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章武二年(222)六月,劉備在其悍然發動的討吳戰爭中慘遭敗績,狼狽逃回到夔門內的魚複(今重慶奉節東)才停下來。他將魚複改名永安,竟窩在那裏,不肯回成都。章武三年(223)春,他染上痢疾,既而轉雜他症,終至一病不起。當年二月將諸葛亮從成都召來永安,四月臨終前,向諸葛亮和李嚴托孤,慘淡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後曆程。這就是曆史上極著名的永安托孤;因為新莽末年公孫述據蜀稱帝期間,托名白龍獻瑞而自號“白帝”,曾將魚複城改稱白帝城,所以永安托孤又被習稱為白帝托孤。後來的民間述聞以及戲曲傳唱,卻將托孤本事改造了,變成劉備隻向諸葛亮一人托孤,或者用趙雲替換李嚴,變成所謂“文托臥龍,武托子龍”。但無論怎麽改造,主題渲染隻有一個,那就是劉備與諸葛亮肝膽相照,親密無間,國事、家事盡行托付,形成一段忠信佳話傳唱不衰。
然而,真是那樣的嗎?與諸葛亮一同領受托孤遺命的李嚴,自從劉備死後,當世就沒有當過一天顧命大臣,後世又被長期掩沒,鮮為人知,就構成了一個疑團。《三國誌》的記述異常簡略,另是一個疑團。《先主傳》裏僅止提到:
先主病篤,托孤於丞相亮,尚書令李嚴為副。
《諸葛亮傳》文字稍多,也隻是說:
章武三年春,先主於永安病篤,召亮於成都,屬以後事。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李嚴傳》則寫道:
三年,先主疾病,嚴與諸葛亮並受遺詔輔少主。以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留鎮永安。
參酌三傳,劉備為什麽要托孤給諸葛亮、李嚴兩人?諸葛亮聽了劉備哪些話,為什麽會“涕泣”?李嚴既受命同“輔少主”,並且“統內外軍事”,為什麽事後並未當此重任,卻“留鎮永安”?疑團滾滾,聚合成雲,簡直叫人輕易看不透,異常費思量。連善於把諸如孫堅討董卓時“梟其都督華雄”六個字敷演成為關羽“溫酒斬華雄”洋洋灑灑一篇故事的《三國演義》,第八十五回寫到此事,也筆墨收斂,跡近照抄《諸葛亮傳》:
先主命內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淚,一手執其手曰:
“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聖諭?”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王。”孔明聽畢,汗流遍體,手足失措,哭拜於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乎?”言訖,叩頭流血。
羅貫中顯然讀出了陳壽的微言大義,才對諸葛亮的如此誠惶誠恐,悚懼失態,將“涕泣”作了傳神發揮。要破解托孤疑雲之謎,我認為,決不能忽視這樣的細節。
其實,對於劉備話裏暗藏的機鋒,前賢早已經點破。裴鬆之注《三國誌》,完成於劉宋永嘉六年(429),距劉備托孤隻不過206年。他注托孤一事,隻引用了晉人孫盛一段評語;而晉繼魏立,孫盛與三國曆史相去未遠,所見所識當比他的前人、後人更加清醒。
他說的是:
夫杖道扶義,體存信順,然後能匡主濟功,終定大業。語曰:“弈者舉棋不定,猶不勝其偶。”況量君之才否而二三其節,可以摧服強鄰,囊括四海者乎?備之命亮,亂孰甚焉?世或有謂備欲以固委付之誠,且以一蜀人之誌,君子曰不然。苟所寄忠賢,則不須若斯之誨;如非其人,不宜啟篡逆之塗。是以古之顧命,必貽話言;詭偽之辭,非托孤之謂!幸值劉禪暗弱,無猜險之性,諸葛威略,足以檢衛異端,故使異同之心無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釁。謂之為權,不亦惑哉?
