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到中國遠征軍頭上的一場慘劇,卻偏偏以喜劇的方式拉開了帷幕。
1942年4月28日,中國遠征軍第66軍新29師炮兵營長趙振全騎自行車到南泡山穀的陣地巡視。
吃過午飯後返回營部,途經一片叢林,趙營長將自行車靠在路邊,然後鑽進樹叢中大便。大約蹲了一袋煙工夫,突然聽見遠遠有車輛行進之聲伴以鋼鐵履帶沉重的碾壓。趙振全吃了一驚,急忙探出頭來張望。隻見公路上塵土飛揚,一隊坦克和汽車擺出戰鬥隊行急速朝臘戍駛來。
趙振全感覺不大對勁,連忙取出望遠鏡,一看清汽車上飄揚的膏藥旗,三魂嚇掉了兩魄,一待回過神來,扭頭便逃之夭夭。
當渡邊師團長率領鐵騎向著臘戍千裏躍進時,史迪威也接到了焦急萬分的蔣介石發來命令他“死保臘戍”的電報,風風火火趕到了臘戍。
此時,甘麗初尚不知道他手下的暫編55師師長陳勉吾一與日軍接觸便命令所部放開公路正麵逃入山林,導致戰略要地羅衣考丟失,東線防禦洞開,臘戍已危在旦夕!
49師師長彭璧生也勇敢不到哪裏去,帶著部隊朝日本人放了幾槍,見對手來勢洶洶,殺氣騰騰,也學著陳勉吾的樣,爭先恐後向著能夠多少給他們增添一點可憐的安全感的中緬邊境狂奔。全然一副小孩打架的心理,打不贏就往家裏跑,隻想向父母哭訴求援。
脾氣暴躁的史迪威大發雷霆,下令羅卓英立即查辦甘麗初,將陳勉吾師長交軍事法庭槍斃。結果是,甘軍長僅是受到羅卓英一通聲色俱厲的申斥,陳師長被責令將功贖罪,率領殘兵敗將去把丟失的陣地奪回來。
甘麗初的名聲算毀在了渡邊正夫手中,他率領第6軍殘部在緬甸東部的毛奇、雷列姆等地和日軍打了幾仗,最終遭到重創,隻得經緬甸的景東撤退到雲南的思茅、普洱一帶,當初出征時浩浩蕩蕩三萬餘人,有幸活著回國的不到一半。
這場戰事,恰似一場極其重要的拳擊比賽,日本上場的是一位強悍凶暴訓練有素的高手,中國方麵派出應戰的陳勉吾、彭璧生則似弱不禁風的病人,一兩個回合就被打得鼻青臉腫,趁還有口氣的工夫趕緊來了個腳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緊跟著上陣招架的張軫,就更成了喪師辱國的典型!
與甘麗初相比,張軫自認為有一萬條理由逃跑,因為他的66軍無論從名氣、裝備都遠不及甘麗初的第6軍,全師主力、唯一一個裝備好戰鬥力強的新38師,剛入緬甸偏偏又被杜聿明慧眼相中,調往平滿納一帶作戰,脫離了張軫的指揮。留給他的看家本錢就隻剩下了劉伯龍的新編28師和馬維驤的新編29師,兩師裝備雖然尚可,劉師係軍統特工人員改編,也還能戰。然而馬維驤的29師全是新兵,未經戰陣,豈是日軍對手?既然比自己強得多的甘麗初都撒腳丫子跑了,讓他這支二流乃至三流部隊上去與日本人拚殺,不是硬逼著他們白白送死麽?
所以,張軫覺得自己應當逃跑,而且應當跑得越快越好。非但如此,他還決定要帶著他這些年發的國難財一起逃跑,冒著掉腦袋的危險掙來的大筆金銀珠寶要白白丟給日本人,豈不可惜?
