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第九十三回下半回寫“武鄉侯罵死王朗”,三國曆史上沒有這回事,又是羅貫中虛構出來的。王朗字景興,東海郯(今浙江嵊縣)人,歸順曹操前曾任會稽(今浙江紹興)太守,曹丕稱帝拜為司空,曹叡即位升任司徒。在擔任司空期間,他和時任司徒華歆、尚書令陳群、太史令許芝、謁者仆射諸葛璋等人,都先後給蜀漢丞相諸葛亮寫過信,勸其審時度勢,上順天命,下從人心,舉蜀國之地降魏。諸葛亮不為所動,作《正議》一文駁斥勸降理由,表達了以弱勝強,統一天下的信念。這些事都記載於《諸葛亮集》,《三國誌》本傳裴鬆之注詳加引述,以葆忠貞。那以後,王朗於太和二年(228)病逝於洛陽,生前從未參與過對蜀作戰,更未在兩軍陣前與諸葛亮發生對罵。羅貫中僅就一點勸降影子,就把王朗移花接木到諸葛亮的首次北伐事件當中,讓他作魏軍主帥曹真的軍師,在祁山陣前勸諸葛亮“倒戈卸甲,以禮來降”,結果反被諸葛亮當場罵得又羞又怒,倒於馬下而死。文學不等於曆史,羅貫中如此虛構非但不足為怪,抑且活泛可讀,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從中還可以看出,辱罵儼若一種心理戰手段,可以產生奇特作用。
《孫子兵法》第一篇《計篇》,即已強調“兵者,詭道也”,指出為“將”五要之一就在智計。第三篇《謀攻篇》又說:“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這些文字裏,雖然並沒有直接列舉“詭道”智計,但像諸葛亮罵死王朗那種辱罵,分明合乎“不戰而屈人之兵”一說,堪稱一種“謀攻之法”。事實上,中外古今的軍事對抗和政治鬥爭當中,不隻是辱罵,還包括恐嚇在內,都經常成為一種心理戰的具形選擇。其間也有一些猝發性的辱罵和恐嚇,盡管沾不上“謀攻”的邊,但隻要出自軍事上或政治上的敵對行動,同樣能見人見事,凸顯出戰鬥色彩。這方麵,三國人物多有高手,也多有好例,值得後人仔細咀嚼。
“建安七子”中有個陳琳,擅長寫章表書記,曹丕《與吳質書》評價他的“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官渡之戰前,他在袁紹麾下作幕僚,袁紹命他撰寫檄文聲討曹操。這篇檄文被後人題作《為袁紹檄豫州》,收錄於《文選》卷四十四,與後來唐初駱賓王撰寫的《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異曲同工,都以辱罵得痛快淋漓著稱於世。就檄文性質而言,肯定是一篇遵命文章,屬於職務行為,而非個人專利。但誠如明人張溥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陳記室集題辭》中所說,陳琳“為袁本初草檄詆操,心誠輕之,奮其怒氣,詞若江河”,“後世即有善罵者,俱不及也”。其“善罵”表現在,從曹操祖父曹騰罵起,稱其“與左悺、徐璜(漢末擅權宦官,左稱‘左回天’,徐稱‘徐臥虎’),並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次罵操父曹嵩,“乞丐攜養,因贓假位,輿金輦璧,輸貨權門,竊盜鼎司,傾覆重器”。然後罵到曹操頭上,指其“贅閹遺醜,本無懿德,狡鋒協,好亂樂禍”。這樣查三代,罵三代,極盡人格侮辱之能事以後,才洋洋灑灑,真真假假,或誇大其辭,無限上綱;或無中生有,肆意詆毀,曆數曹操的樁樁罪行,斑斑劣跡。其宗旨,就是要給曹操政治上定性:“曆觀載籍,無道之臣,貪殘酷烈,於操為甚”。從而“布告天下”,追隨袁紹起兵討賊,建立“非常之功”。借用當今的話說,這篇以“罵”名世的檄文,實質上是袁紹集團在官渡之戰前公開發布的罪行榜、聲討書和動員令,兵馬未動而先打宣傳戰,意欲在心理上先將曹操逼到死角。