孫盛的評語,首先指出了劉備那些話分明在試探,既違道義,亦非信順,因而“亂孰甚焉”。其次揭穿了劉備那樣做決不能表明“委付之誠”,對真正信托的“忠賢”根本不該有“若斯之誨”,對並非“忠賢”之徒說那種話適足以“啟篡逆之塗(途)”,因而實屬“詭偽之辭,非托孤之謂”。再其次“幸值”雲雲,從正反兩麵剖析後果,指斥劉備如此這般運用權謀,“不亦惑哉”。這些一針見血、入木三分的精當評語,裴鬆之顯然引為同調,所以隻引孫評作注。可歎千百年以降,治三國史、說三國事的人多矣,對這條裴注竟然視若未見,總把劉備當作仁德信義的標本,把諸葛亮當作忠貞節義的楷模,把托孤故事向著理想願景演繹,以至將那片疑雲幻化成了一片彩雲。
孫盛的評語有事理依據嗎?有。早在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踐行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道,陸續鏟除八個異姓王之後,即已刑白馬盟誓,約定“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劉邦死後,呂後篡權,雖然封了呂姓王,對於這條約定仍不免心存忌憚,以之告誡呂產、呂祿。待呂後一死,周勃、灌嬰等聯手誅滅諸呂,廢除諸呂所立的少帝,都以這條約定為旗幟而正名分,明確宣稱“非劉氏,不當立”。
(《史記·呂後本紀》)漢武帝劉徹死後,身為外戚、官居大將軍、大司馬的霍光,與車騎將軍金日磾、左將軍上官桀、禦史大夫桑弘羊、丞相田千秋同領遺詔,輔佐八歲的太子劉弗陵繼位,是為昭帝。霍光統攬朝政大權,既沒有封王,更沒有代之。昭帝在位十三年,於元平元年(前74)早逝,沒有子嗣,霍光就奏請皇太後同意,奉迎武帝的孫子昌邑王劉賀進京,擬擁立為帝。但劉賀在主持劉弗陵喪事期間,暴露出了種種劣跡(遠非劉禪那種“不才”),霍光又自承考察不細之責,奏請皇太後同意,由皇太後親自出麵在未央宮承明殿廢掉了昌邑王。其後霍光與其他大臣鄭重合議,選擇流落民間的武帝曾孫、時年十八歲的劉詢繼位,是為宣帝。霍光領受武帝托孤之重任,輔昭立宣,確保了劉氏皇權,促成了“昭宣中興”,成為西漢麒麟閣名臣之首。(《漢書·霍光傳》)
西漢末年,王莽專權,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受封安漢公猶自數四“固讓”,博得了“謙恭”令譽;到孺子嬰居攝元年(公元6年),他就撕去偽裝,成為“攝皇帝”,安眾侯劉崇立即認定他“必危劉氏,天下非之”,引眾以攻之。劉崇雖因之而招致了“謀逆”之罪,但其反王莽之舉說明,白馬盟約“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深入人心。(《資治通鑒·漢紀二十八》)延及東漢近兩百年間,托孤遺命亦不鮮見,擅權的外戚無人敢於異姓稱王;直到獻帝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進爵為魏王,才又一次破壞了這一條明規則。即便如此,建安二十五年(220)魏代漢興,還上演了劉協三次奉璽禪讓,曹丕三次上書辭讓的政治諧戲,足見劉備確實毫無“托孤”之“誠”。所謂“輔之”、“自取”,貌似有兩種選擇,實隻有一種選擇。倘若諸葛亮稍一思維短路,就會落到“天下共擊之”的篡逆境地,與王莽、曹操無異。清代康熙年間擔任過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相當於現今的監察部副部長)的巫山人傅作楫,寫過一首七言律詩《永安宮》,三、四兩句“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當誅”,就深得個中三昧。後來人傅作楫尚且一語中的,當事人諸葛亮能不一眼看穿?劉備的話何等陰刻,何等險惡!他聽得毛骨悚然,如臨深淵,隻好選擇當場“涕泣”,“汗流遍體,手足失措,哭拜於地”,甚至於“叩頭流血”,發誓以死效忠。
