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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超現實主義的聚會

  什麽地方,我將如何死去

  枯燥的質詢

  死亡與垂死的恐懼

  不斷在攫取和戰栗中閃現

  ——菲利普·拉金

  在葉霧美的描述中,她和糞球先生在一起過得很舒服,遠比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滋潤得多。

  糞球先生經常帶她去兜風,經常去吃大餐,經常去汽車影院看電影。葉霧美說,在汽車影院,她最喜歡和糞球先生在汽車的後座上做愛。

  糞球先生開的是寬敞的越野車,把後座放倒,就是一張很舒服的床。做愛之後,糞球先生通常會睡一覺,而她會把上半身從天窗裏伸出去,看上很長時間的電影。

  她發現,其實沒有多少人有這種閑情逸致,大都在車裏忙作一團。葉霧美說,那些車都搖晃著,像是一條一條在驚濤駭浪裏搖曳的船。

  葉霧美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是在夢遊。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葉霧美的夢還會做下去,長眠不醒。

  一切改變都發生在糞球先生帶葉霧美去“曆史大廈”的那個晚上。

  糞球先生收到了一份請柬,請他到“曆史大廈”出席酒會。

  “曆史大廈”是本城最高的一個建築,隻比台灣的“101大廈”低6.412米,即使在全亞洲也是大名鼎鼎。

  “曆史大廈”的房間安排很有創意,是按照曆史順序,安排不同的房間號碼。

  從地下購物市場到大廈客房,每一層每一間都有自己的代號,每一層絕不相同。

  大廈最高一層是旋轉餐廳,又稱“懸宮”。餐廳實行會員製,又稱“2008俱樂部”,是“曆史大廈”最豪奢的地方。

  ——這是一部立體的中國史,住在大廈,能真切觸摸到曆史的脈動。

  很多人都這樣讚歎。

  在和糞球先生認識之前,葉霧美從來沒進過“曆史大廈”,更不要說進大名鼎鼎的“懸宮”。

  ——這是一種榮耀。

  糞球先生把燙金的請柬遞給葉霧美,對她說道。

  糞球先生的心裏其實也很興奮,對他來說,能夠參加這個酒會,他覺得很慶幸。

  糞球先生一邊開車,一邊介紹著“曆史大廈”與眾不同的特點。葉霧美遠遠地看著燈火通明的大廈,看著那個巨大的圓柱體巍然屹立金槍不倒,覺著它很像一個聳立在城市中心充滿生殖崇拜意味的圖騰。

  “曆史大廈”雖然近在咫尺,糞球先生卻繞了不少圈子,才把汽車開進了大廈的地下車道。

  ——曆史總是繞來繞去,總是在兜圈子。

  糞球先生一邊尋找停車泊位一邊說道。

  ——每個樓層都有明確的曆史紀年,那麽史前時代是什麽?

  葉霧美忽然問道。

  ——史前時代是停車場。

  糞球先生笑著說道。

  他們在史前時代停車場泊好車,乘上電梯。

  ——能不能到大堂看一眼?

  葉霧美說道。

  電梯在一層停留,糞球先生領著葉霧美在大堂轉了一圈。大堂富麗堂皇,往來人等皆宛若天人,的確不是凡俗氣象。葉霧美看到大堂一側掛著一個橫幅。

  ——熱烈歡迎中國史前史斷代工程暨史前文化研討會勝利召開。

  條幅下麵是一個告示牌,上麵寫著:

  會務地點:BC206——BC221房間,請至前台垂詢。

  ——BC是什麽意思?