據裴注引《典略》說,這篇檄文傳到曹操手裏時,他的頭風痛老毛病正巧發作了,是臥在病榻上麵讀的。讀罷居然翻身而起,興奮地說:“此愈我病!”盡管這樣的心理效應恰與袁紹期望相反,但檄文之罵對於曹操心理刺激之深之巨,殊非常人所能想象。其後經官渡之戰,曹操打敗了袁紹,進而占領冀州,陳琳歸降曹操。曹操對陳琳說:“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陳琳趕緊謝罪。幸好曹操這位政治家確有寬懷大度的一麵,“愛其才而不咎”,留下他在身邊擔任司空軍謀祭酒,掌管記室,相當於現今的文字秘書。對這段“罵”的前後因果,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檄移》中評論道:“陳琳之檄豫州,壯有骨鯁,雖奸閹攜養,章實太甚,發丘摸金,誣過其虐,然抗辭書釁,激然露骨。敢矣攖曹公之鋒,幸哉免袁黨之戮也!”倘若轉換為辱罵袁紹,陳琳不但本人必死,勢必還會禍連於三族。
無獨有偶,半個世紀後,鎮東將軍毌丘儉、揚州刺史文欽舉兵造司馬氏的反,也使用了辱罵手段。時在正元二年(255)正月,有慧星長數十丈,起於吳、楚之分,劃過西北方向的夜空。毌丘儉、文欽“以為己祥”,“遂矯太後詔,罪狀大將軍司馬景王,移諸郡國,舉兵反”。在仿造的太後詔令中,他們曆數司馬師的11條大罪,不乏惡語相加。如罪一“盛年在職,無疾托病,坐擁強兵,無有臣禮”,罪二“為臣不忠,為子不孝”,罪四“權勢自在,無所領錄”,罪五“有無君之心”,罪六“不顧大義”,罪八“不奉法度”,幾乎將封建宗法綱常倫理固有的各項罪名都扣到司馬師頭上了,有的罪名還是從不同角度反複加重。不忠不孝就類於禽獸,在封建社會深入人心,雖然尚未明指司馬師類於禽獸,但婦孺皆知其理,等於已經說了。到第十一罪,更由政治、品德牽扯到生理,抓住司馬師新割眼瘤未愈,罵為“天不長(助長)惡,使目腫不成”,也夠刻毒的了。其用意,仍同袁紹當年令陳琳草檄罵曹相似,就是要多向度地把司馬師罵絕搞臭,從而廣泛地造成輿論,以使自己從心理上盡可能地取得將吏士民的認同響應,而置對方於心理劣勢,輿論劣勢。這一場“謀攻”,一度部分奏效,母丘儉、文欽得以“迫脅淮南將守諸別屯者,及吏民大小皆入壽春城(今安徽壽縣),為壇於城西,歃血稱兵為盟”,擁眾五六萬插旗割據於一時一地。另一方麵,司馬師也承受到了一定的心理壓力,擔心朝廷內外反對者甚多,萬一用兵戰敗,將會難以收拾。猶豫再三方決計出兵,親征淮南,以母丘儉被殺,文欽逃往東吳為最終結果,平定這場叛亂。
曹操也曾罵過劉備。建安二十四年(219),劉備率軍攻漢中,陽平(今陝西勉縣西北)一戰殺死曹軍大將夏侯淵。曹操聞訊極為震怒,親自率軍入漢中,直抵陽平關欲與劉備決戰。劉備卻駐軍山頭之上,憑借險峻地勢,森嚴壁壘,拒不與曹操決出一個你死我活。劉備間或也挑逗一下,派遣養子、時任副軍中郎將劉封出麵挑戰,重要將領都不出營。曹操氣得不行,大聲嗬罵:“賣履舍兒,長使假子拒汝公乎?待呼我黃須來,令擊之!”所謂“黃須”,指他的四子曹彰。曹彰與其兄曹丕、曹植雅好文學不同,“少善射禦,膂力過人,手格猛獸,不避險阻”,一向以衛青、霍去病作為榜樣。此前一年(218)代郡烏桓人造反,曹彰以北中郎將職銜,代理驍騎將軍,率部北征,所向皆破,北方悉平。曹操在長安召見凱旋而歸的曹彰,曹彰不伐己功,功勞盡歸諸將。