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奶奶說,爸爸第一次遇見媽媽時,他隻是個愣頭愣腦、一窮二白的大齡青年。當時,爸爸正在海邊的沙灘上撿易拉罐和廢報紙,準備送到垃圾站去換點煙錢。突然,他看見海邊站著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她身穿藍短衣、黑寬褲,頭戴黃鬥笠,紅底碎花的頭巾將頭臉蒙得嚴嚴實實,眼睛和鼻子雖然露著,卻看不清她的容顏。她站在那兒,立於天與海之間,構築了沙灘上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她用茫然的目光東張西望著,爸爸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剛從農村進城的女子。爸爸雖然沒什麽本事,但是心地善良。當那女子向他打聽親戚家的住處時,爸爸竟然用他那輛髒兮兮的、本來是裝垃圾的三輪車載著她滿城亂跑。那一天,爸爸沒有幫她找到親戚,但是,卻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媳婦——她無處可去,又沒錢住招待所,爸爸就帶她回家,把臥室騰出來讓她住,自己睡客廳裏的竹長凳。沒想到,那女子這麽一住下,就紮下根了——次日,爸爸繼續帶她找親戚,但是,卻沒有成功。那女子很能幹,不但將多年來一直是髒亂差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桌子、椅子、碗櫥……全都刷洗得幹幹淨淨,而且,還把我癱瘓多年的奶奶侍候得很好。半年後,她和爸爸結婚了。第二年,生了個女兒,就是我。
媽媽是個典型的惠安女子,吃苦耐勞,裏裏外外都是一把手。我記憶中的童年時代,雖然物質貧乏,但是,爸爸和媽媽很恩愛,家庭氣氛也非常融洽,我絲毫沒有感受到窮人家的窘迫。媽媽有一把巴掌那麽大、精致小巧的小剪刀,她常常用它剪爸爸從外麵撿來的廢報紙:從小白兔到大灰狼、從小娃娃到老頭兒、從樹木到房子……她全都剪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剪的那些紙玩具,我現在還珍藏著,如果擺出來,可以構成一個紙的童話王國。
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經常聽到電視裏和人們說的一句話是:“商品經濟的大潮到來了!”那個時候,我周圍的所有人,全都賺錢賺得發瘋,或者想賺錢想得發瘋——我的爸爸,屬於後者,也就是想錢想瘋了的那一類人。
“咱們現在不是過得很好嗎?”
那天早晨,我們全家圍著圓桌喝稀粥、吃醃菜的時候,媽媽對眼睛像狼一樣閃著綠光的爸爸說。
“好什麽好!”爸爸對媽媽的態度從來沒有如此粗暴過(這也是很多年後我依然記得當時情景的原因),“你瞧人家阿貓,現在都已經是萬元戶了,電視、洗衣機、電風扇……要什麽有什麽:你再瞅人家阿狗,現在在蓋大房子,還是三層樓呢;你再看人家王矮子,都買摩托了,突突突,好威風……就我,一個臭撿垃圾的,什麽都不是。”
爸爸說完後就甩手而去。那天上午,他沒有再去撿垃圾,至於去了什麽地方,我至今也沒有搞清楚。反正中午回來的時候,他滿臉紅光地甩著一疊鈔票對我和媽媽說:
“哈哈,我找到發財的門道啦,這是一千元錢,一千元啊,你們見過這麽多錢嗎?”
在此之前,我的確沒有見過那麽多錢——爸爸收破爛從來沒賺過那麽多錢。不過,媽媽的反應卻不是興奮,而是警覺:
“這錢是從哪裏來的?”
“這你就不用管了!”
爸爸拿起桌上冒著熱氣的白米飯,往裏夾了幾塊鹹蘿卜,飛快地吃完,然後像風一樣出去了。他去了哪裏,我還是不清楚。不過第二天,鄰居家的阿寶到我們家來傳話,說爸爸因為犯了走私罪被抓進公安局了,要坐班房。
爸爸的班房一蹲就是三年,當胡子拉碴的他從牢裏出來時,媽媽沒有嫌棄他,連一聲怨言都沒有。這三年,我們的小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到處是高樓大廈,人們也拋棄了原來土裏土氣的衣裳,男的西裝革履,女的姹紫嫣紅,許多人還開上了私家車……麵對這個花花世界,爸爸變得更加自卑了。這時,媽媽勸爸爸辦個公司。爸爸沮喪地說:
“辦公司?做夢吧?先不說沒有做生意的本錢,就算有,我又會幹什麽呢?”