  葉霧美問道。

  ——白癡的縮寫。

  糞球先生回答說。

  他們重新進入電梯,像鑽進時光穿梭機。電梯沒有停頓,直接衝到了大廈頂層。因為提升的速度太快,葉霧美覺得輕微有些頭暈。

  糞球先生牽著暈暈乎乎的葉霧美,向“2008俱樂部”走去。

  請柬上麵已經告知:酒會是慈善酒會,主題很好記,叫做“尋找遺失的貴族記憶”,要求全部賓客正裝出席。

  為了這次晚會,糞球先生特地為葉霧美買了一套晚裝。

  因為文身的關係,他還讓葉霧美戴了長長的白手套,可以把她雙臂的文身遮住。

  ——並不是不好看,而是露出來也沒什麽用處。

  糞球先生對她說。

  貴族的慈善酒會果然不同凡響,一進門,葉霧美就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台子,上麵放著很多玩偶。

  工作人員要求每個來賓都要任選一個,在玩偶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那些玩偶形象很多,有的葉霧美很熟悉,有的卻隻能猜測,大多被裝飾或是繪上了各種為人們所熟知的符號。葉霧美看了看,玩偶以女性居多,從超短裙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女性玩偶有蜘蛛女、貓女、黃蜂女人、夢露、李鐵梅、白毛女、吳瓊花、提著茶壺的阿慶嫂、武則天、青樓女、勞拉、林黛玉、薛寶釵、賈母、秦香蓮、身披甲胄的花木蘭、女民兵、女紅軍、女護士、女教師、女醫生、女模特、當紅女明星、潘金蓮、閻婆惜、李清照、李師師、麥當娜、母豬女郎等等。男性玩偶相對較少,並且比較刻板,大都是工農兵學商諸色人等。還有一些兒童玩偶,如聖鬥士、哆啦A夢、天線寶寶、加菲貓等等。

  糞球先生抓了一隻加菲貓。

  ——高熱量食物、長時間昏睡、熱愛主人,我最喜歡它了。

  糞球先生一邊說,一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葉霧美隨便抓了一個芭比娃娃,用簽字筆在玩偶身上的白色標簽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糞球先生和葉霧美昂首挺胸,終於進入了傳說中金碧輝煌有著高大穹頂的宴會廳。

  酒會的異國情調很濃,讓葉霧美以為自己置身於傳說中的巴黎沙龍。很多人都穿著同樣款式的晚禮服,很像高級酒店的門童和侍者。雖然燈火通明,但還是點著三千多支蠟燭,照得餐具酒具熠熠生輝。

  晚會上多的是寶貝和美女。

  寶貝自不待言,男人女人渾身珠光寶氣,舉手投足一望便知。美女卻需要鑒賞。美女是一個特別稀缺的人種,就像窮人是特別普通的人種一樣。

  這些美女像撒在宴會上的星星,不時讓葉霧美眼前一亮。

  葉霧美不知道她們中有多少是做過整容或是做過變性手術的,美得簡直超乎她的想像。她懷疑其中一些美女是經過冷藏處理的,因為她們看起來美豔孤傲,像被冷凍的玫瑰一樣屬於易碎品。

  既然韓國變性人河莉秀能夠代言衛生棉,那這個世界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看來,這些美女都懂得“借殼上市”的道理,和這些成功的企業家一樣。很多美女都穿著旗袍,連老美女也不例外。旗袍是這個晚會上最性感的道具,也是東方女性最好的符號。惟一可惜的是,美女穿的是經過改造的旗袍,隻到大腿的三分之一處,坐下來就會春光乍泄,所以她們大多數時間隻能站著。

  這是一個精英的聚會,女人個個都胸懷寬廣美麗富饒,男人個個都博大精深臥虎藏龍。男士們俯觀滄海倚天拔劍縱論時政,女士們醉臥瑤台斜插芙蓉眉目傳情。金錢與權力是世界上最好的壯陽藥與催情劑,可以讓男人更像男人,也能讓女人更像女人。

