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人們活著,困苦而艱辛
在低矮的房室裏,麵帶驚惶
比頭生的牲畜更恐懼
屋外你的大地醒著呼吸著
他們活著,卻對此一無所知
——裏爾克
葉霧美下車的地方是一個很小的縣城,也許是因為晚上的緣故,看起來很蕭條。
沿街有很多店鋪,但看得出來,都是新店鋪,賣的東西和陳設都大同小異。除了店鋪,還有很多洗頭房,女人坐在玻璃窗後麵,看著窗外,隻有看到男人經過才會露出激動的表情,把窗戶敲得砰砰作響,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樣。那些女人看起來都比較土,因為稍微有姿色的都去了大城市,隻剩下些殘花敗柳在這裏苦苦支撐。
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樣,縣城中心靠近火車站的地方,也有一個形象工程,搞了一個小廣場。
為了節省電費,廣場上隻開馬路左側的路燈,看起來有些昏暗。
路燈下麵,停著幾輛拉活的汽車。
而在黑暗的一側,站著幾個抽煙的人。
看到葉霧美走過,他們向她吹了一聲口哨,也許是把她當成了剛剛來到此地準備在夜裏做生意的“流鶯”。
葉霧美覺得很危險,不敢再在街上遊蕩,想找個地方先吃飯休息一下,然後找個旅館住下來。
她看到了一個網吧。
網吧似乎是這個地方最景氣的生意,燈火通明。
葉霧美進了網吧,想給我發一封信。
網吧倒很熱鬧,沒有人看她一眼。他們在玩聯機遊戲,不停地大呼小叫。
——前麵有一個!
一個光著膀子摟著女孩兒的小夥子大喊一聲。
女孩重重地在小夥子的肩膀上擰了一下。
小夥子似乎沒有感覺,拿起一根烤過的羊棒骨啃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女孩從小夥子的腿上下來,走到收款台後麵。
——押金十塊,掛機結賬。
她對葉霧美說道。
葉霧美掏出十塊錢遞過去。
——身份證。
葉霧美掏出身份證遞過去。
——52號機。
葉霧美向52號機走過去。
——吃飯不吃飯?
女孩突然問了一句。
葉霧美被問蒙了。
——我們這有飯店,可以點餐,炒菜米飯麵條都有,你想吃啥?
——炒飯有沒有?
——有。
——來個炒飯吧,別太鹹了。
——好,要不要飲料?
——來瓶水吧。
葉霧美又掏出錢包結了賬。
葉霧美坐在電腦前麵,一邊和我聊天,一邊尋找自己發在網上的那些照片。
她居然還能找到幾張。
不一會兒,炒飯就端了上來。
葉霧美對我說,炒飯裏不但有雞蛋,還放了臘腸,味道很不錯。她問過送飯的服務員,才知道網吧也兼營飯店,後院有客房,有舒服的床鋪供從虛擬世界歸來的戰士休息。
葉霧美告訴我,她會在這個網吧旅館住上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起來,按照書中的提示,葉霧美到車站去坐車。廣場邊上就是車站,有幾輛開往縣城周邊的中巴車停靠。
書上說,這些車沒有發車時間的概念,隻有人上得差不多才會開走。葉霧美坐在司機後麵的單人座位上,不用和人擠在一起,她覺得還算滿意。
車上的人越來越多,氣味也越來越複雜。乘客大多數是到縣城采購的鄉民,有的人買了塑料盆,有的人買了種子,還有人用竹籠裝著一頭小豬。小豬隻要一叫,那個人就拿著一個可口可樂的瓶子給它灌幾口涼水。
她靠在車窗邊上,看著廣場。一個少年穿著旱冰鞋,正在廣場上滑行。他的手裏拿了一罐可樂,不時地在高速的滑行中從容地喝上一口。這個孤傲的少年是這座縣城的風景,可樂是少年的一個形象工程,他因此與眾不同。葉霧美一直注視著那個少年,直到汽車終於開動。
中巴車在盤山公路上走了大概有兩個多小時,才到達書中所寫的齊拉渡口。
——到了齊拉渡口,機械時代結束,代之以畜力及人力。
書上這樣寫道。
葉霧美下了車,發現路邊居然有一個賣麵包和小食品的老太太。她問老太太旺多嘉木村怎麽走,老太太指了指後麵。
那個角落的石板上居然躺著一個男人,如果不是他坐起來,她會覺得那是一團爛布。
男人站起來,走進了樹林。
他出來的時候,手裏牽著一匹很矮的馬。
——旺多嘉木,走。
他說。
葉霧美走過去。
男人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把葉霧美抱到馬上。
葉霧美從來沒騎過馬,覺得有些害怕。
不過,這匹馬並不高,而且還很溫順,她的心慢慢平緩下來。
那個人牽著馬,向旺多嘉木村走去。
這條路沒有修過,純粹是人和馬踩出來的。
——來旅遊的人多不多?
