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沒有人光臨樹下這盤棋
因為本來就是如此
那在迷途中的奕者守護秘密的身世
全是出於我溫柔或粗鄙的虛構
——北峰
回來的路上,朗諾要去地裏接阿媽回來,就讓葉霧美獨自回去。葉霧美碰到了書記。
——客人還沒有走?
書記和她打招呼道。
——沒有走,還有事情沒辦完。
葉霧美笑著說道。
——你和木果還有什麽事情沒辦完?
書記似乎喝了酒,口氣裏有一些淫邪。
——沒什麽事,就是想讓他給我文身。
——文身?讓那個老東西給你文身?文身做什麽?
——好看。
——好看?那有什麽好看的?要好看,不如去跳舞!
書記噴著唾沫說道。
葉霧美忽然想起了書記和花花姑娘的事,有些惡心。
——你知不知道,山寨裏什麽樣的女人才去文身?
——不知道。
——隻有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死了男人的女人才去找木果文身。
——為什麽?
——木果是個鬼師,會驅邪。
——我跟她們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你不是個女人?
——是。
——就是麽,那能有什麽不一樣?在我書記的眼裏,沒有城市也沒有農村,沒有高貴也沒有卑賤,大家都像這裏的山山水水一樣,你也隻是一個女人。
——我知道了。
葉霧美並不想和這個酒鬼糾纏,她覺得這種對話很無聊,想盡快結束。
——想文身就得受罪,你知不知道木果的規矩?
書記還是不肯就此打住。
——木果有什麽規矩?葉霧美覺得很奇怪。
——格老子,規矩大得很!讓木果文身,就得和他睡覺,你知道不知道?
葉霧美嚇了一大跳。
——不會吧,哪有這個規矩!
——這你就不懂嘍!山寨裏誰不知道?讓鬼師文身,就得和他睡覺,這是山寨的規矩。隻有和鬼師睡覺,才能通神,洗清自己的罪孽。木勝是怎麽來的?就是木勝的阿媽文身的時候和木果睡出來的!
——真的假的?
——信不信由你!
書記說完,晃晃悠悠地走了,像一個漂移的幽靈。書記的話在葉霧美的心裏投下了陰影。
葉霧美不知是真是假,想找人問問,卻不知如何說起,隻好回到了竹樓。
那天晚上,老人回來得很早,想必是葬禮已經全都辦完了。吃飯的時候,葉霧美告訴老人,她去了“打兒窩”。她沒有說起碰到書記的事。
——女人在那個池塘洗澡,會不會生出孩子來?
葉霧美問道。
她曾經看到有人在網上發帖子,說某某女孩在遊泳池遊泳居然懷孕。她雖然知道那件事純粹是胡說八道,但在這個萬物有靈的山寨,她還是擔心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老人笑了。
——都是鬼話,洗澡哪能洗出孩子來?
老人說道。
——你不相信?
——當然不信,我在縣城培訓過半個月,知道孩子是怎麽來的。
老人說道。
葉霧美恍然大悟,那種培訓要做的第一件事,想必就是把出生和死亡講清楚,破解掉人們的迷信心理和對人體的神秘感。
從老人的表現來看,他們的做法已經取得成功。
——你真的想文身?
老人忽然問道。
——非常想。
葉霧美的心一陣狂跳,連忙回答說。
——並不是我不想給你文,說實話,我是對文身沒有什麽信心。
老人說道。
——為什麽沒信心?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給人文身了。你看到的那些文身,都是很早以前的。
老人邊抽煙邊說。
——那不要緊,隻要給我文一個就好。
——那你是想要哪種文身?
——文身還有分別?
葉霧美覺得很奇怪。
——分別大得很。普通文身就是普通文身,倉頡文身就是倉頡文身,那還能一樣!
老人抽了一大口煙。
——什麽叫倉頡文身?
——倉頡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葉霧美搖了搖頭。
——倉頡是漢字的老祖宗,就是他發明了漢字。
葉霧美想起來了,倉頡和炎黃、神農、共公、蚩尤一樣,都是華族史前時期的老祖宗,據說,正是倉頡發明了漢字。
——那普通文身和倉頡文身有什麽不一樣?
