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漢末年到魏晉之際,綿延近百年,皇權爭鬥、民眾造反、軍閥混戰、民族衝突持續性和大規模地交織著發生,加上災異、瘟疫,造成當時中國人大量死亡的慘象。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無論在底層,在上層,各色人等幾乎都在人禍、天災共建的惡運裏痛苦掙紮,極力尋求自保生命的可行途徑。於是乎,以崇尚自然、主張無為而獨樹一幟的道家思想曼衍流播,遍及社會各個階層。民間社會內,五鬥米道、太平道等道教流派應運產生,受到包括漢族和氐、羌等少數民族在內的廣大民眾的信奉和追從,前者的首領張魯因之而得以在漢中地區建立起了一個政教合一政權,維持達20餘年,後者的首領張角也因之而得以聚集徒眾,發動了黃巾起義,曆10餘年餘波方息。與之相對應,官僚士大夫階層以及文士階層也發生了分化,其中一些人構建玄學,嗜好清談,遁隱避世,縱形放誕,逐步衍生為一種時尚。紛異的現象仿佛互不相幹,其實起點和旨歸有同一性,合起來形成三國時期精神文化的一大特征。
玄學創始人是曹魏陣營的何晏和王弼。何晏(?-249)字平叔,南陽郡宛(今河南南陽)人,其祖父為東漢末年最後一個專權的外戚大將軍何進。後隨母進入曹家,被曹操收養,“見寵如公子”,曹丕蔑稱為“假子”。正始年間“曲合於曹爽”,曆任散騎侍郎、侍中、尚書,掌管官吏選舉,權勢炙手可熱,成為曹爽幫派的骨幹成員之一。權力之爭失敗後,他被司馬懿如同貓玩老鼠一樣,翻來覆去耍弄一場。司馬懿先指派他負責查處曹爽一案,他“窮治黨與,冀以獲宥”,老上級、老同事一個都不放過,幹得十分賣力。殊不知司馬懿說,“凡有八族”,隻追查七姓人還沒有查盡。何晏被逼得走投無路,隻好挑明了試探:“豈謂晏乎?”得到的答複隻有兩個字:“是也!”結果,何晏與曹爽、曹羲、曹訓兄弟和鄧颺、丁謐、畢軌、李勝、桓範、張當於正始十年(249)“皆伏誅,夷三族”。王弼(226-249)字輔嗣,山陽(今河南焦作)人,經何晏推薦作過尚書郎。但他年紀輕,資曆淺,官場遊戲“雅非所長,益不留意”。曹爽、何晏被殺後,他遭株連而免職,當年秋天“遇癘疾亡”,時年24歲。兩個人的經曆、人品不一樣,但都愛談玄,同氣相求,同聲相應,同開魏晉玄學先河。
玄學的稱號來源於《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說。老子所開創的道家學說,把“道”認作先天地而生的宇宙本原,認為大道無形,不可言說。又認為“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講求清靜無為,因順自然,有所得於道就是有“德”。而“玄德深矣,遠矣”,渺冥幽遠,正是對“道”和“德”的一種形容。《莊子·天地篇》則說:“物得以生謂之德”;“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何晏、王弼擯棄漢儒用讖緯之說解釋儒家經典的作法,引用老、莊的學說闡釋《周易》,特別推崇《老子》、《莊子》和《周易》,這三本書被當世人合稱“三玄”。何晏著《道德論》、《無名論》、《無為論》、《論語集解》,王弼著《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論語釋疑》,從哲學角度提出了“以無為本”的“貴無論”。他們認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道者,無之稱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大意就是說,“無”就是萬物的本體,就是“道”。由此探討自然與名教的關係,他們宣稱“凡有起於虛,動起於靜”,名教起於自然,因而應因順自然,清靜無為。進一步切入社會領域,他們強調“道”為“五教(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序)之母”,名教“本乎自然”就可以合“道”,所以治人者應當“無為”而治,治於人者應當“無為”而處。這種“無為”政治觀,與西漢初期的黃老“無為”思想相比較,黃老“無為”思想著重講的治世術,而玄學家們所講的“無為”,側重麵為處世術。
