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18章 生命在惡運裏掙紮

  從東漢末年到魏晉之際,綿延近百年,皇權爭鬥、民眾造反、軍閥混戰、民族衝突持續性和大規模地交織著發生,加上災異、瘟疫,造成當時中國人大量死亡的慘象。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無論在底層,在上層,各色人等幾乎都在人禍、天災共建的惡運裏痛苦掙紮,極力尋求自保生命的可行途徑。於是乎,以崇尚自然、主張無為而獨樹一幟的道家思想曼衍流播,遍及社會各個階層。民間社會內,五鬥米道、太平道等道教流派應運產生,受到包括漢族和氐、羌等少數民族在內的廣大民眾的信奉和追從,前者的首領張魯因之而得以在漢中地區建立起了一個政教合一政權,維持達20餘年,後者的首領張角也因之而得以聚集徒眾,發動了黃巾起義,曆10餘年餘波方息。與之相對應,官僚士大夫階層以及文士階層也發生了分化,其中一些人構建玄學,嗜好清談,遁隱避世,縱形放誕,逐步衍生為一種時尚。紛異的現象仿佛互不相幹,其實起點和旨歸有同一性,合起來形成三國時期精神文化的一大特征。

  玄學創始人是曹魏陣營的何晏和王弼。何晏(?-249)字平叔,南陽郡宛(今河南南陽)人,其祖父為東漢末年最後一個專權的外戚大將軍何進。後隨母進入曹家,被曹操收養,“見寵如公子”,曹丕蔑稱為“假子”。正始年間“曲合於曹爽”,曆任散騎侍郎、侍中、尚書,掌管官吏選舉,權勢炙手可熱,成為曹爽幫派的骨幹成員之一。權力之爭失敗後,他被司馬懿如同貓玩老鼠一樣,翻來覆去耍弄一場。司馬懿先指派他負責查處曹爽一案,他“窮治黨與,冀以獲宥”,老上級、老同事一個都不放過,幹得十分賣力。殊不知司馬懿說,“凡有八族”,隻追查七姓人還沒有查盡。何晏被逼得走投無路,隻好挑明了試探:“豈謂晏乎?”得到的答複隻有兩個字:“是也!”結果,何晏與曹爽、曹羲、曹訓兄弟和鄧颺、丁謐、畢軌、李勝、桓範、張當於正始十年(249)“皆伏誅,夷三族”。王弼(226-249)字輔嗣,山陽(今河南焦作)人,經何晏推薦作過尚書郎。但他年紀輕,資曆淺,官場遊戲“雅非所長,益不留意”。曹爽、何晏被殺後,他遭株連而免職,當年秋天“遇癘疾亡”,時年24歲。兩個人的經曆、人品不一樣,但都愛談玄,同氣相求,同聲相應,同開魏晉玄學先河。

  玄學的稱號來源於《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說。老子所開創的道家學說,把“道”認作先天地而生的宇宙本原,認為大道無形,不可言說。又認為“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講求清靜無為,因順自然,有所得於道就是有“德”。而“玄德深矣,遠矣”,渺冥幽遠,正是對“道”和“德”的一種形容。《莊子·天地篇》則說:“物得以生謂之德”;“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何晏、王弼擯棄漢儒用讖緯之說解釋儒家經典的作法,引用老、莊的學說闡釋《周易》,特別推崇《老子》、《莊子》和《周易》,這三本書被當世人合稱“三玄”。何晏著《道德論》、《無名論》、《無為論》、《論語集解》,王弼著《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論語釋疑》,從哲學角度提出了“以無為本”的“貴無論”。他們認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道者,無之稱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大意就是說,“無”就是萬物的本體,就是“道”。由此探討自然與名教的關係,他們宣稱“凡有起於虛,動起於靜”,名教起於自然,因而應因順自然,清靜無為。進一步切入社會領域,他們強調“道”為“五教(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序)之母”,名教“本乎自然”就可以合“道”,所以治人者應當“無為”而治,治於人者應當“無為”而處。這種“無為”政治觀,與西漢初期的黃老“無為”思想相比較,黃老“無為”思想著重講的治世術,而玄學家們所講的“無為”,側重麵為處世術。

