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蹬著腳踏車,慢悠悠地朝小鎮南邊矮山下的裂穀騎去。等到路邊再也看不到房屋的時候,平地兩旁出現的是整片的石海。空氣涼快了下來,迎麵吹來日落時分幹燥的晚風。身後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一聲堅實響亮的號響。雖然再過半個多鍾頭太陽就要落山了,可是陽光還是很烤人。他們來到一個村子,騎車穿越時,惹得各家的看門狗一陣狂叫,女人們都捂著嘴回頭看著這兩個人。隻有孩子們沒有改變姿勢,隻顧張嘴傻乎乎地盯著他們看。出了村子,地麵開始往上升了。但這隻能靠腳踏板才能感覺出來,因為地麵看上去還是一片平路。吉特有點累了。於是他們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鮑思夫貌似平原的全貌——坐落在山底的一片街區。風變大了。
“你在哪兒都聞不到這麽清新的空氣了。”波特說。
“太美妙了。”此時吉特覺得自己好像身處一個美夢裏麵,不太想說話。
“想繼續上路嗎?”
“等會兒。我想好好呼吸一下這裏的空氣。”
兩個人又上路了,腳上使勁兒蹬的同時,眼睛緊盯著山底的裂穀。快要靠近的時候,他們已經可以看到裂穀後麵一望無際的沙漠了。拔“沙”而起的岩石好像各種各樣怪魚的鰭,不約而同朝一個方向聳立在沙麵上。腳下的道路穿過裂穀,兩旁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大石塊。兩人把車停到路邊,沿著岩石準備往上爬到裂穀的頂端。太陽落到了地平線上,天空變成了一片橘紅。當他們剛爬上一塊岩石,迎頭碰見了一個男人。他把鬥篷翻到脖子上坐在地上——從肩膀往下赤裸裸地露在外麵——正拿著一把鋒利的長刀在身上刮毛。他麵無表情地看了波特他們倆一眼,很快又低頭繼續忙手裏的細活兒了。
吉特拉著波特的手一路往上爬,倆人都覺得特別幸福和愉快。
“日落時分總是很憂傷。”吉特開口說。
“我每看一天結束時——隨便哪一天——我總覺得那是一個世紀的結束。還有秋天!也很像一種完結,”波特說,“這也是我討厭寒帶的原因,我總偏愛那些沒有冬天的溫暖地帶。每當夜幕降臨時,你會感覺到一種新生的開始,而不是完結。你沒有那種感覺嗎?”
“有。”吉特說,“但我不肯定自己是不是更喜歡溫暖地區,不知道。至於我沒感覺到逃避黑夜和冬季有什麽不好這一點,我也不大肯定。有付出才能有所得。”
“哦,吉特!你真的是瘋了。”波特把她從一個較低的懸崖邊上拉了上來。此刻,沙漠一覽無餘地展現在了眼前,而且比他們從平地上看的要廣闊很多。
吉特沒有回應波特的話。她傷心地發現雖然他們兩個人之間常常有著同樣的感應、同樣的感受,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同樣的結論,因為他們的人生觀之間猶如直徑上麵的兩個端點——駛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們並肩坐在岩石上,望著腳下廣闊的沙漠。吉特挽住波特的手臂,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而他,隻是望著遠方,歎著氣,最後慢慢搖了搖頭。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都是波特畢生的最愛。吉特知道,她更知道有自己陪在身邊,波特的這種愛會變得更加深切。而波特盡管明白自己靈魂深處的沉默與空虛會嚇到吉特,卻沒有勇氣去麵對這些事實。似乎總是他單方麵天真地認為,她也和自己一樣能被孤獨和與萬物的親近所感動。以前他常對她說:“這是你惟一的希望。”可吉特從來就沒明白過這句話的確切含義。有時她覺得波特是在說他自己的惟一希望,隻要她變成他希望的樣子,他才能回頭重新學會如何去愛,因為愛對於波特來說就是愛她——毫無疑問不會是其他人。然而現在,沒愛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連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了。無論她內心多希望變成波特想要的樣子,實際上她根本做不到。恐懼總是占據了上風,掩飾根本沒有用。就因為她無法擺脫縈繞在腦中的恐懼,他也無法衝出封閉自己的牢籠。很多年以前,他為了從愛情裏麵解脫出來而給自己設置了這個牢籠。這時,她掐了一下他的胳膊。“看那兒。”她小聲說道。就在離他們倆人幾步遠的一塊岩石上,坐了一位神情肅穆的阿拉伯人。因為他一直紋絲不動地盤腿閉目而坐,他們倆竟然完全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倆覺得這個人在睡覺,因為雖然他是盤坐的姿勢,但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邊上有人。可是後來,他們發現他的嘴唇輕微地在動,這才明白這個人正在禱告。
“你覺得我們這麽盯著他好嗎?”吉特壓低聲音問。
“沒事。我們就這麽安靜地坐著。”說完,波特把頭放到她的大腿上,仰望著明朗的天空,任由她輕輕地撫摸自己的頭發。山下吹來的風越來越大了。天空慢慢暗了下來。吉特看了看那個阿拉伯人,他沒有任何反應。忽然,她很想回去,可她並沒有動,隻是盯著波特的頭溫柔地出了一會兒神。
“你看,”可能是長時間沒說話的緣故,波特說話的聲音不像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這邊的天很奇怪。每次我抬頭看的時候,總感覺它是一塊堅固的物體,好像在保護我們抵擋它背後的什麽東西。”
吉特微微抖了一下,說:“背後的什麽東西?”
