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間廣為人知的第一“神醫”,很可能不是先秦的扁鵲,而是三國的華佗。那也靠了《三國演義》。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寫“關雲長刮骨療毒”,替關羽刮骨療毒的便是華佗。他“割開皮肉,直至於骨,骨上已青”;又“用刀刮骨,悉悉有聲”。待華佗“刮盡其毒,敷上藥,以線縫之”,關羽便大笑而起,對眾將說道:“此臂伸舒如故,並無痛矣。先生真神醫也!”華佗也稱讚關羽:“某為醫一生,未嚐見此。君侯真天神也!”演義至此,羅貫中特地獻上一首詩:“治病須分內外科,世間妙藝苦無多。神威罕及唯關將,聖手能醫說華佗。”數百年間傳唱不衰,華佗的“神醫”之名,遠逾於曆代醫學巨擘,杏林高手。其實並沒有這樣一件事。關羽攻襄樊在建安二十四年(219),此前大約十一年,華佗就已被曹操殺掉了。盡管如此,華佗確有其人,確有其技,《三國誌》和《後漢書》都把他的事跡列入《方技傳》或《方術傳》。
華佗字元化,又名旉,漢末沛國譙(今安徽亳州)人,生卒年不詳,大約在2世紀中葉至3世紀初葉。他“兼通數經,曉養性之術”,尤其“精於方藥”,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以及針灸、按摩莫不擅長。據兩史本傳記載,華佗在曆年的從醫實踐中,認真吸納前人成果,融入自身經驗,在許多方麵都有所創新。凡治病用藥,他精通藥理,配伍處方“不過數種”,從不搞藥物拚湊大包圍。而且手一抓就準,用不著稱量。憑針灸施治,也“不過數處”。如果“疾發結於內,針藥所不能及者”,如現代醫學所指稱的腫瘤、淤積之類,他就用自創方法實施手術治療。他發明了麻沸散,讓患者以酒服下,“醉無所覺”,然後“刳破腹背,抽割積聚”。這種中醫中藥麻醉術,自主創新於1700多年以前,不僅領先中華,而且領先世界,是他對中華醫學作出的最大貢獻。如果疾病病灶在腸胃,華佗也能夠“斷截湔洗,除去疾穢,既而縫合”,再敷上他特製的“神膏”,四五天之內傷口便會愈合,一個月左右病人就能完全康複。諸如此類在全身麻醉的狀態下進行的腫瘤摘除、腸胃切除手術,當世非常了不起,迄今仍然不簡單,因而醫學界尊稱華佗為“外科鼻祖”。
兩史本傳中,列舉了華佗多方位的施治效例,有的甚或近乎神奇。廣陵太守陳登得過一種病,成天胸膈阻悶,麵色發赤,吃不下飲食。華佗望、聞、問、切後,斷定他的腸道長了寄生蟲,便給他配了湯藥,服藥後果然吐出不少蟲來,隨即病除人康。一位姓李的將軍妻子患病,痛苦不堪,請華佗診治。華佗診斷為妊娠期間身體受傷,胎兒沒有生下來所致。李將軍承認妻子確曾受傷,但又據實堅持說“胎兒去矣”,不肯相信。華佗說,從脈象可以斷定,“胎未去也”。李將軍依然不信,及至百餘日後妻子病勢加重了,才又請華佗來。華佗把脈後說:“脈理如前,是兩胎。先生者去,血多,故後兒不得出也。胎既已死,血脈不複歸,必燥著母脊。”紮針用藥後,李妻果然有了欲產不能的感覺。華佗又指出,這是由於死胎久枯,不能自出,必須探手入產道取出。當場指導一個女人探取之,果然取出一個死胎,“但其色已黑”。還有兩個府衙小官吏,一個叫倪尋,一個叫李延,“俱頭痛發熱,所苦正同”。華佗給他們診治,卻認定“尋當下之,延當發汗”。有人問為什麽用藥不一樣,華佗解釋“尋外實,延內實,故治之宜殊”。倪、李分別服藥後,次日一早即已健起如常了。東陽人陳叔山的小兒子“二歲得疾,下利常先啼,日以羸困”。求治於華佗,華佗診斷為“其母懷軀,陽氣內養,乳中虛冷,兒得母寒,故令不時愈”,用藥四物女宛丸,十天即病除。諸如此類,堪稱高明,現代的名醫也很難達到。
