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神聖的
每時每刻都彌足珍貴
我渴望到更遙遠的地方
去尋找我的生命之星
——凱魯亞克
那天中午,我剛看完節目,剛看完葉霧美的囂張表現,電話鈴就響了。
電話是父親打過來的。
出乎我的意料,我的父親母親都看了這期法製節目,並且頗為不幸,他們都認出了葉霧美。
我的母親本來還對葉霧美心存善念,但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看到她的文身,又聽到她母親的離奇故事,再也不敢招惹她。
——你要是再敢和她來往,我和你爸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母親對我說。
——你們看錯了,那不是葉霧美,是跟她長得很像的一個人。
我還想否認。
——我們會看錯?乖乖,三十四英寸的一台大電視機,都被她的臉占滿了,我們還能看錯!
爹在電話裏衝我大喊了一聲。
他們又按下了免提鍵。
我對這種打電話方式深惡痛絕。
我想對所有看到這些文字的人再重申一下:你要是喜歡用免提功能打電話,千萬不要打給我。
“文身教母曝光事件”之後,葉霧美安靜了一段時間。
她在網上也出現了被封殺的跡象。
那些照片不是被網管毫不留情地刪除,就是被從搜索引擎裏隱去,很難再找到。
自然,也沒人再跟葉霧美洽談合作事宜,那些所謂的無限商機也成了葉霧美的笑料和她一個接一個的長籲短歎。
“文身教母”也要吃飯。
葉霧美決定重新做人,又找了一份導遊的工作。
那個工作很適合她,一方麵是可以整天戴著墨鏡而不會被人注意,另一方麵是接待的客人大多來自國外,並不知道她的背景。
她沒有導遊證,但她的英語不錯,所以經常能掙到一些散碎銀子。
她很少到我這裏來。
用她的話來說就是:
——忙得腳後跟能踢到P股了!
過了一段時間,她又閑了下來,居然來找我清談。
她連臉都沒有洗,看起來好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
——我又失業了。
她對我說。
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
我剛看過新聞。
——本市正在清理整頓規範旅遊市場,對黑車、黑導遊加大懲治力度,現已初見成效。
一看這個新聞我就知道,葉霧美又離倒黴不遠矣。
葉霧美像是生活在颶風必經之路的一棵草,每次她的厄運總是比別人更早地來到。
來的時候,葉霧美的手裏拿著一本書,說是一個遊客送她的。那本書的名字叫《巫術王國漫遊指南》。
這本書裏,詳細記載了中國西南巫術盛行之地種種匪夷所思的事,還配了大量圖片。
——我真想去一趟。
葉霧美說。
我沒有回答,葉霧美的腦袋裏像有一個“熱得快”,不管什麽念頭,隻要電路接通,就會迅速產生熱量。
把這本書翻完,我終於知道她為什麽要去那個所謂的“巫術王國”。
在那些圖片中,我看到很多文身的女人。
那些文身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古樸渾厚,線條流暢,帶有一種神秘的韻味。
——你是不是想要一個這樣的文身?
我問她。
——即使得不到這樣一個文身,就是出去走走也是好的,這個城市讓我煩透了。
葉霧美說道。
——你知道怎麽去?
——書中詳細介紹了通達路線,會省去很多麻煩。
——真的想去?
——想去。
——那裏有食人族。
——想去。
——你會被野人抓去當二房。
——還是想去。
——有多想去?
——就像樹木總是垂直於天空。
——你的意思是說你很堅定?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樹木總是向著理想的方向生長。
——哦,你成詩人了!
她羞澀地笑了笑。
葉霧美最終還是決定要出發。
我陪她去了野營用品店,購買全套的裝備。
店不太大,布置得像個倉庫。四麵牆上,從地麵到屋頂,都掛滿了貨品。那些貨品大多是草綠色,像是到了部隊的軍需庫。
葉霧美拿著一張打印的清單,上麵是她要采購的東西。我拿過來看了一下:去金屬化暴龍背包、65軍用指南針、78式水壺、中空棉木乃伊睡袋、手搖充電環保防水手電、中底登山鞋、防水衝鋒衣、發泡防潮墊、酒精套爐、防風營地燈、小劈斧、迷彩單兵帳篷。
——你哪來的清單?
我問她。
——一個網友給我的。
她說。
——還要采購帳篷,太誇張了吧!你是要當海外兵團還是雇傭軍?
她瞪了我一眼。
——算了,你就是買上,也沒有什麽機會用。你敢在樹林裏獨自過夜?
