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有四大美女圖:西施浣紗,昭君出塞,貂蟬拜月,貴妃醉酒。人因圖而顯,西施、王昭君、貂蟬、楊貴妃淩駕於曆代其他美女之上,被並稱為中國古代四大美女。其中,西施為春秋時期越國苧蘿(今浙江諸暨南)人,《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越絕書》等史籍均有記載;王昭君名嬙,西漢南郡秭歸(今屬湖北)人,《漢書·元帝紀》、《漢書·匈奴傳》、《後漢書·南匈奴傳》等史籍,以及《西京雜記》也有記載;楊貴妃小名玉環,道號太真,盛唐蒲州永樂(今山西永濟)人,新、舊《唐書》都記載於《後妃傳》,連生年719年、卒年756年皆可按索。唯獨貂蟬不一樣,無論是《後漢書》還是《三國誌》,都找不到她的名字。在當下中國,有人鼓吹她是陝北米脂人,指認為“米脂婆姨”的祖宗,不知作過什麽DNA的鑒定。很可能,同前些年有人“考證”出了武大郎、潘金蓮確有其人其跡一樣,出自於發展旅遊經濟的所謂創新思維吧。
貂蟬其實是一個文藝作品虛構成型的美女形象。從唐代廣泛流傳三國故事,到宋代平話藝人喜歡說“三分”,再到元代盛行三國戲,民間述聞和文藝加工越來越豐富多彩。元英宗碩德八刺至治年間(1321—1323),新安虞氏刊行《全相三國誌平話》,亙古第一次出現了貂蟬。《平話》裏的貂蟬姓任,原是呂布妻子,夫妻失散多年。她流落到王允府中,在後花園焚香祈禱早日歸鄉,夫妻團聚時,偶被王允撞見。王允給貂蟬不少金珠綢緞,許諾讓她與呂布相見,卻又把她送給董卓。兩天後呂布入見董卓,見到貂蟬,才知道董卓新婦竟是自己發妻,於是乘董卓醉臥如泥,一劍刺死了這個奪妻老賊。其後的元雜劇又有出《連環計》,貂蟬為忻州(今山西省忻縣)木耳村人任昂之女,小字紅昌,被漢靈帝選入宮中作宮女,掌貂蟬冠,因而叫做貂蟬。靈帝將貂蟬賜給大將丁原,丁原又將她賜給義子呂布,結為夫妻。黃巾亂起,二人陣間失散,貂蟬流落到王允府中。董卓專權以後,蔡邕向王允進獻連環計,王允就借助貂蟬成就連環計,離間了董卓與呂布,並假借銀台禪讓誅殺董卓。明眼人不難看出,羅貫中寫的《三國演義》第八回“王司徒巧使連環計/董太師大鬧鳳儀亭”,第九回前半回“除暴凶呂布助司徒”,正是在《平話》和元雜劇相關故事的基礎上調整人物身份和關係,增加情節波瀾和細節,再創作而成的。其間的貂蟬,已變成了自幼選入王允府中的絕色歌伎,並且深明大義,為報王允多年視同親女的養育之恩,甘願犧牲自己而楔入董卓、呂布之間,從而力助王允成就了連環計。這以後,貂蟬成為呂布的妾,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門樓呂布殞命”有交代。但接下來的第二十回,隻提及曹操“將呂布妻女載回許都”,貂蟬的後來命運如何,就付之闕如了。
羅貫中付之闕如,不是緣於疏漏,而是因為《三國誌》一些文字令他為難。《呂布傳》正文中記敘道:“卓常使布守中閣,布與卓侍婢私通,恐事發覺,心不自安。”這個“侍婢”是不是貂蟬,私通前後的因果存亡,都呈現來無蹤去無影的空缺。《呂布傳》裴注引《英雄記》,兩次涉及呂布“妻”,而這個“妻”替他生的女兒要與袁術之子政治聯姻,年齡起碼有十三四歲了,“妻”則起碼三十歲了,也與貂蟬合不上。而在《關羽傳》裏,裴注還引《蜀記》寫道:
曹公與劉備圍呂布於下邳,關羽啟公:“布使秦宜祿行求救,乞娶其妻。”公許之。臨破,又屢啟於公。公疑其有異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自安。此與《魏氏春秋》所說無異也。
《魏氏春秋》所說見《明帝紀》裴注,稱秦妻姓杜,歸從曹操後產遺腹子秦朗,曹操“甚愛之”,對賓客說“豈有人愛假子如孤者乎”。魏明帝年間,秦朗官至驍騎將軍,十分受寵信。這兩段裴注可謂了得,事實依據於《蜀記》,又有《魏氏春秋》佐證,毋庸隨意質疑。呂布部將秦宜祿之妻定然是個絕色美女,輕易不求人的關羽才會“屢啟於公”,“乞娶為妻”。曹操由於關羽的一反常態,“疑其有異色”,利用權勢,搶先一步,派人把秦宜祿之妻“迎”來“看”了,立即“自留之”,全不顧關羽會作何反應。關羽果然“心不自安”,後來複歸劉備,未嚐與此無關。這場奪美戲,倘若隻涉及曹操,小說家的生花妙筆自然可以縱情發揮。就像《三國演義》第十六回下半回“曹孟德敗師淯水”,對曹操在宛城占有降將張繡的叔父張濟之妻,連日“取樂,不想歸期”,導致張繡舉兵造反,火燒曹營,曹操隻好狼狽逃竄,長子曹昂、兄子曹安民、愛將典韋全都為之送命那樣,至少要寫上一回半回。然而,偏巧還涉及關羽,並且關羽是最先的意圖占有者,如果寫了,勢必汙損到關羽的光輝形象。宋、元那些說“三分”藝人卻不管這些,硬說秦妻就是貂蟬;元雜劇更有一出《關羽月下斬貂蟬》,表現關羽被人奪愛,怒火衝天,幹脆來了個大家占不成。羅貫中既要尊劉抑曹,特別是要美化關羽,就不能不為尊者諱,不去碰這個敏感話題。所以,藝術虛構出來的美女貂蟬,最終的結局連小說都無從稽考,更難強求與史籍記載對號入座了。
盡管如此,這一個貂蟬竟然鮮活起來,躋身於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列,不但在小說裏麵光彩照人,而且在世人心中驚鴻時見。這,究竟為什麽?從藝術美學看,當然可以借典型形象既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通行理論加以詮釋。但在自古及今不乏人眾的貂蟬擁躉群裏,起作用的決然不是某一種理論,而是對美女魅力的認同。在貂蟬以前,西施那樣一個浣紗女,其所以能一個美女儼然勝過十萬雄兵,憑的就是她那種沉魚落雁之姿,迷住了吳王夫差,直令夫差神迷意亂地放了宿敵越王勾踐一馬,從而給了後者臥薪嚐膽,十年教訓,十年生聚,重振旗鼓,反而滅掉吳國的絕妙轉機。王昭君同樣來自民間,香溪河水成就了她的天生麗質,但“入宮數歲,不得見禦”,及至漢元帝劉奭將她賜給匈奴呼韓邪單於之際,才發現她“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大驚”失悔,“意欲留之”,已辦不到了(見《後漢書·南匈奴傳》)。
在貂蟬以後,“重色思傾國”的唐玄宗李隆基,其所以要不擇手段地公開亂倫,從兒子壽王身邊奪過楊玉環,將其封為貴妃後“從此君王不早朝”,也是緣於楊貴妃的絕色美豔足令“六宮粉黛無顏色”(見白居易《長恨歌》)。至於貂蟬,王允決計用她離間董卓和呂布,看中的就是董、呂“二人皆好色之徒”,而貂蟬那種閉月羞花之貌,正好讓兩個“好色之徒”墜入連環計。果不其然,呂布一見到貂蟬“豔妝而出”,就“驚問何人”;董卓一目睹貂蟬“驚鴻宛轉掌中身”,“好花風嫋一枝新”,就讚譽為“真神仙中人也”,納為侍妾後更是“為色所迷,月餘不出理事”(見《三國演義》第八回)。貂蟬的美的魅力,十足以與其先之西施、王昭君,其後之楊貴妃聯翩頡頏,再加上《三國演義》廣為流傳,深入人心,誰還會管她似有還無?
