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從老家來電話說,前幾天,地區和縣裏來了很多人給爸爸掃墓,掃墓之後又擁到家裏來,院壩裏全站滿了,其中有不少大官兒,有穿軍裝的,有穿便裝的,還有扛著攝像機、照相機的。他們問了爸爸犧牲後撫恤金領全沒有,這些年家裏人過得怎麽樣,生活上有困難沒有,哪些需要政府解決,可隨時跟鄉、縣政府提出來。那個兩道杠四顆星的大官兒對媽媽說,葛政委是我們地區犧牲在戰場上職務最高的革命烈士,今後我們每年都要派戰友來給老首長掃墓。老首長家是雙料的光榮革命軍人家庭,你們的小兒子葛小兵同誌是我軍優秀的飛行中隊長。一個兩道杠三顆星的軍官給媽送了五千元慰問金,說拿出一部分作為老首長陵墓的培護之用。
葛艾推斷那位大校軍官必是軍分區的領導,上校可能是縣武裝部的領導或軍分區的部門主官。嫂,媽媽提什麽要求沒有?
媽說那些年老上訪,已經給黨委、政府添了不少麻煩,現在我們家真的沒啥困難了,請領導們放心。
葛艾鼻子有些發酸,媽媽,您真是天底下最偉大的母親,最可愛的軍嫂!
嫂子說還有位頭發花白、肚子很大的穿西裝的大官兒好像是最大的,因為兩道杠四顆星的大軍官一直在陪他說話,其他人都圍著他倆轉。
葛艾問那些人怎麽稱呼大肚子領導。
他們叫他方書記,有些軍官稱他方政委。
葛艾明白了,大肚子領導必定是中共秀水地委書記、秀水軍分區第一政委——方正。嫂,那方書記說了些什麽?
他沒有說多少話,問了老葛家有幾個孩子,書讀得怎麽樣,現在做什麽工作。媽媽都說了,說三個小的都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日子,都上了大學,都有了好工作,隻是苦了老大。方書記說就是我們老葛家這樣一個個平凡而偉大的家庭,組成了我們中華民族這個偉大的國家。
葛艾心想,方書記真是用心良苦,但這是不是公私兼顧、以公濟私呢?
嫂子接著說,四顆星軍官說他們軍分區機關要和我們村結成幫扶對子,幫助全村老百姓脫貧致富;三顆星軍官說他們要聯係縣裏的一些單位給村裏建一所希望小學。村裏人說這都是我們葛家老爸在地下顯靈哩!嫂,別跟著別人說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這是黨的政策好。媽在方書記麵前揭我小時候的老底沒有?
怎麽沒說?媽說你帶頭捉弄剛從師校畢業出來的女老師,在她的教案上畫醜化老師的漫畫,把小老師氣哭了,媽給了你一陣好打。方書記說老嫂子打得好啊,給黨打出了一位好幹部……
在此之前,方蕤已推心置腹、毫無隱瞞地跟父母親坦白交代了自己和葛艾之間的來龍去脈、根根底底。
方正首先發話,蕤兒,老爸支持你!兜了好大個圈子啊!當年省委組織部下派第一批青年幹部到縣裏掛職鍛煉,我就是他的頂頭上司!
什麽?怎麽沒聽你說起過?高佩英懵了。
而且還有很好笑的事哩!有一次他陪我到省水利廳爭取他所在鎮上的水庫工程資金,很成功,我去參加開工奠基儀式那天晚上,同誌們很高興,想灌我和他,結果我們兩個都“中計”掛彩。先是大家起哄,要求他為每一百萬元喝三杯,結果他不好推辭,喝了二十七杯。他喝得差不多了,大家又把槍口對準我,說葛副鎮長叫一聲“方大哥”,方書記就喝三杯……方正笑得摟住大肚。
他叫了嗎?方蕤好奇地問。
大家又逼他,必須叫三聲,如果不叫就喝三十杯!叫一聲減十杯。
結果誰喝了?高佩英也笑得直不起腰,你們還有這些“過去”啊!