  糞球先生來到這裏,就像魚兒遊進了大海,發現到處都是餌料,有些興奮。

  糞球先生去找他的朋友,讓他的朋友給他介紹更多的朋友,夢想著做更大的生意。糞球先生一直認為開酒吧是無奈之舉,早就想另謀發展,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葉霧美端了一杯酒,隨意轉來轉去,在宴會廳自由活動。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自己與這種氛圍格格不入,覺得自己像一隻跑入鳳凰群裏的野雞。

  大廳正中有一條紅色通道,正在進行模特表演。

  過程很短暫,但讓人目眩神迷。

  惟一遺憾的是,一個女人赫然炫出了自己的內褲,像穿了一個大號的“尿不濕”。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葉霧美覺得身體很舒服,像是在海麵漂浮。

  她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模特,看著周圍的那些觀眾,覺得自己也是這群夢遊者中的一員。

  惟一的區別是,他們是夢遊的富有者,而葉霧美正在做著假想的富有者的夢遊。

  因為是慈善晚會,在大廳的一側,有一個拍賣品展區。

  葉霧美過去看了看,大多是書畫作品。

  葉霧美在一幅書法作品前站著,看了很長時間。那是一幅很奇怪的作品,上麵雖然寫的是漢字,但看起來並不像漢字,而是很像畫,筆畫裏麵藏著一個一個的小人。那些小小的人或行或走,或站或跪,或手舞足蹈或乞求,整篇作品連起來看,似乎是在敘述一個故事。

  葉霧美從來沒發現漢字居然如此奇妙,有些看呆了。

  因為看得太久的緣故,她似乎覺得那些小小人已經跑到了她的腦子裏,在裏麵跳來跳去。

  ——有沒有興趣聊一聊?

  一個人對她說道。

  葉霧美猛地警醒,看了說話的人一眼。

  那是一位很體麵的老人,穿著筆挺西裝,頭上的白發一絲不亂,齊齊向後麵梳去。

  ——我已經觀察你很長時間了,喜歡這幅作品?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她。

  葉霧美仔細看了看,老人姓端木,是“華夏史前文化研究會”的理事。

  ——這是我的作品,正好在開會,聽說有慈善拍賣,就捐出這幅作品來,也想盡一點綿薄之力。

  老人解釋道。

  ——很喜歡,隻是不知道這是什麽字體?

  葉霧美說道。

  ——這是從秦代竹簡上集的漢字,也就是所謂的秦篆。

  老人說道。

  ——為什麽看起來像一個一個的小人?

  ——這大概就是李斯所作的《倉頡》七章的書風。

  ——《倉頡》?

  葉霧美覺得這個詞很熟悉。

  ——對,《倉頡》七章。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曾經說過:六國之時,文字異形,斯乃立意,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劃一書體,作《倉頡》七章,與古文頗不同,後稱秦篆。這就是《倉頡》七章的來曆,所謂《倉頡》七章者,其實就是一本古代字書。

  老人似乎對這個題材頗為熟悉,談起來滔滔不絕。

  ——真的有倉頡這個人?

  葉霧美問道。

  ——知不知道倉頡造字這回事?

  老人反問道。

  ——知道,您剛才提到魯迅,我想起來了。魯迅先生似乎曾經說過:倉頡造字,有鬼夜哭,大概是這個意思。

  ——說得很對,倉頡就是造出漢字的第一個人。

  老人肯定地說。

  ——漢字是造出來的?

  ——當然,漢字並非自然產物,不像植物的種子,隨處可以撿拾。漢字是造出來的,就像陶器一樣。

  ——怎麽造出來的?

  ——很複雜,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簡單地說,世界上現存的文字主要有兩種:象形文字和拚音文字,說到漢字,雖然分象形、形聲、通假、會意、轉注等六種形式,但漢字的構成基礎是象形。這是數千年衍化的結果,其實,漢字還有一種最古老的形式,就是變形文字。

  ——變形文字?我好像從來沒有聽說。

  葉霧美說道。

  老人興致很高,和一個美女探討文化,實在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你自然沒有聽說過,這是我正在研究的問題。史前文明時期,就像存在恐龍和繁盛的蕨類植物一樣,也存在過很多的變形文字。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文字並不是現在意義上的文字,更像是一種生物。

  ——生物?

