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文學批評史上,最早的一篇專門性的理論文章,一般都認為當數曹丕的《典論·論文》。該文破題就寫到“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並且舉出班固藐視傅毅作例證。他還認為“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文人相輕”事出有因。他能夠理解,卻不讚同文人“不自見之患”。在《與吳質書》中還寫到,“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作為一位封建帝王,又兼詩人、文學批評家,應該說,曹丕道出了人所未言,點中了搞文學的文人們的一處死穴,百代千秋仍然具備警示價值。不過他的主業畢竟是封建帝王,寫詩、作論僅止為業餘愛好而已,這些批評並不等於政治評價。而文人們曆來隻有一部分寄興文學,按照孔、孟以來的“入世”傳統,大多數文人,尤其是所謂“智計之士”,總會攪和到政治當中去,有些還變成了文人政治家(或者政客)。三國人物不乏其例。
先秦文人通稱為“士”。春秋戰國時期的王綱解紐,諸侯割據,戰亂不斷,與三國時期頗為相似。然而又有一個根本的區別,那時候的“士”還是一個受尊重的社會階層,諸子百家各宣其說,爭鳴共存,“士”們多能堅守相對獨立的人格操守和理想訴求。經曆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後,被封建皇權政治閹割過的儒、法、道學說逐步淪為專製統治術的解說辭,賴以存身的“士”們也相應地逐步淪為專製統治術的衛道士。不是靠立說揚名立萬,而是憑做官求榮至顯,順理成章地變成“士”們的基本選擇,於是形成了“士大夫”群體。“士大夫”群體再也不是先前那個社會階層,而是逐步變成了一個不少成員業已人格去勢的,總體結構常在趨時變異的,那樣一個專製集權體製內的附庸性階層。
這個階層的人兼有雙重身份:既是官僚文人,又是幫閑文人。這種雙重身份,決定了他們既要遵從專製集權體製內的明規則,恪守封建宗法正統的“三綱五常”,無條件效忠君主,又要接受專製集權體製內的潛規則,人身依附於君王主子,幫閑、幫忙乃至於幫凶。專製集權體製原本就是一口政治汙穢大染缸,除了一部分確實追崇孔孟,能夠人格自律的正人君子,相當多的“士大夫”和候備“士大夫”都難免人格異化,染上奴性、俳優病毒。魏明帝時期做過縣令的李康,寫過一篇《運命論》,把自賤文人稱作“希世苟合之士”。他抨擊這類人“俯仰尊貴之顏,逶迤勢利之間”,“以窺看為精神,以向背為變通”,卻以辱為榮,“脈脈然自以為得”。文人自賤作為這種社會曆史的惡性產物,連“治世”尚且不免屢見不鮮,到了三國這種“亂世”自然更為五花八門,層出不窮。
從三國前期到三國中期,賈詡的權謀智計,對於北方地區的軍閥混戰,甚至當時曆史的走向,都產生過重要影響。他先後投靠董卓、李傕、郭氾、張繡和曹操,到曹丕稱帝後官至太尉,爵封魏壽鄉侯,活到77歲才壽終正寢。生前為張繡獻計智勝曹操,其後又勸張繡審時度勢,歸順曹操,以及建安十六年(211)為曹操獻計離間韓遂、馬超,戰而勝之,他的形勢分析和謀略運用都極精明,堪稱為奇才。但他這樣地屢次易主,從必效忠,始終如一都是以“家與身俱全”作為利益準則,為之不惜讓千萬人頭落地。