在正始年間(240-249),宗尚玄學的官僚士大夫遠不止何晏、王弼兩人,曹爽幫派的夏侯玄、司馬懿幫派的鍾會等人都是玄學名家。他們踐行“無為”處世術的方式之一,就是承續東漢時期名士清議的風氣,常就一些哲學話題問難析理,反複辯論,衍生成為“清談”時尚。據《三國誌·鍾會傳》裴注引述,每相處談玄,何晏的文辭華彩超過王弼,而王弼的見解高邁卻超過何晏。何晏曾說過聖人無喜怒哀樂,談得相當精采,鍾會時加稱述。王弼持反對意見,申言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所以聖人能體衝和以通“無”,達到超凡入聖的境界;五情同,所以聖人不可能沒有喜怒哀樂以應物,隻不過聖人的情應物而不累於物,與凡人有所區別罷了。這樣的“清談”,仿佛是在語詞義理上各執一辭,其實頗能辨幽燭微,反撥謬誤,探求真諦,並非言不及義,一無可取。但“清談”也需要看對象,對不懂玄學,無心探討哲理的人談玄,有如對牛彈琴,枉費功夫。何晏很賞識王弼,曾讚歎為“仲尼稱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當黃門侍郎一職出缺的時候,他向曹爽推薦了王弼;曹爽卻接受了丁謐的推薦,用王黎為黃門侍郎,隻讓王弼補員當了一個尚書郎。王弼到曹爽府上謝恩,曹爽屏除左右而單獨接見了他,或許意在當麵考察。結果,“弼與論道移時,無所他及,爽以此嗤之”,王弼始終未得到重用。從言與行是否一致看“無為”處世,何晏和王弼與當時多數的玄學家一樣,都有“知易行難”,言不副實的毛病。王弼“天才卓出”,卻“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為士君子所疾”,這還則罷了。但他偏又頗想在官場有所作為,把權位看得頗重。從私人交誼來說,他原本與王黎、荀融相友善;由於黃門侍郎事件,他認為是王黎奪了似該屬於自己的高官肥缺,就翻臉忌恨王黎,並且與荀融也疏遠了。
時年24歲便夭折辭世,無子,絕嗣,固然直接緣於遇癘疾奪命,間接原因未嚐沒有官場失意。而何晏作為曹爽幫派骨幹成員之一,政治上濫用權力和生活上縱情腐敗,都陷得相當深。他擔任尚書,“主選舉,其宿與之有舊者,多被拔擢”。曹爽作窟室“驕淫盈溢”,“數與晏等會其中,縱酒作樂”。連他的妻子金鄉公主都很擔憂,對其母說“晏為惡日甚,將何保身”。何晏卻得意忘形,一點兒不講清靜,不講“無為”。他與夏侯玄名盛於時,司馬師也相應酬,竟對人說:“‘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夏侯泰初(夏侯玄的字)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司馬師的字)是也;‘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以“神”比況自己,自詡比夏侯玄、司馬師更高邁,不憚人言,驕狂至極。終於落得人頭落地、三族夷滅的可悲下場,不能夠不說,與他明知身處亂世,當“無為”避禍,雖“清談”言之卻不肯約身行之有一定關係。
