎?”上尉放肆地大笑起來:“那你得快點!不過別太著急去得傷寒了。見不見你,你那位朋友都得花幾個星期才能康複。所以他也不著急要那本護照!你還來得及!”上尉對這個美國人感覺不錯,比前麵那個招人喜歡。前麵那個總是很詭異,讓他覺得不舒服(不過這可能和他當時的狀態也有關)。所以雖然特納也很著急離開寶羅納,可他覺得這個人不錯,於是他想勸他多留一會兒。

  “你留下來吃晚飯嗎?”上尉說。

  “哦,”特納高興壞了,“太感謝了。”

  總算有間房子。什麽都不能否定這間小硬殼的存在,白色的牆,微拱的房頂,水泥地板,一個疊了幾折的床單用圖釘釘在了窗戶口上。沒什麽能否定它的存在,是因為該有的都有了,還有床墊讓他躺。他的大腦時不時被一陣清醒掃過,他睜開眼睛仔細看了看周圍,直到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躺在哪裏,然後他又在大腦當中定格了一下牆、屋頂和地板,好幫助自己下一次能記起來。這個世界還有太多其他的地方,所以時空上還有其他好多地方需要回想。但是他並不肯定自己能不能真的找到回去的路,數是數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張滾燙的床墊上睡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吉特在身旁伸懶腰、發出聲音、轉身、坐起來、靠過來把水遞給自己——本來這些事情即使他問自己,他也答不出來。他的心裏裝滿了各種問題,有時甚至說出了口,還是覺得不舒服,感覺還是不說為好。那些話卻自然而然地從嘴裏說了出來,他甚至不敢肯定表達方式有沒有問題。現在,話語似乎變得活潑了起來,竟然變得難以駕馭,吉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那些話就像灌門而入的風一樣溜進他的大腦,將黑暗中好不容易形成的一點想法掐滅。慢慢地,他說的話越來越不經過大腦了。思考的過程越來越模糊,他被拖在了各種想法的後頭。感覺很不安,可是他無所謂了。

  眼前的景象都不一樣,總是險象環生。漸漸地,沒有那麽多角度了。繼續移動的方向越來越少。這個過程並不清晰,而且沒有任何東西是確定的,他說:“現在都消失了。”可他還是看見有兩個維度凶神惡煞地合二為一,仿佛對他說:“來看看哪個是哪個。”他的反應總是一樣:他身體的外部衝進體內尋求保護,很像萬花筒裏某個圖案形成時的慢動作,所有的片斷都衝向中央!就是中央!有時,它像個龐然大物,赤裸裸、假惺惺、痛苦地從圖案的一端移到另外一端,無法確定它的位置——因為它無所不在。有時,它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另外一個中心,真實的中心,一個極為尖硬的小黑點,取代了它的位置,一動不動地掛在遠方。他管這些中心叫“那個”。每一個他都能分辨出來,這不是假話,因為有那麽幾分鍾,他真的回來房間看到它了,還看見了吉特,心想:“我在斯巴。”他記得還能分辨出兩個中心,不過自己很討厭它們——而且,他還知道隻有一個中心是真的,另外一個是假的,假的,假的。

  那是個被世界放逐的角落。他看不見一張臉、一個人,甚至連動物都沒有。一路上看不見任何熟悉的東西,沒有地麵,沒有天空,可是整個空間卻擠得滿滿的。有時,他看見它們,覺得那隻是聽得見的聲音。有時,它們又變得徹底凝固,就像一張印有內容的紙,可他卻意識到紙的背麵無形卻恐怖地手舞足蹈,這些對他來說都意味著一個征兆,因為隻有他一個人。

  有時,他能用手指觸摸到它們,這時它們就會從他嘴裏湧進他的身體。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可又是那樣猙獰——無法改變、毋庸置疑的存在,隻能無條件接受。他也沒法喊出聲來。

  第二天早上,燈還亮著,但風停了。吃藥的時候,他沒醒過來,她伸手隔著頭發摸了一下他的體溫:竟然又升高了。她衝出房門,把同樣無能為力的布羅薩德上尉拉到床邊,可他卻勸她放棄算了。那一整天,她絕望地坐在“床”邊,不時看一眼被劇烈陣痛折磨扭曲的波特。西娜怎麽勸她,她都不肯吃東西。

