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一戴望舒《雨巷》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主人公是我的哥哥。
我哥哥是清華大學電子計算機係的研究生。他是個典型的夜貓子,白天睡到十點鍾不起床,晚上我們全家都睡了的時候他卻在他的屋裏劈裏啪啦地敲電腦。用他的話說:“從來沒有見過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搓麻將,不泡迪廳,不打保齡球,不留披肩長發,沒有一般現代青年的不良嗜好,但也不是屬於書呆子型的那種,可以說是全北京打著燈籠難找的好青年。
不過我媽媽還是為他操透了心——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他不是因為長得不好看或者有什麽生理缺陷沒人喜歡。相反,他長得相當酷,暗戀他的女孩子絕對不少於一打。他不想與人拍拖(談戀愛)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是個電腦網蟲,所有的心思都撲在了電腦上,沒有時間思考個人問題。再說那些開口瓊瑤閉口席絹的女孩子他實在也看不上。他常常感歎現代社會的好女孩成了珍稀動物,越來越少了。
但是最近,他卻經曆了一場神秘的戀愛。
一天晚上,他正在電腦上編程序,在一個環節上思維短路,怎麽也進行不下去。他煩惱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抓耳撓腮,但仍然想不出解決難題的好辦法。
“丁零零——”
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哥哥疑惑地瞥了一眼牆上的老式德國掛鍾。都午夜十二點了,怎麽還會有人打來電話?
“喂。”
哥哥抓起聽筒說道。
“你好……能陪我說說話嗎?我好寂寞。”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從電話聽筒裏飄了出來。那聲音像窗外的月光一樣甜美輕柔,但卻帶著淡淡的憂傷。她猶豫了一下,怯怯地問道。
“可以……當然可以。”
哥哥愣了一下,說道。他平時最不喜歡聽女孩子說“我好寂寞哇”、“我好憂傷哇”之類的話,那些話使他全身起雞皮疙瘩。但這一次,他卻感到那個女孩子的話不像是強裝出來的,是發自她內心的聲音,令他無法拒絕。
沉默。
“聊什麽呢?”
哥哥首先打破了僵局。
“請你告訴我,現在的女孩子都愛穿什麽顏色的裙子?”
女孩的聲音裏充滿了渴望。
“無……”
哥哥剛想說“無聊”要掛斷電話。(大凡男子漢,對諸如逛商場、女孩穿什麽衣服之類的事都不感興趣。)但他立刻把後麵一個字咽了回去。首先從女孩子的聲音來看,她那種人絕不能被劃入無聊之列,其次,從她的口氣來判斷,她說這話是事出有因的,絕對不是沒話找話。
一個大活人,怎麽會不知道現在都市裏正流行什麽裙子呢?難道她是從月亮上來的?哥哥覺得怪極了。
“好像是紅色的……迷你裙……”
哥哥想了老半天說道。
“今天是幾月幾號?離聖誕節還有多久?聖誕節你們還互相寄卡片嗎?”
女孩說。又是一個怪問題。記不清幾月幾號是常有的事,這沒什麽奇怪的。可是最後一個問題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她怎麽會不知道聖誕節人們互相交換卡片呢?她到底是誰?
但哥哥是個極有涵養的人,人家不主動告訴他的事他決不打聽。他一點都沒表現出驚訝,一一解答了女孩的問題。
女孩子又問了幾個問題,全是一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誰都知道的正在發生的事情。女孩子對它們都充滿了好奇。
哥哥一一作答,沒有表現出半點的不耐煩。
“謝謝你,占用你那麽多時間,真不好意思。以後我還給你打電話,你會介意嗎?”
女孩子問道。她好像很怕哥哥會拒絕她。
“沒關係。歡迎你以後常來電話。”
哥哥說道。他的心裏一百個願意。短短的幾分鍾通話,他就對那個給他打電話的女孩有了好感,這是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要知道那麽多漂亮的女孩他可是一個都沒看上眼啊。)
第二天晚上午夜時分,夜深人靜的時候,電話再次響起。
哥哥頗有些興奮地拿起電話,說道:
“嗨,你好。”
“你好。”
溫柔甜美的聲音。果然是她。她的聲音不再像昨天那樣怯生生的,自如了許多。
“今晚咱們聊什麽?”
哥哥問道。
又是沉默。
“你最喜歡什麽東西?”
這一回是女孩先開口。
“電腦。”
哥哥回答道。然後他興致勃勃地開始神侃電腦:從中關村電腦迷的網絡大戰說到國際象棋大王與深藍的人機大戰:從IBM說到比爾·蓋茨:從北大方正說到電腦虛實體技術……
女孩默默地聽著,她好像對電腦並不太了解,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一點不耐煩。
“你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麽?”
哥哥突然發現自己說得太多了,戛然而止,反問女孩。
“陽光。”
女孩有些傷感地說。
“陽光?!”
哥哥奇怪地問。
“是啊,我要是還能像從前一樣再感受一次陽光的溫暖該多好啊……”
女孩惆悵地說。
“什麽意思?”