——普通文身很簡單,就是拿銀針刺上花鳥蟲魚日月星辰,拿顏料一抹,自然就會顯出來。你想要什麽,隻要你說得出畫得出,我就能給你紋得出,跟你身上的文身差不多。倉頡文身就麻煩得多。
——有多麻煩?
——倉頡文身是活的,自己會生長。
自己會生長的文身?葉霧美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神奇的文身。
——那怎麽可能?文身不是文成什麽樣就什麽樣,而是自己會生長,太不可思議了吧!
葉霧美對老人說道。
——的確如此。父親就是這樣說的,祖父也是這樣傳給他的。老人充滿崇敬地說。
——你怎麽知道是真是假?難道給別人做過倉頡文身?
——一個都沒有,一次都沒做過,輕易不敢用,並且沒人要求過。他們要求的文身都是最簡單的那種,沒有人要求這種。說實話,這種文身很厲害,如果文上的話,連生下來的孩子都會有印記。
——真的嗎?是不是太神奇了?
——的確很神奇。這種文身會讓你產生很大變化,這種變化不是皮膚上的,而是直接滲進你的骨頭裏麵去。
——痛不痛?
——隻是在文身的時候有一些痛,文好之後,和普通文身一樣,沒有任何異樣。
——那還可以忍受。
——文身之後,這就成為一個秘密,不要說讓別人碰到,就是看到都不行。
——那你怎麽文上去?
——有專門的方法,父親已經教會我,但從來沒用過。
——別人看到以後怎麽樣?
——死亡。
葉霧美被這個答案震懾,愣了很長時間。
如果真像這個老人說的那樣,文身會帶來死亡,那確實是一件可怕的事。
——這種事情發生過沒有?
葉霧美問道。
——從我做鬼師開始,沒有發生過。我剛才說過了,沒有一個人做過這種文身,所以沒發生過。
——或許是一種傳說?
——也有這種可能,但此事馬虎不得。還有一個問題:你已經有文身了。
——那有什麽關係?
——我不知道有什麽問題。以前給別人文身的時候,他們的身上都沒有文身,很幹淨,可是你的身上有文身。我怕倉頡文身會和你原來的文身發生衝突。
——那怎麽可能?
——我的文身是活的。一旦文在你身上,它就徹底脫離了我的控製,我不知道它會長成什麽樣。
——不會有事的,這都是您的想像。
葉霧美安慰老人說。
她一直想得到一個非工業時代的文身,現在已經唾手可得,一想到這一點,她就急不可待。
老人還在考慮,大口地抽著煙。
——我很想有一個真正的文身,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文身,請您一定要幫我!
葉霧美誠懇地對老人說道。
——你不害怕?
——不害怕!
老人終於點了點頭。
葉霧美非常高興。
——什麽時候開始?
——明天晚上。
葉霧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最後一個問題:聽說文身之前,要和文身的人睡覺,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傳統?
老人笑了笑。
——我已經太老了,就是有這個傳統,也不能堅持下去,排除萬難,去爭取最後的勝利。你聽誰說的?
——書記說的。
——這個老鬼,自己喜歡睡人還不夠,還得把別人扯上,日他先人!老人罵了一聲。
葉霧美心裏輕鬆了很多。
這確實是個難題,如果老人要和她睡覺,她真的不知道該不該拒絕。
平心而論,如果一個老人對她提出性要求,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上,她可能會滿足他。
第二天一起來,老人就讓葉霧美去洗澡。
——你要先到打兒窩洗澡,這樣皮膚會繃緊,刺起來不但容易,而且衛生。
老人對她說道。
按照老人的安排,葉霧美去了那個池塘。她在池水裏浸泡了很長時間。
走在回來的路上,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回來的時候,老人正在研缽裏搗一種粉末。
——這是什麽?
——這是顏料,常年不用,都結成塊了。
葉霧美湊過去,隨手拈了一些出來,那是一些綠色的粉末,似乎是礦物顏料,摸起來很澀。
——隻有這一種顏料?
