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深入浮世之繪的契機
早已注定成為一種破綻
末日來臨時不在現場的偽證
抹去的指紋還在我的掌心
——北峰
殺害葉霧美的凶手被抓獲純屬意外,起因都是那本寫真集。
葉霧美曾經讓我看過那本寫真集,並且強調是糞球先生給她拍的。但到後來,她再也沒提起過這本寫真集的下落。
那是葉霧美惟一的遺物,對我來說彌足珍貴。找到那本寫真集,就像重新擁有了葉霧美。我決定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找到。
我又去了葉霧美曾經住過的那間地下室。
那間地下室的門開著,一個似乎是管理員模樣的女人正在收拾東西。
——這間房子的人哪去了?
我明知故問。
——不清楚,已經到期三天,但沒有人來付房租,我隻好進來了。
她解釋說。
——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都沒有。這個屋早就空了,就是沒退房。
管理員說。
——你知不知道她在哪上班?
——不知道,她從來不和我們打招呼,也許是在附近的酒吧上班,她回來得很晚,身上總是有煙酒味。
——她有沒有帶男人來過?
——這可說不上來。
女管理員拿著清掃的東西出去了。
管理員的話提醒了我,如果找到葉霧美工作過的酒吧,也許能知道那些照片的下落。
我忽然想起了葉霧美送給我的那本城市雜誌。
我去了那家雜誌社,找到了拍攝那張照片的記者。
記者告訴我,那張照片是在“羅斯福路”或者“環山路”的一個酒吧拍攝的,因為背景很模糊,他也不能肯定。
記者所說的區域靠近領事館,附近有很多酒吧,正好離葉霧美租的地下室很近。
所有的酒吧看起來都差不多,要找到葉霧美在哪家酒吧工作,這是一個難題。
我隻能帶著那本雜誌,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去碰。
我在酒吧裏逡巡,像一隻尋找獵物的狼。
我在酒吧尋找一個叫葉霧美的女孩,但沒有人知道葉霧美是誰。
那天晚上,我進了第十七家酒吧,一家名叫“幽靈”的酒吧。
當我把那本雜誌遞給調酒師看的時候,他點了一下頭。
——這個女孩的確在這裏幹過,不過後來就離開了。
他說道。
——什麽時間離開的?
——好像是三個多月之前。
從時間來判斷,正是葉霧美出事前後。
——老板在不在?
我問他。
——老板不在。
調酒師懶洋洋地說。
——還是整天在家裏畫畫?
——嗯,你和他很熟?
——還算可以。
——他可能一會兒就來,不如叫杯酒等等。
調酒師說。
我坐在玻璃後麵,一麵喝酒,一麵想著與葉霧美的老板交涉的種種可能。
如果他不給我葉霧美的照片,那想必會很麻煩。我知道這些所謂的攝影師,要他的作品比殺他還難。再說,他和葉霧美存在過那種關係,想把那些照片要出來,更是難上加難。
——必要時可以不擇手段。
我對自己說。
我正在胡思亂想,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門口閃進來,在吧台上晃了一下就不見了。
那個人穿著一件白色連帽衫,戴著棒球帽,看起來很粗壯。
我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以為是一個熟人。
我的心忽然打了一個寒戰。
我想我認出他了。
——老板來了吧!
我問調酒師。
——他剛到。老板,有人找你。
調酒師對著裏麵喊了一句。
那個人走了出來。
——你找我,什麽事?
他說道。
——我見過你。
我說。
——你是誰?你在哪見過我?
那個人很緊張。
——我在葉霧美被殺死的地方見過你,你穿的也是這件衣服。看到我之後,你就跑了。那天你戴的是黑框眼鏡,不是今天這個。
我對他說道。
——你他媽醉了,我根本不認識什麽葉霧美!
老板對我說。
——那你應該認識她的文身!
我對他喊道。
那個人沒有說話,而是掄起拳頭,重重地打了我一拳。
當他把我踩在地上正要掄起鑄鐵的酒吧椅準備砸死我的時候,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傅警官到了。
我還算聰明,沒有被他殺掉。
一想起這個人是誰,我就給傅警官打了電話,告訴了他準確地址。
傅警官帶人到糞球的家進行了例行搜查。
他們發現了很多葉霧美的東西。
糞球交待說,葉霧美在他家住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她死去的那個夜裏。
那也正是我找不到葉霧美的原因。
警察還發現了葉霧美的那本寫真集。
它們和底片一起,都裝在一個紅色的紙盒子裏。
他們還看到了一幅油畫,傅警官認出來那是葉霧美,因為身上有文身。畫的下方,寫著一句話。
——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
從糞球先生的癖好來看,這肯定又是他搜集的句子。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最簡單的理解就是:欲望這東西,就像野火燎原,來的快,去的也快,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
糞球先生麵無表情地說。
他們找到了作案工具,是一把非常鋒利的德國進口刀。
——為什麽沒有扔掉?
