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和上百萬重慶人一樣,長期生活在日機疲勞轟炸造成的血雨腥風裏。
人的感情與韌性,往往卻又讓人難以理喻。重慶人最初階段對大轟炸的極度恐怖,隨著太多血腥場麵的出現,目睹接觸了太多的死人,包括自己的親人朋友,經曆了一次次死裏逃生,大家在麵對死亡襲來的時候反而顯得鎮定從容了許多。
重慶是著名的山城,山是一座大石山,整座城市都建在大石山上,自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後,“叮叮當當”的鑿石聲掘土聲從來就沒有中斷過,各個部門機關、學校工廠,包括街道全都行動起來,無以計數的防空洞很快便縱橫交錯密布於這座龐大的城市之下。
日本人持續不斷地猛烈轟炸無疑為重慶人提供了最好的防空訓練。
每當警報響起,從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到三四歲的小娃娃,都會有條不紊地快速鑽進附近的防空洞裏,偌大都市,頓時成了一座死城。
蕭家花園自然是未雨綢繆,早在日軍轟炸之前,就已經挖好了兩個防空洞。
蕭家的防空洞也是上檔次的,四壁用水泥抹得平平展展,光光亮亮,喜歡打麻將的七太太還專門安排工匠挖了一間有20平方米大小的地下室,地麵在鋪水泥之前特地先鋪上厚厚一層油紙,以避潮氣。電線,電話線也都拉了進來。地下室裏不僅燈火通明,麻將桌椅、三五牌香煙和美製高級糖果、供人臨時休息的行軍床一應俱全。敵機轟炸時,滿城泥石飛濺,牆倒屋塌,蕭家花園的防空洞裏卻依舊是麻將搓得“嘩嘩”響,恍若置身於世外仙境。
在轟炸頻繁的五月,蕭玉已經記不清自己跑了多少回防空洞,在防空洞裏呆了多少日子。
好在重慶外語學校終於複課了,蕭玉回到學校,發現班上少了不少同學,也增加了許多新麵孔。打聽後才知道,消失的不是死於轟炸,便是投軍殺敵去了。而新來的則是外省籍的流亡學生。政府此時也對教育實行了戰時政策,所有大後方的大學,部分基礎條件尚可的中學,均改為國立,由國家投資,流亡學生得以免費入校繼續完成學業,生活也概由國家保障。
這是一個中華民族極端渴望英雄、呼喚英雄、崇拜英雄的時代,快一年多以後,當登載有國軍奇襲三王鋪機場的報紙送到重慶外語學校時,整個校園頓時沸騰起來。
蕭玉一口氣讀了《中央日報》頭版上,由著名記者白益現場采寫的長篇通訊《國軍夜襲日軍機場,18架日機灰飛煙滅》,以及《正氣報》、《大公報》記者對邵青陽、高軍武等參戰官兵的專訪文章,她激動得熱淚盈眶,不能自禁!
晚飯後,她忍不住把幾份報紙重新拿起來細看,對大記者白益采訪高軍武的文章,看得尤為仔細。字裏行間,連她這個從未上過戰場的柔弱女子也可以想象出當時的場麵經曆是何等的凶險。高軍武的形象,也在她腦海裏鮮活起來。盡管見麵和認識的時間很短,但她對高軍武有種特別熟悉的感覺,似乎認識了很久一般。現在讀了報紙,更愈發想知道自己介紹從軍的年輕人現在怎麽樣了?她忍不住想到給高軍武寫封信,可寫了信,又往哪裏寄呢?