葉霧美問他。
——不太多。
那個人回答。
他們從一個近乎幹涸的河床上走過。葉霧美猜測,這就是這個地方被稱作“齊拉渡口”的原因。
在馬上走了半個小時,葉霧美忽然想方便一下。
她讓馬停住。
那個人似乎知道她想幹什麽,把她從馬上抱了下來。
葉霧美找了一個草深林密的地方蹲了下來,一邊解決問題,一邊害怕那個男人衝過來,天當被地當床,把自己當場解決。
幸運的是,一切都沒有發生。
他們到達旺多嘉木村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男人向她收了十塊錢,就騎著馬走了。
葉霧美的腿有些發軟,大腿內側和胯骨有些疼痛,不過總算還能站住。
她這時候才想起來,她並不確切知道自己要找誰。
書中的介紹很不具體,隻是淡淡地提了一句:
——旺多村有位健在的巫師,隻有他才能文出最古老的花紋。
葉霧美就是被這句話打動的。
她想找個村人問問。
她在村子裏走了走,隻碰到了幾個人,並且無一例外都是老人。
他們一邊笑著一邊搖著雙手,表示自己聽不懂漢話。
他們似乎對葉霧美的到來沒有表現出過分的熱情,應該是看到過不少她這副裝扮的人。
葉霧美忽然聽到了音樂聲,很大的音樂聲。
葉霧美覺得很奇怪,順著聲音找了過去,來到了一個空場。
空場邊上支著很多高高的架子。
葉霧美看過圖片介紹,知道那是晾曬稻穀用的。空場上紮了一頂大帳篷,像一個巨大的蘑菇。
帳篷門口,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好像是在賣票。
葉霧美走過去,看到帳篷門口掛著一塊布,上麵是“木托縣藝術團”幾個大字,下麵是一些照片。因為光線昏暗,看不太清楚。
站在帳篷外麵,就能聽到裏麵的口哨聲、歡呼聲響成一片。
圍著帳篷,幾個撅起P股的小孩透過帳篷的下麵正在偷看表演。
——買票?
一個叼著煙的男人問她。
——多少錢?
——兩塊!
男人說道。
葉霧美很想去裏麵坐一會,她的腿太累了。
——女人看這個做什麽?
葉霧美進門的時候,仿佛聽見有人嘀咕了一聲。
進去之後,葉霧美這才知道為什麽村子裏看不到幾個人,原來都在這裏了。觀眾席是半環形,大概有七八排,都是便於拆裝的鐵架子,上麵捆著木板。
葉霧美跨坐在凳子上,把包卸下來。
她一邊揉著肩膀,一邊看著周圍的情況。
坐在前邊的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把頭轉了過去。
舞台上沒有人,似乎還沒有正式開場。
看演出的人,十有八九是年輕人,穿著綠軍裝,戴著帽子,有點像七八十年代的城市青年,隻有幾位老年人穿著當地製作的靛藍的土布衣服。
大部分人都在抽煙,弄得帳篷裏煙霧騰騰。
又過了幾分鍾,演出還沒有開始,台下的人有些坐不住,又開始叫了起來。
一個小女孩從小舞台後麵的布簾裏鑽出來。
——居然還有報幕員。
葉霧美覺得很有意思。
葉霧美沒有聽清楚小女孩說什麽,隻見她又撩開布簾,鑽了回去。一個男孩站在前麵,摹仿一個喜歡吸毒的男歌星,唱了一首老歌。然後是馴猴節目。
那隻猴子不太聽話,不停地在舞台上跑來跑去,挨了不少的鞭子。
小報幕員又鑽了出來,沒想到她也是演員,唱了一首蔡依林的《愛情三十六計》,居然還邊唱邊扭,帶著事先編排好的招牌動作。看到沒有人起哄,小女孩又加唱了《兩隻蝴蝶》。
臨下場之前,她又報了幕。
兩個女人走了上來。
她們穿著乳罩,勒著三角褲,身上貼著亮閃閃的金色紙片,像金色鯉魚一樣閃著粼粼的波光。
她們在台上扭起了所謂的現代舞。
可惜的是,她們的年齡太大了,皮膚已經出現了鬆弛和褶皺,一個女人居然還長著妊娠紋。
台下開始起哄。
——要花花上來。
葉霧美聽出了他們在喊什麽。
看來,花花是台柱子,他們都知道。
花花小姐果然不同凡響,出場的時候居然裹著一個黑色披風,很有巨星風采。
花花小姐在台上扭捏了一會,把披風扔到了一邊,露出了年輕的身體。平心而論,線條的確不錯,相當誘人。
葉霧美正在看花花小姐扭來扭去,卻發現花花小姐停止了胯部的顫動和乳房的抖動,笑著看著觀眾後麵。
周圍的人都站了起來,
——書記來!