劉備要的就是這樣一種效果。他喜怒不形於色,話語綿裏藏刀(若是針,也是見血封喉的毒針),陰險權詐的風格異於曹操。這是他的政治品質,也是他的政治權謀。之所以要做得如此之詭異偽善,歸根結底出自於他的政治考量,那就是要不惜手段地維護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他這一個劉氏江山,使之能夠二世、三世傳承不衰。夷陵敗後不回成都去,執意窩在遠離蜀漢都城的魚複,並且將魚複改名為“永安”,奧秘正在其間。作為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他就是要避開都城人事的繁瑣喧囂,挑選這樣一個地處夔門之內,大江之濱,兩百年前曾為同屬偏霸之帝的公孫述白龍獻瑞的形勝之地,耳目清靜、心氣平和地尋思謀劃蜀漢政權永安之道。當其初,他並沒有大限將盡的不良預期,而是還想重振雄風,有所作為,甚而還打算再一次伐吳。攘外必先安內,他當時的主要著眼點,還在如何繼續貫徹著重依靠“地頭蛇”的既定方針,得心應手地駑馭歸屬他的兩大利益集團。由於入蜀後最受信的法正已於建安二十五年(220)病故,益州新臣的另一代表人物許靖也於章武二年(222)去世,確定一個益州新臣利益集團的新掌門人,成為當時人事調整的重中之重。蟄居永安兩個月之際,他便選中了輔漢將軍李嚴,特意將其召到永安,委以尚書令重任。自東漢以來,朝內雖設三公,卻事歸尚書台,尚書令掌管樞要大權,實權常在三公之上。蜀漢官製因襲成例,劉備始稱漢中王,第一任尚書令就給了法正;如今又給李嚴,無疑是要李嚴成為法正第二。殊不知天不假年,李嚴出任尚書令僅四個月,劉備就一病不起,逼使他不得不在臨終前作出托孤的安排,於章武三年(223)二月把諸葛亮也召來永安。
既要重用李嚴,使其成為法正第二,為什麽又不好事做到底,托孤就托給李嚴一人,還要加上個諸葛亮呢?隱匿未顯的深層原因,仍然在於如何維護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他這一個劉氏江山上。
以宗法血緣關係為紐帶的封建專製王朝,皇權繼承從來就是一個命脈攸關的重大課題,稍一不慎就有可能招致禍亂。對劉備來說,這個普遍性課題又具有特殊性。他從24歲投入戎馬生涯,到當年63歲,已經闖蕩天下四十年,顛沛流離,甘苦備嚐。在逐鹿中原期間,他的妻妾兒女三次被敵方俘虜,重逢後又怎樣了史書都沒有記載。在《三國誌》裏,《後主傳》稱劉禪“襲位於成都,時年十七”,據以倒推轉去,其生年應是建安十二年(207),即劉備敗於長阪坡的前一年。《二主妃子傳》又稱,“先主甘皇後,沛人也。先主臨豫州,住小沛,納以為妾。先主數喪嫡室,常攝內事。隨先主於荊州,產後主。”由之可以確認,劉備的原配夫人,繼娶正室,以及她們所生的兒女,都在離亂中“數喪”無存了。而到益州後,納宗親劉瑁寡妻為後,穆皇後所生子魯王劉永時年九歲,梁王劉理時年七歲,都可能成為皇位競爭者。按劉備本意,他要傳位給劉禪;為此,他在三年前即已接受諸葛亮的建議,將生性“剛猛”,頗有戰功,“易世之後終難製禦”的養子劉封“賜死”。但如果他不在了,縱然劉憚當上了二世皇帝,也可能坐不穩。因為劉永、劉理的生母穆皇後健在,貴為皇太後,穆皇後之兄吳壹時任車騎將軍,封縣侯,極有可能外戚擅權。吳壹原本是劉璋姻親,與益州新臣利益集團淵源甚深,如果隻將劉禪托付給李嚴,吳壹、李嚴等一旦聯手,輕則將劉禪弄成劉協似的傀儡,重則隨時可能廢掉。軍事上不會打仗,政治上卻會打仗的劉備,必然要為劉禪計深遠,以防患於未然。要防患於未然,必然要營造出荊州舊部與益州新臣兩大利益集團均衡配置,相互製約的有效機製。臨終托孤,在蜀漢上層統治集團內部進行人事再組合和權力再分配,曆史性地成為劉備一生最後一件重大戰略決策。荊州舊部中,關羽和張飛全都死了,領軍人物非諸葛亮莫屬。