想到這裏,她犯難了,忽然一個想法冒了上來:找好朋友徐小曼商量——她膽子大,鬼主意又多。下定了決心,她激動起來,勇氣也增加了不少。
沒想到剛出校門迎麵就遇到了來找她的小曼。
小曼比她大一歲,也是出自將門之女,一副火炮脾氣躁得賽過了男娃娃,還總喜歡拿自己當她姐,對她的大事小事都關心,蕭玉也從不對她隱瞞。
徐小曼和蕭玉都是大美人,但她倆的美麗卻各個不同,自有特點。
蕭玉文靜秀麗,親和可人,帶著濃濃的書卷氣息。平常總是素衣黑裙,唯一的裝飾是枚永不離身的綠玉墜子。談笑舉止進退有度,文雅得體,男生中對她心存愛慕的人不少,但麵對她淡然從容的態度和顯赫的家庭,都隻有把滿腔熱情埋在心底。
而同樣出身軍人家庭的徐小曼完全不像傳統意義上的大家閨秀,她有著一雙充滿激情的大眼睛,活潑健碩,性格開朗,喜怒哀樂,溢於言表,敢恨敢愛,從不掩飾。她在穿著打扮上也顯露出了眾所不及的品位。她的衣服並非高檔之物,可穿在她身上便熨帖合體,猶如特製的時裝。她的發型也是變化多端,一會兒如瀑布般自由地披散在雙肩,一會兒又編成一條粗黑的獨辮依依地垂在腦後,沒幾天,她又會變換發型,在腦後挽一個典雅華貴的髻,猶如異國公主。
許多人都能以和徐小曼交朋友、打招呼為榮。去食堂打飯,總會有人將自己的位置讓給她。倘有人請她去校園大門旁邊的咖啡屋坐坐,她也總是大大方方地應邀前往。學校周末的舞會,徐小曼是當之無愧的皇後。她的舞跳得好自不待言,傳統的慢三步、華爾茲已不過癮,下江人剛剛帶到重慶的探戈、倫巴她也跳得身手不凡,美感畢現。無論誰請,她都會欣然相陪。麵對眾多的對她懷有強烈好感抑或是別有企圖的男士,她禮儀周到,應付自如。她從不抽煙,也不太喝酒。而每次她一喝醉,就像整個校園全都醉了一樣。更讓她成為全校師生褒貶不一的焦點人物的原因是她並不囿於傳統道德的束縛,追求她的人如過江之鯽,入校兩年的時間裏有關她的風流韻事也就層出不窮,常演常新,極為人津津樂道。
徐小曼聽了蕭玉的一番講述,開了她幾句玩笑,回去後不一兩天,很快就以她素來利落的風格奇跡般幫蕭玉弄到了通訊地址。
滿懷欣喜的蕭玉回到家,關上門,躲在閨房裏,開始給高軍武寫信。
她很客氣的向高軍武表明自己原想去送他們上戰場,但由於家裏一些原因沒有辦法聯係上他們,繼而禮貌的回顧了她和高軍武認識的過程,訴說當同學們在報紙上看到記者采訪他的報道時引起的轟動,為此,作為高軍武的朋友,她感到非常驕傲。
最後,她認真囑咐高軍武,回信寄給她最好的朋友徐小曼轉交。
折好信紙放進信封,忽然想到那個目光炯炯的年輕人將會在戰火紛飛的地方閱讀自己的來信,蕭玉心底不由泛起一絲欣喜,小小的得意感悄然浮起在微微翹起的唇邊。
還沒有回味完,丫頭小芸就來告訴她,程嘉陵開著他心愛的轎車進了蕭家花園,專門接蕭玉去他家在南溫泉虎嘯口新修的別墅過周末。
看著程嘉陵總是在自己麵前顯出一副殷勤巴結百般討好的樣兒,她的心情十分複雜。府裏管家的七太太鄭麗卿一直有心極力撮合她和嘉陵,就差威逼了。所以她也不好給嘉陵難堪。隻得上了他的車。
實事求是地說,程嘉陵各方麵條件都相當不錯。出自富貴之家,上過英國的名牌大學,眼下又在外軍顧問處當翻譯官,人長得也很漂亮。隻不過他這副漂亮的容貌漂亮得太特殊,連第一次見著他的徐小曼,也一句話就把他徹底否定了。
那次蕭玉和徐小曼在都郵街逛書店,出門時正巧讓程嘉陵碰上了,無論如何要請她們上旁邊的“沙麗文”喝杯咖啡。
分手後,徐小曼問蕭玉:“老實給姐交代,你和他已經進行到哪一步了?”