由於曹彰的須發微黃,曹操持著他的黃須誇獎:“黃須兒竟大奇也!”如今抬出“黃須兒”,無非想從心理上刺激劉備,促其在曹彰到來以前就決戰。殊不知罵了“賣履舍兒”,稱了劉備的“爺爺”(自稱“汝公”,猶如罵了劉備“孫子”),仍如400年前項羽罵劉邦一樣,傳承“高祖之風”的劉備心理承受能力極強,堅決不上當,堅持不應戰。從三月圍到五月,曹操心理上先拖垮了,決計撤軍北還。正是在此背景下,他傳出了“雞肋”的口號,引發楊修自作聰明,搶先收拾行裝,招致殺身之禍。很可能,當時曹操的心氣不舒,也是殺楊修的一個偶然因素。
同在這一年,龐德罵關羽,另是一種情況。龐德原為西涼馬騰、馬超父子麾下的一員勇將,建安十六年(211)隨馬超逃到漢中,依附張魯;二十年(215)曹操進入漢中,收降張魯,龐德也隨眾歸降。曹操素聞龐德驍勇,一來就拜為立義將軍,封關門亭侯。二十四年(219)關羽攻襄樊,龐德率領所部參戰,駐守樊城南。他的堂兄龐柔在蜀中,樊城諸將頗疑之,他表明態度說:“我受國恩,義在效死。我欲身自擊羽。今年我不殺羽,羽當殺我。”與關羽戰場交鋒,龐德一箭射傷了關羽額頭。他常騎白馬,“羽軍謂之‘白馬將軍’,皆憚之”。曹軍主將曹仁派他駐防到樊北十裏,恰逢霖雨十餘日,漢水暴溢,平地水深五六丈,造成水淹七軍之慘,龐德隻好帶領餘眾避水上堤。關羽引水軍乘船攻擊,亂箭從四麵射向堤上,龐德被甲持弓,奮力抗擊,從黎明一直力戰到午後,矢盡又以短兵相接。他告勉將士:“吾聞良將不怯死以苟免,烈士不毀節以求生,今日,我死日也!”戰至最後身邊隻剩下將士三人,仍彎弓傅矢,乘小船欲投奔曹仁。不幸船翻被俘,兀自立而不跪。關羽對他說道:“卿兄在漢中,我欲以卿為將,不早降何為?”龐德怒目圓瞋,斥罵關羽道:“豎子,何謂降也!魏王帶甲百萬,威振天下,汝劉備庸才耳,豈能敵邪?我寧為國家鬼,不為賊將也!”終不屈被殺,與七軍主將於禁跪地乞降,適成鮮明對照。方其時,罵聲已經成為他的唯一可用的武器,他就運用這一武器,壯烈地展開最後的鬥爭,直到殺身成仁。沒有任何預謀,但卻正氣凜然,浩氣長存。
吳質的罵也無預謀,從中凸顯的本質,卻與龐德的罵決意不可以相提並論。吳質其人,在建安時期躋身主流文人之間,以才學通博深得曹丕以及諸侯禮愛。他政治押寶押在曹丕身上,替曹丕出主意修理死對頭楊修,送曹操出征獨自痛哭流涕以博取眷愛,都使曹丕將其視為第一號心腹,多次寫信全都寫得情文並茂。曹丕一登上皇帝寶座,就破格提拔他任北中郎將,振威將軍,假節都督河北諸軍事,封列侯。黃初五年(224)吳質從任所入京朝見,曹丕特為破例,詔令上將軍及特進以下官員都到吳質住所聚會,並撥出專款設置酒宴。酒酣耳熱之際,吳質意欲盡歡,針對上將軍曹真身體肥胖,中領軍朱鑠身體瘦弱,他故意召來倡優當場表演說肥瘦。曹真仗著是曹氏本親,官職又尊顯,生氣地責問吳質:“卿欲以部曲將遇我邪?”在座的驃騎將軍曹洪、輕車將軍王忠也批評吳質,曹真趁勢拔刀瞋目,聲言“俳敢輕脫,吾斬爾”,罵起座來。吳質怎麽服得這個軟,當即案劍責罵道:“曹子丹,汝非屠幾上肉?吳質吞爾不搖喉,咀爾不搖牙,何敢恃勢驕邪?”朱鑠實在看不過,起身說:“陛下使吾等來樂卿爾,乃至此邪?”吳質掉頭嗬叱他:“朱鑠,敢壞坐!”朱鑠也是一個急性子,麵子上過不去,旋轉身就拔劍斬地,大家不歡而散。這其間,吳質比曹真更是恃勢驕橫,惡語傷人,連皇親國戚、官高於他的曹真也沒有放在眼裏,當麵辱罵人家是屠案上的肥肉。通過這樣一場權貴高層內部的特殊戰鬥,可以讓人看到吳質之類的無行文人一旦有了“最高”一人的權勢作為冰山,將會怙威肆行到什麽地步。然而就是這樣的匪類,在專製帝王庇護之下卻能固寵至尊,難道不值得後人深省嗎?