自陳壽以降,幾乎所有人都說劉備對諸葛亮信托無貳,其實就從《三國誌》的記載看,對之便大可懷疑。三顧茅廬請出諸葛亮,直到赤壁之戰前後,困迫潦倒的劉備視諸葛亮的確如魚得水,連關、張忌妒他也要製止。但自從有了龐統等人,麾下文武人才漸次增多了,這種獨尊性就有所減弱,盡管仍然倚之為股肱,卻已經是謀臣第一而不再唯一。一占據益州,用人權重偏到了益州新臣“地頭蛇”方麵,對諸葛亮的倚重度和信任度又進一步下降了,若幹現實便是本質的外化。
從建安十九年(214)劉備領益州牧,到建安二十四年(219)劉備稱漢中王,諸葛亮的地位和作用就一直不如法正。諸葛亮在荊州即已任軍師將軍,在益州又加了個“署左將軍府事”(相當於今之中央辦公廳主任),身邊還有個益州新臣、掌軍中郎將董和與他“並署”。其間“先主外出,亮常鎮守成都,足食足兵”,充當了一個留守主任、後勤部長的次要角色,《先主傳》和《諸葛亮傳》都絕無一字提及他還有別的任何作為。法正則成了蜀漢第一政治明星,“為蜀郡太守,揚威將軍,外統都畿,內為謀主”。建安二十二年(217)劉備出征漢中,獻策的和“從行”的都是法正。其人政治品質極壞,“一餐之德,睚眥之怨,無不報複,擅殺毀傷己者數人”。一些人找到諸葛亮,請他向劉備報告,抑製法正的威福,他也隻好曉之以“法孝直為之(劉備)輔翼,令翻然翱翔,不可複製,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態度。劉備一當漢中王,又“以正為尚書令、護軍將軍”,寵信備至;第二年,時年47歲的法正病故,劉備竟“為之流涕者累日”。另一個益州新臣,憑老資格做逍遙官的許靖,先任左將軍長史(相當於今之中央秘書長),後為漢中王太傅(三公之首),也位在諸葛亮之上,諸葛亮章武元年(221)任丞相後“皆為之拜”。
諸葛亮是在法正死去一年以後,才升職為丞相,錄尚書事的,並非像《三國演義》寫的那樣一直就位居劉備一人之下,淩駕眾人之上。而且,當了丞相後,劉備決意要興師伐吳,包括趙雲在內的“群臣多諫”,謁誠勸阻,他也不讚成如此破壞聯盟之舉,卻三緘其口不肯發表意見。如果劉備仍像以前那樣倚重他和信任他,主臣之間親密無間,他怎麽會取這種態度?劉備從猇亭敗退永安後,他才對人感歎道:“法孝直若在,則能製主上,令不東行;就複東行,必不傾危矣!”這番話明確地透露出一個信息,諸葛亮心知肚明,入蜀之後“謀主”地位已由法正取代了,從來伴君如伴虎,他隻能夠明哲保身,夾緊尾巴做人。聯係到這些前因變化來看,劉備用詭偽之辭對他進行試探,就毫不足怪了。
諸葛亮一生唯謹慎,尤其大事不糊塗。法正當紅時,彼此“雖好尚不同,以公義相取”,“亮每奇正智術”,卻決不與其爭一日之短長,七八年間安心當他的辦公廳主任。如今法正不在了,劉備拔擢李嚴作尚書令,分明是給他另設置一個政治克星。作為三國時期傑出政治家之一,彼時彼際的諸葛亮,對劉備的處心積慮必定能洞若觀火。他的忠貞品格不容隨便顛覆,但他既不是天生的完人,也不是《三國演義》所異化的妖人,更不是民間述聞所美化的神人,而是一個置身政治漩流當中而足智足謀,頗善於從容應對的戰略家和實幹家。一直以來,要麽踵武管仲、樂毅,要麽效法王莽、曹操,除此之外別無選擇。既然選擇了前者,他就一方麵必須審視大體,顧全大局,以身垂範,公忠體國,另一方麵還要上對劉備及其後嗣,下對各種政治勢力,在矛盾的渦漩和激流中順勢而為。劉備那番試探性的話,本身就有兩麵性,亦即既期望他做管仲、樂毅,又害怕他當王莽、曹操,人雖將死,言猶不善。劉備是在用權謀,諸葛亮也隻能以權謀對權謀,委曲求全地順著劉備的期望走,充分表現誠惶誠恐,誓死效忠,否則就必然會遭到“當誅”之禍。縱然是這樣做了,劉備對他仍沒有完全放心,不但讓李嚴同他一起接受托孤遺命,還加封李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把軍事統帥權交給了李嚴。對此,諸葛亮也隻能忍辱負重,全盤接受。