華佗不隻是醫術全麵精深,而且還十分重視健身養生,把體育運動與預防疾病結合起來。他在先秦以來前人“導引”術的基礎上,發明了一套“五禽之戲”,用以“除疾,兼利蹄足”。其一為虎戲,四肢撐地,前後各躑躅三遍,再引腰忽前忽後,然後仰身向天,四肢返伏撐地,向前行七遍,向後行七遍。其二為熊戲,先正身仰躺,用雙手抱膝抬頭,再左捶地七遍,右捶地七遍,然後蹲在地上,用手左右推地各七遍。其三為鹿戲,其四為猿戲,其五為鳥戲,亦各有其法(參見《太上老君養生訣·五禽》)。其要領就在,模仿虎的撲動前肢,熊的伏倒站起,鹿的伸轉頭頸,猿的伸腳縱跳,鳥的展翅飛翔等動作,連成一套活動全身關節、肌肉、筋脈的健身體操。他對弟子吳普說:“人體欲得勞動,但不當使極耳。動搖則穀氣得銷,血脈流通,病不得生,譬猶戶樞,終不朽也。”這些話,說得唯物而辯證,既精辟又精彩,現代某些醫學專家或體育專家,未必能在百字以內說明白。吳普照著他的方法堅持作“五禽之戲”,活到了九十餘歲,仍然“耳不聾,目不冥,牙齒完堅,飲食無損”。
曹操與華佗算是同鄉,他有頭風病,“每發,心亂目眩”,相當痛苦,自然要找華佗診治。華佗用針灸施治,時常是針到痛除,“隨手而差(愈)”。但頭風痛相當地頑固,治表難治裏,不免反複發作。華佗對曹操說:“此近(短時間內)難濟,恒事(長期堅持)攻治,可延歲月。”曹操當時正逐鹿中原,不時率軍出征作戰,怎麽能做到“恒事攻治”?他便仗恃手中的權柄,要讓華佗留在他身邊“專侍”,成為專職私人醫生。華佗走南轉北,普濟眾生慣了,又怎麽能安於“專侍”?加上久離家鄉,思歸心切,便以回鄉“取方”為由,提出告假“暫還”。回到家裏後,又托辭妻子生病,需要照顧,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推遲返回曹操身邊的期限。曹操多次寫信去催,並命令郡縣官員督促成行,華佗就是不肯再轉來。曹操大怒,派人前往實地調查。行前規定了兩手:“若妻信(果真)病,賜小豆四十斛,寬假限日”;如果有虛詐,立即“收送之”。結果一查就露餡,華佗被逮捕下獄,麵臨死罪。荀彧為他說情:“佗術實工,人命所縣(懸),宜含(包涵)宥(寬恕)之。”曹操不同意,憤然道:“不憂,天下當無此鼠輩邪?”華佗的生命於是被剝奪,其時大約在建安十三年(208)南征荊州之前。
華佗臨死前,把他平生醫學結晶的一卷書托付給獄吏,強調說:“此可以活人。”但獄吏知道他是曹操“欽點”的重犯,畏懼刑法苛嚴,遭株連而禍及己身,無論如何不敢接受。華佗也明白茲事體大,後果嚴重,便不勉強獄吏,帶著無限遺憾而“索火燒之”。這一燒,華佗一生那麽珍貴的醫道醫術、醫方醫案,竟然大都化作了灰燼,未能遺傳下來。對中華醫學,對中華文明,這是無可挽回的、異常重大的損失!損失的造成,不該怪華佗,而該怪濫用政治強權,從精神到肉體把華佗消滅的三國第一政治家曹操。
華佗被消滅以後,曹操的頭痛未除,竟然還說:“佗能愈此。小人養吾病,欲以自重。然吾不殺此子,亦終當不為我斷此根耳!”居然倒打一耙,誣指華佗是“欲以自重”,故意“不為我斷此根”。專製獨裁的封建帝王就是這樣一個邏輯,你那些醫道醫術隻能為“我”所用,為“我”服務,否則我就要把你從人間幹淨、徹底地一抹了之。直到後來他的愛子倉舒病重了,他才感歎“吾悔殺華佗,令此兒強死也”。但他的追悔,僅止限於“令此兒強死”,絕然未曾念及天下蒼生。完全可以說,曹操一生殺了那麽多的人,最不該殺的就是“神醫”華佗,因為殺一華佗遠不僅限於具體個人而已,他殺掉的還有一份中華醫學的珍貴的成果。