  ——對,是生物。變形文字是日月精華長期培育的結晶,每個字都是一種符號,有自己的自然屬性。它們生性活潑,每日風餐露宿,最喜歡在空中滑翔,到處飛來飛去。它們也有生命周期,死去之後,像珊瑚蟲一樣,露出白色骨骼。在人們發現它們之前,它們就這樣,過著自得其樂的生活,自生自滅。

  ——聽起來很不錯。

  ——的確如此,雖然現在還沒有找到過變形文字的骨骼作為證據,但這種時期確實存在過。

  ——那為什麽現在沒有了?

  ——原因很簡單,倉頡出現了。倉頡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也是第一個想記錄曆史的人。他需要找到一種載體,把曆史記錄下來。對他來說,所謂的結繩記事根本就是製造垃圾,沒有多少可利用的價值。

  ——於是他發現了變形文字?

  ——是這樣。倉頡是在打獵的時候偶然發現這些變形文字的。他捉住了幾個變形文字,放在嘴裏嚼了嚼,覺得一點味道都沒有。他覺得很奇怪,就開始研究這既不能解渴又不能解餓的到底是一種什麽東西。後來,他把這種東西研究透了,掌握了它們的活動規律。他覺得這些變形文字很有意思,每個字都有自己的屬性,如果把它們固定下來,那就可以形成觀念,表達很多思想。

  ——天才的創意。

  ——絕對是天才才能想到的辦法。倉頡的想法很好,確實具有可操作性。變形文字每日飛來飛去,不但沒有任何作用,而且製造了很多混亂。與其這樣,不如讓它們成為文明的載體。倉頡決定做這件事。他把那些變形文字召集在一起,對它們說道:如果你們聽從我的安排,我會讓你們永遠活下去;如果你們反對我,我會讓你們全部毀滅!

  ——變形文字不會同意吧!

  葉霧美問道,她已經被老人的故事迷住,像一個懵懂的小女孩兒。

  ——它們當然不會甘心接受奴役!所謂倉頡造字夜聞鬼哭之事,其實並不是鬼在哭,而是變形文字在哭。那是因為,在倉頡和變形文字之間展開了小規模的戰爭。

  ——為什麽是小規模的戰爭?

  ——原因很簡單,從變形文字的屬性來說,它們一般喜歡聚集在沼澤或是山地,因為那裏的空氣濕潤,更適合它們隱藏。所謂小規模的戰爭,主要就是在這些地方發生。倉頡聯合其他先民,對變形文字進行了追剿與圍攻。

  ——結果如何?

  ——戰果輝煌,有一部分變形文字被倉頡所降服,成了他的俘虜,甘願俯首稱臣。倉頡覺得很滿意,就把這些變形文字按照不同的意思排列組合,釘在樹皮上,然後一片一片裝訂起來,既方便翻閱,又方便改正,這就是最早的書的原型。

  ——又一個天才創意。

  ——確實如此。但過了沒多久,倉頡發現這個辦法不太好用。

  ——為什麽?

  ——倉頡發現,寫得好好的一本書,沒過多長時間,就變成了一攤爛泥,連一點眉目都看不出來,讓他很憤怒。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它們是變形文字,是活的文字。那些互相親密的字會彼此媾和在一起,搞得難舍難分。那些彼此厭惡的字相互會撕扯在一起,搞得頭破血流血肉模糊。那些彼此不共戴天的字會相互吞噬。最無辜的是那些老實的文字,即使它們一動不動,也會遭到品性惡劣的變形文字的攻擊。倉頡發現,那些變形文字構成的書必須要攤開放置在陽光下,才不會出現任何問題,因為陽光使它們的一舉一動都無處遁形。所有的文字都會收斂起來,在陽光下眯著眼睛,看起來像道德良好的大姑娘一樣嫻雅端淑,清清白白。可一旦合上,這些字就會變成另一副麵孔,原形畢露。最讓他痛心的是,一部分變形文字已經乘機逃逸,隻在樹皮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倉頡不是白幹了?