蕭玉讓她逼得沒法,隻好說:“我和他真的沒啥,從小一起長大,熟悉得如同兄妹,你說還能有什麽羅曼蒂克可言?”
小曼說:“小玉,你曉得姐的脾氣,自來就是快人快語,實話實說。你要是真嫁給這個姓程的,簡直就是一朵鮮花插在了一堆牛糞上,一輩子都毀了。”
蕭玉有些為程嘉陵不平,說:“你也說得太過分了,再怎麽樣,他也沒有你說的這麽糟糕啊!”
“嘿,初次和他見麵,姐何犯得故意糟蹋他?姐這麽說,是對你的人生大事負責。你相貌、地位、權力、金錢、知識,哪樣沒有?咋能嫁一個倒男不女的東西?”
“倒男不女”,徐小曼一針見血戳到了要害。
的確,程嘉陵什麽都好,唯獨是個川人所說的“假姑娘”。這樣的男人恐怕幾十萬上百萬人裏才能出一個,偏偏就讓程嘉陵撞上了。“假姑娘”,顧名思義,就是言行舉止一切都如女孩兒一般,但生理功能卻又是個真真切切的男人。
也難怪性格潑辣,渾若假小子的徐小曼白喝了程嘉陵的咖啡,還要把別人毫無憐憫地糟蹋一番。
其實正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蕭玉才一直對程嘉陵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車過長江,剛到南岸海棠溪渡口時,從市中區過來的輪渡也靠上了旁邊的囤船。棧橋上,下來了嘻嘻哈哈的徐小曼和一幫穿著同樣短袖襯衫,同樣黃色軍褲的年輕人。
徐小曼原本就天生麗質,穿著喜歡標新立異,今天則更是打扮得分外惹人注目,她上穿一件男式無袖網眼衫,下著一條白色折疊裙,修長健美的身體上一切標誌著女性之美的部位都在興奮地隆起,似乎故意要讓碼頭上所有的異性都感受到從她身上煥發出來的青春熱浪。
“徐小曼!”蕭玉趕緊搖下車窗大聲喊。
徐小曼也看見她了,小鹿般蹦過來,看見開車的是程嘉陵,嚷道:“嗬,香車寶馬,好摩登啊。程嘉陵,你一個人偷偷把我們的校花帶到哪裏去啊,莫不是想當人販子,把她弄到貴州去賣了吧?”
程嘉陵鑽出車門,抖著白手套訕訕一笑,溫聲軟語地說:“小曼,我啥時得罪你了?你這伶牙俐齒,咋個對我就沒一句好話。”
蕭玉也下了車。
這時,一幫背著鼓囊囊德式軍用背包的年輕人也走了過來。
徐小曼回頭咋呼道:“喂,都過來,都過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是蕭玉,我的同班同學、生死之交。無人不知的蕭老軍,就是她父親。”
一張張年輕人的臉上,頓時湧上了驚訝和尊敬的神情。
徐小曼轉而介紹她的同伴:“小玉,這是我哥小冬。這幾位嘛,都是我哥在陸大的同班同學。”
蕭玉早就聽小曼說她哥徐小冬在山洞中央陸軍大學讀書,隻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見麵,禮貌地伸出手去。
徐小冬身材高挑勻稱,屬於四川人說的那種典型的筋骨人,顯得十分利落精神,不單有著很能體現男人氣質的高鼻梁,還有著一雙鷹隼般銳利明亮的眼睛。他頗有紳士風度地輕輕握了握蕭玉的手,說:“常聽小曼說起你,把你誇得像仙女一樣,今日幸會,果然名不虛傳。”
程嘉陵叫了起來:“小曼,我呢?咋就忘了介紹我?”