  在正始年間(240-249),宗尚玄學的官僚士大夫遠不止何晏、王弼兩人,曹爽幫派的夏侯玄、司馬懿幫派的鍾會等人都是玄學名家。他們踐行“無為”處世術的方式之一,就是承續東漢時期名士清議的風氣,常就一些哲學話題問難析理,反複辯論,衍生成為“清談”時尚。據《三國誌·鍾會傳》裴注引述,每相處談玄,何晏的文辭華彩超過王弼,而王弼的見解高邁卻超過何晏。何晏曾說過聖人無喜怒哀樂,談得相當精采,鍾會時加稱述。王弼持反對意見,申言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所以聖人能體衝和以通“無”,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五情同,所以聖人不可能沒有喜怒哀樂以應物,隻不過聖人的情應物而不累於物,與凡人有所區別罷了。這樣的“清談”,仿佛是在語詞義理上各執一辭,其實頗能辨幽燭微,反撥謬誤,探求真諦,並非言不及義,一無可取。但“清談”也需要看對象,對不懂玄學,無心探討哲理的人談玄,有如對牛彈琴,枉費功夫。何晏很賞識王弼,曾讚歎為“仲尼稱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當黃門侍郎一職出缺的時候,他向曹爽推薦了王弼;曹爽卻接受了丁謐的推薦,用王黎為黃門侍郎,隻讓王弼補員當了一個尚書郎。王弼到曹爽府上謝恩,曹爽屏除左右而單獨接見了他,或許意在當麵考察。結果,“弼與論道移時,無所他及,爽以此嗤之”,王弼始終未得到重用。從言與行是否一致看“無為”處世,何晏和王弼與當時多數的玄學家一樣,都有“知易行難”,言不副實的毛病。王弼“天才卓出”,卻“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為士君子所疾”,這還則罷了。但他偏又頗想在官場有所作為,把權位看得頗重。從私人交誼來說,他原本與王黎、荀融相友善;由於黃門侍郎事件,他認為是王黎奪了似該屬於自己的高官肥缺,就翻臉忌恨王黎,並且與荀融也疏遠了。

  時年24歲便夭折辭世,無子,絕嗣,固然直接緣於遇癘疾奪命,間接原因未嚐沒有官場失意。而何晏作為曹爽幫派骨幹成員之一,政治上濫用權力和生活上縱情腐敗,都陷得相當深。他擔任尚書,“主選舉,其宿與之有舊者,多被拔擢”。曹爽作窟室“驕淫盈溢”,“數與晏等會其中,縱酒作樂”。連他的妻子金鄉公主都很擔憂,對其母說“晏為惡日甚,將何保身”。何晏卻得意忘形,一點兒不講清靜,不講“無為”。他與夏侯玄名盛於時,司馬師也相應酬,竟對人說:“‘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夏侯泰初(夏侯玄的字)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司馬師的字)是也;‘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以“神”比況自己,自詡比夏侯玄、司馬師更高邁,不憚人言,驕狂至極。終於落得人頭落地、三族夷滅的可悲下場,不能夠不說,與他明知身處亂世,當“無為”避禍,雖“清談”言之卻不肯約身行之有一定關係。