  ——所以倉頡很生氣,就把這些變形文字全部關進了黑屋子。他要讓這些文字餓上很多天,徹底殺掉它們的銳氣。那些文字原來有胖有瘦,各個身段不同。被倉頡先生關在黑屋子裏餓了很多天之後,全部餓成了線條。

  ——這是不是中國最早的文字獄?

  ——可以這麽理解。還可以這麽想:每個文字都帶著餓死鬼的宿命,隻要有人和文字關係好,他也一定沾染了餓死鬼的命,生活一定頗為不幸。曆史學家的話很有趣,葉霧美不禁笑了起來,因為她想起了那個叫做慕文的人。自從慕文迷上文字,就被衰神上了身,染上了一身餓死鬼的毛病。

  ——我知道了,倉頡之所以要把它們都餓成線條,是因為那樣最容易擺布。

  葉霧美說道。

  ——非常正確。倉頡就是這樣想的,他認為變形文字經過了這樣的懲罰,應該收斂了許多。

  ——結果呢?

  ——結果出乎他的預料,他把那些文字放在書裏,第二天一看,差點把鼻子氣歪:那些文字居然停止爭鬥湊在一起,形成了一篇檄文,對倉頡大加撻伐。倉頡一怒之下就放了一把火,把這些用樹皮寫成的書全部燒了。這就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焚書事件,比秦始皇幹這種事還要早數千年。

  ——那變形文字不是全部都燒死了?

  葉霧美擔心地問道。

  ——那些變形文字被燒死了很大一部分。

  ——實在太可惜了。

  ——是的,我們經常說一句話:簡直找不到合適的字來形容!這就是原因,因為那些字都已經被燒死了。

  ——剩下的那些呢?

  ——沒有被燒死的字也已經變得奄奄一息。倉頡把那些比較完整的文字歸攏了一下,大概有幾千個。

  ——倉頡想必很失望?

  ——他才不失望呢!倉頡驚喜地發現,經過火燒之後,那些原本活蹦亂跳的變形文字居然失去了生物活性,變成了奄奄一息的線條。隨便他怎麽擺布,那些文字都不會再提出反抗。倉頡又燃起一堆火,把那些還在掙紮的文字扔進火裏徹底烤幹。烤幹之後,他還對那些文字進行打磨,把文字上麵那些不馴服的毛刺去掉。做完這些之後,為了便於長久保存,倉頡把這些文字放在鹽水裏和草木灰裏浸泡和搓洗,徹底洗掉它們身上發出的煙熏火燎的氣息和被利器刮削的痕跡。做完這一切,倉頡把那些漢字從水裏撈出來,坐在太陽下麵,把那些文字像鹹魚一樣曬幹。他不停地把那些文字翻來覆去,為的是讓它們曬得更透,保存的時間更長。做完這一切,倉頡用一柄最古老的秤,對所有的文字都進行了稱量。有的文字很重,密度很大;有的文字很輕,拎起來像是一根羽毛。有些文字很堅硬,彈起來錚錚地響;有些文字很愚鈍,彈起來像一塊木頭。因為每個字的屬性不同,所以這些文字的形狀也有很大的區別。倉頡一邊稱量著這些字,一邊在每個字上都貼好標簽,準確記錄其柔韌度、強硬度和延展性。因為這些字都是線條,所以有些字在倉頡的整理過程中被損壞了。倉頡很痛心。為了告訴後人這些文字的準確形狀,倉頡開始進行書寫。他用最古老的手段,把這些文字刻進石頭裏,刻在動物的骨頭上,為的是讓這些文字能夠永久保存。

  ——這就是漢字的由來?

