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半夜,華燈通明,江中閃動著一個萬家燈火的不夜城。
葛艾剛把車停在法國水師大營遺址前,跳上江邊的一塊大礁石,思考一個特奇怪的問題,一隻有力的大手從背後伸來,在他肩上猛地一拍,他迅速轉過頭,定睛一看,倏地站起來,失聲大叫道,爸——噓——小點聲,不要影響戰士們休息,我們明天淩晨就要發起總攻。
爸,您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回來看我們呢?您知道我們想您想得好苦嗎?
我怎麽不知道?那天衝鋒號一響,我們就衝上去了,那該死的號聲一直不停地響,我們就不停地衝,支援我們的炮兵火力好猛,坦克部隊也壓上來了,殺得真痛快!剛剛才停下來。
已經二十多年了呀!爸爸您怎麽啦?不是說您犧牲了嗎?我們年年都在給您掃墓!
嗨,這你就不知道了,墓裏是我團的偵察班長,戰鬥英雄。你想想,要是戰士們聽到政委都“光榮”了,不是會更加同仇敵愾、奮勇殺敵麽?這次戰役是打得長了點,我們團幸存的戰友隻夠編一個建製連了!這怎麽向華主席、黨中央交代啊?一直挺立腰板、保持著標準立正姿勢的葛政委拉著兒子坐在礁石上。小二,爸還要忙著回去打掃戰場,就長話短說吧。
葛艾給父親點上香煙,爸爸您請講!
小二,你三十好幾了吧?早該成家了。聽說你處了個對象,很不錯,就趕快定下吧。當初我跟你媽經別人介紹認識,先互相交換了照片,通了大半年的信,跟組織報告了,團政治處開了介紹信,給個假,回老家一個星期就把婚結了,速戰速決。你們沒當過兵,知識分子,但也不要太小資情調。要是跟老毛子蘇聯大兵幹上了,老爸趕不上喝你的喜酒就太可惜囉!
爸爸,姑娘叫方蕤,是我的同學,非常優秀!隻是我覺得她爸官拜地委書記,母親是省婦聯副主席,我想起來很不舒服。
這有啥?我們團的那個秀才,宣傳幹事,山東農村的,出征前把師長的千金給俘虜了,我還是證婚人哩!你喜歡小方姑娘嗎?
葛艾雞啄米似地點頭。
那還猶豫個啥?就是碉堡,也給我炸了!老葛家的漢子,不要個熊樣!葛愛國政委“噌”地站起來,我兒——上!爸爸要歸隊了,這次我是專程來看你的,莫給你媽講,免得她擔心我。這仗打得太慘烈了!
葛艾這陣子滿腦子裝著方蕤恬美的笑容、輕盈的身影,父子相隔幾十年才重逢馬上又要分別,他的淚水“嘩”地湧了出來,一不留神,跌入江中,咚——
葛艾猛然驚醒,發現濕了枕巾。開了燈,定定神,翻出父親的遺照,淚水長流……爸爸,我和蕤蕤將相愛自始至終,是天意嗎?請您告訴我……
葛艾回想起幾年前的那個夢境,“發生地”就在這裏,淒然一笑,繼續坐在亂石上,望飛翔的水鳥,兩岸河灘上放飛的風箏,穿梭不停的漁船、客輪、貨駁,聽起錨、靠港的汽笛,想淡淡哀愁的心事,天真可愛的兒女,遠在天堂的愛妻方蕤,近在身旁的未婚妻白玉潔,險象環生、前程難卜的官場……
梅之韻靜靜地陪在他身旁,時而掏出紙和筆,在上麵塗鴉著什麽,時而在哼著一些經典民歌。
真接近落霞與群鶩齊飛、春水共長天一色的美麗景色時,葛艾貪婪地看了一陣,說了下到大江堤坎後的第一句話:小梅,你想吃晚飯麽?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吃飯?你快修煉成仙囉!
他點點頭說,但我陪你吃。
她找了一家水餃館,他隻吃了四五個就放下筷子,微笑著看她吃。
梅之韻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帶點嗔怪的表情說,我額上又沒有掛“寬銀幕”,有什麽好看的?