我就說,小葛,你大膽叫!沒關係!革命不分先後,都是同誌。我們原來和蘇聯、越南還稱兄道弟哩!方正邊說邊笑,那是我離開省直機關喝得最多的一次……
那時他是什麽樣子呢?方蕤很想知道。
書生!十足的書生!他除了下村調查,為鎮上鄉鎮企業跑這辦那,就是讀書,當時的鎮黨委書記、現在的地區水利局長告訴我,葛艾兩年中讀了很多書,還把“毛選”四卷、“鄧選”三卷通讀了一遍,把毛主席詩詞全背下來了。省委組織部評優秀下派幹部,一個地、市給三個指標,我們一個縣就有二十多位下派幹部,派出單位包括省委辦公廳、組織部、宣傳部,省高級法院、省檢察院和省稅務局、省工商局等,縣委組織部提到縣委常委會來研究時,三個候選人中他得的票最多。
他是不是先找你們活動過?我怎麽沒聽他說起在您麾下幹過兩年多呢?方蕤感到有些不解。
方正繼續說,這說明你對他的好的品質還認識不深。他是來找過我,這不假,但是要求報另外的同誌。他列舉了哪幾個單位的哪幾個同誌就比自己工作更踏實,對縣裏的貢獻大,而自己隻是做了應該做的,怕報到地區被否決了,這等於是損害我們縣的形象,等等。
最後呢?高佩英問。
我在他們鎮上被他叫了三聲“方大哥”;他在省委的表彰通報中列四十八人的第六位!蕤蕤,你對老爸保密得好啊!前段時間討論他免職的事,都隻說了是你的同學,這對“方大哥”、“高大姐”太不夠朋友了吧?方蕤紅著臉說,老爸您盡亂說,他叫過您“方大哥”,難道要我叫他“葛大叔”?
高佩英在一旁感慨不已:在感情貶值、物欲泛濫的世風下,居然還有如此情聖學癡、謙謙君子,真是難得啊!
方正說,好吧,雖然我和他認識十多年了,但這些純粹是工作關係,頂多是問幾句近況。蕤蕤,哪天你帶他以準女婿的身份來見我,我有話對他說。噢,我想起來了,今年秀水城創建“雙擁模範城”,軍分區的方案中有一項活動就是給葛愛國烈士掃墓,我也正好去看看小葛早期成長的具體環境。強冷空氣不斷包裹,省城紛紛揚揚下了一場久違的大雪。
大學、中學校園裏,雨後春筍般冒出了毛澤東主席《沁園春·雪》的書法作品,高聲吟誦“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詩人;小學校園裏,成了孩童們盛大的節日,一個個突然“長”得胖嘟嘟的男孩女孩都是粉紅粉紅的臉蛋,圓乎乎的小手握著雪泥,追著打雪仗,教室裏也多出了些雪娃娃同學……
周六還在不停地下著,葛芹請方家母女去北山賞雪。
方蕤把車“擱淺”在半山腰的路邊排水溝裏了。
學藝不精還冒充師傅!高佩英調侃女兒。
路滑,這不怪方師傅啊,高阿姨!按理講應該帶防滑鏈的,姐能開上山就很不錯了。葛芹忙不迭地為方蕤解圍。
你們兄妹,總是胳臂不往外彎,聯合起來欺負老太婆!高佩英笑著,下了車,眺望雪霧中的大都市,頓覺神清氣爽,幾年沒見到這番好風光了!
轉身對葛艾說,真正的師傅看看車還能起來麽?
伯母就別笑話我了,我開得恐怕還比不上蕤蕤。我試試吧!
葛艾在前後輪的反方向都墊上了碎石和雜草,采用倒擋加大扭力,但中華仍隻是怒吼,就是不挪窩。
倒都不行,它自身沒辦法了。我們隻得發SOS信號了。他推想玉潔很可能陪父母上山來。一撥就通了,五妹嗎?我是大哥……什麽,你要到山頂了……哦,你開的什麽車……悍馬……太好了,車上有牽引繩嗎……太好了!那麻煩你來SOS。
三位女性正在不亦樂乎拍照時,山上轟轟轟駛來一輛草綠色的龐然大物,葛芹轉過身來用鏡頭對準它,啪啪啪閃著鎂光燈。
坐在副座的白玉潔看到中華車旁邊的葛艾,也看到了和葛芹如膠似漆的端莊秀麗女孩,心頭一下冒出憋悶的感覺:這就是我曾經發誓要與之決鬥的“敵人”?!但父親坐在車上,我不能失了風度,也得罪並最終失去大哥……
白玉潔叫駕駛員車頭對車頭,就跳下車對葛艾說,先救“傷員”吧!悍馬輕叫了一聲,就像在路上溜達的人吹了個口哨,老鷹抓小雞似的,中華車就端端正正停在公路上了。
趁剛才這段工夫,白玉潔調整好了情緒,請父親下車和大家見麵。
看見白先生打開車門,葛艾迎上去,白伯,您好!
