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曼一走進重慶的金融中心打銅街,滿眼有著巨柱高廊的廣廈頓時令她大感驚訝。一棟連一棟的歌特式、巴洛特式建築,竟能像街口對麵的匯豐銀行大廈一樣,抗住日機無數次的狂轟濫炸還巍然不倒?讓她對這些樓房現在以及過去的產權人——當然都是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荷蘭人,其間也有德國人和日本人——油然生出些許敬意。
她很奇怪自己怎麽會從這些冷冰冰的高大堅固的建築物上聯想到國民之間素質的差異?
很快,一塊嵌在花崗岩牆上的亮鋥鋥的銅質門牌提醒她,這裏就是《正氣報》報館。
《正氣報》是國民黨三青團中央的機關報,它能在遷來重慶後從眾多報紙中脫穎而出,成為有相當影響的搶手大報,實是因為它比其他報上的戰地新聞、戰場報道更多——凡能認幾個字的中國人,恐怕沒有不高度關心眼下這場戰爭的。
徐小曼走進報館,見底樓大廳裏圍著近百名嘈嘈雜雜的男青年。站在旁邊聽了聽,都是來應聘記者的。
她向傳達室裏正在分揀來信來稿的老頭兒打聽:“請問大爺,總編室在哪裏?”
老頭兒直起腰看了她一眼,客氣地問:“小姐也是來應聘的吧,我們這次招聘的是外勤記者,女的不行,我看你也用不著麻煩總編了……”
徐小曼一邊轉著腦筋一邊應道:“我不是來找飯碗的,我找你們總編有事。”
“有事?見總編得提前預約,你預約了麽?”
徐小曼驀地提高了聲調:“他是我老漢,女兒見自己的老漢也要預約呀?”
徐小曼蒙人蒙得有一定道理,她看見《正氣報》報名下麵印著總編輯黃開慶的名字,斷定叫這名字的人不大可能是個女人;再者,有資格坐上《正氣報》總編位置的人,想必也不會太年輕。
老頭兒的腰倏地彎了下去,神情也和氣多了:“哦,對不起,你老漢在4樓。進去往左拐。小姐,請坐電梯上去。”
徐小曼上了4樓,循著門牌來到總編室,貼在門上聽了聽,才敲門。
“請進。”
徐小曼推門進屋:“黃總編你好。”
“儂是……”辦公桌後揚起一個花白的、胖乎乎的腦袋。
徐小曼聽出總編是個來自江浙一帶的“下江人”,笑吟吟說道:“我叫徐小曼,重慶外語學校的學生。我是看了貴報上的招聘啟事,專門來應聘記者的。”
黃總編揮揮手:“去,去,應聘到下麵去,樓下專門有人管這事。”
徐小曼嫣然一笑:“黃總編,我的情況很特殊,需要直接通天,通到你這裏才能辦。”
黃總編分明對此類毛遂自薦者早已見慣不驚,用筆頭點著桌麵說道:“儂的確特殊,我們這次在啟事上寫得清清楚楚,隻招4名外勤記者,什麽叫外勤?儂曉得嗎?眼下的外勤,就是上戰場采訪寫稿,女的怎麽行?”
徐小曼胸有成竹地說:“別的女的不行,可我行。因為包括眼下正在你這棟大樓裏應聘的所有的男人,全都不具備我的有利條件。”
黃總編這下上套了,抬腕看看表:“儂有什麽條件?阿拉給儂5分鍾時間,說來聽聽。”
徐小曼拉過一張椅子,隔著辦公桌不請自坐。然後說道:“我隻給你說兩點,第一點有泄露軍事機密的嫌疑,但考慮到你的身份和地位,我相信你一定會守口如瓶。我哥哥叫徐小冬,陸軍大學高才生,尚未畢業就被軍事委員會秘密派往仰光,組織華僑抗日誌願隊和日軍作戰,殺敵無數,戰功赫赫,足堪當代青年楷模。仰光失陷後,又奉調擔任史迪威將軍的警衛隊長兼聯絡參謀……”
“呃,呃,請,請徐小姐說仔細一點。”
徐小曼看到黃總編急促地抽了抽眼鏡,瞳孔倏然大睜。
“第二點,我父親叫徐楚蓀,他原是北伐軍炮兵總司令……”
“什麽?”黃總編陡地站了起來:“儂是徐楚蓀將軍的女兒……啊,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黃總編去茶幾邊倒了一杯開水,快步端過來放在徐小曼跟前,很有感情地說道:“徐將軍的死,是我中華每一個子民心中永遠的痛,同時也激勵著中國軍人更加英勇地和日本人作戰。有徐將軍的親人加盟本報,阿拉當然求之不得。不過,儂來後不必做外勤,阿拉就在總社大樓裏給儂安排點事情幹好了。”
“不,”徐小曼道,“黃總編,我就是衝著貴報隨軍外勤記者這份充滿刺激與挑戰的工作來的,而且把話說白了吧,就是請求你一定要派我上戰場。我哥哥正在緬甸戰場殺敵,既捍祖國,又雪家仇,我總不能呆在後方當一個拉拉隊員吧?我去報考過‘戰幹團’,可招兵的說我家裏隻有兄妹二人,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政策,我沒有當兵的資格,所以我才找到貴報,以遂此夙願。”
徐小曼見火候已到,趁熱打鐵繼續說下去,“我聽黃總編的吳儂軟語,大概也是從江浙一帶逃出來的‘下江人’吧,對日本人的殘暴,想必體會比我還深?”