哥哥終於忍不住內心的好奇,追問道。
但電話已經被掛斷了,那一頭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一連好幾天晚上,哥哥什麽也不幹,守在電話旁。然而午夜的電話一直沒有響起。哥哥變得茶飯不思,整夜整夜地失眠。他的腦中,還在回旋著那個女孩的聲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對一個從未謀麵,隻有過兩次連交心都算不上的談話的陌生女孩那麽傾心。
一個星期後的午夜,電話鈴聲終於如願響起。
哥哥抓起電話,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急切地說:
“求求你,千萬不要掛斷電話。”
從此以後,女孩夜夜都來電話,他們雖然沒有見過麵,但在電話裏已經無話不談。女孩對文學尤其是詩歌非常感興趣,她常常讓哥哥念一段詩給她聽。本來隻對武俠書有興趣,對文學一竊不通的哥哥也開始讀起了文學名著和詩歌,並且對正在流行的文學作品特“門兒清”。哥哥由電腦愛好者發展成一個文學愛好者。
在所有的詩裏,哥哥最喜歡的是現代詩人戴望舒的《雨巷》。
《雨巷》裏,有兩段詩是這麽寫的: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我覺得你就是詩裏的那個像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
哥哥說。
“真的嗎?告訴我,你喜歡……哪一種類型的女孩子?”
女孩問道。哥哥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大膽地說: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
又是沉默。
“告訴我,你在哪裏,我們可以見麵嗎?”
這麽長時間以來,他們非但沒有見過麵,他連她的電話號碼都不知道。
“你不應該喜歡上我,這是一個錯誤。”女孩歎了口氣,“別再問我這個問題,我們是不能見麵的。”
“為什麽?”
哥哥追問道。
“別逼我,我要是說了實話,我們以後就再也不能通話了。
女孩似乎傷感到了極點。
哥哥隻好不再問為什麽,但他心中對她的思念卻與日俱增。他渴望與她見麵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
那一天,是哥哥二十五歲的生日,午夜時分,電話再次響起。
“祝你生日快樂。”
女孩說道。
“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哥哥詫異萬分。
“因為……”
女孩欲言又止。
“告訴我你是誰?為什麽不願見我?我不會嫌你長得不好看,也不會因為你可能是個殘疾人而討厭你,更不在乎你的過去……不,不,不管你是誰,我都要對你說……”
哥哥衝動極了,對著電話大聲吼了起來。他的全身都在顫抖,手心裏滿是汗水。
“不,求你千萬別說。把那句話留給未來的真正屬於你的女孩吧。我本來就不該出現,不該來打擾你。我隻是耐不住這裏的冰冷、孤獨和寂寞……”
女孩打斷了哥哥的話,難過地說。
“可是,請你告訴我為什麽?”
哥哥幾乎有些絕望了。
“因為……我是一個已經死去的幽靈。
女孩幽幽地說。
“什麽?”
哥哥愣住了。
“如果你一定要見我,那麽請你明天早上9點到圓明園的萬達公墓去,我在第963號墓地……你可以來看我。”
女孩說完掛斷了電話。
哥哥第二天一早就騎車前往圓明園北邊的萬達公墓。
秋風蕭瑟,成群的烏鴉在枝頭“呱呱呱”地叫著,小山似的墳包此起彼伏。哥哥果然找到了第963號墓地,將帶來的一束花放在墳頭上,靜靜地等待。
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哥哥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真的會來嗎?
9點鍾的時候,遠遠地,果然有一個人向他這裏走來。哥哥激動得幾乎要昏過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不管她是人是鬼,她終於來了。
他聽見她的腳步聲近了,便睜開了雙眼。令他驚訝的是站在麵前的是一個穿米黃色風衣的中年婦女。她看見了我哥哥,也詫異萬分。
“昨天我夢見我女兒說今天有一個年輕人會來看她,讓我到這來等。我女兒說的年輕人就是你嗎?”
中年婦女問道。
“她在哪裏?”
哥哥無力地問道。
“她……去年……得了癌症……被埋在了這裏……她是那樣地喜歡美,熱愛生活……”
中年婦女抽泣起來。
那次神秘事件之後,哥哥變了,雖然他仍然像從前一樣狂熱地熱愛電腦,但他的注意力,也開始投向電腦外的生活。他不再整天把自己關在小屋裏,而是廣泛地交朋友、郊遊、參加各種聚會、進行體育鍛煉,迷上了音樂、文學和繪畫……他成了一個興趣非常廣泛且充滿生活情趣的人。不久,他有了女朋友,又過了不久,那個美麗的女孩成了我的嫂子,之後,他們有了孩子,是雙胞胎。哥哥的事業一帆風順,當上了一家電腦集團的總裁……
我曾經同哥哥探討過那個神秘電話的問題。哥哥說他曾經查過許多書,都沒找出這一事件的答案。他想也許人死後會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那也許是一個沒有陽光和鮮花的世界,那個死去的女孩正是因為太熱愛生活,念念不忘人世的生活,才以一種凡夫俗子所不知道的方式給他打了電話(畢竟,世界上還有那麽多的神秘現象按當前科學發展水平是沒有辦法解釋的)。他和她,也許真的是因為某種心靈感應,才有緣分相遇,發生了這麽一件讓人傷感的美麗故事。哥哥在這次終生難忘的交往中,領會到了生命的意義,因此,他才有如此巨大的轉變……
在雨的哀曲裏,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