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特務大隊在公路邊一個鎮子邊碰上了已經撤到這裏的賴特中尉的炮兵連。
前麵槍炮聲響得厲害,邵青陽看到撤離的不少英國軍隊和逃難的英國、印度、中國的僑民在公路兩邊的平地和樹林裏生起了許多火堆。問了一下情況,方知日軍穿插部隊在前麵的公路上設置路障,阻斷了去路,眼下英軍正在與切路日軍激戰。於是下令隊伍在一片靠著小溪的穀地上宿營。
賴特中尉對邵青陽的當初的行為耿耿於懷,不冷不熱。可是,中國士兵背囊中大量的好東西卻讓英國士兵趨之若鶩。中國人慷慨地把好東西掏出來,請一起並肩戰鬥過的英國人享用。正在離公路不遠的一處坡地上趕築火炮陣地的炮手們樂得發瘋,歡天喜地地向著他們奔來。香檳、威士忌、香煙,中國人英國人四下裏圍坐一起,大吃大喝。
桑德福少尉仍然是那麽生氣勃勃,顯得機靈詼諧。他早就不顧軍人的尊嚴,敞著軍裝,挽著袖子,看上去就像一個長著一張肥胖臉蛋的調皮娃娃。他不僅享受著中國士兵送上來的美味,還饒有興趣地與英語講得不錯的高軍武交談開了。
漸漸夜深,篝火燃燒的劈剝聲也微弱起來。疲倦之極的難民、官兵都支持不住,一個個昏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幾時了,高軍武驀地醒了,那是因為寒冷所致。此時晨光熹微,乳白色的山霧在穀底山坡飄嫋聚集。戰地寂靜得令人心悸。他撩開軍毯站起身來,遠處的山林模糊不清,遍地躺臥著身裹軍毯的弟兄們。邵青陽和鄒喜子背靠背緊緊擠在一起,麻哥冷得蜷曲著身子,鼻翼上凝了一層絨絨的霜花。旁邊英國人的火炮陣地上空無一人,隻有5支黑黝黝的炮管戳向清冷的空中。
他看著呆在穀底裏的弟兄們,心中很是不安,前兩天日本人的炮擊,他已經嚐夠了苦澀的滋味。可是那裏畢竟還有避彈洞可以藏身,倘若日本人的炮彈打過來,弟兄們全都隻有像菜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切剁了。
昨晚臨睡前,他曾把他的擔憂告訴了邵青陽,邵青陽完全感到了災難已經迫在眉睫,但是他故作輕鬆也是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你看看,英國人、印度人,都這樣露在地麵上,我們也隻能聽天由命了。”
炊事班長老馬頭和幾個炊事兵把行軍鍋架起來,生起柴火燒了一大鍋濃茶。凍得像死魚一樣的官兵們每人捧上一鐵盒滾燙的濃茶,真是歡喜至極。他們圍成一個個小圈,紛紛坐在鋼盔上,就著熱茶吃鹹豬肉、麵包、牛肉和果醬。
然而,使人揪心的炮擊開始了。
第一批日本人的炮彈就把所有的人震得蹦了起來。此時並沒有一發炮彈落進這塊狹窄的穀地裏。但是,大地開始顫抖,這種顫抖不會使任何人若無其事。
戰士們四處張望,不知跑到哪兒去才能躲避必然將會傾瀉到他們頭上的炮彈。
直到聽見邵青陽喊了一聲:“弟兄們快上山,躲進林子裏去!”大家才撒開腳丫子,飛快地往山坡上衝去。
樹林並不茂密,但仍能給人一點可憐的安全感,因為粗大的樹幹能擋住崩飛的彈片與碎石。他們趴在山頭上,驚恐萬狀地注視著山下已經變得像煮沸的開水似的原野。
英國人所有的火炮已經開始了還擊。炮口裏噴出的火光與日軍炮彈爆炸時騰起的火光交織在一起,使濃霧變得極其美麗壯觀,像節日的焰火,又被一層朦朧的霧嵐遮掩,便顯得更加神幻迷離。美麗的霧團倉皇滾動,仿佛也在拚命地逃避這場大屠殺。
高軍武像個小孩子似的跳起來,高聲向著穀地裏的炮手喊道:“賴特,桑德福,打得好哇!讓日本人也嚐嚐你們英國炮彈的滋味吧!”
時光在震耳欲聾的轟響聲中流逝。太陽升起,霧嵐散盡,遠處的伊諾瓦底江一線仿佛燃燒起來。那一帶狹長的天空,紅得厲害。槍聲炮聲大部分聚集在那裏,成千上萬人發出的喊殺聲此起彼伏,像雷霆炸響著滾滾而來,又疾速地湧向天邊。
正當中國軍人拚命用泥土在自己的胸前壘起一個個掩體時,一發炮彈像炸雷一樣在山林裏爆炸了。
“弟兄們,現在該輪著我們挨炮彈了!”邵青陽悲愴的喊叫讓人心寒。
又是一發炮彈爆炸,泥土、碎石、樹枝像雨點般灑下。
兀地響起了尖厲的慘叫聲,那是鄒喜子。一發炮彈差一點落在他的頭上,他隻聽見一聲爆炸聲,就像一萬扇大門“砰砰”關上,刹那間,他失去了知覺。隨後,他的大腦又開始了工作……我死了?他驚恐地開始喊叫,但根本就聽不到一點聲音。接著,他至少部分地清醒過來了。他的洋鐵盒子炸在地上,鋼盔也飛到一邊,他覺得P股上疼得厲害,不知是挨彈片崩了還是被飛石砸了。他用手一摸,手上沾滿了鮮血。他嚇懵了,不顧一切地在林子裏一瘸一拐地奔跑喊叫……
邵青陽猛撲上去將他按倒在地上,用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臉一沉,斥道:“你亂吼亂跑個啥?不就是P股上的肥肉被彈片啃了一口!”