在何晏、王弼離開曆史舞台以後,魏晉玄學以反名教為標誌,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代表人物一個是阮籍,一個是嵇康。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屬河南省)人,《三國誌》概稱其“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正始年間經太尉蔣濟推薦,擔任過尚書郎、曹爽參軍,因病而回歸鄉裏。曹爽被殺後,司馬懿父子以其名高,用為從事中郎。但阮籍“以世多故,祿仕而已”,聽說步兵校尉出缺,而其“廚多美酒,營人善釀酒”,便要求去當步兵校尉,並如願以償,因此被後人稱作“阮步兵”。實質上,他是吸取了王弼教訓,看穿時世“多故”,官場凶險,借此“縱酒昏酣,遺落世事”,另辟自保蹊徑。他在《大人先生傳》當中寫到,“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把禮法之士比為褲中之虱,蔑視和對抗名教的意向深寓其間。然而,麵對司馬氏專權的現實政治和權要人物,他出言十分謹慎,“言及玄遠,而未曾評論時事,臧否人物”。謹小慎微猶自慮不足,更使酒任性,玩世不恭,盡可能地把真實的自我掩飾起來。實際上,阮籍“本有濟世誌”(見《晉書·阮籍傳》),隻不過看透司馬氏以名教相標榜,大肆誅除異己,不肯拿性命一試屠刀罷了。他曾登上廣武山,觀楚、漢戰場遺址,慨然感歎:“時無英才,使豎子成名乎!”抱負難伸溢於言表。又經常獨自駕車,率意出行,不由徑路,直到車前無路可通了,才放聲慟哭一場,踽然返還。這當中,浸透多少無奈和痛苦,真是隻有天知地知其人自知。即便如此,也引起了禮法之士何曾等人的“深所仇疾”,僅隻由於司馬昭認為他未公開對抗,時予保護,阮籍才得“卒以壽終”。
嵇康(223-262)字叔夜,譙郡銍(今安徽宿縣西南)人,曾經任職中散大夫,所以世稱“嵇中散”。他“少有俊才,曠邁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譽”;“長而好老、莊之業,恬靜無欲”。在《養生論》中,嵇康曆讚上古以來超然獨達,遂放世事,縱意於塵埃之表的聖賢、隱逸、遁心、遁名者一百零九人,極力主張效法他們“清虛靜態,少私寡欲”。在《聲無哀樂論》中,他明確宣揚“崇簡易之教,禦無為之治,君靜於上,臣順於下”。在《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中,他甚至“非湯武而薄周孔”,抨擊“六經未必為太陽”。這表明,嵇康比阮籍更其“好言老莊”,並且性格上有“尚奇任俠”特征。與人相交往,也比較注意謹言慎行,“未嚐見其喜慍之色”。終無奈性格決定命運,不見喜慍之色,仍在無意間得罪了同為玄學家的司馬氏親信、官僚鍾會。有一回,鍾會慕名而去造訪他,正巧遇上嵇康“箕踞而鍛”(半跪鍛打鐵器),沒有起身施禮迎見。嵇康隻是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隻是答:“有所聞而來,有所見而去。”一問一答,頗具談玄風致,卻使得鍾會自此“深銜之”。後來,嵇康的兩個朋友呂巽、呂安兄弟之間發生亂倫醜事,呂巽奸汙了呂安妻子徐氏,反而誣呂安不孝,將其下獄囚禁。呂安請嵇康充當證人,替自己辯誣,嵇康“義不負心,保明其事”。呂巽是鍾會黨羽,又得寵於司馬昭,鍾會就“勸大將軍(司馬昭)因此除之,遂殺(呂)安及(嵇)康”。直接的死因是受呂安冤案牽連,而根子卻在對名教的批評激烈,對司馬氏的親信鍾會又不肯屈身周旋,正如隱士孫登曾經對他說的:“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
阮籍和嵇康結局不一樣,但以他倆為代表,把魏晉玄學由清談玄理推進到了反對名教新階段。思想上如此,行為上亦有變化,由何晏、王弼那種學術上自樹旗幟、政治上傾心依附的雙重人格,變成了阮籍、嵇康似的學術上堅守主見、政治上堅持節操的單一人格。在司馬氏專權主政,名教居於統治思想地位的社會曆史大背景下,他們的學術見識經由文字曲折或者激傲地表達出來,而保全政治節操隻能選擇遁隱避世,與世無爭。隻不過與傳統的“隱逸”不太一樣,他們的遁隱,屬於“遁心”、“遁名”一類。阮籍最初被太尉蔣濟強征為吏,不久就“謝病歸”;再任尚書郎,“少時,又以病免”。曹爽當權的時候,被征為參軍,同樣“因以疾辭,屏於田裏”。