葉霧美問道。
——隻有這一種。
老人回答說。
在她看來,老人的顏料未免過於單調。
但她隻能把這個念頭藏在心裏。老人是極聰明的人,倘若被他看穿,後果不可預料。
老人把顏料從研缽裏倒出來,放進一個白色的碗。
葉霧美不知道那是一個什麽材質的碗,但看得出已經用了很長時間,上麵已經有不少裂紋。
老人把東西收起來。
——準備吃飯。
他對葉霧美說。
葉霧美看了看火塘,火塘邊上什麽食物都沒有,她不知道老人和她能夠吃什麽。
老人拿起一把刀,下了竹樓。
過了很長時間,老人才上來,手裏提著一隻死去的公雞。
那隻公雞已經被取出了內髒,褪去了身上的皮毛,還在滴血。
——多謝你的禮物,今天中午打牙祭,吃烤公雞。
老人笑著對她說。
老人往公雞身上搓了一些鹽,又用一個細長的鐵棍把公雞的身體穿透,架在火塘上烤起來。
烤了一會兒,整個屋都散發出誘人的味道。
——烤公雞敬神最合適,人還沒有吃到,神已經吃到了。
老人笑著對葉霧美說。
葉霧美看著老人,覺著他實在不像老巫師,倒像一個淘氣的孩子。老人不停地把雞在火上翻來翻去。
他還不停地抓一把鹽,撒進火塘。
那些鹽的顆粒非常大,在火裏爆裂,火苗呈現淡淡的藍色。
葉霧美隱隱覺得老人這麽做似乎並不是好玩,更像是某種儀式。
果然,雞烤好之後,老人並沒有馬上就吃,而是雙手舉著雞,在窗口前跪下,祈禱了很長時間。
——可以吃了。
老人站起來,對葉霧美說道。
老人吃得很盡興,又喝了很多米酒。
葉霧美完全沒有胃口。那隻雞沒有烤透,骨頭上還帶著血絲,讓她看著很不舒服。
老人吃完飯,就背著竹簍出去了。
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老人才回來,竹簍裏都是植物的葉子。老人坐下來,把一些植物用研缽搗成膏狀,足足準備了一小盆。
老人告訴葉霧美,這些都是草藥,鎮痛用的,晚上文身的時候就會用到。夜晚終於來臨。
老人煮了黑米飯,把另一隻公雞殺掉。
不同的是,他把雞血用一個碗接了回來,說是文身的時候會用到。
他用同樣的烹飪方法把雞烤熟,和酒、臘魚、黑米飯一起擺到了桌上。
葉霧美以為晚餐很豐盛。
誰知道,擺好之後,老人又開始祈禱。
葉霧美聽不清他在念什麽,隻聽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
——好了,祭鬼完成。
老人如釋重負。
——我這個文身,是祭過鬼的,要是有人想害你,看到這個文身,保證他會死掉。
老人得意地說。
——真的假的?
葉霧美明知故問。
——當然是真的,不是瞎說,傳了幾千年嘍!來我這裏文身的,個個都要祭鬼,為的是保佑她長命百歲。
——可以吃飯了吧!
葉霧美有些迫不及待。
老人看著她,覺得這個女孩實在不錯。在山寨裏,從來沒人敢和他一起吃這些祭鬼用過的祭品,從來是他獨自享用。沒想到這個女孩倒是潑辣,居然不忌諱這些。
葉霧美確實沒想到這些,她隻是餓瘋了。
葉霧美吃飽了飯,又喝了一碗米酒,才覺得身上緩了過來。
從一早去洗澡開始,她整整一天幾乎都沒吃什麽東西,餓壞了。
——你看看,兩隻雞,一隻也沒浪費。一隻祭了神,保佑我法力強大;
一隻祭了鬼,保佑你平安吉祥。
老人對葉霧美說。
葉霧美笑了。
兩隻雞都進了人的肚子,神又何嚐吃到?
——確實要文身?
老人忽然問了一句。
葉霧美猛地清醒過來。
——文身,當然要文身!
葉霧美堅定地說。
——好,我們就開始吧!
老人站了起來,像一個年輕人一樣地說。
老人把準備好的東西在火塘邊一字排開,又從牆壁上取下一個袋子。
——這雞血是幹什麽的?
葉霧美問道。
雞血裏加了酒,並沒有凝固。
——那也是顏料。
老人說道。
他從袋子裏取出一個小黑陶瓶。
——這是什麽?