美!秀色可餐!所以我不吃飯。他還是那麽看著她。
算了吧?又來取笑人家!看來你心情好起來了,我就放心了。她眼睛裏,流溢著笑容。
吃完飯,請送本秘書長到碧水山莊。
不回去陪孩子?現在才7點鍾。
他們蹦跳了一天,累了,吃了飯就會呼嚕呼嚕睡覺。你也早點把別人的車還了,車主好像是個混社會的女孩吧?
別說那麽難聽好不好?人各有誌嘛,人家對我這種方式還不理解哩!
不說了。喂,老兄,你為什麽不準人家白玉潔領了保險公司賠款後買寶馬?
太招搖了,也不經濟。況且老白集團還有輛頂級奔馳車,很漂亮,安全係數也很高。
你呀!怎麽說你呢?對自己老婆的事,你是不該管的偏要管,越位,該管的不管,缺位,整個講,就是錯位!你這人,有時真讓人看不懂……梅之韻彎來繞去地說,意思卻很明確,就是責怪葛艾太理想主義了,在自身利益與國家利益或群眾利益之間,確實舍生取義了。
但是,這正是他像磁鐵般吸引了方蕤、白玉潔和梅之韻的核心所在。
這也是他到江邊來傻坐的原因,他感到了矛盾和痛苦……
葛艾進屋時,白玉潔已穿著很性感的晚裝在客廳裏看財經頻道節目。
額頭上怎麽了?她“騰”地跳起來,撫摸他的臉,而且,什麽會議把你開得這樣無精打采的?
真的沒什麽,自己不小心弄的,我還不至於被別人打了吧?我先去洗澡,上床談吧。他的熱情好像突然被蒸發殆盡了。
當他用電吹風吹幹頭發時,她已上床,燈光很柔和溫馨,看來又是為顛鸞倒鳳布的景。
她很痛惜地抱著他,老公,怎麽啦?我可從來沒有看見你這樣,萎靡不振的,工作上遇到什麽大麻煩了嗎?
他搖搖頭,靜靜地看著她。
上消炎藥沒有?打破傷風針沒有?還吃點什麽東西嗎?
沒事,一點皮外傷,自己在兒童樂園柱子上撞的。
那肯定是走路時思考問題著了迷,才會這樣。我說對了吧,今後不讓你自己開車了,分心很容易出事。你是有專車和專門駕駛員的。八小時之外老婆親手給你打馬執轡。你有福不會享!你要是出點什麽意外,孩子們怎麽辦?我怎麽辦呢?
他猛地抱住她,箍得很緊,用力吻著她。
她也被撩起了性子,動手把兩人都脫得赤條條的,輕聲說,你今天很累,我在上邊來“包圍”你,你盡情享受被老婆伺候的味道。
今天他的興致本來不高,但一則不能掃她的興,二是退潮以後更便於理性交流。他努力配合著,直到她騰雲駕霧、潮起潮落把自己折騰得山窮水盡、喊著“暴風雨來吧”。
“暴風雨”之後,她小鳥依人般,像蛇一樣纏著他。
他關掉所有的燈,以便不受幹擾地專心對話。
葛艾:小潔,你恨方蕤嗎?
白玉潔:我為什麽要恨她?你怎麽現在還問這個問題呢?
葛艾:那應該恨錢!因為你太富有,所以我們當初沒有結合,害得你浪費幾年青春。
白玉潔:你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兩年前我倆在秀水就討論過的。怎麽說呢?好事多磨,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了嗎?
葛艾:小潔,有時我在想,假如你是下崗女工,也許我倆的感情會更深厚更融洽。
白玉潔:你這是大男子式的英雄主義。沒錢的話,我倆過日子沒問題,大不了,你養我,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嘛。但拿什麽養孩子?某種意義上說,對孩子的“硬教育”就是父母拚投資。要真正到位,一個孩子的直接消費就比一個大人高多了,還不說大筆的間接費用。你不是還要我給你生兩個、三個嗎?
葛艾:你的話也很有道理。公務員雖窮,但勤儉持家,養幾個孩子還是沒問題,大不了我多熬夜寫點書賣,不就成了?