我不信。老老實實住旅館,好不好?
她有些生氣,不想理我了。
我對葉霧美的清單進行了篩選,隻買了那些她確實會用到的東西,因為是我提供讚助。葉霧美在那家野營店裏轉來轉去,總是找一些人家沒有的東西要買。店員是個小女孩,以為來了一個大主顧,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
店員一邊小心翼翼地服侍著她,一邊留神著我,怕我偷店裏的東西。小店雖小,零碎不少,並且貨品都很好玩,很容易喚起偷竊的欲望。
店員的行為可以理解,但她應該防備的不是我,而應該是葉霧美。葉霧美每次和我一起出去買菜,都會想方設法偷人家一頭蒜回來熗鍋。
她堅持認為,這種蒜吃起來會比普通的蒜香很多。
——充氣的馬桶有沒有?就是可以野外使用的那種。
葉霧美不懷好意地問。
店員急忙去查目錄。
——對不起,這種貨品沒有供應。
——要是有充氣的馬桶就好了,又舒服又環保。
她自言自語。
——防熊的睡袋有沒有?
——防熊的睡袋?
——對,就是裏麵有應力防護結構,狗熊坐在人身上的時候,會主動彈起,不會讓人被狗熊一P股坐死。
——沒有。
女孩沒見過這樣的客戶,有點兒想哭了。
在我的勸說下,葉霧美最終沒有買帳篷,因為實在用處不大。
等到葉霧美真正出發的時候,她的80升去金屬化暴龍背包裏又增加了如下用品:內衣、創可貼、清涼油、氣霧噴劑、黃連素、仁丹、鎮痛藥、抗生素、繃帶、地圖、打火機、瑞士軍刀、帶哨子的溫度計、手套、相機、袋裝咖啡、帽子、水杯、牙膏、牙刷、香皂、梳子、鏡子、拖鞋、麵霜、毛巾、環保垃圾袋、筆記本、筆、望遠鏡。
她其實還想帶上一把劈斧給自己壯膽,想了想還要過安檢通道,隻好放棄。
她還準備了兩打紙內褲。
——這有什麽用?
——也許用得著。她說。
葉霧美把采購的東西擺在床上,有些愛不釋手。
她決定提前進入野營狀態。
她沒有在床上睡,而是鑽進睡袋裏,準備在地上過夜。
——這個睡袋真舒服,就像個裹屍袋,我都想死在裏邊。
她說。
這隻是一個笑話,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她在地上睡了一晚上,睡得很沉,像一個嬰兒。
第二天早上,她的鼻子有些不通氣。
——是不是著涼了?
我問她。
——不是,是被你放在地上的鞋給熏的。你知不知道,空氣中裹帶了臭味因子,會比一般的空氣重,所以隻會在地表流動。
這是她的“葉氏臭氣循環定理”。
——睡了一晚上,沒改主意,還是要去?
我又問了她一次。
——我的心像鑽石一樣冰冷堅定。
她說。
葉霧美和我一起到餛飩店吃了早點。
那個餛飩店的老板是認識她的,看到她和我一起來,特地送給我們兩個茶葉蛋。
吃完早點,她要去買票,車次和票價在書裏都有指示,照辦就好。
她沒有讓我同去,她說,要獨自體驗一個人在路上的那種過程。
她真的買了車票回來,是第二天中午的票。
那天晚上,她沒有睡在睡袋裏,而是和我擠在一張床上。她讓我給她按摩,說是要輕裝上陣。
還沒按摩多長時間,葉霧美就睡著了,看來昨天晚上的確沒睡好。她一直睡到十點鍾才起來,起來之後化妝吃飯,用去了一個小時。
我去車站送她。
在出租車上,她把住處的鑰匙給我。
——沒事到家裏看看,千萬不要再出現蟑螂。
她囑咐道。
車站裏麵很安靜,也許是中午的緣故,大多數人都在打瞌睡。隻有一些賣報紙飲料和小食品的人在人群裏串來串去,輕輕地吆喝兩聲。一個年輕人來到了她的麵前。
——要不要買本書看?
——什麽書?
——看看就知道了。
這個年輕人打開書包,從裏麵取出薄薄的幾頁紙。
——這就是我寫的書。
年輕人說道。
——這是什麽書呀?