——這是我的祖先傳下來的寶貝,隻有將這些東西和雞血溶在一起,塗在你的文身上麵,你的文身才會活起來。
——這東西叫什麽?
——這東西叫做倉頡之字,寫字的字,是一種藥末。
葉霧美伸手過去,想摸摸這個裝有“倉頡之字”的藥瓶。
——千萬摸不得!
巫師連忙製止了她。
——這些字都是有靈性的,平常很老實,你一摸它,它就會鑽進你的腦子裏去,比螞蟥還厲害!
——這麽厲害?
葉霧美不相信地看著巫師說道。
——那是自然,所以才要用雞血鎮住它。
——怎麽鎮住?
——要把雞血倒進去,再念上一句咒語,字才會聽話!
——咒語是什麽?
葉霧美調皮地問。
——不能告訴你。
——能不能給我一些藥粉?
——不能,這藥是祖上傳下來的,隻有這麽一些,用完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老人絮絮叨叨地說。
老巫師把藥瓶放進了懷裏,像是擔心葉霧美真的會偷。
——這藥粉到底是什麽?
——告訴你也不懂:這藥粉是倉頡造字時留下來的文字的遺骸。
——文字的遺骸?
——對,應該是這個意思。父親一直這麽說,不過用漢話說不清楚。我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查過字典,這就是最準確的意思。
——文字的遺骸?是倉頡留下來的?
葉霧美覺得頭有些發昏。
這件事已經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除了接受這種說法,她別無選擇。
——準備脫衣服吧。
老人對她說道。
老人站起來,把窗戶關上,把竹簾放下,不讓月光透進來。
老人又把火盆端了出去,澆了一些水在上麵。
老人走進屋子,把門關好。
屋子裏一絲光線都沒有,非常黑暗,葉霧美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脫掉,趴在老人已經為她準備好的獸皮褥子上。
——不用打底稿?
——不用,有現成的圖案,隻要刺上去就行。
老人說得很輕鬆。
老人幹枯的手在她後背撫摸著,仿佛在丈量尺寸,決定文身的大小。
葉霧美後背沒有文身,那是她專門為重要文身預留的位置,想不到終於派上了用場。
老人遞給葉霧美一些植物的葉子。
——把這些葉子嚼碎,都是起鎮痛作用的。
他對葉霧美說道。
葉霧美老老實實嚼起來。
葉子味道很特別,像剛下過雨的草地,有些黏滑。
老人摸索著,從袋裏掏出一個東西,扣在葉霧美的背上。
那東西很涼,仿佛是某種動物的骨骼。
——也許是龜甲。
葉霧美暗自猜測。
她的猜測是有道理的,那個東西邊緣很圓滑,從大小來看,應該就是一隻巨大的龜甲。
比量好之後,老人拿起龜甲,往那隻龜甲裏填入搗好的植物膏體,又扣在她的背上。
老人讓葉霧美抬起身子,把一塊寬寬的麻布從她的身下穿過去。在穿過的時候,他的手碰到了葉霧美的小腹和陰毛。
葉霧美的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湧過一陣很異樣的感覺。
老人的手卻似乎沒什麽感覺。
老人把麻布覆蓋在龜甲上,在葉霧美身體的一側係緊,為的是防止龜甲移位。
他又把龜甲作了一些細微的調整。
植物膏體填得很滿,又受到擠壓,漿液已經從葉霧美的體側流了下來,癢得厲害。
——作好準備,我要開始刺了。
老人說了一聲。
第一針非常疼,疼得葉霧美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老人沒有說話,仍舊摸索著,一針一針地刺著她的身體。
葉霧美能夠感覺出老人是通過鑽在龜甲上的小洞給她文身。
老人的這種做法,想必和“克萊葉盲文”的原理差不多。龜甲的圖案已經刻好,隻要一針一針地刺下去,就能把圖案投射到她的皮膚上,實在是很聰明。
草藥也開始在她的口腔裏發揮作用,葉霧美覺得舌頭正在變得越來越厚,頭也開始發昏。
她的身下是一張獸皮。
獸皮的毛很柔軟,墊得很舒服。
那些植物的漿液似乎通過針孔滲入體內,葉霧美的疼痛正在逐步減輕。
再到後來,她的後背就麻木了,幾乎沒有痛覺。
葉霧美睡著了。
中途她醒來兩次。