我說諸葛亮是在以權謀對權謀,決不是主觀臆斷,信口雌黃,而是依據托孤後事,從蛛絲馬跡中尋取出了真相。《三國誌·李嚴傳》曲筆寫到,“嚴與諸葛亮並受遺詔輔少主;以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留鎮永安”。是誰讓李嚴“留鎮永安”的?付之闕如。詳情度理,決不會是劉備的旨意,因為李嚴既然“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就該與諸葛亮一道回到成都去,那樣才能履任用權。排除了劉備,唯一可能的就隻有諸葛亮,而不可能出自李嚴本人自願。劉備臨終硬給蜀漢統治集團高層“摻砂子”,把軍事統帥權授給益州新臣的新掌門人李嚴,毫無疑問,是要削弱荊州舊部的領軍人物諸葛亮所掌握的相權,以避免諸葛亮以後形成大權獨攬。諸葛亮決不願意再受“法正第二”製約,更何況李嚴武將出身,以後會不會變成“董卓第二”也很難逆料,所以一捱到劉備既逝之後,就不再投鼠忌器,而是該出手時就出手,趁著局麵未定,動用實權先發製人,強迫李嚴就範。那時在永安,諸葛亮身邊有趙雲、向朗等荊州舊部將領支持,新進的李嚴卻孤掌難鳴,收拾下來相當容易。諸葛亮一石二鳥,既壓了李嚴的勢,又破了劉備的招,終於成為這場權力鬥爭的最大贏家。至於李嚴,尚未出頭便被壓住了,“留鎮永安”將近四年,形同現今一個軍分區司令,實際上被晾起來了。直到蜀漢建興四年(266),始得“移屯江州(今重慶市渝中半島及其周邊)”,仍然遠離權力中心。李嚴始為劉備意中人,既為劉備犧牲品,在這場意外卷入的權力鬥爭當中淪為最大輸家,不僅他本人難以預料,而且連劉備也預料不到。
依照《三國誌》提供的史料,永安托孤的後續鬥爭,竟然遷延了九年之久。李嚴這個人,素來就“以才幹稱”,應該說劉備並沒有選錯。早在建安十八年(213),他就在劉璋麾下擔任護軍,受命領兵在綿竹抗拒劉備,他卻率眾歸順了劉備。其後近十年,曆任裨將軍、犍為太守、興業將軍、輔漢將軍,在地方上屢建軍功。章武二年(222)八月,劉備突然把他召到永安去,委以尚書令重任,對他實屬意外之寵。由地方而至中央,從官階提升上看雖然尚有別於現今所謂“火箭幹部”,畢竟招致了某些“中央大員”,特別是荊州舊部官員們的忌恨。侍中廖立就“自謂才名宜為諸葛亮之貳,而更遊散在李嚴等下,常懷怏怏”。唯其如此,諸葛亮收拾李嚴,令其“留鎮永安”,就具備了“組織基礎”。但李嚴也是一個折而不撓的人,好不容易熬到“移屯江州”後,他並沒有韜光養晦,而是力圖有所作為。更築江州大城,成為重慶曆史上繼秦代張儀江北嘴築江州城後,改在渝中半島上築城之始。其間曾經籌劃鑿通浮圖關,貫通兩江(今長江、嘉陵江)水,被諸葛亮製止住了。又要求擴大江州都督管轄範圍,還要求為其子李豐加封更大的官,諸葛亮均未同意。
但諸葛亮對李嚴也多次示好,通過後主劉禪,於建興元年(223)封李嚴為都鄉侯,假節,加光祿勳,四年(226)轉為前將軍,八年(230)升遷為驃騎將軍,並在給孟達的信裏稱讚李嚴“部分如流,趨舍罔滯”,領導能力非常強。李嚴投桃報李,同樣示好於諸葛亮,寫信勸其“宜受九錫,進爵稱王”。諸葛亮回信則說,“與足下相知久矣”,“今討賊未效”,還不是“坐自貴大”的時候,待“滅魏”後“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邪”(見裴注引《諸葛亮集》)。表麵上毫無芥蒂,實際上待下狠手。建興九年(231)春二月諸葛亮兵出祁山伐魏,令李嚴“催督運事”。至六月,“值天霖雨,運糧不繼”,諸葛亮隻好退兵。如果雙方果真是“相知久矣”,溝通說明“運糧不繼”的客觀原因,就可以相安無事了。然而,李嚴卻趁機上表劉禪,謊稱“軍糧饒足”,誣告諸葛亮“軍偽退”,有異誌。諸葛亮隨即還以顏色,老賬新賬一起算,也上表劉禪,曆數李嚴“受恩過量,不思忠報,橫造無端,危恥不少,迷罔上下,論獄棄科,導人為奸,情狹誌狂”的諸般罪過,終於將李嚴貶為庶人,“廢徒梓潼郡(郡治在今四川省梓潼縣)”。至此,那場政治鬥爭才以李嚴身敗名裂畫上最後一個句號,三年後李嚴病死在那裏。