吳質辱罵曹真表現出來的怙威肆行當中,顯然含有恐嚇的成分。辱罵不一定都是恐嚇,恐嚇也不一定都要用到辱罵,三國時期的第一個軍閥董卓便習慣於綜合運用多種手段,對文武官員進行恐嚇,以達到特定政治目的。初平元年(190)關東諸侯聯兵討董卓,他打算放棄洛陽,遷都長安。司徒楊彪以“遷都改製,天下大事,皆當因民之心,隨時之宜”為由,發表了勸阻意見,董卓當即臉紅筋脹地申斥道:“楊公欲沮國家計邪?……宮室官府,蓋何足言?百姓小民,保足與議?若有前卻,我以大兵驅之,豈得自在!”這一番夾槍帶棒的話,嚇得在場的公卿臣僚莫不恐怖失色。太尉黃琬小心翼翼地懇請董卓“重思”,他當即“罷坐”,拂袖而去;並且當天就命令司隸官員參奏楊彪和黃琬,撤了兩個人的職,致令無人再敢勸阻。如其意願遷都長安後,董卓築郿塢,召見文武百官。他預設帳幔聚眾宴飲,席間突然傳令帶出數百名誘降來的北地俘虜,“於坐中先斷其舌,或斬手足,或鑿眼,或鑊者之,未死,偃轉(橫七豎八倒在)杯案間”。如此凶殘地殺人取樂,實則是威懾、警告眾人,直嚇得“會者皆戰栗,亡失匕箸”,而董卓本人卻飲食自若。在董卓一類擅權肆虐者的手裏,恐嚇既是戰鬥利器,又是馭人謀略,不管花樣上如何變幻,意圖達到的政治目標始終隻有一個,那就是從心理上摧垮要對付的人,壓迫其服服帖帖地畏從於己,以利自己隨心所欲,倒行逆施。
當過董卓的“義子”,又因私通董卓的侍婢反叛董卓,殺死董卓的呂布,也曾憑借實力恐嚇過別人。建安二年(197),反複無常的呂布先被曹操打敗,逃跑到徐州投奔劉備。不久,袁術與劉備相攻,許諾送給他二十萬斛軍糧,他趁著劉備領軍在外,偷襲下邳,打了守將張飛一個措手不及,把劉備老婆、孩子都俘虜了。袁術卻以呂布未能捉住劉備為借口,不肯兌現許諾的軍糧,呂布一氣之下,又將劉備迎回來“遣屯小沛”,而自號徐州牧。袁術派大將紀靈率領三萬步騎進攻劉備,劉備向呂布求救,呂布便帶了一千步兵、二百騎兵赴小沛調解。呂布的兵雖然少,但他久以“飛將”聞名,紀靈一聽說他趕來了,即自“斂兵不敢複攻”。呂布在小沛城外安屯下來,邀紀靈和劉備都到他的軍營,設宴促使他們“相逢一笑泯恩仇”。呂布對紀靈說:“玄德,布弟也。弟為諸君所困,故來救之。布性不喜合鬥,但喜解鬥耳。”他叫人在營門正當中舉一隻戟,聲言“諸君觀布射戟小支,一發中者諸君當解去,不中可留決鬥。”言罷彎弓搭箭,一射正中戟的小支,諸將皆驚,一迭連聲地稱讚“將軍天威也”。第二天,邀集衝突雙方再次歡會,然後就罷兵而去。這一出“轅門射戟”故事,表麵上言辭溫軟,波瀾不興,骨子裏卻充滿了恐嚇意味。一則呂布素來稱“飛將”,二來呂布當眾顯“天威”,三還加上是在呂布軍營當中,紀靈倘若給臉不要臉,準沒有好果子吃,所以隻好強賠笑臉,引軍退去。一定意義上,這也可以叫做“不戰而屈人之兵”。呂布當年恐嚇人的手法和效果,無論於古今中外,均不少見。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親自率軍南下,輕取荊州,窺視江東,也對孫權先展開了心理戰,派人送去了一封恐嚇信。方其時,曹操53歲,打遍中原無敵手,全沒有把26歲的孫權小子放在眼裏,滿心以為也會像劉琮一樣,恐嚇一下便會心驚膽裂,望風歸降。