  在何晏、王弼離開曆史舞台以後,魏晉玄學以反名教為標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代表人物一個是阮籍,一個是嵇康。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屬河南省)人,《三國誌》概稱其“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正始年間經太尉蔣濟推薦,擔任過尚書郎、曹爽參軍,因病而回歸鄉裏。曹爽被殺後,司馬懿父子以其名高,用為從事中郎。但阮籍“以世多故,祿仕而已”,聽說步兵校尉出缺,而其“廚多美酒,營人善釀酒”,便要求去當步兵校尉,並如願以償,因此被後人稱作“阮步兵”。實質上,他是吸取了王弼教訓,看穿時世“多故”,官場凶險,借此“縱酒昏酣,遺落世事”,另辟自保蹊徑。他在《大人先生傳》當中寫到,“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把禮法之士比為褲中之虱,蔑視和對抗名教的意向深寓其間。然而,麵對司馬氏專權的現實政治和權要人物,他出言十分謹慎,“言及玄遠,而未曾評論時事,臧否人物”。謹小慎微猶自慮不足,更使酒任性,玩世不恭,盡可能地把真實的自我掩飾起來。實際上,阮籍“本有濟世誌”(見《晉書·阮籍傳》),隻不過看透司馬氏以名教相標榜,大肆誅除異己,不肯拿性命一試屠刀罷了。他曾登上廣武山,觀楚、漢戰場遺址,慨然感歎:“時無英才,使豎子成名乎!”抱負難伸溢於言表。又經常獨自駕車,率意出行,不由徑路,直到車前無路可通了,才放聲慟哭一場,踽然返還。這當中,浸透多少無奈和痛苦,真是隻有天知地知其人自知。即便如此,也引起了禮法之士何曾等人的“深所仇疾”,僅隻由於司馬昭認為他未公開對抗,時予保護,阮籍才得“卒以壽終”。

  嵇康(223-262)字叔夜,譙郡銍(今安徽宿縣西南)人,曾經任職中散大夫,所以世稱“嵇中散”。他“少有俊才,曠邁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譽”;“長而好老、莊之業,恬靜無欲”。在《養生論》中,嵇康曆讚上古以來超然獨達,遂放世事,縱意於塵埃之表的聖賢、隱逸、遁心、遁名者一百零九人,極力主張效法他們“清虛靜態,少私寡欲”。在《聲無哀樂論》中,他明確宣揚“崇簡易之教,禦無為之治,君靜於上,臣順於下”。在《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中,他甚至“非湯武而薄周孔”,抨擊“六經未必為太陽”。這表明,嵇康比阮籍更其“好言老莊”,並且性格上有“尚奇任俠”特征。與人相交往,也比較注意謹言慎行,“未嚐見其喜慍之色”。終無奈性格決定命運,不見喜慍之色,仍在無意間得罪了同為玄學家的司馬氏親信、官僚鍾會。有一回,鍾會慕名而去造訪他,正巧遇上嵇康“箕踞而鍛”(半跪鍛打鐵器),沒有起身施禮迎見。嵇康隻是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隻是答:“有所聞而來,有所見而去。”一問一答,頗具談玄風致,卻使得鍾會自此“深銜之”。後來,嵇康的兩個朋友呂巽、呂安兄弟之間發生亂倫醜事,呂巽奸汙了呂安妻子徐氏,反而誣呂安不孝,將其下獄囚禁。呂安請嵇康充當證人,替自己辯誣,嵇康“義不負心,保明其事”。呂巽是鍾會黨羽,又得寵於司馬昭,鍾會就“勸大將軍(司馬昭)因此除之,遂殺(呂)安及(嵇)康”。直接的死因是受呂安冤案牽連,而根子卻在對名教的批評激烈,對司馬氏的親信鍾會又不肯屈身周旋,正如隱士孫登曾經對他說的:“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

  阮籍和嵇康結局不一樣,但以他倆為代表,把魏晉玄學由清談玄理推進到了反對名教新階段。思想上如此,行為上亦有變化,由何晏、王弼那種學術上自樹旗幟、政治上傾心依附的雙重人格,變成了阮籍、嵇康似的學術上堅守主見、政治上堅持節操的單一人格。在司馬氏專權主政,名教居於統治思想地位的社會曆史大背景下,他們的學術見識經由文字曲折或者激傲地表達出來,而保全政治節操隻能選擇遁隱避世,與世無爭。隻不過與傳統的“隱逸”不太一樣,他們的遁隱,屬於“遁心”、“遁名”一類。阮籍最初被太尉蔣濟強征為吏,不久就“謝病歸”;再任尚書郎,“少時,又以病免”。曹爽當權的時候,被征為參軍,同樣“因以疾辭,屏於田裏”。