幸而任何政治強權的毀滅力或破壞力總是有限的,與華佗同時的另一位醫學泰鬥張機,逃過了曹操或者別的政客、軍閥的屠刀。張機字仲景,南陽涅陽(今河南鄧縣東北)人,大約生活於漢末和平元年(150)至建安二十四年(219)之間。從建安元年(196)至建安九年(204),中原地區的戰亂頻仍,死人遍野,引發了瘟疫流行,張氏宗族200餘人在不到十年間死去三分之二,其中百分之七十都死於傷寒發熱。漢代及其以前所稱的傷寒,並不限於由傷寒杆菌引起的腸傷寒病,還包括了霍亂、痢疾、肺炎、流行性感冒在內的急性傳染病,傳染性和死亡率都相當高。自幼博覽群書,精心研習醫道的張機其人,在悲痛之餘,進一步刻苦鑽研《內經》、《陰陽大論》等古代醫學典籍,積極吸納東漢以前眾多醫家的醫方醫案,結合自己的從醫實踐,集中精力專攻傷寒病以及其他內科、外科、婦科雜病的病理、診斷、治療和用藥。積數年之功,到東漢末年終於撰成了《傷寒雜病論》十六卷,涵納傷寒和雜病兩大部分內容。流傳到晉代,醫學家王叔和又加以編輯整理,演變成了《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兩部書。
《傷寒雜病論》是中華醫學發展史上,在臨床醫學領域曆史最悠久、影響最巨大的一部經典名著。它係統地總結了迄張機本人為止,曆代中醫對於傷寒和雜病的診斷經驗和治療經驗,形成一個相當完備的醫理、醫藥體係。在辯證施治方麵,張機歸納出陰、陽、表、裏、寒、熱、虛、實“八綱”,闡明要首先分析確定是陰症還是陽症,再辨明表裏,再辨明虛實,再辨明寒熱。還歸納出望色、聞聲、問症、切脈“四診”,強調要綜合望、聞、問、切所得,構成辨明病症的診斷過程。處方用藥,他十分重視針對不同的病症,不同的病人,不同的條件,采取不同的配伍方案和治療方法。他所總結歸納的發汗、催吐、下瀉、解毒等治療方法,都已被後世中醫奉為準繩。除了內服方劑外,張機這部著作中,還介紹了針、灸、溫熨、藥摩、浸足乃至人工呼吸的具體方法,並且提倡要既重治療,又重預防,養生有法,勞逸適度。自宋代以降,官辦醫學校將《傷寒雜病論》列為必讀教材,中醫學界將張機尊為“醫聖”,將《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奉為“醫經”。《傷寒雜病論》還傳播至朝鮮、日本、東南亞諸國,時至當代,日本還有研究《傷寒論》的專業性團體。張機和華佗渾如雙子星座,輝耀在三國時期彌漫著殺氣的中原夜空,比當世諸多政客、軍閥者流更令人懷想。
與醫學研究並駕齊驅,數學研究也卓有成就。在兩漢時期,數學研究不是純理論研究,而是總與經濟社會實際需要密切結合。一是適應天象觀測、天文曆算的需要,在武帝年間,出現一部《周髀算經》,演繹蓋天說,運用竿標測日影以求日高的方法,揭示了勾股定理。二是適應田畝算計、土地測量、粟米交換、比例分配、倉庫體積、土方計算、賦稅攤派的需要,在和帝年間,出現一部《九章算術》,展示了分數計算法、比例計算法、開平方、開立方、二次方程和聯立一次方程解法,還提出了負數概念和正負數加減法。到曹魏景元四年(263),數學家劉徽注解《九章算術》,寫成了《九章算術注》一書。他指出,《九章算術》中記載的古代按圓周率等於3的數值計算圓麵積,得出的並不是圓麵積,而是圓內接正六邊形的麵積。西漢劉歆計算出圓周率數值為3.1547,東漢張衡計算出圓周率數值為3.1622,仍不準確。劉徽把圓內接正六邊形邊數依次加倍,從十二邊形、二十四邊形、四十八邊形、九十六邊形直至一百九十二邊形,求得的圓周率數值為3.1416,這是中國古代數學研究圓周率的一項重要成果。他還認為圓內接正多邊形的邊數越多,就越趨近於圓周,已暗合了現代數學中的極限概念。南北朝時期,祖衝之(429-500)計算出圓周率數值在3.1415926和3.1415927之間,精確到七位數字,就是在劉徽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取得的。中亞數學家阿爾卡西在1427年把圓周率數值推進到16位數字,比劉徽和祖衝之晚了1000年。