人們都謙恭地向一個老頭打著招呼。
葉霧美知道,旺多嘉木村是正式的民族行政村,有村長,有黨支部書記,實行的是村民自治製度。但和別的村民自治製度不一樣的是,這個村實行的是村委會、宗族長老和鬼師三重領導機製。村委會管理日常事務,宗族長老管理道德,鬼師管理民間信仰和鬼神,防止妖魔做祟,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書上說,村子裏有什麽大事,都是大家湊在一起開會,協商解決。
老頭對人們笑了笑,擺手讓他們坐下。
老頭坐下來,看到了葉霧美。
——這位客人有啥子事情,來到我們這個地方?
他看著葉霧美問道。
——我是旅遊的!
葉霧美回答說。
——哦,旅遊的?不是記者?
老頭半信半疑。
——不是,我就是來旅遊的。
——那就好,那就好,節目好看噻?
——好看,好看。
葉霧美說道。
——這就叫精神文明。這幫老腦筋,總是要開化開化,才能跟得上形勢。繼續演,繼續演。
他對著舞台上說。
書記點了一棵煙,一邊抽煙,一邊看演出。
葉霧美能感覺到,書記看她是一個普通遊客,也就沒了什麽精神。
花花小姐又在舞台上扭動起來,比剛才賣力很多。
——本晚演出到此結束,請觀眾退場。
小女孩出來說道。
人們卻沒有散,還坐在一起聊天,不時發出一陣哄笑。
——書記,我問一下,這裏是不是有個巫師?
葉霧美問書記說。
——這裏哪有什麽巫師?沒得嘍,那是封建迷信,要取締!
書記笑著說。
——真的沒有?
葉霧美笑著又問道。
書記也笑了笑。
——巫師沒得,鬼師倒是有一個。木勝,過來嘛,這位同誌找你老爹有事情!
——等下嘛!
一個青年應了一聲。
——要你過來你就過來!
書記佯裝發怒道。
那個叫做木勝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他也穿著綠軍裝,頭上歪戴著一頂軍帽,看樣子得有三十多歲。
從他的邋遢程度來看,應該是個光棍。
——啥子事嘛?
——說是找巫師,找你老爹最巴適,你把客人領過去。
——一會兒再去?
——要得,莫要忘記。
書記對葉霧美笑了笑,站起身來,挑開門簾走了出去。葉霧美看到花花小姐在外麵站著,挎住了書記的胳膊。
——五十斤糯米又沒了。
木勝看著書記的背影說道。
從帳篷裏出來,葉霧美跟在木勝後麵,向半山走去。
一路上,木勝很少說話。
山裏人睡得很早。他們沒有碰到什麽人,隻碰到一條狗,把葉霧美嚇了一跳。
——不怕,不咬人!
木勝說了一句。
——你漢話說得挺好!
葉霧美有意恭維他。
——我當過三年兵,複員了,就回來了,所以會說漢話。
木勝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誇獎。
——你在哪當兵?
——天安門。
葉霧美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小山村藏龍臥虎,居然有國旗護衛隊的士兵。
——你做什麽工作?
葉霧美想確認一下,據她觀察,木勝實在不太像。
——開東風大卡車,每天都往天安門上麵拉石頭,戴著墨鏡,多愜意!
葉霧美終於弄明白,木勝是一個傻子。
不過,葉霧美並不感到害怕,卻覺得很有趣。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分鍾,木勝終於帶她來到了一個小竹樓下麵。
——他在家,火塘有火。
葉霧美聽他說鬼師在家,一下子添了幾分力氣。
——謝謝,沒多遠,我自己上去就行。
葉霧美對木勝說。
——去見鬼師,都是要帶禮物的!
木勝突然說道。
——那壞了,我沒有準備。
葉霧美犯了愁。
——那好辦,拎兩隻雞去。拎兩隻大公雞去,他保證歡喜得很。
木勝說道。
——哪有公雞?
——我這裏有,不過要花錢。
——多少錢一隻?
——十五塊一隻,大的要二十。
——那就弄兩隻吧!