早在漢初平三年(192)三月董卓伏誅,追隨董卓的涼州將士驚惶恐懼,“校尉李傕、郭氾、張濟等欲解散,間行歸鄉裏”的特殊關頭,時任討虜校尉的賈詡即主動地阻止他們說:“聞長安中議欲盡誅涼州人,而諸君棄眾單行,即一亭長能束君矣。不如率眾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長安,為董公報仇。幸而事濟,奉國家以征天下;若不濟,走未後也。”一言而逆轉大勢,直接促成李、郭等鋌而走險,收眾十萬,一個月後就攻陷長安,趕走呂布,殺掉王允,屠戮士民達萬餘人。接下來李、郭等人連年混戰,荼毒長安,進一步造成了“人相食啖,白骨委積,臭穢滿路”的空前慘狀,古都長安珍積400年的簡策帛書也毀損殆盡。李傕等要給賈詡論功封侯,他隻是輕描淡寫地推辭道:“此救命之計,何功之有?”裴鬆之特為此事作注,一針見血地評論道:“夫仁功難著,而亂源易成,是故有禍機一發而殃流百世者矣。當是時,元惡既梟,天地始開;致使厲階重結,大梗殷流,邦國遭殄悴之哀,黎民嬰周餘之酷,豈不由賈詡片言乎?詡之罪也,一何大哉!自古兆亂,未有如此之甚!”賈詡為了“救”自己以及李、郭一幫主子的“命”,竟不惜幫凶助惡,主謀成惡,其殘賊大罪真是令人發指,其人品卑賤真是無以複加!千百年以來,如此一言而禍國殃民,他真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反麵教員!曹操集團的另外一個“智計之士”劉曄,也具備“佐世之才”。
他出身於劉姓皇室宗親的一個分支,不僅擅謀略,還有幾分豪氣。20多歲時,揚州地區的部曲首領鄭寶、張多、許乾等人聚眾割據,鄭寶尤為霸道,打算脅迫劉曄出麵倡導,“驅略百姓越赴江表”。適逢曹操派使者來到揚州,劉曄立即去拜謁使者,邀其來家作客。又邀來鄭寶,乘其不備而殺之,然後詐言“曹公有令,敢有動者,與寶同罪”,將鄭寶隨從全都嚇走了。投靠曹操後,從司空倉曹掾升任主簿,一直做到行軍長史兼領軍,成為親信智囊之一。建安二十年(215)征漢中,“山峻難登,軍食頗乏”,曹操產生了“速還”之念,他卻主張“不如致攻”。曹操采納了他的建議,一戰而“漢中遂平”。
曹丕於黃初元年(220)稱帝,封劉曄為侍中,賜爵關內侯。分析蜀、吳形勢,劉曄仍然頭頭是道,但又處處希迎曹丕旨意。曹丕想伐蜀,朝臣內外皆說“不可”,他竟當起兩麵派來了。單獨入朝見曹丕,他總說“可伐”;出與朝臣言,他又改說“不可伐”。中領軍楊暨為“帝之親臣”,持不可伐之議最堅決;他敬重劉曄,每次同劉曄交換意見,劉曄都講的不可伐之意。有一回,楊暨“切諫”反對伐蜀,曹丕責以“卿書生,焉知兵事”。楊暨就說:“臣言誠不足采,侍中劉曄先帝謀臣,常曰蜀不可伐。”於是曹丕召劉曄來對質,“帝問曄,終不言”。事後單獨見曹丕,他說“伐國”是“大謀”,用兵是“詭道”,自己是為了保密才不說“可伐”的。單獨見楊暨,又責備楊暨不懂釣“大魚”要先“縱而隨之”,等到“可製而後牽”的道理,宣稱“人主之威,豈徒大魚而已”,教訓人家“不可不精思”。他這樣巧舌“應變”,首鼠兩端,終於引起他人“曄不盡忠,善伺上意所趨而合之”的非議和抨擊,也引起了曹丕的懷疑,試驗了幾次,就真相大白。劉曄降職大鴻臚,失意發狂,終竟“以憂死”。裴注引《傅子》批評他說:“諺曰‘巧詐不如拙誠’,信矣!……獨任才智,不與世士相經緯,內不推心事上,外困於俗,卒不能自安於天下,豈不惜哉?”