  到了晚上,西娜跑來說那位美國夫人還是不肯吃東西。布羅薩德上尉決定采取一點點措施。他走到門口,敲了敲門。一小會兒過後,他聽見吉特從裏麵說了聲:“誰啊?”她打開了門。房間裏麵沒開燈,她身後一片漆黑。

  “是你嗎,夫人?”上尉盡量表現得心情不錯。

  “是。”

  “你能和我出去一下嗎?我得和你說點事情。”

  她跟著他穿過幾個院子之後,兩人來到一個明亮的房間,屋內一角正燒著一團火。四麵的牆壁、長椅和地板上,到處都鋪滿了當地的織毯。稍微再遠點的地方設有一個吧台,酒保是一個頭戴白色頭巾、身穿白色夾克的瘦高個蘇丹黑人。上尉冷淡地衝她做了個手勢。

  “喝什麽?”

  “哦,不用了。謝謝。”

  “來點開胃酒?”

  吉特還沒適應這裏的燈光,不停地眨眼睛。“喝不了。”她說。

  “那你得跟我一起喝一杯苦艾酒。”他朝酒保打了個手勢,“兩杯苦艾酒。來,來,坐下。請吧。我不會留你太久的。”

  吉特順從地從盤子上拿下一個杯子。酒味讓她感覺好了些,可她現在並不需要感覺好,她不想擺脫自己的痛苦。而且,她分明感覺當自己看上尉時,他的眼裏透露出一絲疑慮。他坐在座位上,一邊喝酒一邊打量著這個女人的臉。他覺得她似乎不像自己最初想像的那樣,說不定她真是這個男人的妻子。

  “作為駐地的負責人,”他說,“我怎麽樣都得確定一下每個經過斯巴的人的身份。當然了,這裏來人不多。很抱歉這個時候還要打攪你,真的抱歉。隻看一眼你的護照就可以了。阿裏!”酒保默默走過來重新斟滿酒杯。吉特沉默了一會兒。開胃酒讓她覺得特別餓。

  “我有護照。”

  “很好。明天我叫人來拿你們的護照,一個小時之內還給你們。”

  “我丈夫的護照丟了。我隻能給你我的那本。”

  “啊,這樣子。”他喊了一聲,看來,自己想得沒錯。他很生氣,可同時又有一絲滿足感,因為自己的第一印象沒錯。幸虧自己嚴禁下屬與她搭訕。他早就預料到類似的情況,隻不過一般來說都是女人的護照出了問題,而不是男人的。

  “夫人,”他說著話,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請理解我並不喜歡打聽我認為是個人問題的私事。這是規矩,每個人都要遵守。我得看到兩本護照。上麵寫著誰的名字我不管。但是兩個人,兩本護照,不錯吧?除非你們是兩個人共用一本。”

  吉特以為他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話:“我丈夫的護照在安卡羅拉法被偷了。”

  上尉猶豫了一下。“當然,我得向地區司令報告這件事情。”

  他站了起來,“當時事情發生的時候,你們就應該報告。”他本來已經讓服務生為她騰出了一張桌子,可現在卻不想和她一起吃飯了。

  “哦,可我們報告了。寶羅納的德·阿瑪嘎納克中尉對整件事情都非常清楚,”吉特說著,喝完了杯子裏的酒,“我抽支雪茄,可以嗎?”他遞給她一支徹斯特菲爾德煙,然後幫她點燃,看著她吸進第一口。“我的雪茄吸完了。”她笑了笑,兩眼盯在他手裏的煙包上。她感覺好多了,隻是胃裏的饑餓感卻伸著爪子一分鍾一分鍾地越抓越深。上尉沒說話。她繼續說道:“德·阿瑪嘎納克中尉竭盡全力幫我丈夫把護照從彌撒德找了回來。”

  上尉根本不相信她的話,他覺得這不過是個精心編排的瞎話。現在他覺得她不僅是個不正經的女人,而且身份也非常讓人懷疑。“我知道了,”他說,兩眼盯著腳底的毯子,“很好,夫人。現在我解除您的拘禁。”