炮彈成批而來,尖厲的嘯聲與爆炸聲響徹天宇,足以使人丟魂喪魄。
桑德福拉著一根長長的電話線衝上山頂,緊挨著高軍武趴下了。
“上尉,我聽這炮聲很不妙。”
“你說什麽?”高軍武的耳朵已經不好使了,轉過頭大聲問他。
“我從炮聲裏聽出,日本人好像已經過了伊諾瓦底江,再也沒人能擋住他們了。”
當他們重新回過頭去,簡直害怕極了。前麵的英國士兵和各國僑民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漫湧過一座座山坡,卷過一道道穀地,開始了又一次大潰退。
高軍武慌忙回頭,看見200米以外的火炮陣地上,賴特中尉拿著話筒,正等待著桑德福的消息。
麻哥突然大喊:“日本人!媽的……日本人衝過來了!”
高軍武和桑德福趕緊向山頭的西北角跑去。
他們仿佛猝然停止了呼吸,心,也僵死在胸中。日本人,成千上萬的日本人!仿佛是整整一個集團軍的日本人!
無數麵血紅的太陽旗迎風招展!
“準備開炮!”桑德福對著話筒喊了一句,立即從文件包裏掏出一張地圖,匆忙確定射程與射擊範圍。
這時,話筒裏傳來了賴特中尉的聲音。聲音響亮,高軍武聽得清清楚楚。
“桑德福少尉,馬上撤下來,我已經接到營長發來的撤退命令。”
“啊!賴特中尉,一定要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的炮彈會像驅趕羊群一樣把日本人打回去!”
“這是命令,少尉。”賴特中尉的聲音異常平靜。
“如果我們不開火,日本人10分鍾後就會到達這裏,我們的步兵和老百姓就得遭大難了!”
高軍武清楚地聽見,接下去的對話像是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台詞。
“什麽?什麽?”賴特中尉顯然驚慌起來,“你說什麽?10分鍾?這絕不可能!你肯定弄錯了……那一定是我們正在後撤的軍隊!營長可沒有這樣告訴我。”
“讓營長見鬼去吧!日本人正在向我挺進,他們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們立即撤退,火炮已經開始打裝,你是一個軍人,軍人首先是服從長官的命令。”
“中尉,我求求你,開炮!開炮!”
“不行!營長命令我撤退,而不是命令我開炮。”
“就是戰死,我們也會成為不列顛的英雄!讓我們為祖國獻身吧!”
高軍武悄無聲息地離開陣地,在邵青陽身邊蹲下了。
“賴特這家夥要跑,大隊長,我要向火炮陣地上的賴特中尉開槍。”
邵青陽驚呆了:“你說啥?打友軍連長?”
“他要帶著大炮逃了,那麽多士兵和老百姓就完了。大隊長,不會有人知道的,出了事我頂著,我保證一槍打碎他的腦袋。”
邵青陽牙關一咬:“我沒聽見,我啥都不曉得。”
高軍武忽地放下機槍,從身邊的鄒喜子手裏抓過步槍,架在一根樹椏上……幾秒鍾後,隨著一聲槍響,邵青陽看見賴特中尉身子一震,然後,雙臂無力地張揚了一下,在他的視線中永遠消失了。
高軍武重新回到桑德福身邊,在他P股上踢了一腳,毫無表情地說道:“我看見你們的賴特中尉已經英勇陣亡,那一定是日本的狙擊兵幹的,你快指揮你的炮隊去吧。”
桑德福癡看著高軍武,似乎從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膛上看出了一點蹊蹺。但是,他什麽也不問,抓起話筒大聲吼道:“中尉已為國捐軀,現在由我接替他指揮!”
第一發試射彈靠前了一點,沒能落進日本人的隊伍裏。於是,他校正了射程與角度,接下去的幾批炮彈準確地打入敵群中,炸得日本人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哈!太好了!桑德福少尉,就這樣指揮你的兄弟們射擊吧!”高軍武樂不可支地用手敲擊著桑德福頭上的鋼盔大聲叫喊。
日本人的炮火也愈發猛烈地傾瀉在這座山頭上,不少炮兵和特務大隊的士兵被炸死炸傷。
然而,桑德福也中了彈片。他雙手捂住臉倒了下去,血從他的指縫裏猛烈地噴射出來。帶著嬰兒般光澤的胖臉完全失卻了先時的俏皮,變得麵目模糊,血汙和疼痛掩蓋、扭曲了平常的純真。他從心底發出悲哀的最後的呼喊:“啊啊……我要死了……我的母親……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仰頭栽倒在地上,沒有被鮮血染上的耳朵變得潔白如同大理石,大睜著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一綹黑發從鋼盔下鑽出來,耷拉在眼角,無力地滑了下來……
日本人衝上來了……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