托病以辭官,成為阮籍遁隱避世的一個常用手段,屢試不爽,遺及後人。到了司馬懿當權時期,辭官辭不了,就主動要求去當步兵校尉,由“屏於田裏”改為“遺落”酣醉。並且始終守住底線,“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嚴防死守禍從口出。(見《晉書·阮籍傳》)而嵇康作官時間更短,據“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說,他“與(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嚐見其喜慍之色”。居宅旁“有一柳樹甚茂”,每到夏天,就在柳樹下鍛打鐵器,“以自贍給”,過著靠勞動糊口的日子。(見《晉書·嵇康傳》)所以,阮籍和嵇康不僅把魏晉玄學推到了新階段,而且也是魏晉時期不屈從於當世權勢,以“遁心”、“遁名”作為特征,堅決實行遁隱避世的突出代表。
非唯此也,阮籍和嵇康還是當時放誕的典型。據《晉書》本傳以及《世說新語》記述,這兩位先賢,都有不少放誕逸行。阮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癡”。他生性至孝,母親去世時,正在與人圍棋,對手提議中止,他卻“留與決賭”。下完棋後“飲酒二鬥,舉聲一號,吐血數升”。臨葬前,又“食一蒸肫,飲二鬥酒,然後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升”。友人裴楷去吊唁,隻見他“散發箕踞,醉而直視”,如呆如癡。她嫂子歸寧還家,竟不顧禮法禁忌相見與別,時人譏之,卻坦然說:“禮豈為我設邪!”鄰家少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籍經常去買酒暢飲,醉了就“臥其側”。另有一家的女兒頗具才色,尚未出嫁便死了,他“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不拘禮法,沉溺於酒色,實則遁隱著他假借《大人先生傳》所寄托的“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的胸懷本趣。嵇康同樣嗜酒,與阮籍、山濤、劉伶、阮鹹、向秀、王戎“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所以世人稱他們為“竹林七賢”。不同處在於,他還“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另有服石的嗜好。在汲郡(治在今河南汲縣)山中,他遇到隱士王烈,王烈“嚐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餘半與(嵇)康,皆凝而為石”。嗜酒,服石,好美色,都是正始以降魏晉文人放浪形骸,用荒誕無稽包裹自己,以求避免政治迫害的通用手段。阮籍和嵇康並非始作俑者,但對後世文人的影響卻超過了始作俑者何晏之流。
對阮籍、嵇康而言,遁隱避世可以說前有古人,後有來者。諸葛亮當年避亂南陽,躬耕隴畝,隻是暫隱一時的權宜之計,沒有避世的長遠打算,不能相提並論。真正遁隱避世的,《三國誌》合為一傳,記錄了邴原、王烈、管寧、張臶和胡昭。邴原、王烈和管寧都是中原地區的人,年輕時都不應州、府辟命投身官場,黃巾事起後避亂遼東,短則十幾年,長則終其身。這其間,邴原是一種類型。他一直有返回中原的意願,隻因孔融寫信告訴他“亂階未已,阻兵之雄,若棋弈爭梟”,才在遼東鄉間住了十幾年。回歸鄉土後,邴原致力於“講述禮樂,吟詠詩書,門徒數百,服道數十”,與名儒鄭玄並稱為“邴、鄭之學”。曹操任司空,聘請他擔任東閣祭酒,他隻好勉強應辟了。然而,“雖在軍曆署,常以病疾,高枕裏巷,終不當事,又希(稀)會見”,連曹操也歎服其“名高德大,清規邈世,魁然而峙,不為孤用”。