不過,美的魅力也者,是我用的現代語詞。在中國古代,從有文字記載、文物考證可以確定的夏、商、周三代以降,整個社會無論怎樣聚合分崩,改朝換代,都布滿了男權中心的天羅地網。尤其是西漢年間“獨尊儒術”以後,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更將一切話語權都集中到男人手裏,除了個別因緣時會的權勢女人確曾“偶爾露崢嶸”外,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上的女人,包括那些僥幸留影史籍的才女、烈女在內,實際上全是男人眼中之物。其間的美女,較之其他眾多的尋常女人,最大的獨特性就在於叫“尤物”。“尤物”一詞出自《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本義是泛指各式各樣特出的人物,但隨著男權中心社會日益堅如磐石,這種泛指性就愈來愈模糊,終至衍化成專指絕色的美女。這樣的專指本身就有中國特色,曆來又重在“食、色,性也”所包含的女色,更是特色再加特色。“絕色”一詞,說穿了就是絕品女色,足以達到“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漢書·外戚傳》)的“移人”之效。在中國古代,品評女色的話語權與享受女色的專利權一而二,二而一,全由男人掌握,權力越大的男人,品評、享受女色的機會越多。那年月雖然不講“三圍”,不說“性感”,不搞“人造”,而是追逐天然生成的容貌、身姿、膚色美輪美奐,但已細化到了眉、眼、鼻、口、唇、齒、頸、腰、指、腳乃至頭發、聲音無一不求妙曼的超常境地,美女的入圍門坎相當之高,決然不像當下中國隻要不似歪瓜裂棗,模樣、身段基本周正,一概廉價稱為美女的泛美女化,絕品美色自然可遇而不可求。唯其如此,一旦遇到了絕品美色,有權的男人多會勃發好色本性,非欲獵取到手不可,不怕爭得頭破血流,董卓、呂布爭奪貂蟬即沿此例。王允也正是瞅準了這一點,才用尤物貂蟬充當連結董、呂兩環的扣,得以順利施行連環計。《三國演義》硬給貂蟬奉上關心“國家大事”,寧可“萬死不辭”的政治覺悟,未免太假正經了。
既做了尤物,貂蟬就逃避不了兼而充當男人們的獵物、禮物、私物,乃至於替物、棄物的宿定命運。在王允那裏,她偶然成為一件政治獵物,身居“三公”高位的司徒王允不惜屈尊“叩頭便拜”,趕緊把她獵取到手,作為政治禮物的備份。第一步,將這份政治禮物,貼上王允“小女”的名牌商標,包裝起來送給好色之徒呂布。呂布一見就渾身發熱,急欲收為房中私物,被套上了連環扣。第二步,王允又捧著同一政治禮物,向另一個好色之徒董卓施展性賄賂,董卓立即笑納貂蟬為房中私物,也被套上了連環扣。就這麽兩步,這一個尤物就憑借著天生絕色,成為了王允連環計中不可多得的政治替物。一扣連兩環,於是進入第三步,董卓和呂布為了爭奪這個尤物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竟至演出了鳳儀亭鬧劇。由此引出第四步,連環計的總設計師王允進一步聯絡呂布,與之結盟,由呂布親手殺掉了董卓。呂布成了奪美戰的勝利者,收貂蟬作妾,如願以償地將其變成了房中私物。而彼時彼際,王允再也用不著貂蟬,貂蟬無異於總設計師的政治棄物。幾年後,呂布命喪白門樓,她又充當了呂布的戰爭棄物,要麽在戰亂中被殺死,或被亂軍糟踐而死,要麽被曹操“載回許都”,由呂家私物變為曹家私物。