徐小曼笑盈盈道:“這位程嘉陵先生嘛,是當今兵役署署長程德惠的大公子,英國駐華使館武官的少校翻譯官,我好朋友蕭玉的……蕭玉的……”
蕭玉趕緊接上:“我父親和程嘉陵的父親是世交,我們兩家有通家之誼。”
徐小冬臉上頓時露出冷漠之色,十分不願和這個小白臉兒搭話,但出於禮貌,又不得不應酬幾句,他勉強地伸出手去寒暄道:“程先生年紀輕輕就已是少校,前途定然無量啊。”
程嘉陵客氣地說:“哪裏,哪裏,還是你們陸大的學生讓人羨慕啊,雄姿英發,鵬程萬裏,日後必定是國軍的棟梁之才。”
徐小曼叫了起來:“嗨,你小看我哥了,我哥可不光是個陸大學生,他參加武漢會戰時就是排長,打完仗後被挑選到陸大學習的,是和日本人真刀真槍拚殺過的軍校生!”
徐小冬對初次見麵的程嘉陵印象卻十分不佳:一個油頭粉麵剛剛20出頭的家夥就掛上了少校領章,除了出自官宦之家,還能有什麽樣的解釋?同樣出自官宦之家的徐小冬最看不起的就是依靠長輩的威風在軍隊裏飛黃騰達的家夥。
徐氏兄妹其實也有著極不平凡的家世。他們的父親徐楚蓀老將軍是蔣介石在保定軍校時的校友,陳誠、羅卓英等人的老師,出任北伐軍炮兵總司令時,在濟南慘案中受盡日本人的淩辱後憤而吞槍自殺。
蕭玉見徐家兄妹把程嘉陵弄得有些難堪,有意把話題引開:“小曼,你們浩浩蕩蕩,準備把隊伍開到哪裏去呀?”
徐小曼說:“我們麽,是專門去拜望一位當代奇人。”
蕭玉問:“看你神秘兮兮的樣子,到底是哪個奇人嘛?”
“張恨水。怎麽樣,夠檔次吧?”
“張恨水呀!哎呀,我也太想去了!呃,嘉陵,這樣吧,我下次再去你家別墅,今天就先和小曼他們一起去拜望張恨水了。”說罷,便徑自去車上拿自己的手袋。
程嘉陵皺著眉頭叫起來:“蕭玉,這怎麽行,我都給家裏說好了的呀!”
徐小曼當然清楚蕭玉的心思,趁熱打鐵幫朋友的忙,喊道:“那我們就快走吧,離南溫泉還有好遠好遠的路哩。”
“蕭玉,蕭玉,你幾時回去,到時我把車開到南溫泉來接你。”
蕭玉回頭擺擺手:“不用了,我和他們一路回去就行了。”
程嘉陵仍不死心,緊追著喊:“我曉得張恨水就住在桃花溝,離我家不遠,一會我來請你們,中午全都到我家吃午飯好了。全請,說定了哦!”
徐小冬回頭說:“謝謝程先生的盛情了。不過,我們野戰背囊裏帶得有吃的東西。要不這麽多人擁上門去,張恨水那點平價米還不一頓就給他報銷光了。”
蕭玉和重慶城的知識女性一樣,也是個鐵杆“張迷”。
“張迷”迷的就是鼎鼎大名的張恨水。在此之前,張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早已洛陽紙貴,蜚聲神州大地,弄得無數貴婦少女為主人翁的悲慘經曆苦命姻緣淚飛若雨,落英繽紛。
而這位大作家來到重慶後,一改過去兒女情長淒婉悲絕的風格,寫起了大馬金刀劍拔弩張的抗戰小說。一管細細纖毫,竟能卷起萬丈怒濤,讓無數身處大後方的中國人讀後熱血沸騰,欲歌欲哭,恨不得馬上躍馬橫刀浴血疆場,把日本鬼子幹掉幾個!
