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麵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唯一抗命不遵的又是軍中異類孫立人將軍。
由於自小所受的西式教育加上在弗吉尼亞軍校學習的獨特經曆,同樣是黃皮膚、黑眼睛的孫立人,做人準則、行事方式都和他的袍澤們格格不入。當然,也不能說他以這一抗命之舉,挽救了新38師7000多名英勇的官兵,就完全歸功於西方文化教會了他如何用自己的腦子考慮和處置問題。因為,同樣畢業於大名鼎鼎的法國聖西爾軍校的新22師師長廖耀湘,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情勢下,就不打折扣地執行了杜聿明的錯誤命令。
孫立人的新38師是中國遠征軍中最後一支撤退的部隊。就在英軍已經開始撤退,第5軍也已北撤之際,唯有孤懸敵後的新38師還在準備向敵人發起進攻。這時,孫立人收到了與他已成摯友的斯利姆將軍的急電,通知他火速撤退。
這樣,新38師便成了掩護撤退大軍的後衛。
在此之前,孫立人是撤退行動的堅決反對者。4月28日上午在曼德勒第5軍的軍事會議上,他公然反對杜聿明向密支那撤退的主張,提出自己的建議:“火速集中主力,先破臘戍之敵,再在臘戍或貴街與敵決戰。務必先打破敵對我之包圍。”
杜聿明祭出了尚方寶劍,當場宣讀了蔣介石的命令,言道:“明白了吧?全軍北撤並非我個人之意,而是堅決地按照委員長的電令行事。”
孫立人反駁道:“委座這個電令的前提是‘對臘戍應有適當處置’,爾後才有‘第5軍以密支那、第66軍以八莫為後方,在緬北作戰’的指示。當務之急,應在保住臘戍。”
但是杜聿明固執己見,依舊下令新22師、新38師在曼德勒與日軍周旋,徒然坐失了跳出日軍包圍圈的有利時機。
孫立人意識到中國遠征軍10萬將士的安危和中英聯軍的命運,將決於頃刻。軍人的良心和責任,都不容許他就此沉默。他立即用電話向羅卓英談了他對形勢的判斷和軍隊應取對策。羅卓英雖然同意,卻又認為為時已晚,難以改弦。關於會同英軍在夢內瓦收拾日軍第33師團的意見,羅卓英請孫立人自己迅速向亞曆山大提出。
孫立人一麵部署新38師的行動,一麵當晚親自驅車到耶烏向亞曆山大麵述自己的建議。亞曆山大雖然滿口誇獎孫立人的建議極具遠見卓識,卻又借口英軍油料和彈藥俱缺且士無鬥誌,難以再組織進攻,反過來勸說孫立人設法把部隊完整地撤往印度。
羅卓英命令杜聿明率部入印度,被杜聿明一口拒絕。杜聿明隨即召集孫立人及新22師師長廖耀湘等將領趕到溫藻開會,麵示回國決心,並說:“戰敗入印,遭人不齒,不如冒死返國。”
眾將領見杜聿明態度堅決,都默然無言。
散會後,廖耀湘對孫立人說:“仲倫兄,看得出你是有話沒說。會前我向杜長官痛陳保存實力的重要,向何處走,應以全軍為上,不能再向敵人口袋裏鑽,奈何他卻聽不進去。我沒法了,老兄好自為之吧!”
孫立人道:“你我都是帶兵打仗的人,豈能不珍惜官兵的生命和部隊的裝備?望你也好自為之!”
當杜聿明“毀車進山”的電令發到新38師師部時,孫立人正在指揮部隊和追敵激戰。
稅警總團出身的新38師是第5軍中唯一的一支非正規軍,這已經成了國軍中不成文的規律,他們與嫡係部隊編在一起,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從來就不可能有他們的份,需要拚命的時候則一準是他們首先提刀上陣。現在孫立人的新38師3個團,被杜聿明一分為二,相隔近200公裏,擔負著為撤退中的第5軍保駕護航的重任。
才結束了仁安羌的惡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修整一下,副師長齊學啟就接到命令,要他帶領劉放吾113團同邵青陽的特務大隊一道為第5軍執行殿後任務,在卡薩負責打擊從臘戍包抄過來的日軍。孫立人當然清楚杜聿明有“舍卒保車”的意思,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他心中再是恨恨不平,再舍不得自己的手下,也無可奈何,上頭的命令必須不打折扣地執行。
新38師三個團的主力都在掩護第5軍撤退中陷入包圍,孫立人在戰場上從來就有一個改不了的“缺點”,哪裏吃緊哪裏危險他就一定會出現在哪裏。在這種危急時刻,他率領114團奮力救出了112團。113團雖陷入重圍,但孫立人分析後了解到劉放吾自己能解圍,也就吩咐他盡快自己突圍歸建。
被圍的113團和特務大隊商量之後,劉放吾提出:“全軍隻有特務大隊經受過叢林戰和野外生存訓練,你們趕緊去和師長先會合,好讓師長放心。現在第5軍還沒有完全撤退到安全地帶,我負責在後麵再拖拖,再來追趕你們。”
於是,特務大隊搶在日軍的先頭部隊出現之前炸毀橋梁和涵洞,阻滯追敵的速度。偶爾也對穿梭在密林中的日寇便衣隊進行伏擊,打了就跑,決不戀戰,很快追上了孫立人。
堅守二日,看到第5軍陸續撤到安全地帶,孤懸敵後113團見任務已經完成,便開始決戰突圍。
突圍前的氣氛緊張得讓人窒息,顯露出一種不祥的平靜。日軍增兵逼近,開始了零星的炮火攻擊,天黑以後轟擊更猛烈,大批日軍乘汽艇借著炮火掩護強渡到對岸,攻入113團陣地,意欲全殲。
激戰持續到半夜,眼見弟兄們不斷倒下,戰況肅沉,劉放吾發現再這樣與不斷增加的敵人膠著下去,孤軍奮戰的113團極有可能全軍覆沒!