三國時期科學技術成就突出的另一領域,是機械製造。扶風(今陝西興平東南)人馬鈞卓立於其間,最負盛名。馬鈞字德衡,出身貧寒,青少年時期未曾讀過太多的書。他主要通過社會生產實踐,精心鑽研機械原理,經由多方麵生產工藝上的自主創新,成為一個“巧思絕世”的機械製造家。在古代中國,絲織業發展很早,手工機械逐時改進。西漢時期陳寶光妻首創的一種織綾提花機,由120綜(一綜控製一組經線)、120躡(連動操縱綜的踏板)組成,要60天才能織成一匹綾,效率甚低。到三國初期,已改進到60躡或50躡,操作仍然不太方便。馬鈞進一步進行設備改革,減至12躡,將織綾效率提高了四、五倍。農業生產離不開引水灌溉,馬鈞又在前人創製的用來吸水灑路的翻車基礎上,改進發明了一種專司提水灌田的翻車,亦即傳衍後世的龍骨水車。這種提水翻車結構極巧妙,鏈接的唧筒猶如龍骨相銜,能夠連續不斷地將水提上來,婦孺都可以操縱,效率數倍於當時其他的提水機具。傳播到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一直到20世紀中期,仍在廣大農村普遍應用著。
民間機械製造家聲名既響,引起了官方注意,給了他一個給事中官職。魏青龍三年(235)八月,在位皇帝曹叡下詔,命令馬鈞製造指南車。指南針作為中國古代四大發明之一,早就應用於行軍作戰,指示方向。前人為之已曾造過司南車,史籍當中有記述,隻是製作方法沒有傳存下來。馬鈞相信有其事,常侍高堂隆、驍騎將軍秦朗卻認為屬於古人“記言之虛”,與他爭論不休。甚至拿馬鈞的名字進行嘲諷,說什麽“先生名鈞字德衡,鈞者器之模,而衡者所以定物之輕重,輕重無準而莫不模哉”。馬鈞素來口吃,爭不過他們,便回之以“虛爭空言,不如試之易效也”。他運用差動齒輪機械的構造原理,憑實踐說話,很快就造出了指南車。其形構為雙輪單轅車,車上立著一個木人,車一啟動,木人就會手指向南方;依靠齒輪的引動作用,無論行車的方向怎樣改變,木人所指始終向南。後來有人獻給曹叡一套百戲塑型,形製十分精致美觀,可惜不能動,隻能作擺設。曹叡要馬鈞使之動起來。馬鈞就用木質材料雕鑿製成原動輪,置於平地上,借助水力使輪旋轉。又分別作出女樂舞象,可以讓木人擊鼓吹簫;作出山嶽形狀,可以讓木人跳丸擲劍,攀繩倒立;作出百官行署,舂磨鬥雞等動作形象,真是千百變化,稱為“水轉百戲”。從此後,天下服其巧。
由民間廁身官場,馬鈞的天下“名巧”聲譽大增,但同時,他的自主科技創新能力也遭到不少限製,權要不支持他就做不成。他見到據說是諸葛亮所改進的連弩,發現其“巧則巧矣,未盡善也”,認為可以再加以改進提高,使之連續發射的功能更強。他實際試驗,用輪動機械連續性發射數十塊磚瓦,已能飛到數百步遠。於是進一步設想,依此原理而放大製作一種新型攻城武器——轉發式發石機,預計可以一次性懸掛數十塊大石,以機鼓輪引動發射,“飛擊敵城,使首尾電至”。殊不知,這一設想卻遭到尚書仆射裴秀嘲笑,以為他是異想天開。找到馬鈞辯難,馬鈞“口屈不對”,裴秀就到處說他的小話。文學家傅玄批評裴秀:“夫巧,天下之微事也,有所不解而難之不已,其相擊刺,必已遠矣”。那意思就是,你自己不懂技巧之事,卻去攻訐馬鈞,必定謬以千裏。傅玄又找到安鄉侯曹羲,曹羲也像裴秀一樣,不以為然。傅玄就苦口婆心地說:“今若馬氏所欲作者,國之精器,軍之要用也。費十尋之木,勞二人之力,不經時而是非定。”不妨讓他試一試,免得“以言抑人異能”,導致“不世之巧無由出”。曹羲領悟了,便去向其兄武安侯曹爽(就是那個與司馬懿一起當過顧命大臣的人)推薦,殊不知曹爽一口就否定了。因曹爽這一否定,馬鈞的試驗終成泡影,那種先進的攻城武器未能在三國時期出現。