黃總編黯然神傷:“阿拉是二十六年直接隨中央機關從南京撤退的,隻帶走了身邊的妻兒。阿拉的父母,還有嶽父嶽母,如今都在上海淪陷區,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呀……唉,往事休提起,提起淚滿江河啊。”
黃總編回到座位上,問了一些關於緬甸戰場的情況。徐小曼盡其所能,把從哥哥口中聽來的熱炒熱賣,和盤倒出。
聽徐小曼講完,黃總編連連點著頭說:“徐小姐,儂不但有著一個偉大的父親,一個出色的哥哥,而且阿拉從儂的敘述中已經看出,儂本人也是一個相當出色的年輕人。儂是一個年輕姑娘,卻有著男人的剛強性格,阿拉對儂這一點尤其欣賞,阿拉相信儂完全具備一個戰地記者所必需的各種素質。而且,儂思維敏捷,口才也相當好,不僅能用最簡潔的語言把一件事情表述得清清楚楚,尤為可貴的是儂還特別善於捕捉細節,使自己講述的事件和人物顯得非常生動感人。根據阿拉20多年的辦報經驗,這樣的本事是天賦的,學是沒法學的。”
徐小曼這下才意識到應當謙虛一些了,說道:“總編過獎了,我也是為了彌補自己無法當兵殺敵的遺憾,才被迫出此下策的。”
“哈哈,略施小計,便實現了自己所追求的目的,此謂大智慧,絕非下策。坦率講,有幸成為徐小姐的一名同事,阿拉感到很驕傲。”
徐小曼不好意思了:“總編你可千萬別這麽說,我都已經讓你誇得無地自容了。”
黃總編正色道:“呃,阿拉可不隨便誇獎人的,阿拉這麽說,是因為阿拉已經預感到因為儂的加盟,我們的報紙要不了多久便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儂的兩點有利條件不僅輕易地說服了阿拉,阿拉也同樣相信,在國軍校級以上的軍官裏,隻要一提到儂父親的英名,沒人會不樂意給儂提供幫助的。再加上儂那位同樣令人敬重的哥哥。而這一切,都隨著儂的加盟而成為本報的寶貴資源。阿拉會馬上向中宣部申請,下一次往戰場上派記者時,為儂也爭取到一個名額。為了感謝儂對阿拉的信任和即將作出的貢獻,阿拉也願意把本報的秘密給儂透漏一點,徐小姐,儂知道本報的董事長是誰嗎?”
“不知道。”
“她就是蔣夫人宋美齡女士,有她這塊金字招牌,中宣部對我們,從來都是另眼關照的。怎麽樣,阿拉還讓儂滿意吧?”
徐小曼歡喜得猛地一拍手,起身給黃總編鞠了一躬:“黃總編,太謝謝你了!我一定會努力工作,不辜負你對我的期望。那麽,我明天可以來上班嗎?”