白玉潔:精神可嘉!但是,我們家,經濟問題主要不是你考慮的事,別花心思在這上麵,我自有安排,你什麽都不用愁。現在我和爸爸的實業,資產質量都很好,能夠形成個人財富的,也不下十億元吧?其實,她還沒有告訴他,她在瑞士銀行已經存了500萬美元、500萬歐元,她把這兩筆存款當成萬一出現天塌地陷災難的最後屏障。她的打算是在結婚後再告知他。
葛艾:既然你說到這個份上了,你能不能夠把你和爸爸在實業上的家底透露給我?
白玉潔:這有什麽不可以?你沒有問我,我就不好喋喋不休地跟你講這些,免得你分心。
葛艾:你認為你和爸爸的兩個集團能經受得住釜底抽薪嗎?
白玉潔:可以不誇張地說,我們是航空母艦,受得起大風浪的衝擊。你說,會有什麽樣的釜底抽薪?
葛艾:國梁投資公司差群眾的資金有6億元,相當於六七個貧困縣一年的財政收入。你的萊茵投資公司差群眾接近1億元。這7億元,你打算怎麽辦?
白玉潔:我們家的萊茵投資公司關門時,賬上還有近6.000萬元,再籌4.000萬元就夠了。爸爸那邊,已竣工進入銷售環節的就有50萬平方米,保守地算,銷售金額有15億元;在建工程,是北區最大的那一片建設工地,6個大型建築公司同時進場施工,麵積110萬平方米,預期銷售收入38億元。現在土建投資已完成60%的綜合進度,還需進度投入6億元、後期投資6億元;銀行貸款餘額12.5億元;未結清的工程尾款、材料款,有5.5億元,國梁投資公司的群眾存款餘額6億元,應交稅金3億元,個人所得稅0.5億元。總資產53億元按90%的即時實現率計算,為47.7億元,加上投資公司賬上的1.5億元,有49.2億元,減去39.5億元債務、該投未投的資金和稅金,再減去兩年的利息支出1億元,也至少有8億元的淨資產。還有兩筆沒算進去,一是儲備的土地已升值的部分,現在轉手就可淨賺2億~3億元;二是集團公司本部大廈,怎麽也不會低於1億元吧?現在房價翻筋鬥似地上漲,我隻是靜態計算的銷售收入,並且還打了10%的折扣,留有很大餘地,我估計溢價10%~15%即5億~7億元絕對沒問題。而且,“支出”部分算得很滿,比如稅金算了3.5億元,實際上可能交不了那麽多。還有1個億的流動資金也沒有加進去。爸爸名下有10億元的淨資產,絕對不是神話,而是事實。我名下的實業規模小一些,即使馬上清盤也有3億多的淨資產。
葛艾:謝謝你給我講了這麽多!問題是爸爸那邊能在短期內再籌集4.5億元資金給群眾兌付嗎?
白玉潔:確實很緊張!這邊的大工地每天要投進去400萬元,那邊的銷售收入每天穩定保持在500萬~550萬元的水平上,保守地說,在不增加銀行貸款規模的情況下,1個月能籌集兌付群眾存款的資金為3.000萬~4.500萬元,10~15個月能補上缺口。
葛艾:我明白了。我也稍微放心了一些。小潔,小白集團你是董事長,老白集團你是總經理,這麽大的工作量,我一點都幫不上你,你好累喲!有時想起來,真覺得自己窩囊……
白玉潔:又來了又來了!幾千年的封建思想,就是老公掙錢、老婆理家。但我們這種模式不是很好嗎?有你這片心就夠了……她趴在他肚子上說,你不是喜歡我在你上麵嗎?為什麽不說是陰陽顛倒、乾坤亂轉了呢?雖然你可能不知道,雖然你沒有為我經營上的事情打招呼,更不用說出麵,但實際上我還不是受了你的陽光照耀?在業界,現在誰人不知我的後台硬?這不是指爸爸,爸爸的隻是餘蔭。縣官不如現管,凡是知道我倆關係的人,在你們所說的原則範圍內,誰不是為我開綠燈?至少,一般不會設關卡為難我,他們吃點、拿點,我也是心甘情願奉送的。這種現實,你不會大驚小怪吧?