正在此時,孫立人又發來急電:“往旁賓相機而撤,火速歸建。”劉放吾趕緊下令部分弟兄假裝沿鐵路撤退,誘敵追擊,一麵率主力朝野人山進發。
一路行來,處處都已經是日軍占領地,四下裏已經看不到一星半點盟軍的影子,到處都是日軍的圍追堵截,險象環生。
晝伏夜行,10萬遠征軍中的最後一支撤退隊伍終於到達了日本人嚴密設防的最後一道防線欽敦江。
眼前大江橫亙,寬闊的江麵稻草、帶葉樹枝不時漂浮而過,水流湍急。
回首密林中,隻見樹影婆娑,殺機四伏,劉放吾深知一旦被追上,覆沒的危險可想而知。
考慮再三,他下令弟兄們找來成堆的樹葉、樹枝,砍下河邊毛竹,開始做渡江的準備,預備冒險渡江。
開始渡江前,他又讓弟兄們上遊往江中不斷拋撒大團的樹葉樹枝,樹葉樹枝漂流到日軍駐守處很快引起注意,但細查之下卻並無異物躲藏,很快日軍就被麻痹了,認為這不過是熱帶雨林的自然現象而已。
等候二天,看到時機成熟,冒著一旦被發現必死無疑的危險,劉放吾向軍令部和孫立人師長發去最後的電報:“劉團今夜渡河,不成功,便成仁!”
接著,113團十人一組,由擅長遊泳的弟兄帶隊,將樹枝圈在頭頂作偽裝,扶著毛竹紮成的渡江工具,相幫著漂流而下。猛一看去,與漂流的樹枝樹葉竟無二致。
大膽而絕妙的障眼法讓全團在日軍眼皮子底下安全渡江,除了最後一批下水的三十多人被發現,激戰中落水,損失了幾挺重機槍筏子,打濕了水的電台報廢外,其餘人均順利逃脫,開始朝印緬交界地方向追趕師長而去。
這邊孫立人一行撤退路上經過的沿途城鎮,偶爾還能碰見小股擔任破壞任務的英軍部隊。這天當特務大隊馬上要撤退到一座大橋時,因為尾追上來的日軍炮火猛烈,隊伍被壓製得動彈不得,眼看著日軍的快速部隊已經越來越近,情況相當危險,英軍早已在這座架上安放了炸藥,英軍中校一見日軍迫近,唯恐日軍過橋追擊英國軍隊,不顧數百名中國軍人的生命,決定炸橋。
孫立人聞報後怒不可遏,立即率領衛隊飛馬趕到橋頭,不但用英語大罵英軍中校,還賞了他兩馬鞭。命令他指揮一個連留在橋頭,以迫擊炮和輕重機槍壓製日軍,掩護特務大隊過橋。為防止英國人炸橋,孫立人不顧自身安危,單騎挺立於橋頭之上,他知道英國人根本不會把幾百名普通中國士兵的生命當回事,但是他們絕對不敢炸死一位中國的將軍。當特務大隊的官兵拚命衝過大橋時,孫將軍提著手槍大聲指揮官兵們快速過橋,直到最後一名士兵通過,孫立人才下令炸橋。
天亮後,特務大隊終於隨孫立人趕到了野人山腳下一個叫做溫藻的小村子。
副師長齊學啟尚未到達卡薩,正帶著師部在溫藻等候孫立人。師部停了下來,是因為齊副師長在半小時以前接到了軍部的電話,命令他們立即“毀車進山”。
孫立人一聽就火了:“什麽?‘毀車進山’,這是誰出的餿主意?車毀了,炮怎麽辦?數萬大軍扔下重裝備往老山林子裏鑽,真想去當野人?毀了車,我們還能跑過敵人的摩托化部隊嗎?”孫立人撇下跟在他後麵的邵青陽、高軍武、白益和徐小曼,衝進茅草房,一把抓起電話,“我是孫立人,我找杜長官說話”。
齊學啟猛地伸手壓住了電話上的叉簧,急促說道:“仲倫,不可造次,杜長官既已向全軍下達命令,以你一己之力,怎麽能夠讓他改變主意?你這麽意氣用事,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會給自己落下個違抗命令的罪名,那是要殺頭的!”