  托病以辭官,成為阮籍遁隱避世的一個常用手段,屢試不爽,遺及後人。到了司馬懿當權時期,辭官辭不了,就主動要求去當步兵校尉,由“屏於田裏”改為“遺落”酣醉。並且始終守住底線,“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嚴防死守禍從口出。(見《晉書·阮籍傳》)而嵇康作官時間更短,據“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說,他“與(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嚐見其喜慍之色”。居宅旁“有一柳樹甚茂”,每到夏天,就在柳樹下鍛打鐵器,“以自贍給”,過著靠勞動糊口的日子。(見《晉書·嵇康傳》)所以,阮籍和嵇康不僅把魏晉玄學推到了新階段,而且也是魏晉時期不屈從於當世權勢,以“遁心”、“遁名”作為特征,堅決實行遁隱避世的突出代表。

  非唯此也,阮籍和嵇康還是當時放誕的典型。據《晉書》本傳以及《世說新語》記述,這兩位先賢,都有不少放誕逸行。阮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他生性至孝,母親去世時,正在與人圍棋,對手提議中止,他卻“留與決賭”。下完棋後“飲酒二鬥,舉聲一號,吐血數升”。臨葬前,又“食一蒸肫,飲二鬥酒,然後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升”。友人裴楷去吊唁,隻見他“散發箕踞,醉而直視”,如呆如癡。她嫂子歸寧還家,竟不顧禮法禁忌相見與別,時人譏之,卻坦然說:“禮豈為我設邪!”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籍經常去買酒暢飲,醉了就“臥其側”。另有一家的女兒頗具才色,尚未出嫁便死了,他“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不拘禮法,沉溺於酒色,實則遁隱著他假借《大人先生傳》所寄托的“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的胸懷本趣。嵇康同樣嗜酒,與阮籍、山濤、劉伶、阮鹹、向秀、王戎“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所以世人稱他們為“竹林七賢”。不同處在於,他還“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另有服石的嗜好。在汲郡(治在今河南汲縣)山中,他遇到隱士王烈,王烈“嚐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餘半與(嵇)康,皆凝而為石”。嗜酒,服石,好美色,都是正始以降魏晉文人放浪形骸,用荒誕無稽包裹自己,以求避免政治迫害的通用手段。阮籍和嵇康並非始作俑者,但對後世文人的影響卻超過了始作俑者何晏之流。

  對阮籍、嵇康而言,遁隱避世可以說前有古人,後有來者。諸葛亮當年避亂南陽,躬耕隴畝,隻是暫隱一時的權宜之計,沒有避世的長遠打算,不能相提並論。真正遁隱避世的,《三國誌》合為一傳,記錄了邴原、王烈、管寧、張臶和胡昭。邴原、王烈和管寧都是中原地區的人,年輕時都不應州、府辟命投身官場,黃巾事起後避亂遼東,短則十幾年,長則終其身。這其間,邴原是一種類型。他一直有返回中原的意願,隻因孔融寫信告訴他“亂階未已,阻兵之雄,若棋弈爭梟”,才在遼東鄉間住了十幾年。回歸鄉土後,邴原致力於“講述禮樂,吟詠詩書,門徒數百,服道數十”,與名儒鄭玄並稱為“邴、鄭之學”。曹操任司空,聘請他擔任東閣祭酒,他隻好勉強應辟了。然而,“雖在軍曆署,常以病疾,高枕裏巷,終不當事,又希(稀)會見”,連曹操也歎服其“名高德大,清規邈世,魁然而峙,不為孤用”。他與議郎張範相友善,時任東曹掾的崔琰評價他倆是“秉德純懿,誌行忠方,清淨足以厲俗,貞固足以幹事”。曹丕擔任五官中郎將,任用邴原為從事。當時曹丕身貴位尊,“天下向慕,賓客如雲”,唯獨邴原“守道持常,自非公事不妄舉動”。有一次曹丕宴請賓客百數十人,設問說:“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眾說紛紜,邴原不發一言。曹丕硬要他表態,他勃然變色答道:“父也!”弄得曹丕也不好再與他辯難。他這樣應對曹氏父子,表明你要我做官,我不得不應命做官,但做了官我也要我行我素,決不會給你效力,更不會給你當奴才,這叫隱於朝。