張軫手下統領3個師,分別是劉伯龍的軍統別動隊改編的新編第28師,陳剛的第19補充兵訓練處改編的新編第29師(後改馬維驤任師長),以及孫立人的稅警團改編的新第38師,三師各有各的特點:稅警團是宋子文的私家軍,武器十分精良,軍官素質也極為出色,參加過淞滬、南京戰役,實堪全軍的金字招牌。劉伯龍的別動隊由康澤原來的老班子任骨幹,全是敢打敢殺的特工人員,人人都有文化,不少人還有敵後作戰的經曆,戰鬥力也還差強人意。差了一大頭的,就是馬維驤的新29師,該師百分之八十以上為從未上過戰場的新兵。
張軫以軍長之尊,率領這3個師3萬兵馬上陣殺敵,但打仗對他來說卻並非當務之急,因為他似乎還有比打仗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做生意。
張軫打仗糊塗,斂財卻無人能及。
出征前呆在重慶負責督練新兵3年,這個差事原本就是個人人羨慕的肥缺,張軫自然不會浪擲光陰,讓肥水白白從身邊流過。他和主管全國兵役工作的程德惠結為了莫逆之交,吃空額喝兵血隻能算蠅頭小利細水長流,彼此利用自己的老部下老關係,倒騰滇緬路上的美援物資和撣邦生產的鴉片以及聞名於世的緬甸玉那才真正算得上日進鬥金財源滾滾的大手筆。
出任第66軍軍長率部開赴緬甸作戰後,他斂財的路子就愈發寬廣,因為負責堆滿美國援華物資的臘戍防務的正是他的心腹馬維驤,這就相當於他們一P股坐在了一座龐大的金山上。馬師長一幫軍官馬上也就加入進來坐地發財。他們在前線以各種名目大撈美援物資:香煙、罐頭、車輛、汽油,白糖、布料,鞋襪、包括製造武器的各種兵工器材,凡能換錢的一概巧立名目五搶六奪——鴉片與玉石生意也比過去做得更加的轟轟烈烈——然後用軍車浩浩蕩蕩通行無阻地運到重慶交給程德惠手下的人,再通過地下渠道輕車熟路地經營搗賣。
帶著成箱的金條銀票奇珍異寶帶兵出征異域,委員長還要求他浴血疆場,舍身衛國,豈不是太強人所難了麽?
麵對這樣的中國軍隊和聞風而逃的英國軍隊,日本軍隊想不打勝仗都不可能。
第56師團搜索聯隊的聯隊長平井大佐,率領千餘人的本部於4月30日上午9時從頭一天剛剛奪占的臘戍出發,向北追擊。在短短4天時間裏,馬不停蹄向前推進了350餘裏,連下由英國軍隊戍守的新維、木姐、南坎、八莫4座城池,斬獲無數,俘虜上千戰俘,而自身傷亡僅17人。
他們一路上遇到的抵抗幾乎是象征性的。
打南坎時,日軍的衝鋒號剛一吹響,麇集在城內的900英軍官兵便打出了白旗。橫跨在瑞麗江上的南坎吊橋,雖然英軍已提前裝好炸藥,但英軍害怕若炸毀吊橋投降後會遭到日軍報複,竟然未敢引爆。平井大佐成功地占領了滇緬公路上這座長100多米的重要橋梁。在八莫,平井支隊在飛機裝配車間裏繳獲了6架正在裝配的飛機和大量飛機零部件,此外,在英軍軍需倉庫裏還儲存著20000袋大米8000桶汽油,實在讓日本人喜出望外。
英軍一敗塗地,不降便逃,而敗退中的中國軍隊卻展現出了極其悲壯的一麵。
張軫、馬維驤等長官貪婪腐敗到如此地步,他們手下的絕大多數基層官兵卻毫不知情。
基層官兵中許多人來自農村,大字不識一撇,並不懂得什麽愛國主義的道理,胸中卻湧蕩著對親人、故土、祖墳、老屋的熾熱感情。靠著從舊戲舞台看《嶽母刺字》、《楊家將》、《穆桂英掛帥》之類老戲時所受到的中國古代文化的熏陶,憑著一腔對嶽飛、文天祥、一頭撞死在李陵碑上的楊老令公、百歲征西的佘太君那樣的英雄人物的無限崇拜,還憑著年輕人的血氣之勇,以及對日本人的深仇大恨,當日軍的鐵騎隆隆碾來時,他們清醒地意識到的唯一責任就是應該提著武器挺著胸膛迎著敵人衝上去!
4月27日,劉伯龍師長率1個團在7英裏半地區阻擊日軍,遭到日本人包圍,這幫昔日訓練有素的軍統特務死戰不退,陣地被突破時,幹脆和日軍拚起了刺刀槍托,進行拳擊摔跤,戰死了一半以上。眼看全團覆沒之際,幸好特務軍部特務團趕到增援,劉伯龍才得以突圍而出。
第二天,突圍的殘部剛和軍部戰防炮營會合,日本人又追來了,雙方展開了肉搏戰,反複爭奪陣地,苦戰一天,劉伯龍殘部死傷慘重,無奈隻得扔下大批士兵屍體主動後撤。
就在劉伯龍率領官兵與日軍幾度血戰時,軍長張軫丟開部隊不管,將大批金銀寶玉鴉片裝上大卡車,下令燒掉5輛大卡車和兩輛裝甲車阻塞道路,延緩日本人的鐵騎追擊,自己則一頭鑽進裝甲車,率先朝著畹町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軍長扔下部隊率先逃命,官兵頓時不戰自潰,爭相逃命。
通往畹町的途中,潰兵與攜家帶崽提箱背簍的華僑猶如決堤之水般沒日沒夜地奔湧不息,到處可見人擠人,車擠車,馬擠馬,逃命路上,人喊馬嘶車鳴,亂成一團。
5月1日拂曉時分,日軍第56師團先遣部隊尾隨中國逃跑軍隊,終於進入國門畹町。此時由於軍、師、團級幹部上行下效,大多利用自己掌控的交通工具,已經逃得不見蹤影。
然而在畹町,一些心懷保國壯誌的下級軍官和士兵看到長官無能,導致部隊兵敗如山倒,痛心疾首,自發地停留下來阻擊敵人。
匯在逃跑大潮中的第66軍戰防炮營營長蒙樂增猛地將炮車停下,鑽出駕駛室登高一呼:“弟兄們,不能再逃了啊!再往前逃一步,就把日本鬼子放進自家堂屋上了!不但我們難逃一死,連我們的父母親人,祖墳老屋,也都全完了呀!”