當年孫盛評永安托孤,引博弈設喻,批評劉備“亂孰甚焉”。其實劉備在用權謀,諸葛亮也在用權謀,用權謀就好比博弈中的布局投子。曆來的政治家都要用權謀,都要為達到某種政治目的進行權謀博弈,在同一政治目標下,不同權謀的布局投子固然確有忠奸善惡美醜之分,但主要的是高下優劣長短之別。劉備一心一意為著維護他那個劉氏江山,諸葛亮矢誌不移效忠那個劉氏江山,他們的政治目標應該說是同一的,因而他們之間的矛盾可以化解,共同找到利益平衡點。臨終的劉備,集40年政治功力,在那場博弈中發揮出了超一流水平。他的一箭三雕宇宙流布局,主旨在於確保劉禪的皇權繼承,如其所願地平安實現了。為此既要控製住以諸葛亮為領軍人物的荊州舊部利益集團,又要安撫住以李嚴為新掌門人、背後還有太後和外戚的益州新臣利益集團,這兩大主旨實現的必要條件也基本上構成了——因此,死可以瞑目。諸葛亮也是超一流高手,他的博弈仿佛意識流布局,先是以退為進、忍辱負重地成功應對劉備突然襲擊的惡性試探,既則以攻為守、先發製人地一石二鳥,僅在涕泣、咳唾間,便將托孤二人變作托孤一人。僅止犧牲了一個李嚴,未流一滴血,未殺一個人,劉備和諸葛亮就獲得了雙贏,蜀漢的皇權交替也賴之獲得了平穩過渡,委實堪稱代價最小最小,勝利最大最大。或許正由於這個緣故,千百年以來,善良的後人總將永安托孤當作一段膾炙人口的曆史佳話,口頭傳,台上演,而忽略了它當年曾有的詭偽惑亂,燭光斧影。
然而,利隻是一麵,弊是另一麵。隨著時間的推移,無論對於蜀漢政權而言,還是對於諸葛亮個人來說,那場政治鬥爭遺留的禍根都日益地顯現出來。最突出的就是人事上的矛盾。直接當事者李嚴,僅是其間不會缺少的一個代表,兩大利益集團無不涉足其間。前有法正的壓抑,後有李嚴的威脅,對諸葛亮不能不會刺激至深。他擔任丞相始於章武元年(221),永安托孤後,建興元年(223)受封武鄉侯,“開府治事”,隨之“又領益州牧”,“政事無巨細,鹹決於亮”。裴注據《蜀記》引晉人郭衝說,“亮刑法竣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鹹懷怨歎”。盡管裴鬆之認為“以亮謙順之體,殆必不然”,但郭衝的說法並不是空穴來風。陳壽總評諸葛亮,早已指出他“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惡無纖而不貶”。他製定《蜀科》等一係列法令、律例,不僅要治民,而且也要治官。考察一下被他削職、放逐、殺頭或者授意殺頭的文武官員當中,除了一個親信馬謖是因為失街亭而揮淚斬之的以外,其餘的功臣宿將無一不是各具才幹,但對諸葛亮又不那麽畢恭畢敬。
依照《三國誌》本傳中陳壽的評語,荊州舊部的大將魏延“以勇略任”,謀臣廖立“以才拔進”,益州新臣的李嚴、彭羕、來敏也都各自不凡,但都或因事、或因言違忤了諸葛亮而遭致不測。平心而論,這些人縱然確有某種過錯,也沒有大到非除之而後快那種地步,所以今人寫劇欲為魏延平反。
諸葛亮治蜀十一年間,政由己出,“刑法竣急”的背後還搞了“以我劃線”。他實際上害怕再出現法正,再出現李嚴,因而把對他個人的尊崇依附放在第一位,作為“賢”的評估標準;把才幹特長放在第二位,作為“賢”的參考條件,另外搞了一條打著他的個人印記的,摻雜親親疏疏成分的“任人唯賢”路線。他在《出師表》中推薦的七個文武“賢才”,除張裔一人來自益州新臣,其他的郭攸之、費禕、董允、向寵、陳震、蔣琬六人均為荊州舊部,而且這些人大多隻能“承諸葛之成規,因循而不革”,從來不敢“徇功妄動”。另外一些人,諸如謹小慎微的董和、言過其實的馬謖、狷狹忌刻的楊儀也都充斥其間。相反地,不但上述那些分屬兩大利益集團的功臣良將先後遭致不測,而且就連一身是膽、敢於直諫的宿將趙雲,終其一生也沒有得到重用。如此這般的畸重畸輕,與刑法竣急攪纏不清,必不可免地會加劇“君子小人鹹懷怨歎”。蜀漢後期越來越人才匱乏,倘若不為尊者諱,應當承認諸葛亮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千百年以來,多有人指出諸葛亮的知人善任不及劉備,同時又忽視了這樣一些深層背景,未嚐不是一憾。