  她站了起來。“明天你把你的護照給我。我準備一個報告,然後看看結果如何。”他陪她走到波特躺的地方,然後一個人回去吃了飯。他對這個女人老是騙自己感覺特別不爽。吉特在黑房間站了一會兒,然後打開房門看著他的手電筒打在沙地上的亮光慢慢消失後,便去找西娜吃了飯。

  吃完飯,她回到房間點燃了燈。波特的身體動了一下,臉轉過去躲開了突然而來的燈光。她把燈放到幾個提箱旁邊的角落裏,站在中間發了一會兒呆。過了幾分鍾,她穿上大衣走到了院子裏麵。

  堡壘的屋頂很大很寬敞,是一個由泥土砌成的不規則平台,地麵的高低不平造成了平台也是凹凸不平,兩翼的斜坡和樓梯幾乎看不清楚。雖然周圍有一圈矮牆擋著,但數不清的院子都像是小心防範的露天井口。星光足夠讓她防範黑暗中的突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好像是在甲板上。腳下的小鎮一片漆黑——一點光亮都沒有——除了北方冰凍無聲的沙地上泛出的星星點點的光芒。她緩緩移動著身體,俯視著地平線。大風過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不可思議的寧靜。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夜晚的景象似乎都在向她暗示同一件事情:消極的前進,不安的繼續。她站在那裏的時候,心裏忽然有了一絲悵然,漸漸地,她心裏出現了一個無法相信的念頭。剛開始她覺得可能是有點頭暈,後來她終於肯定地相信是眼前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移動。她往上一望,整張臉都扭曲了。鬼魅一般的漫天星空正在朝著一邊移動。像死神,卻是會動的死神。每一秒鍾,當一顆無形的星星在地球一邊升起的時候,同時就會有一顆在另一邊隕落。她咳了兩聲,又繼續走了起來,心裏想著自己有多討厭布羅薩德上尉。他連一支煙都沒有主動給,還是她自己要的。“哦,天哪。”她喊了一聲,希望自己還沒有結束在寶羅納的最後一場遊戲。

  他睜開了眼睛。房間的感覺很糟,空蕩蕩的。“現在,終於,我得和這個房子打一仗了。”可沒過一會兒,他又覺得心裏清楚得有點暈。他處在了某處的邊緣,在這個地方,每一個想法、每一個畫麵都確定地存在著,可是它們之間的聯係卻被切斷了。他費盡心力想要弄清楚這種意識到底意味著什麽,整個人開始從邊緣回到地區的中央,他覺得自己不再完全裸露於外,也無力再站在遠處考慮這個想法了。對他而言,腦袋裏出現的都是些從未有過的想法,和人生無關。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個沒有理由的事實,就像一幅設計簡約單純的圖畫一般。它們又來了,又向動畫一樣在眼前旋轉而過。他努力想抓住其中一個,以為自己真的抓住了。“可這是什麽想法呢?是什麽?”

  這時,它卻被後麵蜂擁而至的其他想法推出了局外。他想阻止,可是卻發現自己的抵抗猶豫不決。當他掙紮著屈服時,他卻睜開眼睛求救了。“房間!房間!還在那兒!”這時,他把所有敵對的力量歸結到了房間的寂靜上。四周牆麵上無聲的監視讓他無法安心住在這個房間裏。在身體之外,就隻有這個房間了。他看著門和牆連接起來的線條,掙紮著想要記在腦子裏麵,目的是想讓自己閉上眼睛以後,心裏有地方可以牽掛。雖然思維的迅速移動和線條的安靜明顯很不協調,可他還是固執地堅持著。這樣才不會走,這樣才能留下。可以的話,還能夠在所待的地方生根。一條蜈蚣,可以切成好多節,每一節還可以自己移動。而且,每一條腿都可以自由活動,孤零零地趴在地板上。

  兩隻耳朵裏麵都充斥著尖叫聲,兩個聲音之間隔得那麽近,中間的振動就像用手指在新硬幣的邊沿上刮動一樣。眼前出現了一群一群的圓點,它們好像是把報紙上的照片放大無數倍之後出現的小圓點一樣,到處是光亮的凝塊、黑色的亂團、小塊的空地,每一個點上都出現了第三維度。他奮力想推開這個滾雪球般越積越大的狀況。他喊了嗎?他能動彈嗎?兩個尖利叫聲中間間隔越來越短,幾乎變成了一個聲音。

  現在不同的是,出現了一把剃刀的刀刃,對著每個手指的指尖,準備縱向滑過去。

  一個傭人沿著喊聲的方向,找到這位美國人所躺的房間。

  布羅薩德上尉被驚動了。他快步走到門口,用力地打了一下門,隻聽見裏麵傳來不斷的叫喊,他趕忙走進了房間。靠著傭人的幫忙,他總算費勁地把波特按住打了一針嗎啡。折騰完之後,他火冒三丈地朝房子四周看了一圈。“那個女人!”他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她在哪兒?”