這誠然是僅就《三國演義》說的,不能與西施、王昭君、楊貴妃們劃上等號,當作曆史上確曾發生的真人真事。但在三國時期那種亂世動蕩中,類似命運的絕色美女不乏其人,最突出者莫如甄後。據《三國誌·魏書·後妃傳》記載,甄後為漢末中山無極(今屬河北正定)人,靈帝光和五年(182)十二月出生於一個官僚士大夫家庭。幼年時有人給她看相,說“此女貴,乃不可言”。從小聰慧,“不好戲弄”。“年九歲,喜書,視字輒識”,天生的秀外慧中。成年後作了袁紹三子袁熙的妻子,獻帝建安七年(202)袁熙出任幽州刺史,她留在冀州侍奉婆母。建安九年(204)曹操破鄴城,曹丕先入袁府,見一“被發垢麵”的年輕婦人正在袁紹之妻劉後身後“垂涕”,問是什麽人,劉後答以“是熙妻”。曹丕當即“顧攬發髻,以巾拭麵”,發現甄氏“姿貌絕倫”,大為驚歎。曹丕一離開,劉後便出了一口大氣:“不憂死矣!”果如所料,曹操一聽說曹丕看中甄氏,馬上“遂為迎娶”,曹丕對於甄氏也“有寵”。十分明顯,甄氏十幾歲成為袁熙之妻,二十四歲又作曹丕之妾,並不是由於秀外慧中,而是因為天生尤物的“姿貌絕倫”。曹丕業已問明她是袁熙的妻子,明知袁熙當時還沒死,但她作為戰爭勝利者,原屬失敗者的人、財、物全都成了他的戰利品,把甄氏獵為私家“寵”物也就順理成章。
甄氏被曹丕獵為私家“寵”物以後,替曹丕生下了後來繼位成為魏明帝的兒子曹叡,以及女兒安鄉公主。無論曹丕對她怎麽樣寵愛,她都始終小心謹慎,按照封建皇權道德,多次勸曹丕“廣求淑媛,以豐繼嗣”。曹丕的眾多妾媵當中有個任氏,由於“性狷急,不婉順”得罪了他,決意遣出。甄氏主動勸諭道:“任既鄉黨名族,德、色妾等不及也,如何遣之?”曹丕“不聽”,“遂出”任氏。這件事表明,即便在受“寵”期間,甄氏也隻是曹丕的眾多私家“寵”物之一,說話沒有多少分量。獻帝延康元年(220)正月,曹丕即魏王位,沒有將甄氏封為王後;六月南征,又把甄氏留在了鄴城。《三國誌》及《魏略》、《魏書》都回避了個中原因,如今據年算一算,當時甄氏38歲了,在曹丕眼裏已近人老珠黃了,失去“寵”愛固屬必然。這決不是我妄加揣測,她的本傳裏,後續記載便是明證。魏黃初元年(220)十月,也就是曹丕南征四個月後,魏代漢興,曹丕“踐阼”稱帝。曹丕稱帝後,原漢獻帝、現山陽公劉協立即“奉二女以嬪於魏”,獻上了一份政治厚禮;加之“郭後、李、陰貴人並愛幸”,甄氏就“愈失意”。先前那樣婉順的甄氏,“愈失意”後不免“有怨言”。怨言傳到曹丕耳朵裏,“帝大怒,二年(221)六月,遣使賜死,葬於鄴”。這一個天生尤物,在曹丕身邊匆匆走過17年的人生曆程,由戰爭獵物而私家寵物,而男權棄物,死年隻不過39歲。生前並沒有當成王後、皇後,身後才母以子貴,曹叡於太和元年(227)繼曹丕皇位為明帝後,方才“追諡母甄夫人曰文昭皇後”。比一比貂蟬,甄後固然少了某種禮物、替物的遭際,榮華日子也稍長一些,但基本的命運軌跡並沒有本質區別。
另一個顯例是江東二喬。喬,《三國誌》作“橋”。《周瑜傳》記載,建安三年(198)周瑜投奔孫策,受任建威中郎將。“瑜時年二十四,吳中皆呼為周郎”,是個“長壯有姿貌”的美男子。孫策與他同年,也人稱孫郎,“亦英達夙成”,兩人十幾歲“便推結分好,義同斷金”。周瑜隨孫策“攻皖(今安徽潛江縣),拔之。時得橋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橋,瑜納小橋”。兩個結義兄弟的青春美男子,同娶兩個同胞姐妹的國色美少女為妻,不唯在三國時期,抑且貫穿古今,都是一段等閑難求的兒女佳話。但一個“得”字,一個“納”字,多少寄寓著一些春秋筆法。