“本錢不用愁,我這裏還有些嫁妝。我們可以開一家手工藝品公司,我會剪紙。”
媽媽自信滿滿地說。然後,她打開一個小布兜,裏麵竟然是亮閃閃的金首飾和晶瑩剔透的玉鐲子。
“我怎麽不知道你有這些嫁妝?”
爸爸驚奇地問。
“這你就不用管了,你快去把它們換成現金吧,然後再去工商局辦手續。
媽媽搖著頭說。爸爸點頭出門辦事去了。媽媽很快就動起手來:她讓我把堆在牆角的廢報紙給她搬過去,然後,她用她的小剪刀熟練地剪了起來。她的巧手真的如有神助,不一會兒,一個和商店裏賣的一樣好——不,比商店裏賣的還要好的手工藝品——馬踏飛燕,就在她的剪刀下誕生了。接著,她又飛快地剪出了一個古代美女、一個城堡、一個兵馬俑……最神奇的是,這些東西明明是用紙剪出來的,但它們成形後,卻看不出是紙做的:它們有的有玉的光澤、有的有金屬的質地、有的有布帛的柔軟……總之剪什麽像什麽。傍晚,當爸爸從工商局辦好了開業執照回到家時,他麵對擺在地上的一百多件閃閃發光的手工藝品,驚訝得嘴巴大張著,想合也合不上。
第二天,媽媽在小城最好的位置幫爸爸租了個店鋪,爸爸的公司就這樣開張了。不過,剛開始的時候,生意並不好,門可羅雀,賺的錢不夠付房租。媽媽就建議爸爸去電視台打廣告。果然,效果不同凡響,顧客一下子多了起來。我們家的經濟情況越來越好,半年後,我們全家住進了新買的一幢三層小樓。
又過了半年,縣委書記親自開車到爸爸的店裏,挑了件手工藝品,送給了前來視察的省領導。結果,縣委書記幾個月後就成了市委書記。此事不脛而走,爸爸的公司頓時紅火起來,店裏的貨物經常被搶購一空。
“你的手快一點啊,咱們的訂單都快堆成山了!”
爸爸常常催促熬夜剪手工藝品的媽媽。媽媽問爸爸:
“錢真的那麽重要嗎?”
“那當然,你還怕錢燒手啊?”
爸爸不假思索地說。媽媽歎了口氣,但沒有拒絕爸爸,繼續運剪如飛。
因為有媽媽的幫助,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許多海外回來的華僑也成了爸爸的客戶。有一天,爸爸接到一個從國外打來的電話,說想到我爸爸的公司來看看。爸爸接到電話後如坐針氈,焦慮萬分地喃喃白語道:
“我怎麽去接他呢?我總不能打著出租車去接外國大老板吧。還有,他要視察廠房,咱們哪有什麽廠房啊?”
“這個外國大老板真的對你那麽重要嗎?”媽媽注視著爸爸,她接著說,“比我還重要嗎?”
“那當然……哦,不,當然是你重要,沒有你,我能做到今天嗎?”
爸爸的回答讓媽媽的神情突然黯淡下來,她又歎了一口氣,說道:
“好吧,我再助你一臂之力。”
媽媽說著拿起一張紙,用剪刀飛快地剪成了一輛奔馳車的樣子,然後,對爸爸說:
“跟我走吧。”
爸爸滿肚狐疑地望著媽媽:
“什麽,你要用這輛紙做的車去接外國大老板?”
“讓你走你就跟我走!”
媽媽的口氣變得從未有過的強硬,爸爸被震住了,像提線木偶一樣,跟在她的身後。我因為好奇,也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作業,跟著他們走了出去。
屋外,夜涼如水,身材和從前一樣苗條的媽媽沐浴著淡淡的月光,健步如飛地將爸爸和我都甩在了後麵。當她走到大街上時,她將手中的紙片往空中一拋,又輕輕一指,半空中出現一道閃光,怪事便發生了:一輛流線型的、黑色鋥亮的大奔馳赫然出現在我們麵前。媽媽打開奔馳車,幹練地坐在了駕駛席上。
“上來吧!”
媽媽幾乎是用喝斥的口吻對愣在馬路邊上的爸爸說道。
“嗯嗯嗯……”爸爸像傻子似的應答,並打開了車門,我和他一前一後鑽進車裏。當車子如風一般開動起來時,爸爸又結結巴巴地問道,“孩子她媽,你……你什麽時候學會開車的?”
這一回,媽媽沒有回答,她的神情和目光都是冷冷的——這個笨蛋爸爸,他難道沒看出來他剛才說的話深深地傷害媽媽了嗎?