孫立人定定地看著摯友眼鏡後麵的眼睛,說道:“杜長官此舉,正可謂‘主帥無能,累死三軍’。最要命的是,滇緬路已被日軍控製,回國根本無路可走,隻有翻越蚊蟲橫飛、螞蟥遍地、豺狼虎豹肆虐、沼澤密布、能進不能出的野人山——那無異於自尋絕路!我能夠眼睜睜看著中國最精銳的部隊毀在深山老林裏不置一言嗎?我雖位卑言輕,救不了第5軍,可我新38師七八千弟兄的生命,不能白白賠進去!”
邵青陽、高軍武、白益、徐小曼的目光“刷”地凝在了孫立人臉上。雙雙眼瞳中,充滿了欽佩。
齊學啟道:“我也明知‘毀車進山’是招臭棋、死棋,可我們畢竟不是杜長官的嫡係,你這樣做,不是硬往槍口上撞麽?”
孫立人滿眼不屑地說:“什麽軍令?一路上的路標我都注意到了,由此西去印度,不過200多公裏,而東回中國,卻足有上千公裏之遙。連一個夥夫都能看清去印度是我遠征軍唯一生路,他一個堂堂的中將副司令、一軍之長為何就偏偏看不明白?委員長數次來緬甸,強調所有中國將領必須聽從史迪威將軍的命令,這難道就不包括羅卓英、杜聿明?史迪威一再命令杜聿明去印度,可他一意孤行,寧願把全軍帶上死路,也不去印度。還在會上把話說得慷慨激昂,好像回國就是愛國主義,去印度就成賣國主義了?這是什麽邏輯?隻要鍍上一層愛國主義的金粉,莫非連錯誤也可以變成真理?稱他們為‘愛國賊’我看更為恰當。杜聿明敢於公開違抗史迪威將軍的命令,我為什麽就不敢違抗他的命令?明知野人山是絕境是火坑,還要逼著數萬官兵硬往裏擁硬往裏跳,這樣荒唐的命令,我孫立人要執行不也成了個和他一樣的糊塗蛋!他媽的,我今天就豁出去抗它一回命,出了事,要殺要剮,由我頂著!”平日難得有一句髒話的儒將孫立人,氣憤之下嘴巴也開始不幹淨了。
齊學啟鬆開了手:“好吧,要抗命,我們一起抗,上軍事法庭,我這老同學陪著你!”
孫立人抓起電話繼續喊,喊破了喉嚨也打不通,也不知是電話線斷了,還是軍部已經撤離?
“把電台打開,給我呼叫軍部。”
電台立即打開,但是,話筒裏連熟悉的軍部電台的電頻回聲也沒有。齊學啟道:“電台關閉,杜長官可能已經上路了。”
孫立人衝參謀主任大聲說道:“何主任,你馬上趕到軍部,去把他們要毀掉的卡車給我撿它幾十輛回來。”
何主任麵有難色地:“師長,軍部命令我們毀車,我們反而去向他們要車,這……”
齊學啟挺身而出:“軍部半個鍾頭前還來過電話,就算撤了,離曼西也不會太遠,我馬上去跑一趟,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孫立人在他肩上一拍:“拜托了,敦鏞兄,早去早回。能夠把113團一起帶回來最好!”
齊學啟轉身出門,奔上公路,坐進一輛摩托車拖鬥:“馬上去曼西。”
高軍武突然說道:“孫師長,請你把這兩位記者也送下去吧!我們眼下的情況,已經沒有任何值得他們宣傳的價值了。”
孫立人大步出門衝公路上的警衛們喝道:“多去幾輛摩托,把這兩位記者也送下去!他們要出了事,我砍你們的頭!”
徐小曼和白益見這情勢,什麽話也不便說,規規矩矩地上了拖鬥。
高軍武奔到公路上:“小曼,白老師,一路平安,回國見!”
白益紅著眼向他揮揮手:“回國見!”
徐小曼也向高軍武招了招手,想說點什麽,嘴張了張,心中一酸,什麽也沒說出口。
4輛帶鬥摩托箭矢般衝出了溫藻。
孫立人萬萬沒有想到,齊學啟這一去,生死搭檔,竟成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