裴注引《江表傳》說,“策從容戲瑜曰:‘橋公二女雖流離,得吾二人作婿,亦足為歡。’”一個“戲”字更見蹊蹺。引文兩處提到的橋公,一般認為即是《武帝紀》裏那位賞識青年曹操的“梁國(漢代梁國屬豫州刺史部,地在今河南商丘南)橋玄”,建安七年(202)曹操曾“遣使以太牢祀”。從孫策的話裏看,橋玄於靈帝光和年間(178-184)病逝以後,他的兩個女兒就幼年失祜,“流離”在民間,當時至少也有十幾二十歲了。所謂“得”,其實是俘獲,兩個尤物都是他的戰爭獵物,獵物自然可以“納”為房中私物,根本不需要征詢二橋的意見(盡管果有征詢,二橋多會願意)。把這件專斷獨裁的事,當作一樁善事、美事而用“戲”言調侃式地說出來,凸顯出了孫策那種軍閥式的男權得意之概。盡管相關的史籍當中,再也覓不到二橋後來蹤跡,但孫策、周瑜先後英年早逝,她倆都作了寡婦,是可以推定的。唐代詩人杜牧詩謂“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純屬一種曆史假設。但如果假設得以成立,二喬就成了曹操赤壁之戰的戰爭獵物,真不知他將何以對待二喬,何以報答“橋公”?如今撇開假設,隻說實事,連昔日太尉、一代名士橋玄的兩個女兒在三國亂世中也遭到了“流離”之苦,其他美女的命運豈非殊難想見?
並未遭受流離之苦,並且身在貴胄顯宦家族的美女,同樣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劉備兩次政治聯姻的女性一方,從本質上說,無不屬於政治禮物。前一次娶孫夫人,劉備已經是一個年屆半百的老男人,孫權時年二十九歲,他的妹妹最多也不過二十歲(否則早嫁人了),但孫權要與劉備“固好”,她就不得不謹遵兄命去當政治禮物。當然也不能排除,她還要替孫權監視劉備,儼然一個臥底,一個間諜替物。《三國演義》給她取名孫尚香,《三國誌》裏卻無名無傳,隻在《法正傳》和《趙雲傳》裏附帶提到一筆。這個美女堪稱奇女子和女強人,“才捷剛猛,有諸兄之風”。與劉備成親後,“侍婢百餘人,皆親持刀侍主”,使“先主每入,衷心常凜凜”。這樣當然得不到劉備真心接納,引軍入蜀時就把她留在了荊州,還留下趙雲“特任掌內事”加以節製。孫權終於明白聯姻之策泡湯了,於是“大遣舟船迎妹”;孫夫人臨行還想再博一把,“將後主還吳”,結果趙雲與張飛“勒兵截江”,奪回了阿鬥,隻放孫夫人回去。孫夫人回吳,對孫、劉雙方都無異於政治棄物,結局可悲可歎。後一次娶穆皇後,這位劉瑁的遺孀同樣也是政治禮物,由法正、吳壹等串通一氣送給了劉備。法正又獻地,又獻人,因而成了劉備入蜀後第一政治紅人。吳壹獻出了妹妹,也獲得了官居車騎將軍顯任的實惠。好在被獻者終於成為穆皇後,結局遠比孫夫人強。
與貂蟬相似,這些三國美女又像若幹麵鏡子,照出了一些男人,乃至整個社會經常遮飾著的部分真實麵孔。秦宜祿妻杜氏那一麵鏡子,不僅照出了曹操好色成性,同在宛城占有張濟之妻一樣,耽溺於美色就敢於置任何大事——例如戰事勝敗,例如人才收羅——於不管不顧,簡直堪稱色膽包天;而且照出了關羽也有凡人色心,並不像《三國演義》所渲染的那樣不食人間煙火,任憑何等美色皆能坐懷不亂。曹操且不論,這樣的關羽反而更近人情,更加還原生活本真。甄氏那一麵鏡子,主要照出了曹丕不僅具有乃父之風,好色成性,而且不惜始亂之,終棄之,在後一點上,甚至連呂布猶自不及。