他與議郎張範相友善,時任東曹掾的崔琰評價他倆是“秉德純懿,誌行忠方,清淨足以厲俗,貞固足以幹事”。曹丕擔任五官中郎將,任用邴原為從事。當時曹丕身貴位尊,“天下向慕,賓客如雲”,唯獨邴原“守道持常,自非公事不妄舉動”。有一次曹丕宴請賓客百數十人,設問說:“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邪,父邪?”眾說紛紜,邴原不發一言。曹丕硬要他表態,他勃然變色答道:“父也!”弄得曹丕也不好再與他辯難。他這樣應對曹氏父子,表明你要我做官,我不得不應命做官,但做了官我也要我行我素,決不會給你效力,更不會給你當奴才,這叫隱於朝。
另外幾個人則屬隱於野。管寧在遼東“廬於山穀”,與鄉民同地而居,同井而汲,一住就是30餘年。他“壞堵篳門,偃息窮卷,飯鬻糊口,並日而食”,卻“吟詠《詩》、《書》,不改其樂”。尤其是“玄虛淡泊,與道逍遙,娛心黃老,遊誌六藝”,“經危蹈險”而“不易其節”。遼東太守公孫度與他對話,他“語惟經典,不及世事”。魏文帝黃初四年(223),明帝太和三年(229),齊王曹芳正始二年(241),都以太中大夫職位詔請他入朝作官,他一概都“固辭不受”。自甘於貧賤,管寧終得以守誌全身,活到84歲。王烈與管寧相似,也“避地遼東,躬秉農器,編於四民,布衣蔬食,不改其樂”。並且與當地土著居民相處極融洽,“東域之人,奉之若君”。公孫度讓他當長史,曹操任他為丞相掾征事,他都不肯應命,於建安二十三年(218),以78歲之齡寢疾。巨鹿人張臶和穎川人胡昭,“亦養誌不仕”。張臶一生“上不事天子,下不友諸侯”,袁紹、高幹、曹操曆次征辟,都不從命。他“篤學隱居,不與時競,以道樂身”,活了105歲,才於正始元年(240)與世長辭。臨終前幾天,還“援琴歌詠,作詩二篇”。胡昭同樣推脫過袁紹、曹操的征辟,“轉居陸渾山中,躬耕樂道,以經籍自娛”。司馬懿為布衣時,他曾私下裏對司馬懿有過救命之德,但“口終不言”,司馬懿專權了仍不事聲張,不邀報償,時人譽為“天真高潔,老而彌篤”。嘉平二年(250)當局又公車特征,恰遇他辭世,終年89歲。這幾位隱於野的高士,自覺、堅決、徹底、持久地與惡劣的政治和腐濁的官場劃清了界線,保持了距離,不拖泥帶水,不招是惹非,因而能夠真正做到守誌保身。從這一點看,非但邴原不及,就是阮籍、嵇康也略遜一籌。
至於放誕,嗜酒、服石、好美色之外,還有傅粉、縱欲、好田獵諸種表現。阮籍、嵇康一類的文人由於避世需要,染上了這一風氣,而根子卻在曹魏統治集團的上層。曹丕好田獵,曹爽縱欲到了淆亂宮廷的地步,此前章節已經涉及,不再贅述,這裏隻說曹植如何。曹植的文學天賦及其造詣,謝靈運有“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的極端讚譽(見李瀚著《蒙求集注》),雖然過頭了,畢竟反映出魏晉第一,毋庸置疑。而在性格和行為方麵,這位文學天才則又是一個紈絝子弟,浪蕩公子。在《三國誌》本傳中,就明確地定性為“任性而行,不自彫勵,飲酒不節”。黃初二年(221)他被貶爵為安鄉侯,固然由於監國謁者灌均迎合曹丕的旨意進行誣陷,他自己“醉酒悖慢,劫脅使者”確也授人以柄。而在太子名分尚未確定時,有一次他接見文學名士邯鄲淳,就盡顯出放誕張狂。當時正逢天暑熱,曹植讓初次相見的邯鄲淳先坐著,自己卻去洗澡,傅粉。所謂傅粉,就是像倡優一樣用粉塗成一張白臉(日本的藝伎可以作參照),當時的貴公子們以為時髦。然後科著頭(不戴冠帽巾幘),用手拍打著半裸的身體,自鳴得意地跳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完了才問詢來客:“邯鄲生何如邪?”也不待人家作出反應,他就去更著衣幘,整理儀容,然後才與客人高談闊論。他這些嗜好作為,渾如當今社會的某些貴胄公子、追風少年穿必進口名牌,言必夾雜外語,或染黃、白異發,或留披肩長發一樣,不是出自於避世保身,而是借以炫耀身份,顯示不同於凡俗。