葉霧美覺得很好奇,想拿過來看看。
——那可不行,你得先交錢,我才能給你看。
年輕人說。
葉霧美撇了撇嘴。
——這樣吧,我先讓你看一下封麵,如果覺得好,你就可以買了這本書。
年輕人不想得罪這個可能的主顧,拿著書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邊上坐著的人湊過腦袋,也看了一眼。
那本書製作很粗糙,封麵是用複寫紙印的,上麵用線稿畫著一個裸體美人,還有幾個字——我的性生活。
——怎麽樣?兩塊錢一本,十六頁,劃算吧。
年輕人說。
——這是從哪兒販來的?
葉霧美故意逗他。
——這可不是販來的,是我自己寫的。你沒看見標題?我的性生活,這還假得了?
——你才多大,就有性生活了?
葉霧美繼續逗他。
——反正挺早就有了。你到底買不買?姐姐,買一本吧!
——你一共印了多少本?
葉霧美一邊問他,一邊從口袋裏掏錢。
——我是拿複寫紙印的,一共就印了八分。
——年輕人還沒有說完,就被一雙大手摁到了地上。
葉霧美嚇得叫了一聲。
——我們是警察,不用害怕。
一個男人對她說。
——這個人剛才向你推銷黃色書籍,是不是?你得跟我們走一趟,做個證明。
警察對葉霧美說。
葉霧美很害怕。
——我在等火車,馬上就檢票了。
她說。
——車票給我看看。
警察嚴厲地說。
葉霧美掏出車票遞過去。
警察看著她的另一隻手。
葉霧美有些不知所措,她突然發現,手裏還捏著兩塊錢。
她連忙將錢放進兜裏。
警察看了看車票,又看了看她。
正在這時,大廳裏傳出了讓乘客排隊檢票的提示。
——好吧,你還是準備檢票吧,我們找別人。
幾個人拖著年輕人向另一個中年人走去。
中年人看起來像是個推銷員。一看警察走過去就想站起來跑,還是很客氣地被警察截住了。
他們從他的包裏翻出了一本東西,一看紙質就知道是《我的性生活》。
中年人不停地向警察解釋著,但警察還是拎起他的包,一邊驅散人群,一邊向前麵走去。中年人隻好乖乖地跟在警察後麵。很多看熱鬧的人圍著他們看。
那個年輕人被撕扯著,從人群裏擠出去,像一隻被捏住了脖頸的瘦弱的柴雞,帶著一種有去無回的喪氣。
葉霧美一P股坐在凳子上,被嚇壞了。
——好險,差點又被警察抓了。
她看著我說。
——這小孩兒總這麽幹,我就知道他遲早得出事。
邊上坐著的人說。
——他賣了多長時間了?
葉霧美問他。
——賣了多長時間我不知道,我每次坐車都能看見他。小孩子,瞎編一氣,《我的性生活》!你們說,就這小子,他能有過麽?
男人問著我們倆,語氣有些淫邪。
我們都覺得這個男人很可惡,轉過臉不再理他。
檢票的隊伍人群擁擠,移動得很緩慢。那些剛才還疲憊慵懶的人,此刻都像打了雞血,爭先恐後向檢票口擠進去。
葉霧美沒有急著站起來,還在座位上坐著。看得出來,她對男孩的被抓似乎抱有幾分歉意。
——這個年輕人會入獄的。
葉霧美悶悶地說了一句。
——不會那麽厲害,就是關幾天的事。
我安慰她。
——哪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對這個小孩兒來說,這件事並不簡單,決不會罰款了事,他可能會以製造販賣淫穢圖書的名義被判刑入獄,要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罪名。他的包裏還有幾本裝訂好的淫穢圖書,這是鐵證。對我們來說,這個年輕人的所作所為像是不諳世事的年輕人的一場胡鬧,或是一種可笑的行為藝術。但法律不會這麽想,法官也不會這麽認為。我簡直不能想像這個年輕人以後的事。
葉霧美說。她是經過大場麵的人,知道警察的厲害,比我更有說服力。
——咱們也管不了那麽多,還是上車吧!
我提醒她。
我向檢票口看了看,剛才還長長的隊伍,現在短了很多。葉霧美把包背起來,向著檢票口走去。
她看了一眼變得空空蕩蕩的候車室,沒有看到那個年輕人。她沒有讓我送進站,隻讓我送到檢票口,就讓我回去。
也許是受剛才那件事的影響,她的情緒有些低落。我看著她被裹挾在人流裏,搖搖晃晃地過了檢票口。
我喊了她一聲。她聽到了,卻沒有回頭,隻是伸出手,很大力地對我揮動了幾下。她的身體和別的人一起,從升降梯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