奔馳車開到了海邊的一個曠野上停了下來。我們下車後,媽媽拿出剪子和紙,飛快地剪了一個工廠的紙樣。和剛才一樣,她望空一拋,用手一指,那紙樣就變成了一個占地有幾千平方米的大廠房,廠房的窗戶裏,漏出了明亮的燈光。
媽媽領著我們走進廠房裏:天哪,裏麵竟然有許多我原來隻在電視裏看到過的現代化大機器。媽媽又拿出一些報紙,用剪刀飛快地剪出了一些紙人兒,還是望空一拋一指,眨眼間,那些紙人兒就變成了著裝整齊的工人,男女都有,他們全都很職業化地坐到了機器前,當機器“隆隆”地響起時,他們開始全神貫注地工作起來。不一會兒,機器的流水線上,就走出許許多多的精美絕倫的手工藝品……
“把你的衣服脫下來!”當幹完這一切時,媽媽轉過身對爸爸說,“你那一身行頭,太寒酸太土氣了!”
媽媽說完又用剪子剪了一身西裝,一拋一指,紙樣就變成了一套價值上萬元的西裝。人靠衣裳馬靠鞍,爸爸穿上了媽媽為他剪的西裝,頓時鳥槍換炮,變得人模狗樣起來——看他現在的樣子,有誰會想到,他從前隻是個在海邊撿垃圾的愣小子?
第二天,當媽媽開車,爸爸帶著外國大老板看他的公司和廠房時,外國大老板翹著拇指連連讚歎:
“太了不起了,中國人,這可是世界一流,不,超一流的大廠房啊!”
不久之後,國外的訂單也像雪片一樣飛向爸爸的公司,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上初中的時候,爸爸的公司躋身全國百強,在國外上了市,爸爸也成為身價過億的大富翁。
不過,我很心疼地發現,媽媽的眼角,出現了魚尾紋,頭上,也有了一些白發,皮膚也沒有從前好了。媽媽曾經是一朵美麗的鮮花,但這朵鮮花正在悄悄地枯萎——她隻有三十多歲,但青春正在消逝,她確實沒有從前靚麗了。
而我的爸爸,公司做得越大,錢賺得越多,對媽媽的感情就越淡。最近的半年,他竟然有一大半的時間沒有在家中過——在哪裏過,我不知道,聽鄰居阿寶說在好幾家夜總會裏碰到過他。
一個月前,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很久沒回家的爸爸帶回了一張離婚協議書,要媽媽簽字。媽媽隻是說了一句:
“如果你能把你未來的妻子帶給我看看,我就簽字。”
爸爸微微一笑——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他的笑容竟是如此醜陋——然後,捏了個響指,我家的門後,就嫋嫋婷婷地走出來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她實在太年輕了,比我大不了幾歲,像我的姐姐。
“你真的要離開我,娶她做你的妻子?”
媽媽淒然笑道。
“是啊,她比你年輕、漂亮、可愛,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優勝劣汰,我當然會娶她當老婆。”
爸爸很無恥地大笑起來,他的笑聲讓我寒心,也讓我想吐。我衝到他和媽媽之間,大聲說道:
“爸爸,你不能這樣!”
媽媽搖搖頭:
“你真的要娶一個紙人兒為妻嗎?”
爸爸奇怪地問:
“紙人兒?什麽紙人兒?”
媽媽歎了口氣:
“以前,我的姐妹總是對我說人間的男子最為薄情寡義,不管你怎麽對他好,他想踢開你的時候都會毫不猶豫地踢開。我總是不信,為了愛到人世間走一遭。現在,我信了,我真傻啊!”
媽媽說著用手朝那少女輕輕一指,那少女頓時像被抽掉了骨頭的蛇一樣,軟軟地落到地上,隨後,就變成了一片白紙,被風吹得飄了起來。
“我要走了,我留給你的這些財產足夠你過十輩子,將來,不管你娶什麽女人為妻,你都必須對我們,不,我的女兒好!”
媽媽的話音剛落,身上時尚的衣服突然變成了藍短衣、黑寬褲,她耳朵上的指環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黃鬥笠、花頭巾——和她第一次見爸爸時一模一樣。
“你……你……你別走!”
爸爸的臉突然因為恐懼而扭曲,他伸出手去,想抓住媽媽的手,但是,媽媽的身體卻像煙一樣飄了起來。
“媽媽,你不要走!”
我也大聲喊道。
“唉,離離,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啊!”
媽媽的淚奪眶而出,她的身形越來越淡,不一會兒,便消失不見了。
也就在這一天,我們小城的報紙報道了一件怪事:小城郊區一座有上萬平方米的大廠房,突然間消失了,廠房裏的工人,也都全部人間蒸發。有人懷疑這是一起神秘的UFO劫持人類事件。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