對比一下造“水轉百戲”和試製轉發式發石機,成與不成,都決定於曹氏王侯的一念一言。傅玄為馬鈞未能獲準試製轉發式發石機痛惜不已,感慨係之地發過一通議論:“此既易試之事,又馬氏巧名已定,猶忽而不察,況幽深之才,無名之璞乎?後之君子其鑒之哉!馬先生之巧,雖古公輸般、墨翟、王爾,近漢世張平子(張衡)不能過也。公輸般、墨翟皆見用於時,乃有益於世。平子雖為侍中,馬先生雖給事省中,俱不典工官,巧無益於世。用人不當其才,聞賢不試以事,良可恨也!”裴鬆之顯然與傅玄同心相應,所以他在《三國誌·方技傳》無隻言半語提及馬鈞的狀況下,特別插入一段長達一千三百餘字的補注,等於為馬鈞立傳,並把傅玄的所行所言傳播於世。
從中看得出,科學技術要“見用於時”,“有益於世”,從先秦的公輸般、墨翟開始,就是一個好傳統。那時候科學文化領域呈現百家爭鳴局麵,諸侯們的政治幹預度較低,因而他們能夠各擅所能,各逞其長。但自從秦始皇開創中央專製集權以後,獨裁政治淩駕於科學文化之上,科技創新的自主可能性就大為降低了,以皇權利益為核心的經濟、政治、軍事、社會需求成為科學技術之毛必須依附的皮,服務於這種實用之外還得加上一個服從於這種實用。
而權大就是準則,皇權高於一切,帝王將相的政治權勢實際上在強暴科學技術。帝王將相需要的,允許的,哪怕僅止是“水轉百戲”,都賴之而生成了。帝王將相未上心的,不認可的,哪怕實用性強到轉發式發石機,也極可能落得“不果試”的境遇。連有一官半職的張衡、馬鈞尚且如此,其他科技能人巧士的命運自可想見。
2000餘年間,中國人決不比歐美人缺少自主創新能力,對於人類文明的創新貢獻也決不限於通常所說的“四大發明”,科學技術演進史卻有不少扭曲和阻滯發生,根子正在其間。
諸葛亮就比馬鈞幸運得多了。他貴為丞相,在劉備死後統攬蜀漢軍政大權,搞點科技小發明,小革新,自然容易心想事成。按照《三國誌》本傳所說,他“長於巧思,損益連弩,木牛流馬,皆出其意”。連弩不是新發明,而是技術小革新,“損益”就是減一減,加一加,有所改進。蜀漢軍隊北伐所用的連弩取名“元戎”,以鐵製箭,杆長八寸,一次能連續發射十支,就是改進而成的遠程武器。1964年曾在四川郫縣(今屬成都)出土一件銅弩機,製作於蜀漢景耀四年(261),號稱“十石弩”,弓張力達到260多公斤,要用腳踏機械才能夠張開,在當時無疑相當精良了。馬鈞所謂“巧則巧矣,未盡善也”的連弩,大概就是這類“十石弩”,他說預期效率可以提高五倍。至於木牛流馬,近人劉仙洲教授認為,木牛就是成都平原直到近現代仍在廣泛使用的雞公車(類似北方獨輪小車,都靠手推)。
還有人說,流馬也是一種木製運輸工具,輪子多達四個。但據裴注引《諸葛亮集》,諸葛亮曾分別就木牛和流馬的形製、功能作過說明,如木牛“方腹曲頭,一腳四足,頭入領中,舌著於腹”,“勒牛禦雙轅,人行六尺,牛行四步”,“載一歲糧,行二十裏,而人不大勞”,流馬“形製如象”之類,似乎雞公車對應不上。木牛流馬載物重,能製動,意味著可能不單靠人推(人推不動“一歲糧”)人拉,還運用了杠杆原理或齒輪原理,以減輕人的體力負擔。缺實證,姑存疑。值得注意的是,本傳標明的“皆出其意”四字,包含著連弩和木牛流馬是諸葛亮設計的,或者由他授意試製成功的兩層意思,兩種可能。無能是哪層意思,哪種可能,諸葛亮結合軍事需求,注重改進遠程武器和運輸工具,都是難能可貴的。倘若馬鈞在他的麾下效力,定然能夠發揮出更多聰明才智,做出更大貢獻。