  “不知道,我的上尉大人。”傭人說,以為這個問題是衝他問的。

  “待在這兒。守門。”上尉吼了一聲。他決定要找到吉特,準備一見到她就告訴這個女人自己是怎麽看她的。如果有必要,他還要在門口派一個士兵,強迫她待在裏麵看護病人。他先去了大門,那裏晚上鎖住了,所以沒人看守。可現在它卻是開著的。“啊,比如說,看那兒。”他衝周圍喊了一聲。他走出大門,什麽也沒看見,於是隻好回到門內。他砰地一下關上大門,狠狠地拴上了門閂。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等著傭人來拿毯子,順便要他在房間裏麵待到第二天早上。回到自己的房間後他喝了一杯白蘭地,免得情緒太激動影響了睡眠。

  她在房頂走來走去的時候,在同一時間內忽然發生了兩件事情。一邊,一輪明月迅速出現在了高地邊緣。另一邊,在遠處,傳來一聲幾乎聽不到的嗡嗡聲,沒有了,又有了。她仔細聽著:現在沒有了,過會兒聲音又變大了。就這麽持續了很長時間,消失,出現,每一次都變得越來越近。現在,雖然聲音還是很遠,但已經完全可以分辨出那是機動車的聲音了。她可以聽出它上坡了,然後走到平地了。他們跟她說過,二十公裏以內就可以分辨出一輛卡車。她等了等。終於,當機動車似乎已經進入到城內時,她看見沙漠遠處的岩石上掃過一點車頭燈的光亮,卡車往下開進了綠洲。沒過一會兒,她看見了兩盞車燈。可之後走到岩石背後時兩點亮光消失了,還好汽車的聲音越來越響。借著越來越亮的月光,卡車帶著許多人來到鎮裏,雖然大多數都是穿著白袍的無名小輩,世界回到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狀態。忽然,她很想自己在汽車到達的時候也在市場上。

  於是她踮著腳開始往下衝。她打開厚重的鐵門,沿著山路往小鎮奔去。卡車沿著綠洲兩邊高聳的城牆,一路招搖過市。她朝清真寺走的時候,汽車在進城的最後一個上坡上露出了車頭。

  市場入口站了一些衣衫襤褸的人。這輛機動車呼嘯著開進市場停了下來,安靜了還不到一秒鍾,立刻就開始了充滿了沸騰的吆喝聲。

  她往後站了站,看著當地人湧下車,然後慢悠悠地卸下自己的行李:月光下閃閃發光的駱駝鞍,成捆隨意亂紮在一起的毛毯,保險箱和大麻袋。還有兩個走都走不動的碩大女人,她們的胸上、手臂上,還有腿上戴著好幾磅重的銀飾。沒過多久,所有的人、所有的行李都消失在黑暗的拱廊上,隻留下了人們漸漸遠去的聲音。她繞著車身走到車頭,司機、技工和幾個男人正在車燈前麵說話。她聽到有人在說法語——很爛的法語——還有阿拉伯語。司機鑽進駕駛室關了燈,男人們開始慢慢往市場外麵走去。好像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她站了一會兒,仔細聽了聽。

  忽然她喊了一聲:“特納!”