蕭玉離開了程嘉陵,恰似鳥兒掙脫了牢籠,舒心多了。
一路上她從口音便能聽出,徐小冬的這幫陸大同學大都是從淪陷區逃出來的學生。既有江浙一帶的人,也有北方人。從這幫軍校生零零碎碎的談話中蕭玉才知道,張恨水前些時候應重慶各所大學之邀前去舉辦文學講座,其中也去了山洞陸大。徐小冬一幫學員便向張恨水提出,周末想去南溫泉拜訪拜訪他,繼續向他討教。
從海棠溪進山,便入了一條峽穀。沿途景致,煞是誘人。一條上了年代的石板路,傍著水清如鏡的花溪河蜿蜒前行。小溪兩岸,群山起伏,峰巒疊翠,飛瀑直下,弄得峽中飛珠濺玉,水聲如雷。碰上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碑石和著名景致,眾人便小憩片刻,縱情於山水之間。
生於保定、長於重慶的徐小冬成了最佳的義務導遊。在一名謂“五湖占雨”的去處,徐小冬指著一眼用清條石砌成半圓形圍欄的清泉說道:“這泓清潭為花溪河中第五湧泉,狀似小湖,故冠名‘五湖’。觀‘五湖’水色清濁,便能預測次日天氣是雨還是晴。”又遙指遠處的碧翠峰巔道,“此峰名為建文峰,海拔500餘米,相傳明建文帝避其第四皇叔朱棣起兵發難,削發為僧,流落於此峰修行避難,建文峰由此得名。山頂有建文廟,內有讓皇殿,還有‘玉泉’,建文帝用此煮茶,故稱建文井。”
蕭玉心懷欽佩,悄悄對徐小曼說道:“你哥學的是理工科,聽上去倒像個曆史老師。”
“我哥這人呀,啥書都讀,我爸爸生前留下的一大屋子書,都快讓他啃完了。”
從海棠溪碼頭到南溫泉有近30華裏之遙,蕭玉和徐小曼畢竟是女人,一個鍾頭後,便覺得腳肚子有些發脹,腳掌也火燒火燎的難受得很。蕭玉咬緊牙關強忍著,徐小曼則不時喊:“男士們,強烈要求休息一下,休息一下,走不動了。”
徐小冬衝妹妹笑道:“你還口口聲聲巾幗不讓須眉哩,就你這樣兒上了戰場,還不讓日本鬼子給活捉了去?”嘴上雖如此說,行動上倒是很會體貼人,叫了兩乘滑竿,讓她倆坐了上去。
南溫泉以前不過是重慶南郊的一個坐落在綠水之畔、青峰之下的小鄉場,抗戰爆發後才突然繁榮喧鬧起來。因為避難入川的“下江人”像潮水一般擁到重慶,城裏的房價立時暴漲,一些囊中羞澀者租不起城區的房子,便遷到了郊區鄉間,南溫泉也擁進了大量的公教人員。
大學生們逶迤到得南溫泉,已是一身大汗。正向人打聽桃花溝,一個穿著短褂的中年人說:“你們也是去桃花溝找張先生的啊,我領你們去。我是《大公報》的報丁,張先生那裏不管刮風下雨,我天天都要過江來拿連載稿的,路熟得很。”
徐小冬覺得驚奇,問他:“老伯,你說天天都要跑這麽遠的路來拿稿,難道張先生的連載小說,是一邊寫一邊載的麽?”
“是這樣啊,張先生是個少有的大才子,他每天要為四五家報紙寫連載小說,一天都斷不得檔的。有時我去,好幾家報館的報丁都在門外坐等哩。”
一行人由報丁領著,徑直往張恨水家中走去。沿途看到不少操著江浙口音,戴著眼鏡的人揮著鋤頭在地裏忙碌。報丁告訴大家,這些人大都是在城裏上班的公教人員,為了減省家中開銷,就利用早晚和星期日在花溪河岸壘石開荒,澆糞種菜。
聽見小路上的說話聲,知道這一天陸大學生們要來的張恨水趕緊出門迎接。
出現在學生們眼中的大作家的鄉居,倒是別致。10間茅屋,散落在碧峰腳下,清溪之畔。
大學生們向前給張恨水鞠躬。
徐小冬感慨地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張老師的確有高人隱士之風啊。”
在一幫慕名前來拜望自己的莘莘學子麵前,張恨水一點大作家的架子也沒有,客氣說道:“小徐同學過譽了,我現在是常為五鬥米折腰,哪有那樣的雅士風情?今天你們是走路來的,也看見這路途的艱辛了,我每逢進城購買平價米,扛著糧袋獨自山行,爬坡上坎,大汗淋漓,腰酸背痛。等到把米扛回家,人也累得快散架了。”
張恨水這一年四十有五,腦門寬闊,頭發後梳,顯得氣宇軒昂。
同學擁進屋,馬上把野戰背囊裏的豬肉、米、蓮藕、洋芋什麽的一股腦兒全拿了出來,把灶台上堆得滿滿的,弄得張恨水十分過意不去,夫人周南也大聲嚷:“這成什麽話了?哪有客人自帶夥食上門的?”