孫吳位居長江中下遊,東南兩部分瀕臨大海,壯大水軍和發展經濟都需要造船,因而造船業特別發達,造船的工藝技術水平也相當高。其造船基地分布在東南沿海,主要有侯官(今福建閩侯)、永寧(今浙江溫州)、番禺(今廣東廣州)等處,設置典船都尉專門負責管理。一是造軍艦,二是造商船,數量多,船體大,製造工藝相當先進。從細部看,兩漢以來廣泛使用的櫓、舵、帆、錨,以及帆櫓並用、風力與人力結合,都有長足的發展,適航性能和航行速度都走在當時世界前列。從大觀看,最大的作戰巨艦可載3000士兵,上下五層,雕鏤彩飾,壯麗非凡。商船“大者長二十餘丈,高去水三二丈,望之如閣道,載六七百人,物出萬斛(約500噸以上)”(見《太平禦覽》卷二六九)。吳黃龍二年(230),孫權派將軍衛溫、諸葛直率軍一萬餘人,從章安(今浙江臨海東南)啟程,從台州灣出海,沿海岸線航經今福州、泉州,再橫渡台灣海峽,然後在今台灣省的台南、嘉義一帶登陸,到達當時的夷洲,揭開了大陸人與台灣土著民溝通的曆史新篇章。嘉禾二年(233),賀達又受命率眾10000餘人,駕船100餘艘,穿東海、黃海、渤海北上,到達了當時的遼東和高句驪(今朝鮮)。赤烏五年(242),聶友和陸凱還受命率領30000將士,經南海遠航到達珠崖、儋耳(今海南島)。這都標誌著,孫吳時期的造船術和航海術,都居當時世界一流。
孫吳的手工製造業也頗發達。武昌(今湖北鄂州)地區為冶鑄業中心,主要生產兵器。據陶弘景《刀劍錄》記載,黃武四年(225)采武昌山銅鐵作千口劍萬口刀,“各長三尺九寸,刀頭方,皆是南鋼、越炭作之”。建康(今南京)以金銀製造業聞名,孫皓曾“使尚方以金銀作華燧、步搖、假髻以千數”,精妙絕倫。會稽(今浙江紹興)的銅鏡製造業冠蓋一時,以高浮雕技術表現神話傳說或曆史故事的畫像鏡,稱得上美輪美奐。最了不起的是青瓷製造業,在漢代釉陶的基礎上,無論造型、釉色或燒製工藝,吳青瓷都標誌著中華瓷走向成熟。1954年在南京市趙崗的吳赤烏十四年(251)墓出土的青瓷虎子(盛尿器皿),1958年在南京市北京路的吳甘露元年(265)墓出土的青瓷熊燈和一對青瓷臥羊,反映出當時的統治者們連某些日常生活用品,也換成了精美的青瓷製品。發展到唐代,今浙江紹興、餘姚燒製青瓷的窯稱為“越窯”(紹興、餘姚為古越地),工藝水平進一步提高,但其基礎就是吳之青瓷。
在在都表明,三國時期科學技術的一切成果,莫不服務於和服從於彼時彼際的經濟、政治、軍事、社會需求,特別是軍國統治者的現實需求,得失生滅皆決於斯。對此既不宜全盤肯定,也不宜全盤否定。從好的一麵來看,注重與實際需求結合起來,畢竟是科學技術發展的主要源頭和基本途徑,不管帝王將相們主觀意向是否及此,古代中國的科學技術終究賴以存活並且創建出了不少的輝煌。從壞的一麵而言,帝王將相們無論政治上、軍事上多麽卓越,甚至高明得比諸葛亮還諸葛亮,隻要是讓科學技術局限在服務於,特別是服從於他們的皇權實用的框架以內,實用就難免畸重畸輕,有存有廢,科學理論研究更難免相對薄弱。因此,科學技術的發展遭到扭曲和阻滯,乃至連人也遭到毀滅,就注定將是不可避免的。華佗的遭遇,馬鈞的遭遇,無不令人扼腕歎息。更何況,如《三國誌·方技傳》和《後漢書·方術傳》所示,在帝王將相以及漢儒者流的心目中,科學技術隻不過是巫術、相術同類的方技、方術,根本就沒有生產力地位。讀史取鑒,不應當隻記取長精神的層麵,還應當記取存教訓的層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