跟何晏相比,曹植猶如小巫見大巫。何晏其人,不僅如魯迅所說“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而且喜歡傅粉和服石,是正始年間官僚士大夫傅粉和服石的班首。他仗著母親改嫁曹操為妾,自己因而成為曹操“假子”的特殊地位,娶金鄉公主作為正妻並不滿足,還十分好色,曹爽的淫亂多參與其間。又“性自喜”,愛描容打扮,“動靜粉白不去手”,走起路來一扭二搖,“行步顧影”,唯恐自己的回頭率不高,爭得眼球不多。他和王弼、夏侯玄一幫玄學名流,都熱衷服石,就像現今的“K粉族”成癮。他們服的寒食散,多以礦石為基本成分;其中一種以石鍾乳、石硫璜、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種無機物礦石粉末組成,稱作五食散,特別受到青睞。各種寒食散均含毒素,丹藥和酒服下後,身體就會忽冷忽熱。藥性一旦發作,渾身痛苦難言,精神進入恍恍惚惚的虛飄狀態,使人暫時忘記了其他一切,仿佛超脫塵世之外。寒食散好似魏晉的“白粉”。何晏、王弼、夏侯玄等輩正始名士開了服石先河,延及兩晉、南北朝,衍生成為官僚士大夫的一種時尚。這當中,借助藥性而放浪形骸,暫除煩惱,無疑具備共通性,但究竟有多少人主要是麻醉自己以消極避世,有多少人如何晏等主要是尋求精神刺激,更加放縱自己,實在不宜一概而論。如嵇康服石,理當就與何晏等服石既有其同,又有其異。
究其實,何止於服石一項需要具體分析,玄學、清談、避世、放誕……莫不如此。具體分析起碼包括兩個層麵,一是個體層麵,二是總體層麵。從個體上看,在朝與在野,在朝得勢與在朝失勢,在野半隱與在野全隱,以及個人性格、資質、閱曆、身世等等,每一個人都好比一片樹葉,縱然大體相似,細析紋理也是有所差異的。何晏有別於王弼,阮籍有別於嵇康,邴原有別於管寧,諸如此類,莫不盡然。從總體上看,個體差異性卻在擯棄之列,質地關聯性更須當注意。為什麽除了遁隱避世古已有之,玄學、清談和放誕都始發於正始年間,而遁隱避世在那一時期也在加劇?毫無疑義,誠如眾多史學論著業已詮釋的那樣,在那一時期,曹爽與司馬懿兩大幫派的權力之爭異常酷烈,司馬氏獲勝以後運用殺戮手段鏟除異己,搬弄名教綱常桎梏思想,交合在一起造成如斯種種。但隻是歸究這種政治因素,還解答不了何以玄學、清談、放誕都牽連到老莊思想,所以尚需作更深層的文化基因探測。
從兩漢直至三國,儒、道兩家學說一直在交替式地乃至兼混式地產生精神影響,被漢儒先後以“天人感應”或讖緯之說改造過的儒家思想多數時候占主導地位,司馬氏搬弄的名教綱常主要取自於儒。而不管其間存在多少同異正偽,孔孟倡揚的“仁者,人也”,都規定了人在社會結構裏的“二人”關係定向,由茲才有“三綱五常”。這種“二人”關係定向,決定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群倫主導的價值體係,積極性是盡人皆知的。但同時,也帶來了另一麵,就是抑製甚或消解個體價值,引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否則就是不忠不孝那一套。魯迅說的“吃人”,基因正在其中。老莊道家學說則與之有所對立,主張“萬物得一以生”(《老子·法本第三十九》),“天地與我並生”(《莊子·大宗師》),比較重視“一人”,講究個人要保身養生。魏晉玄學、清談、放誕之類的表現形式不一,文化根須卻全都伸向保身養生,同樣毋庸置疑。如果全麵講以人為本,儒家的“二人”和道家的“一人”就應當兼收並蓄,而非隻執一端。尤其在當時那種政治恐怖格局下,個體生命時刻遭到屠刀的威脅,依從名教正麵迎上去無異送死,即使不死也是在惡運的陰霾裏徘徊和掙紮,一部分人如此尋求自保的可能途徑,應該視為珍惜生命的意識覺醒。即使扭曲,即使荒誕,總不宜無分青紅皂白,劈頭蓋腦一概斥之為消極、頹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