第一次醒來的時候,老人還在用一根很硬的銀針繼續刺戳著她的身體,像一個盡職盡責的石匠在雕刻岩石。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身上的龜甲已經取掉,老人正在往她的身上抹一種液體,不是顏料就是雞血,葉霧美根本判斷不出來。
老人沒有和她說話。
也許是草藥的作用,葉霧美仍舊不覺得痛。
她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光已經大亮。
葉霧美的身上蓋著一件藍靛衣服,是老人常穿的那件。
葉霧美趴了一個晚上,覺得身體酸痛。她剛想活動一下,後背的劇痛就傳了過來,想必藥力已經過去。
痛的同時,葉霧美感到後背有些發緊,似乎還塗著植物做成的藥膏。
葉霧美環顧四周,老人並沒有在屋裏。
火塘已經重新點燃,散發出溫暖,正是她最需要的。
她的麵前擺著一碗黑米飯和幾塊醃魚。
飯碗下麵有一個字條,是用鉛筆寫的。
葉霧美把它抽出來,上麵是歪歪扭扭的幾個漢字:
——忘記你的身體。
——赤身裸體爬在獸皮上的感覺實在很好,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缺了一個男人。
葉霧美後來對我說。
如果這是在自己家裏,她會搞些小把戲,給自己帶來某種歡愉。
但在這裏,葉霧美不敢那樣放肆。
更重要的是,偶爾傳來的痛覺不斷地分散著她的注意力,讓她不能心無旁騖抵達無上幸福。
直到下午,葉霧美才戀戀不舍地爬起來。
屋裏還是隻有她一個人。
葉霧美赤裸著坐在獸皮上,把木柴向火塘裏麵扔去。
火苗冒起來,烤著她的身體,她覺得很愜意。
但是,她必須得站起來去洗澡。
那些植物的膏體正在逐漸幹透,粘在身上,已經像受傷的魚鱗開始翹起,變得難受起來。
葉霧美穿好衣服,去了“打兒窩”。
在冷水的浸泡下,她覺得身體舒服了很多。
她躺在水麵上,看著四周環抱的竹林,覺得自己就是森林女神。
她陶醉了很長時間。
上岸以後,葉霧美想站一會兒,讓風把身體完全吹幹。
但不知為什麽,她似乎覺得有人在看她,還聽到身後的竹葉沙沙地響。
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葉霧美沒敢回頭看,穿上衣服跑回了寨子。
好在跑到半路,她就看到了幾個女人。
她大聲地和她們打著招呼。
那些女人看著她,指了指她的濕發,指了指她的肚子,憨厚地笑了。葉霧美的驚恐這才緩解了好多。
回到木果老爹的家,她在火塘邊坐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葉霧美想走了。
她想做的事已經全部做完,多留無益。
她拿出錢包看了看,還有兩千多元,大概已經足夠她返回城市。她拿出一千元塞進另一個牛仔褲兜裏,想等老人回來,就向他辭行。
這些錢雖然不太多,但用來支付夥食住宿費和文身的費用,應該也算說得過去。
奇怪的是,老人一晚上都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早上,還是不見老人的蹤影。葉霧美失去了耐心,隻好出去找他。
葉霧美剛從山坡上下來,就看到木勝的竹樓前麵圍了很多人。
葉霧美看到了朗諾。
——朗諾,怎麽回事?
朗諾看了看她。
——你住在木果家還不知道?木勝死了!
葉霧美吃了一驚。
——什麽時候的事?
——好像是昨天晚上。
朗諾也不能肯定。
——在哪發現的?
——打兒窩,早上被洗澡的女人發現,身上都涼透了。
葉霧美覺得渾身發冷。
——怎麽死的?
——還不是淹死的!這個傻瓜肯定是偷看女人洗澡的時候淹死的。朗諾肯定地說。
一個女人走過來,在朗諾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罵了他一句,把朗諾拉走了。
葉霧美似乎朦朦朧朧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如果昨天偷看她洗澡的人真的是木勝的話,那麽木勝的死就和她有了某種關係。
——難道是那個文身起了作用?