木勝爬上竹樓,取了手電筒下來,又打開竹樓下麵的籬笆,讓葉霧美在外麵等著,自己走了進去。
葉霧美這才聞到了臭味。
——這兩隻怎麽樣?肥得很,二十塊一隻,川黔雲南數第一!木勝抓著兩隻雞出來說道。
——好吧,就拿它們吧!
——要的,翅膀塞進去,麻繩一捆,保證跑不脫!
木勝捆完雞,把它們扔在地上,接過葉霧美遞過的錢。
深夜做了一筆生意,木勝顯得很高興。
——酒要不要?做法事要用。
他忽然說道。
——那就拿上吧!
木勝爬上竹樓,輕捷得像一隻金絲猴。
他很快下來了。
——酒是我自己喝的,剛打開口,沒舍得喝,要五塊錢算球嘍!
木勝從軍裝兜裏取出酒瓶說道。
酒瓶連蓋都沒有,用一個塑料袋胡亂塞著。
葉霧美把五塊錢遞過去。
木勝彎下腰,把雞和半瓶酒塞進葉霧美手裏。
——我今天晚上睡哪?
——有地方睡,有地方睡,要是上麵睡不下,你就下來,火塘邊邊給你留著,不收錢。
——那我去了?
——你去就好!我拿電筒照路,沒幾步路,馬上就到!
葉霧美提著酒和雞向半山坡走去。
木勝照了一會,燈光就暗下來,似乎是沒電了。
——莫害怕,我在這邊聽著你!
木勝對她大聲喊道。
葉霧美之所以這樣直接去找鬼師,是因為她知道鬼師就是巫師,兼做文身的活計,這是她在書上讀到的。
葉霧美來到了木勝所說的竹樓下麵。
竹樓上麵的確有人在活動,她可以聽到人走動的聲音。
——有人嗎?
葉霧美大聲喊了起來。
這個地方和她剛走過的地方不一樣,隻有這一座竹樓,顯得很孤獨。
葉霧美知道,這個人之所以住在這裏,是因為他是一個巫師。山寨裏有個規矩,越是地位高的人,住處越高,而巫師手握別人的生死大權,橫跨陰陽兩界,所以地位崇高。
屋裏傳出了腳步聲。
一個巨大的身影從竹樓探出身,向下麵望著。
——什麽事情?
那個人影喊道。
——我是來旅遊的,想找個地方過夜。
老人沉默了一下。
——上來吧。
老人返回屋子,一會兒又出來,手電的強光照亮了樓梯。
——慢點上來,不要跌跤。
老人說了一聲。
葉霧美爬上竹樓,累得喘不上氣來。
她把雞和酒遞給老人。
老人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去,把雞放到地上,把酒瓶放到桌上。
老人用木勺舀了一勺水遞過來。
葉霧美喝了水,才感覺好了一些。
——你是來旅遊的?
老人問道。
——是來旅遊的。
——帶雞和酒幹什麽?
——不為什麽,就想在這借宿一晚,睡個覺。老爹,有沒有吃的,餓壞了。葉霧美說道。
老人沒有再問什麽,而是轉過身去,從火塘邊上取了一個木盆過來,打開一看,是黑色的米飯。
老人用另一把木勺給葉霧美盛了一搪瓷碗,遞給她。
老人又轉過身,拿了一雙筷子,用手抹了抹,遞給葉霧美。
葉霧美低頭吃起來,她隻是在車上吃了幾片餅幹,早餓壞了。
黑米飯原來是黑糯米,裏麵還蒸了幾片臘肉,吃起來非常香。
老人又打開一個木桶,一個黑乎乎的搪瓷缸舀了一些東西遞給她。葉霧美以為是水,喝下去才發現,居然是米酒。
葉霧美很快就吃完了飯。
她吃飯從來速戰速決,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
——你不是來旅遊的。
老人一邊抽水煙,一邊看著葉霧美說道。
——我是為這個來的。
葉霧美拿出《巫術王國漫遊指南》,捧給老人看。
老人認識字,翻著那本書看了很長時間。
葉霧美一邊喝著米酒,一邊隨意看著周圍環境。
這間屋子很舊,那些柱子和桌椅都被煙熏火燎得漆黑一團。
她沒有聞到任何發黴的味道,而這種味道,是她在很多老宅子裏經常可以聞到的。
當她走在那些老街上的時候,這種味道會從那些老房子裏散發出來,彌漫到空中。
那是一種古舊的氣息,似乎含有黴菌的種子,讓人迷失。
但這間屋子不同,空氣中彌漫著草藥的味道。
剛進村子,葉霧美就發現小飛蟲很多,不停地撞在她的臉上,讓她非常討厭。
讓她奇怪的是,這間屋裏居然連一隻小飛蟲都沒有,也許就是草藥的作用。
老人把書遞還給她。
——你是鬼師,我知道。
——你找錯人了,我不是鬼師。
——你會文身,我知道。
——我不會文身。
老人還在否認。
——我是來文身的!