  ——可以這麽說。

  ——那其他的變形文字呢?不是有一部分逃跑了嗎?

  葉霧美問道。

  ——好問題。的確有一部分變形文字逃了出去,獲得了短暫的自由。它們躲在陰暗的角落,看著倉頡所做的一切,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後來,有些變形文字發了瘋,獨自出走,累死在了路上;有些變形文字被動物捕食奪去了性命;有些變形文字患了病,一點一點爛掉,散發出驚人的臭氣;有些變形文字彼此結合在一起,躲進山裏,企圖過上隱居生活。還有的文字團結在一起,準備向倉頡複仇。但據我所知,這些文字並沒有逃脫倉頡的圍剿。倉頡是個聰明人,最終還是找到了這些變形文字的行蹤。

  ——那又能怎麽樣?

  ——這些字和那些普通的字不一樣,個個都有很大的煽動性與破壞性。倉頡沒有用過去的方法對付這些字,而是用了極為暴烈的手段,他認為,用這樣的方法可以徹底消滅這些字。

  ——他是怎麽做的?

  ——他將這些字直接碾成了粉末。

  ——恨之入骨?

  ——對,所以倉頡將它們碎屍萬段,都裝進了器皿。但倉頡沒有想到,這些字是變形文字,雖然被碾成了粉末,但沒有喪失活性。也就是說,這些粉末仍是活的文字,隻要條件成熟,它們就會重新活動。

  葉霧美的心裏泛起了一陣恐懼。

  ——這些粉末是不是被稱作倉頡之字,又叫做文字的遺骸?

  她顫抖著問曆史學家。

  ——你是怎麽知道的?

  曆史學家吃驚地問道。

  ——我身上有用這些粉末塗寫的文身!

  葉霧美說道。

  ——那不可能!我怎麽會相信這樣無稽的事情!倉頡之字已經失傳很多年了!我隻是聽說過,但我從來沒見過任何證物!

  曆史學家說道。

  葉霧美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如果有的話,請讓我看一眼!

  曆史學家說道。

  葉霧美還沒有完全相信這個人,想先做一個實驗。

  她脫下自己的手套,把手臂上的文身露了出來。

  ——這就是用倉頡之字塗抹的文身。

  曆史學家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副眼鏡戴上,仔細看了看那些文身。

  ——這不是。雖然我不是文身行家,但我知道,這是最普通的文身。你以為這些圖案獨一無二,那都是他們騙你的。它不過是一個文身,不過是一件商品。你能文,別人也能文,甚至比你文得還好,因為他們花的錢更多。

  你的身體不過是消費的另一種載體,和畫布差不多。對我來說,這不是文身,不過就是一件有花紋的T恤衫。

  曆史學家說著,把眼鏡摘了下來。

  ——我們剛才的談話很愉快。如果你確實沒有什麽新東西,請不要欺騙一個老人。

  曆史學家準備離開。

  ——我有新鮮的東西,但我拿不定主意讓不讓你看!因為這件事情很危險!

  ——危險?對一個老人來說,世界已經沒有危險。

  曆史學家說道。

  ——這種文身很危險,是巫師告訴我的。

  ——有多危險?

  ——看到或碰到的人,可能會喪命。

  ——不要嚇唬老年人。曆史學家笑了。

  ——真的,我不騙你,這種文身叫倉頡文身,是用倉頡之字塗抹的,我親眼看著巫師做的這一切!

  ——是什麽樣的文身?

  ——我從來沒看過!

  ——沒看過自己的文身?

  ——沒有勇氣!

  ——能不能讓我看一眼?葉霧美有些遲疑。

  ——還是讓我看一眼,死了也甘心。曆史學家堅定地說。

  葉霧美動心了。與其自己這樣提心吊膽一輩子,還不如讓曆史學家看看,給上一個結論。

  ——好吧,隻是一眼。

  葉霧美對曆史學家說道。

  葉霧美牽著老人的手,來到一個角落。

  她把自己的晚禮服的吊帶解開,又把披肩拿了下來。

  葉霧美的後背呈現在曆史學家麵前。

  ——怎麽樣?看到沒有?