他信裏寫到,“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於吳。”華麗的外交語言,每一句都包含著威懾力量。所謂“奉辭伐罪”,亮出的是“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堂皇旗號,分明喻示孫權隻有效法“劉琮束手”的一條出路。揚言有“八十萬眾”,雖屬誇大炫耀之辭,但實有的大約30萬人馬,也確實比東吳當時能調集的幾萬人馬強大得多了。“會獵”雲雲,暗藏著400年前劉邦打著會獵雲夢的幌子,一舉擒拿韓信的當朝典故,曆史的經驗教訓彼此都決不會忘記。所以這封恐嚇信一到,孫權“以示群臣,莫不響震失色”,一度在孫權集團高層引發出了強烈的心理地震。連張昭那樣的孫氏“三朝元老”和顧命重臣,也勸孫權屈膝“迎之”,其他諸多大臣亦是“降”聲一片,弄得孫權既猶豫,又失望。若不是魯肅獨抗大流,反對投降,建議孫權召回周瑜定大計,這一段曆史真不知道是什麽樣子。以恐嚇為核心內容的這類心理戰能夠產生一定作用,因而當年曹操要用,百代以下的中外後人也愛不釋手。
三國後期司馬師、司馬昭兄弟平定淮南之戰,就是成功運用恐嚇心理戰,輔助軍事行動克敵製勝的成功例證。先是正元二年(255)魏將鎮東將軍母丘儉、揚州刺史文欽擁眾造反,時任大將軍專擅朝綱的司馬師接受時任中書侍郎鍾會,以及河南尹王肅、尚書傅嘏的謀略建議,“統中外軍討之”。當時母丘儉率其所部據守壽春(今安徽壽縣),文欽率其所部在外為遊兵,合計擁眾五六萬人。司馬師親自坐鎮汝陽(今河南汝南)指揮主力部隊,派監軍王基統領前鋒諸軍,“據南頓以待之”。同時命令鎮南將軍諸葛誕統領豫州諸軍,從北麵進逼壽春;又令征東將軍胡遵統領青、徐兩州諸軍,“出於譙(郡治在今安徽亳縣)、宋(今山東、安徽、江蘇接壤地帶)之間,絕其歸路”。這樣至少三、四倍於叛軍的優勢兵力,構成了合圍態勢,他卻“令諸軍皆堅壁勿與戰”。母丘儉、文欽“進不得鬥,退恐壽春見襲,不得歸,計窮不知所為”,心理上被擾亂了。
淮南將士的家鄉多在北方,麵對優勢兵力的合圍態勢,心理尤其恐懼,導致“眾心沮散,降者相屬”,僅剩一些淮南新附農民兵還在為母丘儉、文欽賣命。這是軍事實力和用兵謀略合構成的心理恐嚇,部分起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作用,其效能不亞三五萬將士。
司馬師隨之走出了第二步,派遣時任兗州刺史鄧艾統領泰山諸軍萬餘人挺進挑戰,“示弱”誘敵,自己則率主力部隊迅速跟進。文欽中計,夜襲鄧艾,天明才發現重兵掩至了,趕緊落荒而逃,投奔東吳保命。當天母丘儉“聞欽戰敗,恐懼夜走”,途中同小弟母丘秀、孫兒母丘重一起被殺,不久傳首京師,夷滅三族。