“嗯。”
“背後有什麽東西?”吉特聲音越來越小。
“我想沒什麽。就是一片黑暗吧。純粹的黑夜。”
“求你現在別說這個了。”吉特的懇求裏有一種痛苦,“你說的每一件事情總是讓我不寒而栗。天暗下來了,又起了風。我受不了。”
波特站起身兩手抱住她的脖子,吻一下,拉開距離看一下,又吻一下,再拉開看一下,來回好幾次。吉特哭了。他用手指擦幹她臉上的淚痕時,她可憐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波特忽然很嚴肅地說,“我覺得我們倆都在害怕同樣一件事情。因為同樣的原因,我們倆誰都沒有盡力腳踏實地地生活過。我們總是孤注一擲地趴在生活的表麵,眼巴巴地看著前方不可避免的跟頭。是不是?”
吉特閉上了眼睛。波特的吻喚醒了她內心的罪惡感,這種強烈的震蕩使得她感到眼前一片暈眩。午睡的時候,她竭盡全力想要把昨晚的事情從記憶中刪除,可她發現自己失敗了,實際上這原本也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吉特把手放到額頭上站了一會兒,最後終於說:“如果我們沒有走進生活,那我們就隻能離開了。”
此時她特別希望波特能用自己曾經犯過的類似錯誤對此進行辯駁,也許她就能從中得到一點安慰。然而,他卻隻說了一句:“不知道。”
光線越來越暗。那位阿拉伯老人仍然在虔誠地祈禱,在揚沙裏宛若一尊肅穆的雕像。波特好像聽到身後的平原上傳來一陣悠揚的號聲,而且一直沒有間斷。沒人能保持那麽長的一口氣,是波特產生幻覺了。他握起吉特的手捏了一下。
“我們走。”他小聲說道。於是,兩人迅速起身從岩石上蹦蹦跳跳地下到了公路上,自行車還在那兒。過村莊的時候照例惹來一陣喧雜的狗叫。到市場還了單車以後,兩個人慢悠悠地一路走回酒店。雖然已經是晚上了,路上依然擠滿了不慌不忙進城的男人和羊群。
回城的路上,吉特翻來覆去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搞不好波特已經知道我和特納的事情了。”可她又不太相信波特已經察覺了事實。但是,以她對波特智商的了解,吉特還是肯定地認為,波特已經察覺了事實,並且他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對於像波特這麽一個複雜的男人,他體內純粹的動物性總是讓吉特很好奇。可是這並沒有什麽好處。一旦他知道了真相,他會立刻暴露出狂怒與嫉妒,頃刻間他們倆人之間的曖昧柔情就會化為烏有,並且也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如果和波特連這點溫柔都沒有了,吉特覺得那簡直是無法承受的打擊。
晚餐結束後,波特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一個人又去了市場邊上的小咖啡館,坐著看了一會兒路上來往的男人和羊,隨後又去了租過自行車的店鋪。他要了一輛帶燈的自行車,並且跟老板說等他回來再關門,然後飛快朝裂穀的方向騎去。此時的裂穀穀頂很冷,夜裏的風也大了許多。這晚沒有月亮,前方的沙漠和腳底全都變成了一片漆黑,隻看得見天空閃耀的星星。波特坐在岩石上,任由刺骨的寒風吹在自己身上。
騎車返回鮑思夫的路上,他覺得決不能告訴吉特自己曾經又來過這兒。她不會明白自己為什麽單獨行動的原因。或者也許,他認為是她太了解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