葉霧美的心裏湧起了一陣恐懼。
葉霧美克製著自己的恐懼,向竹樓上麵走去。
屋裏都是人,大都席地而坐。
火塘已經熄滅,火盆被端了出去,木勝的屍體蓋著白布,被放在屋子正中間擔架一樣的竹床上,看起來就像直接放在地上。
葉霧美看到了木果老爹。
木果老爹的表情看起來很木訥,像是突然衰老了幾個世紀。
葉霧美走過去。
老人抬起眼睛看了看葉霧美。
他的目光很遲鈍,就像根本不認識她一樣。
看出來是葉霧美,老人的目光突然變得很複雜,變得很絕望,他把頭低下來,沒有和葉霧美說話。
——娃兒,你還是出去,這裏麵女娃不能來。
一個人對葉霧美說。
葉霧美回頭一看,原來是書記。
葉霧美示意書記和她一起下樓。
——有啥子事情?書記問她。
——這是兩千塊錢,麻煩您轉交給木果老爹。
葉霧美把兜裏準備好的錢和錢包裏掏出來的錢並在一起,交給書記。
——這是幹什麽?非親非故的,要你破費這麽多!書記想推辭。
——是我吃飯住宿的錢,您直接給木果老爹,什麽都不用說!
——哪裏要得了這許多!書記還是不想接。
葉霧美把錢直接塞進了書記的手裏,轉頭向木果老爹的家走去。葉霧美的身體在發抖。
她喝了很多水,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決定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
葉霧美把自己的東西全都收拾好,坐著發了一會兒呆。
她想了想,把自己一直沒有用過的睡袋掏出來,放到了老人的草墊上。
她把包背在身上,走下了樓。
她看到木果老爹在樓下站著,手裏拿著那疊錢。老人走上來,把錢塞進她手裏,什麽話都沒有說。
葉霧美哭了起來。
——老爹,就當是女兒給你的,好不好!
葉霧美哭著說道。
——不能要你的錢!
老人木然地說道。
葉霧美把錢塞進老人破舊的口袋。
——這是女兒給你的錢,一定要收下。
葉霧美抽泣著說。
老人木然的臉開始抽動,淚水流下來,流過他的臉,像洪水漫過溝壑。老人轉過身,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走了不遠,他又轉回來,從懷裏掏出黑陶瓶,塞進葉霧美的手裏。
——千萬保存好!不要再想文身的事!
老人看著葉霧美的眼睛說道。
——我不能要!
葉霧美知道這東西的珍貴,還想推辭。
——你收好,我以後再也不會用了!
老人說完,蹣跚著向山下走去。
葉霧美看著他的背影,一夜的時間,木果老爹已經徹底衰老成了一個老人。
葉霧美背著包,一個人向山下走去。
她在山寨路口碰上了朗諾。
朗諾牽著一匹馬,似乎是在等她。
——木果老爹讓我來送你。
朗諾說道。
葉霧美沒有上馬,而是和朗諾走了一路。
他們終於到了齊拉渡口。
葉霧美沒有看到賣東西的老太婆,也沒有看到那個衣服像爛布一樣的人。
他們似乎是完成了“接引者”的角色,現在已經全部失蹤。
負責送她出來的,是這個美少年朗諾。
他們像是迷霧森林中的精靈一樣分工明確。
十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葉霧美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
等了很長時間,才來了一輛運貨車。
司機看到是一個女人,把車停下來,讓葉霧美上車。上車之前,葉霧美抱住朗諾,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像親吻少年維特的憂傷。
途中,司機把手搭在葉霧美的腿上。
葉霧美拿起司機的手,讓他握住自己的乳房。
司機的手縮了回去,再也不敢對她動手動腳。
葉霧美在縣城下車。
下車的時候,葉霧美把一張二十元的紙幣和一個耳光一起貼在司機的臉上。
葉霧美找到一台提款機,用信用卡取出一千元錢。
因為異地取款,取款機上顯示:她被扣除了十元的手續費。
她到火車站買了一張返程車票。
等車的時候,她去了網吧,給我發了一封信:
——巫術王國之旅已經結束,我將於四日淩晨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