如今看,劉曄與賈詡大不一樣,他是盡忠而幫閑、幫忙,幫得過了頭,既養成了刻意揣摩,迎合主子意向的奴性,又學會做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自以為靈巧變通,其實挺愚蠢可笑的俳優,落入了人格分裂、喪失自我的泥淖。裴鬆之為他惋惜,我認為,可憐、可哂亦複可悲,難以一語了之。
如果說,賈詡出壞主意,劉曄做兩麵派,都有保身而不明哲的因素使然,那麽,華歆作過惡事,就是自覺地為虎作倀。年輕時,他與邴原、管寧一起遊學,三人結為朋友,時人稱譽三人為“一龍”,華歆為龍頭,邴原為龍腹,管寧為龍尾。據《世說新語·德行》記述,華歆曾與管寧一起在園中鋤菜,發現菜地有片金,管寧視之若瓦石,照舊揮鋤不顧,他卻拾起來掂了又掂,然後才擲去。又曾同在一席上讀書,偶有乘軒冕者從門外經過,管寧讀書如故,華歆卻停止讀書跑出去佇足觀望。由這兩件小事情,管寧看出華歆希慕財寶和權勢,便與他在席子上割劃開來分坐,當麵聲明“子非吾友也”。成語“管寧割席”,即本於此。
華歆以後出仕為官,跟從過董卓、袁術、孫策、孫權,官渡之戰時投效曹操,由議郎,參司空軍事,入為尚書,轉為侍中,一直做到尚書令,頗受曹操信任。建安十九年(214),伏皇後給其父親伏完寫信,“言曹操殘逼之狀,令密圖之”事狀泄密,曹操派時任尚書令的華歆為副手,隨同禦史大夫郗慮進宮去強迫漢獻帝廢除伏皇後。華歆帶兵入後宮收伏皇後,伏皇後“閉戶藏壁中”,出身文人的華歆竟抓住伏皇後的頭發把她拖到外殿。當時傀儡皇帝劉協也在外殿,與郗慮同坐,恐懼不安。伏皇後披頭散發,赤足跣行,哭泣著對劉協說:“不能複相活邪?”劉協答道:“我亦不知命在何時!”掉頭問郗慮:“郗公,天下寧有是邪?”結果是將伏皇後下於暴室,幽禁而死,她生的兩個皇子一並鴆殺。(事見《後漢書·皇後紀》)身為副手的華歆如此冷酷無情,心狠手辣,無非是要掙表現,凸顯自己比郗慮更能堅決貫徹曹操的“最高指示”,從而用伏皇後母子的鮮血進一步“染紅”自己的“頂子”。果不其然,他在曹操、曹丕治下都官運亨通,進一步由禦史大夫升任為相國、司徒,生封安樂鄉侯,死諡敬侯,直活了75歲。如華歆之類文人,從來不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隻追求現世安樂,並確認助紂為虐能有好報。
許攸另是一種文人。年輕時,他與袁紹、曹操相友善,算得上老朋友。漢初平年間(190-193),他隨袁紹在冀州,常在坐中發表議論。建安四年(199)袁紹消滅公孫瓚領四州後,他與田豐、荀湛“為謀主”,成為這位老朋友的“智囊”之一。但“許攸貪財”,袁紹不能滿足他過度的欲求,他竟在次年官渡之戰的緊急關頭,自發性地背叛了厚待他十年之久的袁紹,改換門庭,投奔到另一位老朋友曹操的麾下。曹操一聽說許攸來了,顧不得穿鞋,打著赤足就出門迎接,一見麵就拍著巴掌眉開眼笑地說道:“子遠(許攸的字),卿來,吾事濟矣!”果然許攸帶來一份極珍貴的“見麵禮”,向曹操獻計,派出輕兵偷襲烏巢,燒毀袁軍囤積的軍糧,“不過三日,袁氏自敗”。曹操依計行事,迅速扭轉了不利形勢,最終取得官渡之戰的重大勝利。