這時,張恨水把兩頁稿紙交給了報丁,說:“我今天要待客,所以昨天夜裏趕了點工,把幾家報館的文章都提前趕出來了。”
夫人周南早將茶水準備好,客人們身居茅舍之中,耳聞窗外雀鳥啁啾,清風徐來,不消片刻工夫,便將旅途勞頓驅盡。
蕭玉看到茅屋夾壁上貼著一副張恨水手書的對聯:閉戶自停千裏足,隔山人看半閑堂。靠窗一張書桌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和稿紙。
雖然家裏條件很差,這麽多年輕的客人上門,張恨水仍然做了精心的準備,他讓夫人泡了一大桶黃豆,提到附近的農家磨漿,中午他請大家吃豆花。
師母還沒把豆漿磨好提回來,程嘉陵卻找上了門。
一進門檻,他就衝著上首位的儒雅長者鞠了一躬,道了聲“張先生好”,然後高興地說:“張先生,你這裏好找,好找,我一提你的大名,我家裏的人都知道,說張先生就住在桃花溝裏。聽說我要請你們去家裏吃午飯,全都歡迎得很。”
這位貿然闖進門來的不速之客熱情地請大家去他家裏吃飯,倒把張恨水弄得莫名其妙了:“到你家吃午飯?我準備了那麽多豆花怎麽辦?呃,這是……怎麽回事啊?”
程嘉陵說:“張先生,我叫程嘉陵,和他們是好朋友,剛才在海棠溪碼頭我碰見他們,都已經說好了,請他們,還有張先生全家都到我家裏去吃午飯。”
張恨水見此人秀眉細眼,鮮衣亮服,頭發梳理得光光生生,腳上穿的也是進口高級皮鞋,不由好奇地問道:“請問程先生,寶宅在何處啊?”
“就在前麵虎嘯口,離桃花溝三四華裏,很近的。”
張恨水神情微微一詫,點點頭說:“哦,我知道了。”
徐小曼大聲道:“程嘉陵,哪有你這麽請客的?再說,張先生也專門為我們準備了豆花。你這不是請客,是搶客。就算你家裏有山珍海味我們也不去,寧願留在張先生家裏吃豆花。”
蕭玉一把將程嘉陵拉到門外院壩上,埋怨他:“你這人怎麽這樣不懂事啊,剛才徐小冬不告訴你他們自帶吃的東西了,並沒有答應去你家吃飯嘛。我們要全跟著你走了,師母一會把豆漿提回來,心裏會怎麽想?”
程嘉陵一臉委屈地說:“我是一片好心來請大家的嘛。”
“好心,好心不識時務也會辦壞事。”蕭玉思忖片刻,說:“我一個人跟你去不就行了麽?”
程嘉陵一聽這話高興了,說:“那,我進屋去給他們打個招呼。”
“嗨,你不是他們這種圈子裏的人,自己就知趣點嘛,還進屋去亂晃什麽啊?”
蕭玉進屋去給張恨水以及徐小曼等人打了招呼,就隨著程嘉陵往溝外走去。
繞過一座山峰,隻見前麵石階通天,半山綠樹蔥蘢之間,隱約著粉牆環繞的一棟精致四層西洋樓房,讓人眼前倏然一亮。
看著門樓上“半閑堂”三個大字,蕭玉突然想起了貼在張恨水茅屋夾壁牆上的那副對聯:閉戶自停千裏足,隔山人看半閑堂。原來,張先生分明是有感而發……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