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風鈴

第十三章 英魂赫赫永不朽　生者哀哀無盡頭

　　新中國建立以來，秀水地區最悲情、最隆重的追悼大會，在地區中心廣場舉行。

　　地委辦、行署辦聯合報告，事故處理完畢最終統計，死亡人數共計281人。一是當地群眾216人。二是石油職工48人。三是為搶險救災犧牲的公職人員17人：其中11名武警官兵，職務最高的是武警消防秀水支隊隊長，上校正團，年齡最小的19歲；女性1名——地區財政局農財農稅科科長方蕤。負傷人數統計還在繼續匯總，但公職人員的準確數字為36人，其中職位最高的是地委副書記、地區紀委書記葛艾。報告特別說明，所涉公職人員中，方蕤、葛艾兩位同誌是夫妻關係。秀水城萬人空巷，小白花染白了樓宇樹幹、大街小巷。

　　陰雲沉沉，飛灑著如絲如練的清淚。

　　哀樂聲聲，回蕩在秀水城上空，四周群山肅穆無言。

　　亙古蜿蜒的秀水河，在嗚咽；兩岸古老的大青石，睜大眼睛見證著這悲愴的一幕……

　　17具靈柩上覆蓋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最中間一具不是職務最高的上校支隊長，而是其中唯一的女性烈士——方蕤。也許，這是我們社會文明程度提高的一種標誌。

　　武警總隊、公安部、山南省委、省政府、省軍區、省武警總隊的領導同誌，參加了“秀水井噴事故搶險救災遇難烈士追悼大會”。

　　中共山南省委郗書記主持追悼大會；山南省人民政府王省長致悼詞……

　　上萬群眾的痛哭聲和低緩沉悲的哀樂聲，一直響了大半個上午。

　　在悲壯的《國際歌》歌聲中，緩緩起靈，威武雄壯的軍警方隊，鳴槍誌哀……

　　……

　　秀水河匯入長江支流的拐彎口，拔地而起一座山峰，距秀水城二十二公裏。四周良田萬頃，山上山腰鬆柏蔽日，中間有一片開闊地。經山南省人民政府特批，“秀水井噴事故搶險救災遇難烈士陵園”就選址此處。

　　施工過程出現了這個年代少有的大會戰盛況。烈士們在遇難四十九天後，來到這裏入土為安。

　　骨灰安葬儀式那天，天氣晴朗，太陽暖洋洋的。

　　方蕤墓前有幾株木棉樹，花正開得紅豔豔的，更增添了幾分悲壯肅穆氣氛。

　　方蕤生前工作過的平湖市財政局、平湖市紀委、秀水地區財政局以及山南省紀委，葛艾工作過的山南省委辦公廳、秀水地委、秀水地區紀委等單位，向方蕤墓敬獻了花圈；

　　方蕤的生前好友、同事六百多人參加了葬禮，其中大多數人是從報上得知消息而自發組織起來，結伴趕到這遠隔省城幾百裏的山上；

　　經組織上和親友們反複做工作，方正和高佩英夫婦在方蕤火化前見了女兒最後一麵，就沒有參加以後的悼念活動了，包括今天的安葬儀式；

　　省公安廳一位自稱是方蕤同學的“小警花”梅之韻，哭得令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幾塊形狀極不規則、有斑駁紋路、組合起來像鵲橋會圖案的大石頭上，分別是她丈夫葛艾親撰、親刻的古風《愛妻永生》和駢文《盼母歸來》，後者是他為尚在繈褓中的女兒、兒子代擬的，讓兩個孩子永遠記得自己的母親是多麽偉大、高尚。也許，當他們姐弟倆能識全碑上的漢字，體味出碑上文字的情感時，就標誌著他們已經長大成人了！

　　墓前隻剩下了葛艾。

　　他默默立在墓前，蕤蕤，我要把我們相愛以來給你的詩作整理成集，待到明年春暖花開的時節，就可以展現在世人麵前了，讓後世子孫們不會忘記：人類曆史上曾有過這樣一段誠摯深厚的愛情……

　　他的淚已經流幹了……蕤蕤，你好好安息吧，你並不孤獨，你是我心靈永恒的歸宿，這裏有滿園的蘋果，有紅紅的木棉，有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我在離你並不遙遠的地方，每天寄給你一瓣心香之花；為了你，為了愛我和我愛的人，我要好好活著：對荷兒蕎兒盡到作為母親、父親的雙重責任，對伯父伯母盡到作為女兒、兒子的雙重責任，你放心休息吧；三十年後，我們再相見，再報答你給予我的情、愛和犧牲……恨今生我倆同月同日生而不同年同月同日死，願來世甘苦與共榮辱同舟生死相依……

　　他把她生前最喜愛的紅玫瑰放在墓前，深深地三鞠躬。蕤蕤，我不得不走了，蕤蕤，我很快還會來看你，我要爭取機會多來看你，再見，我永遠的愛妻……

　　《愛妻永生》成為了秀水大地上有文化修養的中青年女性“訓導”丈夫或男友的教材：你看看人家葛艾對方蕤的生死戀情！

　　她們中的一些人，甚至能背誦其中的一大段：

　　路漫漫兮，吾幸得蕤蕤，九天飛比翼！

　　比翼鳥兮，痛妻英年逝，孤留吾於世！

　　獨存世兮，盼君魂歸來，複同生共死！

　　鬆柏伴兮，君是火鳳凰，今生長廝守，相約又來世！

　　吾招魂兮，蒼天伸援手，嬌兒喚母歸，天倫樂不疲！

　　妻永生兮……

　　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老洪到秀水登門看望葛艾。

　　葛艾同誌，除對你和方蕤烈士表示敬意外，我把組織對你的關心和考慮也一並帶來了。請問你對下一步工作有什麽考慮或要求嗎？洪部長言辭懇切。

　　洪部長，我沒有任何要求，謝謝組織和領導們的關心。葛艾真誠地說。組織上考慮將你調離秀水。洪部長開門見山拋底了。

　　如果是我工作失誤，我服從組織安排；如果是照顧我家的困難，我謝謝組織的關心，但請同意我留在秀水工作。

　　當然是後者，調你回省直機關工作。

　　洪部長，謝謝了……葛艾強忍住眼淚，不住咬嘴唇，為了支持我在秀水工作，方蕤同誌犧牲了生命，我離開這裏，她等於白死了，她會罵我的；而且，她長眠在這裏，我走了誰來陪她啊！她孤單單一個人在這裏……他的眼淚終於沒有忍住。