傅警官問道。
——很有紀念意義。
糞球說道。
第二天,傅警官告訴我糞球已經正式承認是他殺死了葉霧美。他們也已經完成了相關比對,證據確鑿無疑。
——為什麽殺死葉霧美?他有沒有說?
——說了,但是理由很難讓人相信。
傅警官說。
——什麽理由?
——有關文身的事。他說葉霧美的文身讓他憤怒,因為她把門神文在自己的P股上。
——就為這個殺她?
——這是最初的原因。他說那個文身是日本浮世繪風格。他是個憤青,無法容忍一個中國女人的身上有這種風格的文身,就是文在P股上也不行,更不要說文的是中國門神的形象。
——最終的原因是什麽?
——他摸到了葉霧美的文身,就想把她殺死。
——什麽文身?
——葉霧美後背上的文身。
——他怎麽會摸到葉霧美後背的文身?
——據我們推測,他想強奸葉霧美,是在脫下她的衣服時發現的。
——可憐的葉霧美。
我默默念了一聲。
——他還說什麽?
我問道。
——說到了變形文字和草履蟲?
——草履蟲?
——對,一種低等生物。你知不知道變形文字這回事?
傅警官問我。
——聽說過,就是一種會變形的字。
我簡單地說。
——那倒是非常新鮮。葉霧美的文身怎麽會和變形文字聯係在一起?他說他撫摸葉霧美的文身的時候,像是有什麽東西通過他的手鑽進了他的腦子裏。
——是什麽東西?
——他也說不清楚,他說似乎是一種生命狀態特別低的蟲子,就像草履蟲或是阿米巴那樣的蟲子,鑽進了他的腦袋裏,還變成了兩個字。
——是哪兩個字?
——死亡。
我沉默了一會兒。
——喂,慕文,你還在聽嗎?
——我在聽。他有沒有說到葉霧美後背上的文身是什麽樣的?——說到了,他說那是一條冥河,死亡之河,河水,人,船和岸,是暗綠色的。
——法醫看到了嗎?
——法醫沒有看到,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也很奇怪這件事,驗屍的時候我在場,葉霧美的後背上的確什麽都沒有,她的身體後麵除了十字架龍和兩個門神,什麽都沒有。
那些變形文字不是和葉霧美一起死亡,就是重新逃逸,我想。
——他還說什麽?
——他還說了一件事,說他殺死葉霧美的時候,還看到那些血把文身都洗掉了。
——真的洗掉了嗎?
——怎麽可能?葉霧美身上的文身都在,一個都沒洗掉,又是天使,又是夜鶯的,很漂亮。
——很漂亮?
我重複了一句。
——對不起呀,慕文,千萬別見怪啊!
傅警官連忙道歉說。
——他為什麽要在綠化帶殺死葉霧美,他有沒有說?
——等一等,我看一下卷宗。他說了,是葉霧美把他領過去的,說那個地方有竹子,很安靜。他還說是葉霧美自己脫下了衣服,讓他把刀插進自己的胸口,說那樣才不會破壞文身。
——他是這麽說的?
——是這麽說的,不過聽起來很荒誕,不值得采信。即使采信,也不會影響他的罪名,他的精神沒有任何問題。雖然他說的話很奇怪,但是條理清晰。
——葉霧美死前沒說什麽?
——案犯交待,葉霧美死前說了兩個字——如果。還沒說完,就死去了。
——如果?
我默默地念了一聲。
葉霧美究竟想說什麽?這是一個謎。
——就這麽多?
——就這麽多。這都是原始審訊記錄,你可不要隨便外傳。這個案件已經定性了,是強奸未遂殺人。說實話,我還得感謝你,多謝你幫我們破了這個案子!
可能是過於興奮,傅警官說得很多。
——哎,對了,明天你能不能跟我們跑一趟?
傅警官突然說道。
——什麽事?
——葉霧美的母親找到了!把電話掛上,我覺得全身發冷。
葉霧美被糞球殺死,是我沒有想到的。
——如果?
這是葉霧美臨死之前說的最後兩個字。
葉霧美究竟想說什麽呢?
當她像森林女神一樣躺在那片竹林中的時候,她究竟想到了什麽呢?當她平靜地麵對死亡的時候,她究竟在想什麽呢?
我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找到了答案。
她之所以會選擇那個地方,是因為那片竹林讓她想起了旺多村。葉霧美說的那兩個字並不是“如果”,而是“儒艮”,是糞球聽錯了。葉霧美在死去之前,想到了儒艮,也想到了作為儒艮的我。
她想起了美人魚,想起了美人魚的宿命。
她之所以脫下衣服,就是為了像美人魚一樣死去,身無掛礙,無有恐怖。文身是她的鱗片,也是她增添的脆弱。
她喜歡那些文身,但到最後,卻是那些文身要了她的命。
她完成了一個輪回,整個過程讓人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