其次也還照出了曹操另外一個品行,亦即用人才不管道德倫常,好女色同樣不管道德倫常,因而會招來孔融諷刺。隻可惜孔融過分拘泥詩禮傳家,幾曾懂得封建政治家非唯曹操,就連後來的一代英主唐太宗李世民也不避亂倫,奪占弟婦以為己婦。曹丕稱帝後,君臣易位的劉協“奉二女以嬪於魏”,全不顧自己建安十七年(212)七月曾聘曹操“三女為貴人,少者待年於國(亦即未滿十二歲者暫時先在家裏養著)”,曹丕實為己之舅老倌;身為劉協舅老倌的曹丕,對劉協奉上兩個外甥女也照單全收,加以“愛幸”,都說明了他們從來都是一路的貨色,隻講四季發情,舅老倌占有外甥女尚且小意思,占有別人的妻子,還有什麽大不了的?與他們相比,穆皇後那一麵鏡子所照出的法正、吳壹,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不過,也不能以偏概全,將三國風流人物一概視為既好色、又亂倫之徒。關羽就與曹操明顯區別開來。劉備喜怒不形於色,烏龜有肉藏在肚皮內,娶穆皇後畢竟政治考量超過了女色惑亂,也與曹操頗不一樣。孫策、周瑜兩個青春美男子,雖然靠“得”而分別“納”了大橋、小橋,孫策還曾“戲”言調侃過,但也不能懷疑對那兩個國色美少女確有真愛。麵對著女色勾引,最能夠守正不苟,保持男子漢道德尊嚴的當推趙雲。《趙雲傳》裴注引《雲別傳》寫到,劉備平定江南四郡後,任趙雲為偏將軍,領桂陽太守,取代原任太守趙範。趙範的寡嫂樊氏,“有國色,範欲以配雲”。趙雲拒絕道:“相與同姓,卿兄猶我兄。”堅決不肯答應。別的人又勸趙雲收納樊氏,趙雲仍然堅持說,趙範是被迫投降,“心未可測”,更何況“天下女不少”,終究沒有那樣作為。“範果逃走,雲無纖介”。倘若換成了曹氏父子,或者呂布之流,百分百如同當今那些美女、金錢、財寶一樣都不能少的濫官汙吏一樣,早就將樊氏笑納懷中了。另如諸葛亮,也是道德高尚,不羨女色的。《諸葛亮傳》裴注引《襄陽記》說,沔南名士黃承彥選婿,看中了諸葛亮,對諸葛亮說“身有醜女,黃頭黑色,而才堪相配”。諸葛亮同意娶這個醜女,“即載送之”,終身沒有另娶。這與曹操在《武文世王公傳》裏具姓的皇後、夫人、昭儀、姬媵多達13人,還不包括他的前妻丁夫人、劉夫人,以及逢場作戲臨時“取樂”的那些女人相對照,不啻有霄壤之別。所以,從功業看曹操,無疑是在諸葛亮之上,而從道德看曹操,則根本不能與諸葛亮相提並論。美女作為一種百代永在的特殊鏡子,留真功能確是不容小覷的,今之視古一如後之視今。
位尊權重的男人肆意獵取美女,享受美女,並非隻發生在三國前期那些闖蕩亂世的軍閥貴胄身上,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同樣樂此不疲,放縱無忌。在蜀漢,都鄉侯、車騎將軍劉琰本為劉氏“宗姓”,一貫生活侈靡,縱情聲色,荒淫無行。他的妻子胡氏“有美色”,建興十二年(234)正月循例入宮拜賀太後,不料遇見了更加荒淫無行的後主劉禪,將其留在宮中,“經月乃出”。論宗親班輩,劉琰與劉禪當是遠房叔侄關係,胡氏當是劉禪嬸子。但天生尤物“美色”可餐,哪管什麽叔嬸侄兒,獵取到手就留在宮中“取樂”,“樂”夠味了方才放行。當然扯了一塊遮羞布,說是“太後令特留”,借穆太後掩人耳目。劉琰明知胡氏“與後主有私”,不敢惹劉禪,氣都出在胡氏身上。心想你再“有美色”,也隻能作我一人房中私物,如今竟然給我戴綠帽子,天生尤物多的是,豈能再留你?於是命令兵卒毆打胡氏,甚至用鞋底打胡氏的臉,“而後棄遣”。胡氏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既成了夫家棄物,就向皇帝“情夫”告狀,於是“琰坐下獄”。奉詔審理的官員自然不好追究劉琰侮辱、體罰、棄遣當今皇上“情婦”的罪,以“反國家最高領導人”的罪名處置他,居然作出了“卒非撾妻之人,麵非受履之地”的荒唐結論,“琰竟棄市”。