葛艾:好吧,今後我能夠幫助你務虛的,我也作點思考,這不僅是個責任問題,也算是社會調查或感受經濟脈搏的跳動吧。
白玉潔:你們打算對爸爸的國梁和我們的萊茵,怎麽處置法?這個不算是你泄密吧?
葛艾:整頓工作本身就必需機構法人代表的密切配合,什麽泄密不泄密的?現在初步意見是,萊茵公司作為一類公司處理,今年一次性兌付完畢,注銷公司,金盆洗手。國梁公司,現在還未定。
白玉潔:能夠爭取兩三年的期限吧?反正我們會一分錢不少地兌付給群眾,但請省裏給予我們一定的寬限時間。
葛艾:隻要能全部兌付給群眾,可以考慮。小潔,現在我們的經濟秩序總的來說還是不夠謹嚴,陷阱多,誠信少,誘惑多,理性少,所以,你和爸爸的公司壯大到現在的規模時,一定不能發生投資決策失誤啊!更要守法經營。船大固然能經受風浪,但掉頭困難,而且,因為部件太多,一個部件就很可能毀掉全部啊!
白玉潔:謝謝老公關心,你的小潔並不小,對商海的小心應對,是時時警惕著的!來,我給你按摩,今晚上你美美睡一覺。如果你還想要,等會兒我們再來……
吳霞二人小組接受任務後,兵不卸甲、馬不解鞍地調查取證,收集的資料有一尺多高,並形成了一詳一略的調研報告。
從調研報告看,白玉潔在家裏告訴葛艾的情況沒有水分,基本一致。這意味著全省最大體量的“三亂”機構不會崩盤,也意味著占全省整頓工作5%的部分不存在問題。當然,資產變現的難度也存在,畢竟賬上的資金隻占存款餘額的25%。
葛艾手持報告,有些興奮,也有些擔憂。興奮的是,國梁絕不會成為全省整頓工作的包袱;擔憂的是,如果作為一類公司來處理,對老白集團真有些釜底抽薪的實質威脅。如果是這樣,對社會的負麵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影響到施工企業、民工和材料生產商、供應商,影響到城市的改造進度和形象,也可能因此形成新的債務鏈條,一定程度上影響全省的經濟發展。最終直接受影響最大的,當然還是老白集團!
調研報告同時提出:鑒於該公司是由國家金融機構代為吸收的存款,建議由銀行負責組織清退,從而把該公司從我省整頓的總盤子中剔除出去。
葛艾在電話上和葉茂進行了溝通,葉茂感到這燙手的山芋終於不燙手,大家可以鬆口氣了,而調研報告的建議也很有道理,逼銀行向該集團注入新的資金,緩解全省的借債壓力,4.5億元相當於可以徹底地多解決七八個投資公司的問題。
葛艾終於在報告上簽注了意見:吳霞等二同誌的工作很有效。省整頓辦支持他們的建設性意見。同時,建議約白如銀以“三亂”機構法人代表的身份向領導小組、整頓辦作一次匯報。妥否,請依群副書記、為民副省長審定。
第二天上午,劉依群的秘書給整頓辦打來電話,說劉書記暫時不簽注具體意見,待聽取白如銀匯報後再作決定。
梅之韻拿著電話記錄本,有些神秘地告訴葛艾,葛秘,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喲!
本秘書長處變不驚,大義凜然。你說,什麽思想需要麻煩我來準備的?
接見一位大人物!中央機關的高級領導幹部,傳奇式的大實業家,也是你的準嶽父。
你就說白如銀三個字多簡潔明了!繁文縟節,搞得那麽複雜!哎,是劉書記還是周省長簽的?
先是周省長同意,後是劉書記同意。到時我看看你的泰山大人是不是腦袋特別大,腦量特別重?梅之韻邊說邊比畫。
你這是妖魔化還是漫畫化人家?他至少是你的長輩。真是個少見多怪的死丫頭!他邊說邊在自己名字下畫圈,還是按正常程序走吧,由你代表整頓辦給老白先生打電話,請他先定個時間範圍,再請劉書記、周省長最後敲定具體見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