葉霧美說道。
——你還是睡吧,有什麽事情,明天早上再說。
老人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想再和她說話,靠在竹椅上,閉上了眼睛。
地上的雞忽然掙紮起來。
老人提著雞向樓下走去,很久都沒有回來。
葉霧美有些擔心,她站在窗邊,向外麵望去。
月亮剛剛出來,照出了景物的層次。
巫師的竹樓高高在上,從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很多竹樓的屋脊,像是海麵上漂浮的巨鯨的脊背。
她還看到一條閃著光亮的河,像一條血管,在樹影裏若隱若現。
葉霧美看得有些發呆。
她聽到了樓梯的聲響,原來是老人回來了。
他的手裏抱著一捆稻草打成的軟墊,似乎是要給葉霧美充當臥具之用。
老人在離火塘稍遠的地方鋪好了草席。
——你就睡在這兒,還暖和一些。
老人說道。
葉霧美覺得心裏很溫暖。
她原本認為所有的巫師都應該是骨瘦如柴目光陰鬱。
但這個巫師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雖然看起來很嚴肅,心裏卻很慈祥。
葉霧美沒有取出來她的睡袋,而是躺在草席上,身上搭著老人遞給她的一塊獸皮褥子,很快就睡著了。
她在夜裏醒了兩次,一次是老人往火塘裏添柴,一次是她聽到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好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某種動物在叫。
葉霧美都沒受太大的影響,因為她實在是太累了。
醒來之後,她很快又睡著,睡得很舒服,連夢都沒有做。
第二天早上,葉霧美醒得很早。
老人沒在家,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了。
葉霧美刷了牙洗了臉,又在山寨裏四處轉了轉。
山寨裏空氣非常新鮮,人看起來很和善。一夜的工夫,人們都知道寨子裏來了一個漂亮女人。雖然不會和她說話,但看到她,都會笑一笑。有小孩兒和她打招呼,用的是普通話。
牆上寫著兩條標語,一條是“掃除文盲,提高民族素質”,一條是“有文化的都來教,沒文化的都來學”,看起來很實在。
葉霧美在村寨裏轉了一會兒,覺得肚子越來越餓,想起包裏還有幾塊餅幹,就走了回去。
回去才發現,老巫師已經回來了,正在煮飯。
鍋裏煮的還是黑米,正冒出濃鬱的香氣。
葉霧美在老人身邊蹲下來。
——我想讓您給我文身,好不好?
——文身做什麽?
——不做什麽,就是覺得好看。
——跑了這麽遠,就為了文身?
——就為文身。
——原來文過沒有?
——文過,不過都是別的式樣的,沒有一塊正宗的中國式文身。
葉霧美想了想,把襯衣脫下來,露出一部分文身。
——您看看,這都是我原來的文身。
老人放下水煙袋,讓葉霧美站到窗戶前麵。
他看了很長時間。
——文得很好,比我文得好看。
老人說道。
——我覺得您文得比他們好看。
葉霧美有些撒嬌地說。
——方法不一樣。我不知道你文的是什麽,是用什麽文的,但我知道,這不是我們的神。我們的神沒有這麽厲害,我們的神都很溫和。
老人說道。
葉霧美覺得很高興,跑到自己的背包旁,把書拿出來。——我也是這麽想的,你看你文的這些圖案,看起來多漂亮。
——文身不是為了漂亮,文身是為了心中有神。
老人說道。
——誰帶你過來的?
老人忽然岔開了話題。
——是木勝。
——這個傻瓜。
老人責備了一句。
——木勝是你兒子?
——算是吧。
——怎麽能算是呢?
——我又沒娶過老婆,哪裏來的兒子?他說是就是嘍!
——那為什麽不住在一起?
——他是個傻瓜。
——腦袋不太好使?
——腦殼有點不太靈。七六年,毛主席死了,鄉裏要砍坡下的香樟樹,說是要捐給北京,給毛主席蓋紀念堂。那棵香樟樹,長了得有一千年,是林中大神。鄉長說要砍,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就是沒有人上手。那個砍腦殼的,自己跳出來,拎著斧子就開始砍。一斧子下去,血就從樹裏冒了出來。
那可是真血,比人血都稠。我們都跪下了。
——後來砍了嗎?
——肯定是要砍嘛!鄉長才不管什麽神靈不神靈,去叫了幾個民兵,半天工夫,就把神樹放倒了。
——你兒子立了一功?