  另外幾個人則屬隱於野。管寧在遼東“廬於山穀”,與鄉民同地而居,同井而汲,一住就是30餘年。他“壞堵篳門,偃息窮卷,飯鬻糊口,並日而食”,卻“吟詠《詩》、《書》,不改其樂”。尤其是“玄虛淡泊,與道逍遙,娛心黃老,遊誌六藝”,“經危蹈險”而“不易其節”。遼東太守公孫度與他對話,他“語惟經典,不及世事”。魏文帝黃初四年(223),明帝太和三年(229),齊王曹芳正始二年(241),都以太中大夫職位詔請他入朝作官,他一概都“固辭不受”。自甘於貧賤,管寧終得以守誌全身,活到84歲。王烈與管寧相似,也“避地遼東,躬秉農器,編於四民,布衣蔬食,不改其樂”。並且與當地土著居民相處極融洽,“東域之人,奉之若君”。公孫度讓他當長史,曹操任他為丞相掾征事,他都不肯應命,於建安二十三年(218),以78歲之齡寢疾。巨鹿人張臶和穎川人胡昭,“亦養誌不仕”。張臶一生“上不事天子,下不友諸侯”,袁紹、高幹、曹操曆次征辟,都不從命。他“篤學隱居,不與時競,以道樂身”,活了105歲,才於正始元年(240)與世長辭。臨終前幾天,還“援琴歌詠,作詩二篇”。胡昭同樣推脫過袁紹、曹操的征辟,“轉居陸渾山中,躬耕樂道,以經籍自娛”。司馬懿為布衣時,他曾私下裏對司馬懿有過救命之德,但“口終不言”,司馬懿專權了仍不事聲張,不邀報償,時人譽為“天真高潔,老而彌篤”。嘉平二年(250)當局又公車特征,恰遇他辭世,終年89歲。這幾位隱於野的高士,自覺、堅決、徹底、持久地與惡劣的政治和腐濁的官場劃清了界線,保持了距離,不拖泥帶水,不招是惹非,因而能夠真正做到守誌保身。從這一點看,非但邴原不及,就是阮籍、嵇康也略遜一籌。

  至於放誕,嗜酒、服石、好美色之外,還有傅粉、縱欲、好田獵諸種表現。阮籍、嵇康一類的文人由於避世需要,染上了這一風氣,而根子卻在曹魏統治集團的上層。曹丕好田獵,曹爽縱欲到了淆亂宮廷的地步,此前章節已經涉及,不再贅述,這裏隻說曹植如何。曹植的文學天賦及其造詣,謝靈運有“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的極端讚譽(見李瀚著《蒙求集注》),雖然過頭了,畢竟反映出魏晉第一,毋庸置疑。而在性格和行為方麵,這位文學天才則又是一個紈絝子弟,浪蕩公子。在《三國誌》本傳中,就明確地定性為“任性而行,不自彫勵,飲酒不節”。黃初二年(221)他被貶爵為安鄉侯,固然由於監國謁者灌均迎合曹丕的旨意進行誣陷,他自己“醉酒悖慢,劫脅使者”確也授人以柄。而在太子名分尚未確定時,有一次他接見文學名士邯鄲淳,就盡顯出放誕張狂。當時正逢天暑熱,曹植讓初次相見的邯鄲淳先坐著,自己卻去洗澡,傅粉。所謂傅粉,就是像倡優一樣用粉塗成一張白臉(日本的藝伎可以作參照),當時的貴公子們以為時髦。然後科著頭(不戴冠帽巾幘),用手拍打著半裸的身體,自鳴得意地跳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完了才問詢來客:“邯鄲生何如邪?”也不待人家作出反應,他就去更著衣幘,整理儀容,然後才與客人高談闊論。他這些嗜好作為,渾如當今社會的某些貴胄公子、追風少年穿必進口名牌,言必夾雜外語,或染黃、白異發,或留披肩長發一樣,不是出自於避世保身,而是借以炫耀身份,顯示不同於凡俗。