  ——看到了。

  曆史學家說道。

  ——怎麽樣?

  ——是名副其實的倉頡文身,我可以肯定。從形式上看,它相當穩定,和普通文身差不多,但細細觀察,還是能看到不同的地方。這些文身在光線改變的時候,會發出不同的光彩與色澤,會發生細小的變化。這就是說,這些文身非常聰明,非常懂得保護自己。

  葉霧美覺得很奇怪。

  ——既然它們在動,我為什麽感覺不到?

  ——這不奇怪,它們的變化非常細微,隻有我這樣的專家才能發現。並且,從你文身的顏色來看,應該沒多長時間,所以這些文字還沒有適應環境,一旦它們活潑起來,我相信會有一些神奇的事情發生。

  ——我能不能摸一下?

  曆史學家突然問了一句。

  還沒等葉霧美回答,曆史學家已經在她的那塊文身上摸了一下。他的手縮回得非常快,像是被燙了一樣。

  ——被老人摸一下應該不算什麽吧?

  葉霧美安慰自己說。

  葉霧美把吊帶係好,整理好披肩,回過頭,看了曆史學家一眼。

  她本來是想責備他一句。

  但曆史學家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眼神大而無當,像被操控的機器人一樣。

  ——怎麽了?

  ——像是被電了一下。對不起,嚇到你了!

  曆史學家向她道歉。

  ——看到美好的東西,就像一個孩子看到糖果,總是想摸一摸才確定,都是考古落下的病根。你不知道,撫摸那些出土的東西就像是在觸摸曆史,感覺非常不同。

  ——我也像出土文物?

  ——比出土文物潤滑得多。說實話,你的文身價值連城,比任何出土文物都要珍貴得多。世界上最奇特的變形文字正在一個有生命力的活體上生長,這種事情會成為曆史奇跡。你身上的文身意義重大,會幫我們找到變形文字。如果把變形文字從你的文身中提取出來,就有可能發現漢字所有的文化基因。

  葉霧美笑了笑。

  如果她告訴曆史學家自己有“倉頡之字”,不知道他會是怎樣的表情。

  ——會不會很疼?葉霧美故意問道。

  ——應該不會很疼,準確地說,不會比文身的時候更疼。

  曆史學家笑了笑。

  ——那你說它們會同意麽?

  ——據我觀察,這些文字的活性似乎很差。取一點的話,應該不會反對。

  ——不能等到我死了再取?非得從活人身上扒層皮?葉霧美笑著說。

  ——那不行,我隻在一具剛剛出土的古屍上看到過殘存的變形文字。我猜想,一定是那些文字比人更早死去,才留下了痕跡。一旦生命死去,變形文字也會很快枯萎,連殘存的文字也休想看到,它們都逃逸了。

  曆史學家說道。

  葉霧美又笑了笑,曆史學家未免小題大做,隻要她把那瓶“文字的遺骸”給他,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她也不會受剝皮之苦。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後背上是什麽圖案?

  ——真的沒看過?

  ——沒有勇氣。

  ——是幽冥之河,一種很古老的圖案。文得非常好,活靈活現,河水似乎在流動。圖案的神秘氣息很濃,就像變形文字喜歡生存的沼澤。你剛才說過,是一個巫師給你文的?

  ——是這樣。

  ——什麽地方的巫師?

  ——一個山地民族的巫師。

  ——能不能見見?

  ——現在恐怕不行,他住在很遠的大山裏麵。

  葉霧美說著,心裏有一絲隱痛。

  ——想必是一個異人。不知道方不方便到我的房間裏一下?我很想留下你身上的圖案。

  曆史學家問道。

  ——如果一個青年人這樣說,那幾乎肯定就是一種勾引。

  葉霧美笑著說道。

  曆史學家笑了笑,沒有說話。

  ——好吧,房間號是多少?