——立了一功?我情願不要。那棵樹砍下來,木勝就傻了。還有記者來采訪,還給他拍照。你看,這是當年的報紙。
老人指著牆壁說。
葉霧美湊過去看了看,報紙上麵,模模糊糊有一個青年的頭像。
——現在知道這叫照片,當年可是嚇壞了。人們都說,城裏人的機器硬是比我們的鬼師還厲害,變人變神隻是眨眨眼的事情!
老人笑了笑。
——後來呢?
——唉,後來就遭了報應。照片出來的當天晚上,那個傻瓜就開始發瘋,拿著柴刀往自己手臂上砍,幾個人都捆不住。鬧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太陽一出,沒事人一樣,還要吃紅苕。
——那是怎麽回事?
——魘住了,就是俗話說的鬼迷心竅。
——後來還犯不犯?
——很少犯,就是犯了,拿刀砍雞砍豬,就是不砍自己。
——那就是好了。昨天晚上的雞就是他賣給我的。
——他還會賣雞?
——還賣給我半瓶酒呢!他可一點都不傻。
葉霧美笑著說。
——市場經濟,就是傻子也知道賺錢!這個地方不比你們大城市,處處有人管。生老病死,都是個人拿主意。有錢你就吃肉吃糯米飯,沒錢你就啃紅苕,誰都埋怨不得。
——木勝當過兵,開過汽車?
——哪裏當過兵,都是胡話。話又說回來,要是不發瘋,真的去當兵也說不定。
——真的不想認他?
——唉,我這輩子,做巫師做夠了,要是讓木勝接著做,不知道會搞出什麽事情!
看來,老人希望自己是山寨裏的最後一個巫師。
老人掀開鍋看了看,米飯已經熟了。
——來來,吃飯。
老人招呼道。
——那我就不客氣了!
因為談到了老人的兒子,葉霧美覺得跟老人親近了許多。她從包裏拿出午餐肉,打開請老人吃。
老人嚐了兩口,說味道比臘肉差很多。
吃完飯之後,老人沒有和葉霧美說起文身的事,而是又要出去。葉霧美好奇地問老人出去幹什麽。
——寨子裏熟了人,要幫他們去料理後事,昨天已經忙了半天。
——什麽叫熟了人?
——就是你們說的死了人,這裏都這麽說,好聽一些。
葉霧美才知道昨天晚上聽到的就是哭聲。
——那我在家等你?
——不用等我,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天黑回來就行。
老人說完,扛起一個背簍就走了。
送老人下樓的時候,葉霧美偷著看了看,背簍裏有一個很嚇人的麵具,有幾個空蕩蕩的藥瓶,那些藥瓶彼此碰撞著,發出咣啷咣啷的響聲。她似乎還看到幾個帶著針頭的注射器,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
《巫術王國漫遊指南》裏說,巫師是世襲的,和皇帝一樣。和皇帝不一樣的是:這不是一個好職業。除了經常和妖魔鬼怪及死屍打交道之外,每年的祭神大會上,巫師還會被人痛打一頓。因為巫師要同時扮演兩種角色,會成為一個戴著兩副麵具的雙麵人:一麵是通神者,威武的大神之子,和大神溝通向大神祈福;一麵是魔王和邪惡的鬼魂,企圖為害人間。
當巫師以大神之子的麵孔示人的時候,他會被人們頂禮膜拜;當他以惡魔的麵孔示人的時候,他會遭到毆打,那些人打的時候是真打,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打的就是惡鬼,一點都不會留情。
所以,每次祭神活動完成之後,巫師都會躺很長時間,讓自己的精神和身體康複。
看到老人的麵具,葉霧美很想問問老人現在還有沒有這種習俗。
葉霧美其實很想和老人一起去,看看山寨的葬禮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但她還是克製住了自己。下午很無聊。
葉霧美去找木勝,想讓他帶自己到處走走,到了之後才發現木勝不在家。
葉霧美隻好又回來了。
葉霧美覺得這對父子很有意思,明明是父子,卻不在一起生活,實在很難理解。
她想從書裏找到合理的解釋。
答案果然被她找到了。
山寨有個很奇怪的傳統:隻有那些懷上孩子或者生過孩子的女人,才會有人娶。沒有人會娶一個處女,因為不知道她有沒有生育功能。沒有生育功能的女人下場極為悲慘,往往會被趕出部族的居住區,自己擇地居住。所以,山寨裏的女人到了生育年齡,就會迫不及待地和男人睡覺,驗證自己的生育能力。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她們往往很難判斷第一個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所以,她們會找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人,定下終身。