另一大遺患出在國事上。魏、蜀、吳三分鼎峙局麵既成,蜀漢最弱小,理當憑借巴蜀天險休生養息,勵精圖治,待到國富兵強再謀對外擴張。諸葛亮本人更如陳壽所評,“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本應趁大權在握,充分施展“理民之幹”,努力把小而弱的蜀漢打造成小而強的蜀漢。但他卻反其道而行之,“用兵不戢,屢耀其武”,繼建興三年(225)三路南征,平定南中(今四川南部和雲南北部、貴州西北部)之後,又於建興五年(227)至十二年(234)的八年間“五出祁山”(《三國演義》寫成“六出祁山”,把230年魏攻漢中也算上了)。這五次揮師北伐,再加上一次北上抗敵,除去229年第三次北伐攻占武都(今甘肅成縣)、陰平(今甘肅文縣西北)而外,其他均以失敗或撤退告終。長線出擊,糧運艱難,連年用兵,耗費靡繁,嚴重削弱了蜀漢民力和國力,實在得不償失。諸葛亮本人,也因為軍務勞頓,食少事煩,積勞成疾,於建興十二年(234)八月病逝於渭水南岸的五丈原(今陝西眉縣西南)的軍營內。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究竟由於什麽?不排除諸葛亮從政久了,年紀大了,睿智明略不如從前了,對形勢作出誤判,盲目出兵以圖建功。但更有可能,或者說是很大程度上,是由劉備托孤遺命逼出來的。根據何在?一是《出師表》寫到,“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托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請注意這個字)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弩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此(請注意這個字)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二是《後出師表》寫到,“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更請注意這兩個字)臣以討賊也。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對勘兩《表》,再明白不過,劉備臨終交辦的頭等“大事”,不能狹隘地隻解釋為輔佐劉禪,而是集中在解決“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遺留問題,要諸葛亮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實現“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縱或明知不可為,他也不得不為之,否則難免於政敵“托付不效”的攻訐。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曆史的悲劇,與諸葛亮的人格道德關係並不大。
由此聯想到,成都武侯祠清人趙藩所撰寫的那副楹聯:“能攻心即反側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則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其上聯分明指向諸葛亮連年北伐,而下聯分明關涉諸葛亮刑法竣急,有褒有貶,亦褒亦貶,頌揚和推崇之際,隱含多少惋惜和批評。設若諸葛亮九泉有靈,不知當作何感想?我姑且大膽揣測,除了公開嚴以律己,引咎自責,私下可能會對老伴說,根子還在永安托孤。是耶非耶,需要和可以“深思”的人,何止而今而後區區“治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