  ——BC221.順便問一下,你叫什麽名字?

  ——朋友都叫我卓文君,酒吧女郎。葉霧美說道。

  ——好漂亮的名字,真名還是假名?

  ——真名。

  曆史學家笑了笑。

  ——現在就走?

  ——對不起,您先上去,我去跟司馬相如先生說一聲,馬上就去。

  ——好,我就上去恭候了。

  曆史學家笑著點點頭,快步向門口走去。葉霧美正在尋找糞球先生。她想把這件事告訴他。

  她想告訴糞球先生,在這個超現實主義的聚會上,居然發生了超現實主義的故事。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快不夠用了。

  葉霧美沒有找到他。

  她看了看手表才反應過來:她已經和那個老人聊了很長時間,糞球先生肯定等不及,已經和他看上的某個女生一起私奔。

  這對葉霧美是個好消息。

  今天晚上,她可以自由活動。

  葉霧美走出大廳,向電梯走去。

  ——和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一麵談曆史一麵做愛,也許是件頗為性感的事情。

  葉霧美想。

  不幸的是,葉霧美在門口被攔住了。

  ——女士,請領養一個玩偶!

  工作人員客氣地說道。

  葉霧美這才想起來剛才的事。

  ——能不能幫著找一找寫有葉霧美名字的那個?是個芭比娃娃。

  她對工作人員說。

  工作人員在一堆玩偶裏麵翻了翻。

  ——對不起,可能被別人領養走了。

  工作人員說道。

  葉霧美覺得有一點沮喪,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被領養了一樣。

  ——每個人走的時候都要領養一個回去。

  ——愛心奉獻,多少隨意。

  ——這是一個善舉,所有的收入都會被捐獻給希望工程。

  工作人員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

  葉霧美隨便抓了一個玩偶,扔下了一百塊錢,向著電梯走去。

  電梯口圍了一群人,個個神情緊張。

  保安員正在維持秩序。

  ——發生什麽事了?

  葉霧美問保安員。

  ——一個人掉下去摔死了!

  那人回答說。

  ——那怎麽可能?

  葉霧美非常吃驚。

  ——我們也覺得不可能,可就是發生了。電梯已經到了最下麵,可最上麵的門卻打開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出事的是什麽人?

  ——一個曆史學家,據說是來開會的。

  另一個保安員說道。

  葉霧美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昏倒在地上,那個玩偶也從她手裏甩出,飛進了仍然張開大嘴的電梯黑洞之中。

  曆史學家從大廳裏走出來的時候,手裏也拿著一個領養的玩偶。那是一個芭比娃娃,長得很可愛,身上還有一個標簽,寫著“葉霧美”三個字。

  他在等電梯,他的身後站著三四個人。

  電梯門開了。

  由於過度的興奮,曆史學家沒有注意觀察,一腳踩入了電梯黑洞。

  按照他的判斷,這個黑洞不應該在這種高級酒店出現,不可能在這種高級酒店出現,不允許在客人身上出現,不合適在他身上出現,但不管他怎麽想,這個黑洞還是出現了。

  曆史學家一掉下去,後麵的人就嚇得癱在了地上。

  他從黑洞掉下去,摔到了已經落到底層的電梯頂上,乘坐在電梯裏麵的人都聽到了那一聲轟鳴。

  他並沒有馬上死去,電梯沒有馬上停止,而是載著他的身體升到了頂層。

  於是,他的身體又被擠壓了一次,像在烤肉架上烤過的肉排,被烙滿了網格型的花紋。

  逐漸死去的時候,曆史學家想起了那些文身。

  那些文身開始的時候還很清晰,卻慢慢地開始變形,像一團紅霧,籠罩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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