  一個披著鬥篷的男人停住了,跑了回來,一路跑一路喊:“吉特!”她也跑了幾步,看見另一個男人轉過臉瞅著他們倆。

  特納抱住她時,她差點被他身上的鬥篷悶死。她以為他不會放手了,但他卻鬆開了,說:“看來你真的在這裏!”這時兩個男人走了過來。“這就是你要找的女士?”其中一個說。“是啊,是啊!”特納喊道。最後大家互道了一聲晚安。

  市場裏隻有他們倆還站在那裏沒走。“這可真太好了,吉特!”特納說。她也很想說話,可又覺得如果自己真的開口了,說出來的就不是話而是哽咽了。於是她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把他拉到清真寺邊上的一個公共小花園內。她覺得渾身無力,隻想坐下來。

  “我的東西都被鎖在卡車裏麵了,不知道今晚睡哪兒。天哪,從寶羅納到這兒來真夠人受的!路上爆了三次胎,這些家夥認為換個輪胎都得需要幾個小時。”他越講越帶勁,兩人一起來到花園的入口。此時天空的月亮有如一個冰冷的白太陽,沙地上布滿了棕櫚樹枝鋒利的陰影,花園裏一路都是這樣的感覺。

  “我得好好看看你!”他邊喊邊把她轉到月光下,“啊,可憐的吉特!最近日子肯定特別難挨!”他自言自語地說道。她斜視著月光照到的地方,臉上被洶湧的淚水衝刷得不成人樣了。

  他們在一條水泥長凳上坐了下來,她把臉埋在大腿上哭了很長時間,不停地用鬥篷上粗糙的羊毛擦著臉。他時不時說些安慰的話,看見她在顫抖,便把鬥篷的一邊蓋在了她的身上。

  她很討厭眼淚的鹽分產生的刺痛,但她更恨自己竟然待在這裏向特納尋求安慰。可她沒有辦法,她沒有辦法停下來。她哭得越久,就越清楚現在的局麵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控製範圍。她沒法坐起身擦幹眼淚,再從已經深陷的網內把自己解救出來。她不想再被卷進去了,記憶裏出現了越來越深重的罪惡感。然而,眼前除了特納在等著自己丟出掌握主動的信號之外,她什麽也看不到。她會給信號的,她對這一切都了如指掌,可她還是感覺到了一絲欣慰。對於無法估算的事情,這總算是一種掙紮。多高興啊,不用負責任——不用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做出任何決定。就算知道沒有希望了,至少得知道沒有辦法,即使有辦法也不會絲毫改變注定的結局——不可能總是錯的,因此不會後悔,也更談不上愧疚了。她忽然意識到,希望永遠處於這樣一種狀況的想法太荒謬了,可是這種希望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腦海。

  街道的路麵上有一個陡坡,驕陽照得人睜不開眼,路邊擠滿了望著商店櫥窗的行人。他覺得巷子裏麵也應該可以走人,可是裏麵卻黑咕隆咚的。人群似乎越來越急切地在盼望什麽,他們在等什麽東西。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整個下午緊張而又沉靜,似乎天都疲倦得想倒在地上了。街頭忽然出現了一輛大型機動車,在太陽底下照得鋥亮。它從山腰晃蕩著開到山腳,野蠻地輾轉在路邊的岩石之間。人群中發出了一陣大叫。

  他方向盤一轉,發瘋地到處找門。拐角的地方有一家糕點店,櫥窗裏麵擺滿了蛋糕和甜點。他沿著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如果能到門那兒就好了,他握著方向盤,呆住了。玻璃被撞得粉碎,折射出劇烈耀眼的陽光,隻見金屬把自己釘在了石頭上。他聽見自己的慘叫,感覺到腸子被橫貫刺透。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掙紮,漸漸失去了知覺,隻知道自己的臉倒在了離那排糕點幾步遠的地方,它們安好無損地還待在包裝紙內。

  那是沙漠中的一排泥井。到底有多遠呢?他說不清楚。那些碎片把自己釘在地上,所有的感覺都化成了痛。他使出渾身的力氣都沒能把自己從釘住的地方挪開,內髒血淋淋地暴露在天空之下。他想像一個敵人過來往自己開膛的肚子上踩了幾腳,他想像自己起身在彎彎曲曲的小巷子裏奔跑。就這麽四處逃散地跑了幾個小時,沒找到一扇門,直到最後都沒找到。天黑了,他們越來越近,他自己的呼吸卻越來越弱。他強烈地希望門的出現,它真的出現了,可就在他氣喘籲籲地穿過大門時,他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多麽可怕的錯誤。