烏巢一役中,曹軍俘獲了袁軍大將淳於仲簡,割掉他的鼻子計功。曹操見到淳於仲簡,問他“為何如是”,仲簡答以“勝負自天,何用為問乎”,操壯其言,“意欲不殺”。許攸卻在旁邊燒陰火,陰陽怪氣地說道:“明旦鑒於鏡,此益不忘人!”於是乎,一位老同事,就因此一言而被殺掉了。曹操進而打敗袁紹,占據冀州後,許攸“自恃勳勞,時與太祖相戲”。每每在席間,他總愛發人來瘋,直呼曹操小名炫耀說:“阿瞞,卿不得我,不得冀州也!”曹操當麵給他留麵子,答謂“汝言是也”,實已“內嫌之”。其後隨同曹操出鄴城東門,許攸顧謂左右說:“此家(曹家)非得我,則不得出入此門也。”終於使曹操忍無可忍,將許攸收係下獄,誅殺無赦。曹操如何性忌,如何嗜殺,姑且置於不論,許攸身死口閉,確屬咎由自取。他那樣貪財,背友,叛主,誇功,辱人,實在把太多的“文人無行”積聚於一身,自古及今非常典型。
楊修也有相似之處。論文學才華,他在建安文人群體中雖非一流,亦頗知名。據裴注所引《典略》記載,“自魏太子(曹丕)已下,並爭與交好”。曹植尤其對楊修愛重有加,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那篇著名的《與楊德祖(楊修的字)書》,就反映出把他引為“同好”的旨趣。而楊修的回信,雖然也文辭俊茂,對“建安七子”中人有所評論,但通篇流露出對曹植的諛美之意,文品和人品都差一籌。正因為如此,他不安心於做個作家(盡管當時沒有作家協會,沒有專業作家),而把聰明才智用於政治押寶。曹植的文學才情冠絕當世,詩、賦援筆立成,華彩在曹丕之上,曹操也有詩人氣質,一度打算立曹植為太子。楊修時任丞相府主簿,相當於今之貼身秘書,窺探到了曹操的這一政治意向,便在同為文學朋友的曹氏兄弟之間作出了傾斜性選擇,與丁儀、丁廙兄弟一起充當了曹植的“羽翼”。一方麵,他仍然不忘敷衍曹丕,送給曹丕王髦劍什麽的。另一方麵,則盡心竭力地替曹植邀寵造勢。曹操要召見子輩問事,楊修就幫曹植“豫作答教十餘條”,使曹植總能搶先答對,博得歡心。殊不知次數多了,曹操不免“怪其捷”,推問出了真相。為考察曹丕和曹植的應對處事能力,有一次,曹操命二子各出鄴城一門,又密令門吏不準開門。楊修預先教曹植,“若門不出侯,侯受王命,可斬守者”,於是曹植殺死了門吏得以出門,而曹丕卻“不得出而還”。
楊修的政治投資多在曹植方麵,引發曹丕的不滿,於是用車載廢簏,內藏朝歌長吳質,入府商量對策。楊修知道了,立即向曹操舉報。曹丕害怕了,又問吳質怎麽辦。吳質說:“何患?明日複以簏受絹車內以惑之,修必複重白,重白必推,而無驗,則彼受罪矣。”曹丕依計而行,楊修果然上當,再次去舉報,查驗卻無人,“太祖由是疑焉”。曹操雖有詩人氣質,但他更是一個政治家,出牌總要講政治規則,終究選中曹丕作繼承人。楊修的寶押錯了,卻仍不懂得夾緊尾巴做人,反而在曹操眼皮底下賣弄小聰明,另搞政治投機。建安二十四年(219)五月,曹操攻漢中不利,打算退兵,出的口令為“雞肋”。官屬不知其意,楊修卻收拾行裝,別人問他為什麽,他說“夫雞肋,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以比漢中,知王欲還也”。殊不知聰明自誤,惹怒曹操,新賬、老賬一起算,以惑亂軍心、交構(結黨營私)諸侯罪名將他處死。近因在露才揚己,犯了幫閑不能顯得比主子高明之忌,遠因和根子卻在擁植抑丕,政治押寶押錯了,到頭來淪為政治犧牲品,誠然可悲,亦屬自取。
楊修與孔融的好朋友禰衡,是一個另類文人,“少有才辯,而尚氣剛傲,好矯時慢物”。建安初年遊曆許都,有人建議他去認識名士陳群、司馬朗,他狂傲地說“吾焉能從屠沽兒耶”。人又問他“荀文若、趙稚長雲何”,他竟答以“文若可借麵吊表,稚長可使監廚請客”,抓住荀儀容秀、趙肚腹大的生理特征,隨口侮辱人格。他隻瞧得起孔融和楊修,常稱“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餘子碌碌,莫足數也”。當時禰衡年“始弱冠,而融年四十”,足見他何等不尊重人。好在孔融豁達愛才,多次向曹操舉薦他。