木勝的母親也許是一個癡心的女人,和巫師發生關係之後,就認定了他就是木勝的父親。
這就把可憐的木勝推入了一個兩難境地:一方麵,木勝要跟著父親,因為山寨有個規矩——沒有夫妻同葬之俗,不管男人還是女人,死去之後,必須要埋入家族墓地。木勝如果不跟著父親,他的下場會很可悲。對這樣的人,山寨一般是采用“漂屍”的葬法,就是把屍體放入江裏,讓它順流而下。山寨的人認為,這是對人最嚴重的懲罰,讓他永遠沒有魂歸故裏的可能。木勝之所以要緊緊跟在父親左右,也許就是怕受到這樣的待遇;另一方麵,木勝的父親卻不想讓木勝繼承他的衣缽,繼續做巫師。
看來,隻有時間才能改變一切。
葉霧美對木勝頗為同情。
總之,那個下午,葉霧美一直在胡思亂想。她不知道老人到底會不會答應她的請求,到底會不會給她文身。
她在竹樓下麵坐了很長時間,看著山下那些灰黑色的竹樓。
河的這一側竹樓密集,但在河的另一側,雖然地勢和這邊一樣,卻沒有一座竹樓。
山寨的人都住在河流的同側,沒有人住在另一側。
葉霧美知道,這也是山寨的傳統,如果那樣做,會被認為是對全體部族的一個挑戰。
看著這些破舊的竹樓,葉霧美心裏覺得很悲哀。
她越來越發現,真正的山寨生活和她的想像是兩碼事。
這裏的貧窮和萎靡是真實存在的,就像這裏的風景。
一些人在這個地方默默地死去,比她還要絕望。
他們一輩子也不會走出這個村子,怕把屍體埋在異鄉。老人直到晚上才回來。
他似乎喝了酒,麵色通紅。他給葉霧美帶了飯食回來。
那些飯是包在竹葉裏麵的,有些像日本的壽司,打開一看,是黑糯米飯,裏麵裹了臘魚和臘肉。
老人把飯重新包好,放在火塘邊的一塊石頭上,用火來加熱。
他不停地轉動著飯團,為的是讓它受熱均勻。
——死人都死不起嘍!以前,寨子裏死了人,可是一件大事,人們來參加葬禮,都會帶上禮品。有的時候是幾塊臘肉,有的時候是幾隻雞,如果是血親,就會牽來一頭牛。看看現在,人們參加葬禮,隻會帶來人民幣,並且不超過十塊錢。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老人似乎很想說話。
——是不是因為太窮了?
葉霧美問道。
——原來比現在還要窮,人心變嘍!都想著自己家的事,真心出力的就少嘍!一場葬禮搞下來,一個家就窮了,好長時間都還不起債。
老人感慨道。
——不說這個,喪氣。你是城裏人,比較金貴,所以要熱熱才能吃。要是木勝那個傻子在這裏,直接捧起來就吃。
老人笑著說。
葉霧美笑了笑。
老人還在不停地轉動著飯團。老人的手很瘦很硬,像是鳥的爪子。
葉霧美忽然想起這雙手已經擺弄了一下午的屍首,覺得有些惡心。
飯團已經熱得差不多,老人把飯團遞給葉霧美。
——我不是很餓。
葉霧美猶豫了一下,沒有接。
——我的手不髒,都用福爾馬林洗過的。
老人忽然說道。
葉霧美被老人看破了心事,臉色通紅,趕快把飯團接了過來。
——你們這些城裏人,肚裏的彎彎太多。
老人說了一句。
——你們還用福爾馬林?
葉霧美想岔開話題。
——怎麽不用?城裏人用,我們也用的。
老人似乎還是有些生氣。
——怎麽用?
葉霧美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
——注射,用針管注射到死人身體裏麵去,死人要在堂屋放七天,不用福爾馬林,那怎麽得了?
——你們自己發明的這種方法?
——哪裏會發明,都是上麵教的,為的是防止傳染病在這個民族聚居區的發生與流行,這是他們說的。我還專門到城裏住了半個月,就為學這件事情。城裏人肚子裏的彎彎多,也是那時候曉得的。
老人還在賭氣。
——死人能打進去?
葉霧美有些醫學常識。
——死人剛咽氣,把血放幹淨,就能把福爾馬林打進去。
——家屬同意?
——原來死活不同意,現在麽,看慣了,也就好多了。我告訴他們,這也是法術的一種,慢慢都信了。
——效果好不好?
——效果好得很。原來的時候屍身要包上白布,倒上烈酒,還要焚燒藥草,就是因為味道太大,現在就好多了。死人活人都不受罪。
——還是停靈七天?