　　洪部長深為感動，稍停片刻，繼續說道，葛艾同誌，你從杭州調回我省工作以後，我一直在組織部門工作，當時就聽說了你，從當年選派青年幹部到基層掛職鍛煉，我就調閱過你的檔案，你一直是位非常優秀、非常難得的好同誌。你和方蕤同誌的愛情，組織上也了解，當然這既不是關心個人隱私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例行掌握配偶情況，而是敬重你們驚天地、泣鬼神的至愛真情……方蕤同誌犧牲後，你們的一對小寶寶，方蕤同誌的父母親和你本人，都麵臨著許多實際的困難，組織不能不關心，不能不解決。

　　你明白組織的意圖嗎？以你在秀水工作一年多德能勤績廉的實際表現，而且在這次事故搶險中身先士卒，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指揮，還光榮負傷，應該重用提拔，但鑒於你任副廳職務時間很短而且正廳職位目前沒有空缺，考慮到你的專業對口和能力所長，所以讓你在目前相對適合你的所有空缺職位中最先選擇，即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財政廳副廳長，文化廳副廳長，工商局副局長，地稅局副局長，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兼主席。依我看，前三個職位都是“熱門”，最後一個我勸你不去，你還很年輕，某種意義上那是個賦閑的位置。作品可以業餘時間寫，作家可以業餘時間當。

　　洪部長，我十分感謝組織的關心和愛護。我不是不領組織的深情厚意，而是想，像秀水這樣相對艱苦的地方，工作總得有同誌來幹啊！都到北京上海，西藏青海誰去呢？走了一個方蕤同誌，她的親人們總得堅強地活下去，才對得起她的流血犧牲啊！我們的困難我們自己克服好嗎？如果到了過不去的地步，我們也會向組織上求援的。

　　葛艾同誌，如果我們黨的幹部都有你這樣的境界，將是我們黨和人民的大幸啊！這樣吧，你不匆忙回答也可以，給你一個月時間考慮，時間一到就必須給組織作出明確的答複，這是任務！事實上組織上已對秀水地區新的紀委書記人選有安排了。我以老大哥的身份再奉勸你一句：逝者已去矣，生者當自強！希望你盡快從失去方蕤同誌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堅強起來！我們不希望因為你個人感情的原因而影響方正同誌的工作和健康，影響你的工作，影響方家親人包括你在內的安康。我聽說了，你幾乎每天下班就開車到方蕤同誌墓前，一待就到後半夜。作為一個普通公民，我敬重你。但作為一個領導幹部，我就覺得你不明智。打個比方說其中一件吧，幸好你開的是私車，要是你沒有私車又不得不開公車去的話，這一條你就犯紀律了，群眾有意見，組織要追究。所以說，作為兩個不滿半歲的小寶寶的父親、唯一的法定監護人，作為方正同誌唯一的女兒的丈夫，你上盡孝下盡責比對亡妻的苦苦追念要重要得多啊，葛艾同誌！

　　葛艾心潮起伏，眼窩發熱，隔了一陣才說，洪部長，我都明白了，謝謝您！謝謝您！如果選擇到省作家協會，您能幫助我說服方正同誌嗎？

　　我可以去做方正同誌的工作，但請你說說你選擇的理由。

　　洪部長，我深深明白包括省地稅局在內的六個職位都是位高權重、炙手可熱的，但我想放棄，因為那裏也可能是染缸，要想出淤泥而不染談何容易？

　　那葛艾同誌你難道沒有想過占住其中一個位置就少一個可能在那個位置上違紀違法的人而多出一個像你這樣為民辦實事的同誌嗎？比如說組織部，配好一個班子甚至隻是其中的主要負責人，可以搞活一方經濟，帶好一方幹部，造福一方百姓，而用錯了一個人就會破壞一方環境，貽禍一方百姓，延誤一方多年的經濟社會發展啊！

　　洪部長，我想過。但我仍然擔心自身都難保又如何放開手腳為民辦實事呢？因此，我初步打算選擇作協這個相對賦閑的職位。從公心來說，這是一項事業，有一支三千人的隊伍，調整民眾的精神狀態，激發他們無窮的創造力量，比庸庸碌碌當個副廳長對社會的作用不知要大多少倍！從私心考慮，我本身就是作家，需要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社會問題、潛心文學創作，有更多的時間陪伴我和方蕤同誌的一雙兒女，關照方正、高佩英同誌的健康。還有，別人看我有職無權，就不會找我四處去疏通關節、協調事務，我省去了許多麻煩，落得更多清閑，爭得更多自在。

　　小葛同誌，作為朋友，我讚同。好吧，還有一個月時間供你考慮。這期間，我想和方正同誌交換意見。如果他有更好的意見，你一定要聽啊！他不僅是你的領導，也是你的父親啊！你千萬不能傷了他的心！人的一生沒有多少次重大選擇，錯不得啊！一步不慎，追悔莫及哦……

　　洪部長，謝謝您！謝謝您！我記住您的教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