這在中國以言代法的“法治”史上,其荒誕不經,或許堪稱一個絕版。如今透過絕版看胡氏,她的尤物、私物、獵物、棄物特征曆曆在目;看劉琰,看劉禪,他倆形似“情敵”,實際是一丘之貉。
較之劉禪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孫權的孫子,吳國的末代皇帝孫皓。孫皓於元興元年(264),由丞相濮陽興、左將軍張布擁立即皇帝位,時年23歲。當年八月,張布因擁立有功,升為驃騎將軍,加侍中;他的一個女兒也被孫皓納為美人,“有寵”。但“皓既得誌,粗暴驕盈,多忌諱,好酒色,大小失望”,濮陽興和張布尤其“竊悔之”。有人密告給孫皓,當年十一月孫皓便“誅興、布”。殺了張布後,竟問張美人:“汝父所在?”張答:“賊以(已)殺之。”孫皓當即“大怒”,“棒殺”了張美人。待怒氣稍平,“好酒色”的孫皓又“思其顏色”,指派巧工“刻木作美人形象,恒置座側”。還問左右說:“布複有女否?”左右告訴他,張布的大女嫁給了故衛尉馮朝的兒子馮純。孫皓一聽,立即派人“奪純妻入宮,大有寵,拜為左夫人,晝夜與夫人房宴,不聽朝政”。“房宴”之不足,進而又令宮廷尚方用黃金製作華燧、步搖、假髻數以千計,令宮娥彩女佩戴這些黃金飾品“以相撲”,為其“房宴”取樂助興。相撲碰撞,往往導致黃金飾品“朝成夕敗,輒出更作”,一些工匠便尋機偷盜,造成府藏為之空。張夫人死後,孫皓將她“葬於苑中”,並且“大作塚”,命令工匠“刻柏作木人”,放到塚裏“以為兵衛”,陪葬的金銀珍玩更“不可稱計”。孫皓“治喪於內,半年不出”,致使國人謠傳他已經死了,以孫皓的名義複出的人並非他本人,而是“顏狀似皓”的舅子何都。這在中國曆代帝王的耽溺女色荒淫史上,恐怕稱得上“天王”級的曠世絕版,唐代李隆基之於楊玉環簡直可謂望塵莫及。裴鬆之注《三國誌·吳書·妃嬪傳》,特引《江表傳》詳加記載,才讓後人知道世間真有這等之人,這等之事。
陳壽撰述《三國誌·魏書·後妃傳》,寫了一段序文,值得後人注意。首先他引《易》:“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其次他以“二妃嬪媯,虞道克隆”和“任、姒配姬,周室用熙”作對照,提出了“廢興存亡,恒此之由”就在於能否做到“明後妃之製,順天地之德”。然後才大發感慨:“末世奢縱,肆其侈欲,至使男女怨曠,感動和氣,唯色是崇,不本淑懿,故風教陵遲而大綱毀泯,豈不惜哉?嗚呼,有國有家者,其可以永鑒矣!”這些話,基本意思相當剴切,“男女正”,男女要和諧確是千古不可移易的,關乎“廢興存亡”的“天地之大義”,“唯色是崇,不本淑懿”確會導致“風教陵遲而大綱毀泯”,自古及今,“有國有家者”均應當“永鑒”。但他並沒有看出,天地間的男女關係既有生物性的一麵,更有社會性的一麵,決非單純是《周易》講的乾坤組合,自三代以降,男女之間就從沒有平等過,從沒有和諧過。