——這倒是沒變過。
在最偏僻的地方,居然存在著如此先進的屍體保存方式,葉霧美覺得這是一個奇跡。
《巫術王國漫遊指南》裏沒有寫到這件事,看來是沒有發現。
——福爾馬林都是你買的?
——哪買得起?都是去縣醫院背回來的。
——縣城好遠!
——沒多遠,翻過幾座山就是。你來的時候走的是盤山公路,繞得厲害。
——經常去縣城?
——不經常去,參加革命的時候倒是經常去!
——什麽革命?
——文化大革命。那時候,我還是個先進分子,整天跟一幫城裏娃娃殺來殺去!
老人似乎有些自豪。
——這裏也鬧過文化大革命?
——哪個地方沒鬧過?格老子,這個小寨子,走資派、牛鬼蛇神出了一大群,鬧得比大城市都凶。信不信,毛主席語錄,背得比你都熟!
老人笑了。
——那你沒有被打倒?
——誰敢打倒我?他們的老人都是我給送出去的,打倒我,家裏死了人怎麽辦!再說,我比他們瘋得都厲害,整天弄死屍,別人都怕我!
老人嗬嗬笑了起來。
老人的牙齒是黑色的,可能是因為長期抽煙和嚼食草藥的緣故。
看到老人笑了,葉霧美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如果她得罪了老人,不能讓自己如願以償,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接下來的幾天,老人都沒有和葉霧美提起文身的話題。
老人整天忙著死人的事,回來得都很晚。
他回來的時候,葉霧美已經熬得受不住,早就睡了。
白天的時候,葉霧美就在寨子裏轉來轉去。
寨子裏有人也懂得漢話,可以和她聊上幾句。
葉霧美這才知道老人叫木果。
對山寨的人來說,“木果”是一個很神秘的詞。
晚上,調皮的孩子不睡覺,大人嚇唬孩子就說:木果來了!小孩兒就會乖乖閉上眼睛。
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人們都離木果和木果的家遠遠的。
他是一個經常觸摸屍體的人,讓人覺得很可怕。
隻有在死亡找上門來的時候,人們才會想起木果。
葉霧美覺得木果老人很可憐。
他雖然高高在上是個巫師,卻被人群放逐,離群索居。
葉霧美很想見到木勝,奇怪的是,她再也沒有看到過木勝。
她曾經向一群人問起木勝,但似乎沒有人知道木勝去了哪裏。
他們麵麵相覷,不知道這個城裏女人找木勝幹什麽。
——那個傻子又去偷看女人洗澡了。
一個英俊的少年突然對葉霧美說道。
——在哪裏偷看?
——後山,打兒窩。
——那個地方在哪兒?
——早沒有了。聽阿媽講,文化大革命說是封建迷信,破壞掉了。
——你娃兒就是打兒窩生出來的,難怪記得這麽清楚!
有人對少年笑著說道。
少年臉紅了。
——領我去看看好不好?
葉霧美央求那個少年人說。
——要得。
少年站起來,領著葉霧美向後山走去。
在路上,葉霧美知道了少年的名字——朗諾。
去了之後才知道,所謂的“打兒窩”其實就是一個石縫,依稀看得出來,頗像女性生殖器。“打兒窩”下麵,有一個小池塘。
葉霧美知道,這是原始的生殖崇拜。
——這打兒窩怎麽用?
——我沒用過,不太清楚。聽阿媽說,先要燒香敬神,然後向洞內投石塊,如果投進去就能生出娃兒,投不進就不能。
朗諾說道。
——怎麽塌的?
——聽阿媽說,有人往裏麵扔手榴彈,轟塌了。
——沒人去拜了吧?
——炸塌了還怎麽拜?那個洞炸塌了,倒有水流出來,成了這麽一個小水塘,經常有女人來洗澡,說是能治病,還有女人在這裏洗了澡,回去就生了娃兒。
葉霧美笑了。
——你怎麽知道木勝經常到這裏偷看女人洗澡?
——他自己告訴我哩!
朗諾笑了,牙齒很白。
山寨裏的孩子成熟得早結婚也早,對男女之事,態度自然比外麵的孩子更自然。
葉霧美走到池塘邊,把手伸進去。池水很涼很清澈,如果在裏麵洗澡,應該是件很舒服的事。
——你也來摸摸看,很涼的。
葉霧美對朗諾說。
——阿媽知道要罵的。
少年不肯下來。
葉霧美的手在水裏攪動著。
周圍很安靜。
因為水很清澈,人的影子直接沉到了水底,就像不存在一樣。
——這是一麵虛無之鏡。
葉霧美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