參與剿滅母丘儉、文欽叛亂的諸葛誕,與蜀漢諸葛亮、孫吳諸葛謹同為東漢司隸校尉諸葛豐之後,但三人分在三國,各奉一主,均居顯位。因這次參與東征有功,升任鎮東大將軍,儀同三司,都督揚州;未久又進封高平侯,食邑3500戶,轉為征東大將軍。但他眼見母丘儉等人累被夷滅,懼不自安,便傾出家財收結眾心,厚養死士數千人。同時以築城備寇為名,要求朝廷增兵10萬給他守壽春,私心意圖“保有淮南”。當時司馬師已死,司馬昭繼任大將軍錄尚書事,對諸葛誕產生了疑心,於是采納長史賈充的獻策,於甘露二年(257)五月征調諸葛誕入京任職司空。把封疆大吏調入京城作官,既可能是提拔重用,又可能是削權閑置,甚至有奪命之險。諸葛誕明白自己屬於後一種類型,接詔“愈恐,遂反”。他聚眾10餘萬人,奪揚州,據壽春,並派長史吳綱帶著他的幼子諸葛靚“至吳求救”。東吳積極響應,派大將全懌、全端、唐谘和降將文欽一起,率三萬精兵進入壽春,並封諸葛誕為左都護、假節、大司徒、驃騎將軍、青州牧、壽春侯。
當年六月,司馬昭親自統領中外諸軍26萬餘眾,布置鎮南將軍王基、安東將軍陳騫等率部對壽春“四麵合圍”。諸將多希望強行攻城,速戰速決,司馬昭堅持認為:“城固而眾多,攻之必力屈,若有外寇,表裏受敵,此危道也。令三叛相聚於孤城之中,天其或者將使同就戮,吾當以全策縻之,可坐而製也。”所謂“以全策縻之”,亦即千方百計地困死他,震懾他,消耗他,削弱他,最終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勝利。26萬餘眾的大軍壓境,“四麵合圍”大半年,“城中震懼,不知所為”。到甘露三年(258)正月,諸葛誕、文欽、唐谘率眾突圍,都被打回城中去,戰場遺留的“死傷者蔽地,血流盈塹”。城內口糧耗竭,“降出者數萬口”。文欽素來與諸葛誕有過節,至此又主張“盡出北方人省食,與吳人堅守”,諸葛誕對他疑心加重,將其殺死。文欽之子文鴦、文虎逾城投降,司馬昭不僅不殺,還封他們為將軍,各賜爵關內侯。這就使城內的人更想保命求活,加上日益饑困,諸葛誕、唐谘智力窮盡,走投無路。司馬昭又用反間計,恐嚇說“吳中怒(全)懌等不能拔壽春,欲盡誅諸將家”,逼使全懌、全端都率部投降。至二月“四麵進兵,同時鼓噪登城,城內無敢動者”,諸葛誕也落得了與母丘儉同樣的下場。半年恐嚇,一朝全勝,淮南由是平定。
對於辱罵和恐嚇,三國時人袁渙自有儒家後學的態度。劉備之任豫州刺史時,曾舉袁渙為茂才。其後,袁渙避地江、淮間,曾先後為袁術和呂布所用。呂布與劉備翻臉的時候,要他代寫一信去“詈辱”劉備,再三強之,他都不答應。呂布大怒,拔劍恐嚇他說:“為之則生,不為則死!”袁渙顏色不變,笑著回答呂布:“渙聞唯德可以辱人,不聞以罵。使彼固君子邪,且不恥將軍之言;彼誠小人邪,將複將軍之意,則辱在此不在於彼。且渙他日之事劉將軍,猶今日之事將軍也,如一旦去此,複罵將軍,可乎?”一席話說得呂布自感慚愧,便沒有再強迫他。呂布白門樓喪身之後,袁渙歸順曹操,曆任沛南部都尉、諫議大夫、丞相軍祭酒、郎中令、行禦史大夫事等職,“時人服其清”。曹丕聽說他拒呂布之事,問他堂弟袁敏道:“渙勇怯何如?”袁敏回答:“渙貌似和柔,然其臨大節,處危難,雖賁、育不過也。”如今看,袁渙對於呂布的恐嚇,的確表現得威武不能屈,對於辱罵的理解也合儒學的道理——前一方麵值得學習,後一方麵也可借鑒。隻不過尚須補充一點,那就是,無論古今中外,上至帝王將相,下至皂隸草民,采用辱罵和恐嚇手段進行戰鬥,決然不會都遵從儒家學說,因而決然不宜踐行“本本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