曹操也愛才,欲見之,他卻“自稱狂病,不肯往,而數有恣言”。
曹操因之而懷忿,但因其才名,不欲殺之。聽說禰衡善擊鼓,“乃召為鼓史”,“大會賓客,閱試音節”,當然也寓含羞辱的意思。禰衡去了就惡搞,不慌不忙地當著曹操的麵脫光外衣內褲,祼身而立,再穿上鼓史衣褲,“參撾而去,顏色不怍”。曹操仍然寬容,笑道“本欲辱衡,衡反辱孤”。事後連孔融也批評他,你禰衡該作一個大雅君子,“固當爾邪(怎能這麽搞呢)”。孔融再向他轉達曹操愛才之意,他答應去見,去了居然“坐大營門,以杖捶地大罵”。言語悖逆,吏請收治,曹操又一次容忍,對孔融說道:“禰衡豎子,孤殺之猶雀鼠耳。顧此人素有虛名,遠近將謂孤不能容之,今送與劉表,視當何如。”遂遣人騎送之。
到了荊州見劉表,禰衡老毛病不改,“坐而大號”。人問他為什麽大哭,他說“坐者為塚,臥者為屍,屍塚之間,能不悲乎”,意謂在座者都實為“屍塚”。劉表先也包涵了,對他“甚禮賓之”,但他毫無感恩的情愫,“複侮慢於表”,導致劉表把他送到黃祖那裏。在黃祖那裏,禰衡對於“善待”照舊不領情,竟至當眾罵黃祖為“死公”,終被殺死,時年二十六歲。這些行狀詳見《後漢書·文苑傳》,《三國誌》裴注附於《荀彧傳》。《三國演義》第二十三回鋪寫“禰正平祼衣罵賊”,把他樹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正氣英雄,未免失之誤讀、誤導。禰衡的無行表現出了另外一種人格自賤,那就是目中唯“我”,狂悖無度,既憤世、傲世,又要擠進名利場、權勢場中去混,兼具文化黑客和政治俳優的雙重性,由肆意辱人而自辱、自毀,實在不足為訓。
彭羕與禰衡既有相似處,又有明顯不同。他“姿性驕傲,多所輕忽”,沒有幾個人看得上眼。劉璋治蜀時期,由於狂傲得罪的人多,被眾人謗毀,曾被髠(剃去頭發)降為徒隸。劉備入蜀後,他“欲納說先主,乃往見龐統”。龐統跟他素無交往,他一去就徑直倒臥龐統床上,“又先責統食,然後共語,因留信宿,至於經日”。經龐統、法正聯名推薦,他得到劉備賞識,受命“宣傳軍事,指授諸將”。
劉備領益州牧,提拔他作治中從事。彭羕從社會底層一個徒隸之人,“一朝處州人之上,形色囂然,自矜得遇滋甚”。諸葛亮認為他“心大誌廣,難可保安”,多次在劉備麵前加以貶抑。劉備也看出彭羕毛病深沉,有所疏遠,外放他出任江陽(今四川瀘州市)太守。
彭羕對遠離政治中心極不順心,就去見馬超,言談間罵劉備“老革荒悖”。古代以革為兵,所以有“兵革”之稱,罵“老革”就如同稱“老兵油子”。又煽動馬超謀反,說“卿為其外,我為其內,天下不足定也”。馬超寄身於劉備籬下,常懷危懼,聞言大驚,默然不答,事後立即具表告發了。彭羕被捕下獄,在獄中寫信給諸葛亮,奴顏婢膝地乞憐求饒。他把劉備以前厚待自己比喻為“分子(父親恩惠分給兒子)之厚”,說自己“一朝狂悖”,“負我慈父,罪有百死”。又為自己對馬超說的“內外之言”進行狡辯,說成本意在“共討曹操”,栽誣馬超為“不分別其間,痛人心耳”。還極言吹捧諸葛亮為“當世伊、呂”,哀請其“明仆本心”,給條生路。前後對比,一朝得意時何等氣勢淩人,一旦失意時仍然膽大包天,既惡攻當今主子,又策反西涼降將,而下獄後醜態百出,判若兩人,傲氣蕩然無存,媚骨斑然可見,分明另是一種無行文人典型。盡管被殺時年僅37歲,劉備、諸葛亮痛下殺手夠嚴夠狠,但他終究是自賤招禍,不值得憐憫。