  太晚了!裏麵隻有無盡的黑色高牆,他被迫爬上晃晃悠悠的鐵梯,心想在樓梯的最上麵肯定有人正拿著大石頭等待時機準備往他身上砸。隻要他走得夠近以後,石頭就會迎麵砸下來,狠狠地用全世界的力量砸到自己身上。石頭落下來的時候,他慘叫了一聲,雙手緊緊捂著肚子上破開的口子。不會再有更大的痛了。他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隻見細長的一線天空似乎還在保護自己。慢慢地,分裂開始了,天空逐漸往後抽離,他會看見自己從未懷疑過的景象將以百萬倍的風速在眼前發生。他的喊叫變成了沙漠中遊離於身體之外的某種東西。繼續著,繼續著。

  他們走到堡壘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到了天空中央,門已經鎖住了。吉特抓著特納的手,抬頭看著他說:“我們怎麽辦?”

  他猶豫了一下,指了指堡壘上麵的沙丘。他們慢慢爬上山丘。鞋子裏麵灌滿了冰冷的沙粒,於是他們脫了鞋繼續往上爬。那上麵很亮堂,每一粒沙上都分享著來自上天的極光。他們兩個人沒法肩並肩地走——沙丘最上端特別陡。特納脫下鬥篷往吉特肩上一蓋,繼續往上走去。沙丘的頂端比想像的要高要遠。等倆人爬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寧靜的沙海無聲地躺在了腳下。他們都沒有停下來欣賞:這種徹底寂靜的力量太強大了,大到讓人覺得望而生畏。它似乎有一種無法消除的咒怨。

  “下麵那裏!”特納說。

  他們任著自己滑到了一個大杯狀的坑裏麵,吉特滾了幾圈,身上的鬥篷掉了下來。他把手伸進沙裏去撿,可是卻讓它滑了下去。他滾到坑底後,把寬大的白鬥篷鋪在沙麵上。於是兩個人躺在上頭,然後把鬥篷的邊緣卷蓋到身上。花園裏開始的談話終於落到了有關波特的話題上。特納望著月亮,手裏握著她的手。

  “你還記得火車上的那晚嗎?”他說。見她沒做聲,他擔心自己犯了戰術上的錯誤,於是連忙說:“我覺得那天晚上沒有下雨,這個該死的地方不可能。”

  吉特還是沒有做聲。他提起的去鮑思夫那一晚旅途卻引起了不該有的回憶。她似乎又看見了昏暗搖晃的燈光,聞到了煤氣的味道,聽到玻璃窗上的雨滴。她又想起那節擠滿當地人的車廂在自己心裏產生的難以言喻的恐懼。她拒絕再想下去了。

  “吉特。怎麽了?”

  “沒什麽。你知道我怎麽了。真的,沒什麽不對的。”她捏了捏他的手。

  他的聲音竟然變得慈祥起來。“他會好起來的,吉特。隻不過有部分得靠你了,你知道。你得保證自己的身體健康才能好好照顧他。你不明白嗎?如果你都病了,你怎麽照顧他呢?”

  “知道,知道。”她說。

  “那樣的話,我就得照顧兩個病人了——”

  她坐了起來。“我們太虛偽了,我們兩個都是!”她喊道,“你知道我已經離開他有多長時間了。我們怎麽知道他還沒死呢?他很可能自己就死了!我們根本不知道。誰能阻止他呢?”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握得很緊。“現在,少安勿躁,好嗎?就你剛才說的,我問你,即使我們兩個都在他身邊,誰又能阻止那種事情發生呢?誰?”他停了一下,“如果你準備把所有壞的可能性都想到了,你也許還是得順其自然地照做,姑娘。可他不會死。你就不該這麽想,太傻了。”他慢慢晃了一下她的胳膊,就像在叫醒一個熟睡中的人似的,“冷靜一點。早上之前你不可能回到他身邊。所以放鬆。盡量睡會兒。來吧。”

  他這麽一哄,反倒讓吉特忽然拚命地抱著他又大哭起來。

  “哦,特納!我那麽愛他!”她哽咽道,兩隻手抱得更緊了,“我愛他!我愛他!”

  月光下,他笑了起來。

  他的叫聲出現在了最後一個畫麵裏:鮮紅的血滴落在土地上。大便上的血。如此神聖的時刻裏,沙漠的高處有兩樣本來分開的東西合到了一起:血和大便。一顆黑色的星星出現在了明朗的黑色夜空中。伸出手,穿透遮蔽的天空那層優柔的織錦,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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