黃總編笑容可掬:“徐小姐,本報的大門已經向儂敞開,儂現在已經是自家人了。”
徐小曼出了打銅街,頓時覺得天寬地闊,興奮得想跳想嚷。
“滑竿,到儲奇門碼頭。”
她現在滿世界最想見到的人,就是蕭玉。
等徐小曼匆匆趕到南岸海棠溪“戰幹團”4大隊駐地金家祠堂,出現在她眼中的蕭玉已經是一名身穿灰色軍裝的,剪成齊耳短發的女學兵了。
“戰幹團”全稱係“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於1938年成立於武昌南湖,學員均是立誌抗日救國的男女青年學生,培訓一年後作為骨幹分往軍中任基層政工幹部。
蔣委員長對“戰幹團”極為重視,自任團長,讓陳誠任副團長,桂永清任教育長,鄧文儀任政治部主任。主要學習三民主義和蔣委員長的著作與軍事理論,同時也結合抗戰學習愛國主義的教材。負責學員軍事訓練的教官也都是從前線部隊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各級指揮員,不僅需要他們有實戰經驗,還需具有一定的軍事理論素養。
女兵隊設在金家祠堂的後院一棟兩屋木樓裏,樓上是宿舍,樓下是飯堂兼教室。“戰幹團”紀律非常嚴格,生活節奏非常緊張,早上天不亮軍號一響,馬上起床、穿衣、梳洗、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像個豆腐塊,擺在木板床正中央。10分鍾內必須收拾完畢,然後跑步到大操場和男兵一起操練。吃飯時同樣的軍事化,隻要隊長放下筷子,學兵們必須馬上全體起立,沒有吃完的會受到嚴厲的批評,而且不準再吃。從早上5點半起床開始,一直到9點半睡覺,簡直沒有休息時間。每天8節課,4節學科,4節術科。軍事訓練課有步兵操典、射擊訓練,還經常到南山、黃山“打野外”,進行實地軍事演習。女兵接受和男兵一樣的訓練,大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勢。
“戰幹團”隨統帥部西遷重慶後,擴編為4個大隊,團部住重慶南郊綦江城郊外灘子,1大隊駐綦江興隆場,2大隊駐江津牛背沱,3大隊駐綦江廣興場,蕭玉所在的4大隊,則駐南岸海棠溪,隔著長江與重慶城區遙遙相望。
徐小曼誇張地叫喊道:“天呐,看看這身灰皮子,把我們的校花糟蹋成個啥樣子了。我一定要緊急上書蔣委員長,為了維護我們中國女兵的光輝形象,強烈要求他馬上下令引進美國軍隊的軍裝。你看看電影上的美國女兵,緊身夾克、船形帽再加一條呢料裙子和一雙瘦長的薄皮靴,連豬八戒穿上也變成了美人兒。可我們的軍裝恰恰相反,專門把我們的美人兒變成個豬八戒。”
蕭玉看見院壩四周不少男女學兵都在注視著徐小曼,嗔怪道:“看你,總是驚風火閃地動山搖的,你一個女孩兒,就不能學著文靜點呐?”
“哈,你都是個兵妹子了還有資格給我講文靜?兵是幹啥的?專門養來殺人放火的。呃,不給你開玩笑了,蕭玉,替我高興吧,我找到一份滿天下最滿意的工作了,《正氣報》的外勤記者。怎麽樣?我羨慕了你這麽多天,這下總該你羨慕我一回了吧?”
“真的呀?”
“我這麽遠跑來,莫非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句假話麽?我們那總編姓黃,是個上海人,對我好得不得了,談了一會兒話,馬上就拍板把我收下了。明天我就去打銅街上班。”
“談話?關上門單獨談的吧?你這麽漂亮摩登,莫不是他經不住誘惑,見色起意,打你的主意吧?”
“狗東西,不替我高興,反而用這種話來損我。怪我徐小曼眼瞎,怎麽交上了你這麽個狼心狗肺的朋友!”把蕭玉的手一拉,“走,到外麵去,你沒看見那麽多賊眉賊眼往我身上臉上盯,像看猴戲似的,弄得人怪不舒服。”
“你稍等一下,出這道大門,我還得去給蘇隊長請個假才行。”
“嗯,穿上軍裝,就丟了自由,連陪本小姐到營房外麵擺幾句龍門陣,也得讓長官批準了。”
蕭玉看見蘇桂貞正和幾名女兵站在壩子邊上,趕緊跑上前去:“報告蘇隊長,我同學來了,我想請假陪她出去說說話。”
幾名女學兵全圍了上來,唧唧喳喳地問:“蕭玉,你這位同學是個電影明星麽?人長得好看,打扮得更摩登。”
蕭玉說:“啥明星呀,她是《正氣報》的記者。”
“女記者呀,不簡單,不簡單哩!”
蘇隊長痛快地說:“去吧,吃午飯前歸隊。”
“是。”
金家祠堂離海棠溪街上有四五華裏遠近,祠堂大門,正對著浩蕩長江。
蕭玉陪著徐小曼邊走邊說話,穿過一大片菜地,來到長江邊的沙灘上坐了下來。
對岸,就是高樓參差、黑瓦鱗鱗的重慶城。
徐小曼說了今天她和蕭玉分手後的經曆,以及《正氣報》的特殊背景。
而最讓她亢奮的,還是她作為一名外勤記者,很快就有可能被派到前線去采訪。
蕭玉一聽,動了點心思,問:“會把你派去緬甸戰區麽?”
徐小曼說:“現在哪個曉得,中國這麽大,光國內就有十來個戰區,我這小小一星浮萍,上頭的風往哪邊一吹,我就隻能往哪邊漂。當然,如果一旦派我去緬甸,我保證找到你的高軍武,對他說,你那有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的心上人沒日沒夜地想你戀你,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瘦得都隻剩幾根光骨頭了。當然,你現在趕回去也遲了,她恐怕早就效仿那林黛玉,先到坡上去撿幾朵桃花來葬了,再接著挖個坑把自己也埋了。幹脆,你就娶了我吧,我一定會像蕭玉一樣,和你同宿同飛,把你死去活來地愛一輩子!”
蕭玉嗔罵道“我還拿你當最好的朋友哩,原來是個見色忘友的狐狸精!”
“哈哈哈哈!”一串痛快淋漓的笑聲,濺到河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