  跟何晏相比,曹植猶如小巫見大巫。何晏其人,不僅如魯迅所說“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而且喜歡傅粉和服石,是正始年間官僚士大夫傅粉和服石的班首。他仗著母親改嫁曹操為妾,自己因而成為曹操“假子”的特殊地位,娶金鄉公主作為正妻並不滿足,還十分好色,曹爽的淫亂多參與其間。又“性自喜”,愛描容打扮,“動靜粉白不去手”,走起路來一扭二搖,“行步顧影”,唯恐自己的回頭率不高,爭得眼球不多。他和王弼、夏侯玄一幫玄學名流,都熱衷服石,就像現今的“K粉族”成癮。他們服的寒食散,多以礦石為基本成分;其中一種以石鍾乳、石硫璜、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種無機物礦石粉末組成,稱作五食散,特別受到青睞。各種寒食散均含毒素,丹藥和酒服下後,身體就會忽冷忽熱。藥性一旦發作,渾身痛苦難言,精神進入恍恍惚惚的虛飄狀態,使人暫時忘記了其他一切,仿佛超脫塵世之外。寒食散好似魏晉的“白粉”。何晏、王弼、夏侯玄等輩正始名士開了服石先河,延及兩晉、南北朝,衍生成為官僚士大夫的一種時尚。這當中,借助藥性而放浪形骸,暫除煩惱,無疑具備共通性,但究竟有多少人主要是麻醉自己以消極避世,有多少人如何晏等主要是尋求精神刺激,更加放縱自己,實在不宜一概而論。如嵇康服石,理當就與何晏等服石既有其同,又有其異。

  究其實,何止於服石一項需要具體分析,玄學、清談、避世、放誕……莫不如此。具體分析起碼包括兩個層麵,一是個體層麵,二是總體層麵。從個體上看,在朝與在野,在朝得勢與在朝失勢,在野半隱與在野全隱,以及個人性格、資質、閱曆、身世等等,每一個人都好比一片樹葉,縱然大體相似,細析紋理也是有所差異的。何晏有別於王弼,阮籍有別於嵇康,邴原有別於管寧,諸如此類,莫不盡然。從總體上看,個體差異性卻在擯棄之列,質地關聯性更須當注意。為什麽除了遁隱避世古已有之,玄學、清談和放誕都始發於正始年間,而遁隱避世在那一時期也在加劇?毫無疑義,誠如眾多史學論著業已詮釋的那樣,在那一時期,曹爽與司馬懿兩大幫派的權力之爭異常酷烈,司馬氏獲勝以後運用殺戮手段鏟除異己,搬弄名教綱常桎梏思想,交合在一起造成如斯種種。但隻是歸究這種政治因素,還解答不了何以玄學、清談、放誕都牽連到老莊思想,所以尚需作更深層的文化基因探測。

  從兩漢直至三國,儒、道兩家學說一直在交替式地乃至兼混式地產生精神影響,被漢儒先後以“天人感應”或讖緯之說改造過的儒家思想多數時候占主導地位,司馬氏搬弄的名教綱常主要取自於儒。而不管其間存在多少同異正偽,孔孟倡揚的“仁者,人也”,都規定了人在社會結構裏的“二人”關係定向,由茲才有“三綱五常”。這種“二人”關係定向,決定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群倫主導的價值體係,積極性是盡人皆知的。但同時,也帶來了另一麵,就是抑製甚或消解個體價值,引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否則就是不忠不孝那一套。魯迅說的“吃人”,基因正在其中。老莊道家學說則與之有所對立,主張“萬物得一以生”(《老子·法本第三十九》),“天地與我並生”(《莊子·大宗師》),比較重視“一人”,講究個人要保身養生。魏晉玄學、清談、放誕之類的表現形式不一,文化根須卻全都伸向保身養生,同樣毋庸置疑。如果全麵講以人為本,儒家的“二人”和道家的“一人”就應當兼收並蓄,而非隻執一端。尤其在當時那種政治恐怖格局下,個體生命時刻遭到屠刀的威脅,依從名教正麵迎上去無異送死,即使不死也是在惡運的陰霾裏徘徊和掙紮,一部分人如此尋求自保的可能途徑,應該視為珍惜生命的意識覺醒。即使扭曲,即使荒誕,總不宜無分青紅皂白,劈頭蓋腦一概斥之為消極、頹廢。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