彭羕的四川老鄉張鬆,同樣是個賤骨頭,隻不過表現形式不一樣。這個人生得身材短小,其貌不揚,但識達精果,確有才幹,一貫放蕩不治節操。在劉璋治下,其兄張肅任廣漢太守,他擔任別駕從事,那是一個跟隨州牧、刺史出行的重要職務,可見頗受信任。劉璋曾派他出使拜見曹操,曹操瞧不起他的形容猥瑣,不甚禮遇。楊修把曹操所撰兵書拿給他看,他瀏覽一遍便能諳誦,認為是個異才,建議曹操辟用,未獲采納。張鬆進身失意,取道荊州回益州,不期然間受到了劉備殷勤款待。歡宴當中,劉備探問蜀中闊狹,兵器府庫人馬眾寡,以及諸要害道裏遠近,張鬆都逐一詳細解答。他還畫出一幅蜀中地圖山川處所圖送給劉備,使其盡知益州虛實,主動積極地叛主資敵,成為間諜。
建安十六年(211)曹操派兵征討漢中,劉璋擔心會順道取蜀,內懷恐懼。張鬆獻計說,劉備是“使君之宗室而曹公之深仇”,並且“善用兵”,最好請劉備入蜀來幫忙。劉璋不曉得他已成為劉備間諜,依計而行之,結果造成引狼入室。第二年,劉備以曹操征吳,曹將樂進進犯荊州為借口,向劉璋索要“萬兵及資實”,揚言欲“東行”。張鬆以為劉備真要回荊州,趕緊去信說:“今大事垂可立,如何釋此去乎?”生怕劉備不取益州。張肅知道了,懼怕禍患株連自身,即向劉璋告發了。於是劉璋收斬張鬆,與劉備翻臉,劉備獲得了取蜀由頭。張鬆的背叛行徑,固然談不上賣“國”,但至少是出賣本集團的主權,以換取自己飛黃騰達的最大效益,政治品質十分惡劣。
無行文人如果掌握了軍政大權,那就更加不得了,了不得,鍾會即是一個突出的代表。他是曹操集團太傅鍾繇的老幺兒,從小就敏慧夙成,及壯更博覽群書,精練名理,才華出眾,聲譽鵲起。從正始年間(240-249)步入仕途,曆任秘書郎、尚書、中書侍郎等一係列清要之職,高貴鄉公曹髦即位當年(254)受爵為關內侯。曹髦被誅後,他在政治上認清門庭,積極投靠司馬氏,受到司馬師、司馬昭兄弟的青睞。從正元二年(255)隨司馬師征討反司馬氏的母丘儉、文欽,“典知密事”,出謀有功,到甘露二年(257)向司馬昭獻策,鎮壓反司馬氏而造反的諸葛誕,他所受“親待日隆”,被司馬昭目為自己的“子房(張良)”,進封陳侯,官任太仆。但他寧放著九卿之位的太仆不當,也要以中郎身份,留在司馬昭的大將軍府管記室事,猶如今之機要秘書。這其間,他不遺餘力地幫助司馬氏打擊反對派,由於他的點水或使壞,當世著名文人嵇康和呂安都被當作“思想犯”,肉體被消滅。
景元四年(263)司馬昭部署三路伐蜀,鍾會作為親信,以鎮西將軍頭銜都督關中諸軍事(相當於今之總指揮),率十萬餘人充當主力,而鄧艾、諸葛緒則各率三萬人作偏師配合。進軍途中,他向司馬昭密告諸葛緒畏縮不前,導致諸葛緒被撤職治罪,其部三萬人悉歸自己麾下。鄧艾滅蜀建立首功,他又與監軍衛瓘、將軍胡烈等人串通一氣,誣告鄧艾欲反,造成鄧艾父子被逮捕,囚車押送回京,路上被殺。而鍾會本人卻是“自謂功名蓋世,不可複為人下,加猛將銳卒皆在己手”,很快與蜀漢降將薑維聯手,圖謀擁兵造反,割據一方。隻可憐造反不成,被殺死於亂軍中,時年40歲。在鍾會身上,集中反映出了如他一類文人的人品邪惡,詭計多端,助紂為虐,殘人以逞,一旦軍政大權在握,就演變成陰謀家、野心家的人性裂變。謬種流傳,綿延未絕,“文革”殷鑒不遠,康生、張春橋等輩都有鍾會的心傳,善良的人們能不警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