白如銀脫下手套,和葛艾熱情握手,小艾你最近好嗎?
白玉潔還是鄭重作了介紹,這就是三姐葛芹。葛芹恰是時候地走到白玉潔身邊。
白先生頭發烏黑,炯炯有神的雙目像鷹隼般銳利,頎長的身材顯得偉岸挺拔。他先舉手向高佩英致意,都是官場中人,彼此認識。然後很和善地握著葛艾的手,小潔什麽都告訴我了,我們都很歡迎你,感謝你對小潔的關心照顧。請今天下山後到我們家去,那也是你的家啊!三姐也請一道啊!
葛芹先向白先生介紹方蕤,這是二哥的未婚妻方蕤女士,然後調整身位繼續介紹,這是二哥的義父白主席,高主席是二哥的準泰水大人,噢,這位是我們中間學問最高、年齡最小的小妹妹白玉潔博士!
三姐你累不累啊?白玉潔笑了。
葛芹介紹完畢,大雪天裏緊張得冒出一身熱汗來。
大家分頭握手問好,白如銀笑嗬嗬對高佩英說,高主席,今後我們就是親家啦!我們會善待你家閨女的,小艾有什麽不對,請小方姑娘向我檢舉!人民政協別的不怎麽樣,發言還是可以的嘛!
高佩英笑了,方蕤笑了,葛芹笑了——傻笑,白玉潔也笑了——苦笑。
葛艾心裏好感激白先生和三妹,也對大家的默契和支持很欣慰。
白如銀請高佩英上了悍馬車,說是車身高視線好。
葛芹跟方蕤耳語了兩句,也跟著白玉潔上了悍馬。
悍馬早已調頭等候,便起步在前麵開路,葛艾坐進中華駕駛室,抱著方蕤小親了兩口。
方蕤這一陣臉上的天氣變化是最複雜的一次,葛艾看在眼裏,有意識講了一個很能逗人發笑的笑話。
方蕤仍然沒笑。葛艾又說,最近聽說世界第一人口大國有三個人最嚴肅,一個是朱總理,憂國憂民;一個是中央電視台的羅京,笑細胞缺乏;另一個卻是女同誌,你知道是誰嗎?原來啊,是葛夫人——方蕤女士!誰說是你夫人啦?寡廉鮮恥!但方蕤罵完後卻笑了起來。
看來葛夫人還沒有修煉好,不夠嚴肅!要是朱總理和——羅京同誌,仍然——不會——笑的。他操起上海腔說。
方蕤剝了塊口香糖塞到他嘴裏,看你還口臭不?阿艾,我是真心話,我覺得白玉潔好苦……要是像封建社會那樣可以一夫多妻就好了,我同意你把她娶回家。
你說的哪國語言喲!我怎麽聽不懂呢?葛艾順勢在她腿上輕捏了一下。
我是認真跟你說的,也許那樣我會好受些,你不也一樣嗎?方蕤眼睛有點潮濕。
就算你的假設成立,你也是“正宮”啊!蕤蕤,今後,再也不準說這個話題了!她是我妹妹,明白嗎?是妹妹!
你不是說我要扮演多種角色嗎?是你的妻子、母親、妹妹、同誌、朋友嗎?你相應也是我的丈夫、父親、哥哥、同誌、朋友嗎?我剛才是以母親的身份對你講的呀!
但有個質的界限——隻有你才是妻子!妻子是其他角色的基礎,你明白嗎?
所以,你今後一定要善待她!這是一種神聖的補償!你跟她在一起,我什麽時候都放心!
遵命!蕤蕤,如果說我這輩子真做了一件什麽高明的事,那就是——我等了十多年,等到了你,追到了你,我的蕤蕤!葛艾發出一個親嘴的咂聲。
你別高興太早,我可沒有答應嫁給你啊!方蕤又往他嘴裏塞了塊牛肉幹。
那我嫁給你總可以了吧?我愛你,塞北的雪……葛艾扯起喉嚨唱道,飄飄灑灑漫天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