“男女正”的說教,基本的信眾主要存在民間,存在也不純粹;至於那些掌控經濟、政治、軍事、文化、宗教權力的治民者們,除了其中一部分確能道德自律以外,相當多人就從沒有相信過。他們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外一套,無論是王允那樣的正人君子,還是董卓、呂布、曹操、曹丕、劉禪、孫皓之類的權貴豪強,乃至曆代偽道學們,心目中的女人無非是以“色”分級的靈肉之物,其中的絕色美女無非是品級最高,標名尤物罷了。尤物也是物,同其他女人一樣,無不可以“肆意侈欲”,隨應時間、地點、條件的轉換而用之如獵物、禮物、私物、替物、棄物,越是尤物越可能命運不堪。所謂“自古紅顏多薄命”,即是這一社會曆史定勢的淒豔概括,“亂世”、“末世”中如此,“治世”、“盛世”中也好不了多少,充其量程度、形式有所差異而已。甚至於直至當今中國,不少男人仍然照不得三國美女那些鏡子,否則醜惡嘴臉就會暴露無遺。有一句廣告語“美食和美女,讓味覺和視覺都放鬆”,就頗值得人們思索。
事實上,以美女為節點的女性問題,曆來就是一個全球性的社會曆史問題。早在公元前12世紀,希臘半島南部的阿開亞人和小亞細亞北部的特洛亞人,就曾為爭奪斯巴達美女海倫,打了一場曆時10年的部落戰爭,希臘人最終整個毀滅了特洛亞城。人類進入21世紀,文明程度總體上高得多了,但在非洲一些國家、地區和部落,女孩子仍然必須經受“割禮”,國王者流仍然可以每年“選妃”。即便文明領先的國家,女人有權當女王、總統、首相、總理、國務卿、CEO了,平民家庭出身的英國黛安娜王妃可以與查爾斯王儲分庭抗禮,追求個人愛情自由,挑戰世襲王權、男權了,曾被譽為“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二十世紀的蒙娜麗莎”,現年79歲的前意大利著名女星吉娜·洛羅布裏吉達,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同小她34歲的西班亞房產商賈維爾·裏高·裏福爾斯結為伉儷了,仍然隻是表明女性命運改善了,地位提高了,而決不是什麽“男女都一樣”。美國《財富》雜誌評選2006年度全世界最有權力的31名風雲人物,女人隻有2人,一人為現任美國國務卿賴斯,另一人為與其丈夫比爾·蓋茨並列的蓋茨基金創辦人之一梅琳達·蓋茨,男女比例的過分懸殊即為一個鐵證。
風行全球的“選美”活動五花八門,表麵上仿佛是崇尚女性美,實際上骨子裏都是男人在變相獵豔,滿足意淫,而不是女人在主動比美。通常多由男人“選”出來的“美”,無論封“後”稱“姐”,事後總有不少的美女淪為富豪巨賈、政要名流甚至黑幫頭子的新婦、二奶或者小蜜,就證明了諸多“選美”在現代文明包裝下的男權購“物”實質。前不久,據英國媒體披露,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國家劇院附近的公廁裏,安裝了一批外形酷似女人性感嘴唇的小便池,池內竟然還有一排雪白的牙齒和一條鮮紅的舌頭。製造商紐合德,以及設計“女人嘴唇小便池”的專家們,究竟將女性當作什麽,難道還需要作分析嗎?而所有這些,較之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的“拉鏈門”不乏後繼之人,甚或後來居上,以及明娼、暗娼、“紅燈區”廣泛存在,國際間的販賣性奴隸事件時有所聞,又都成了小焉者也。固然不容許以一當十,以偏概全,但隻要不睜著眼睛說瞎話,誰能說,女性人格已經普遍得到充分尊重了呢?借全球“他山之石”,攻當今中國之“玉”,未嚐沒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