生死場上,士兵的從眾心理比平日強烈十倍百倍,榜樣的力量立竿見影,一個當官的逃跑,便會有一大群士兵蜂擁跟上。反之,隻要有一個當官的站出來身先士卒振臂一呼,絕大多數士兵也立即會不顧死活,跟著長官拚命。
聽蒙營長如此一喊,士兵們眼淚汪汪大吼:
“營長,跟小日本拚了吧!”
“腦殼掉了碗大個疤,老子早就不想跑呐!”
騎在馬上的軍部搜索營營長高玉樹也悲憤地對手下士兵們吼道:“想想當初我們出國門時老百姓歡送我們的情景吧!就這麽逃回去,今後怎麽披這張人皮啊?搜索營的弟兄們,留下來和蒙營長他們一起打吧!”
此時的戰防炮營和搜索營殘存官兵加起來隻有324人,他們立即擁下公路,搶占兩側山頭,構築臨時工事。日本人一開近,戰鬥馬上展開。
主動留下來阻擊日寇的每一個官兵都清楚,這是一場絲毫沒有懸念的戰鬥,戰鬥的目的不是為了取勝,而是為了要用他們血肉之軀的毀滅,讓日本人知道中國軍人絕不都是張軫、陳勉吾、馬維驤那樣的怕死鬼!
中國人的彈藥很快便打光了,搜索營用刺刀,戰防炮營則隻能用石頭拳頭和牙齒與日本人肉搏。短短1個多小時後,324名官兵全部倒在了中國國門外的紅土地上。
負責防守臘戍的馬維驤一聽日軍攻占了臘戍的大門羅衣考、棠吉(東枝),驚慌失措,馬上下令官兵們四處放火,將堆積如山的美援物資一把火燒掉。
日軍還離得老遠,臘戍已經成為一片火海,近10萬噸今後得用中國老百姓的血汗錢去償還的美援物資,被籠罩在了濃煙烈火之中。這場大火一直燒了3天3夜,日軍到來以後,也沒法撲滅,任其化為灰燼。
更為可恨的是,馬維驤還扮演了一個趁火打劫的角色,他把一些貴重值錢的物資裝上大卡車,逃到保山後就地出售,將巨額售款裝入自己腰包,致使保山一帶的黑市盛極一時。
4月29日對中國人來說無足輕重,對日本人卻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這一天正是日本天皇的生日。日軍抵達臘戍時,中國守軍早已逃得不見蹤影,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正呼呼作響、洶湧翻騰的火海……
臘戍雖然不大,但是在緬甸作戰的棋盤上,卻是個棋眼。從仰光上岸的美援物資,除了少量用汽車由仰光直接運往昆明外,大部分先由鐵路運至臘戍,再轉為汽車運輸。臘戍於是成了滇緬路上最大的轉運站。
貨滿為患,車滿為患,人滿為患。住在新城老城裏的當地的老百姓不足一萬人,但裝卸工就超過了兩萬。城裏最氣派的建築是軍需倉庫,最主要職業是裝卸工,最亂七八糟的處所是供過往汽車司機歇宿的路邊旅館。
開戰以後,臘戍更是身價百倍,不僅僅是物資轉運站,而且是中國遠征軍10萬人馬攻退進出的咽喉要地。
拿下臘戍,等於截斷了滇緬甸路,等於圍困住了中國遠征軍,也等於控製了全緬甸。
日本軍隊送給天皇的這份禮物彌足珍貴!
得知前鋒部隊已占領臘戍的報告後,渡邊師團長下達的第一道命令竟然是撲火。
日軍繳獲的軍火和其他戰爭物資堆積如山,這些海外華人籌集和美英等國援助亟待運往中國的物資就這樣白白地送給了日本人。這些本來是中國人用來打日本人的物資,後來在日本進攻中國和印度的戰鬥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致使成千上萬的中國老百姓和軍人倒在了日寇的槍口下。
臘戍一丟,比馬謖失街亭的形勢更為嚴峻,集結在曼德勒的中國遠征軍馬上成了斷線的風箏,處境岌岌可危。日軍不但切斷了中國遠征軍的退路,使中國軍隊不能在臘戍以南任何地方立足,而且獲得了大量的物資給養,形成了更為強大的打擊力量。
這次失敗是致命性的,中國遠征軍開始了戰略上的總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