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多麽癡心於
受刑人臉上那幸福的表情
我們又如何挺著麵孔
暗享這正在消逝的正義之光
——卡夫卡
葉霧美還是沒有放棄她的癖好,像守財奴一樣積攢她的文身。
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亮出新的文身向我炫耀。
那些文身大都是小幅作品,沒有什麽大尺寸,但看起來的確不錯。
當然,都是她的前男友——馬刺先生免費為她文的,葉霧美總是堅持這樣說。
我後來還是見到了葉霧美極為推崇的這位文身師,那是在“文身俱樂部”的一次聚會上。
蒙葉霧美女士不棄,讓我和她一起去,算是眼界大開。
“文身俱樂部”的聚會是在一個軍工單位廢棄的包豪斯風格的倉庫裏進行。
那個倉庫又寬又大,據說原來曾經是高炮倉庫。
——If tattoo is your religion,this is your church。如果文身是你的教,這裏就是你的廟。
一進會場,我就看到了這樣的話。
這句話居然還是中英文對照,為的是照顧國際友人。
國際友人很多,比中國人還要多。
在我看來,這個文身俱樂部其實更像一個菜市場或者海灘。
在這個現場,男人們和女人們穿著很少的衣服,展示著自己的身材和文身。帶著照相機的男人在會場裏追隨那些漂亮的女人,而那些女人又在追逐人氣最高的文身師,請他為自己設計圖案。
這是一次藝術聚會,又是一個商業活動,人們來這裏不僅僅是為了展示文身和與人交流,也是為了推銷自己的機器和服務,兜售他們的商品——文身儀、文身針、模具、乳膠手套、墨汁。
除此之外,他們還希望能得到別的收獲。
大家都是年輕人,既然誌同道合,那麽搞到一張床上去快樂快樂也應該水到渠成。
每個文身師都帶來了自己的作品。
每個人都在展示自己的文身。
一個老外在自己的後背上文了一個單詞——“COMPRESSOR(空氣壓縮機)”,下麵還文著一個空氣壓縮機的分解圖。據我推測,也許是這個男人在床上的時候很凶猛,所以那些女人給他起了這樣一個“空氣壓縮機”的綽號。
這位老兄也許是對這個綽號很滿意,才把空氣壓縮機當成自己的圖騰,文在了自己身上。
一個肥胖的老外在自己身上文了大大的“厚道人”三個字。
另一個高而瘦的老外在自己後背上文了“棺材板”三個字。一想到他每天就背著這樣一副棺材板走來走去,我覺得很滑稽。
一個老外在自己身上文了“狗剩”兩個字。
——這是我的中文名字,也是我的狗的名字。
——你們覺得這個名字怎麽樣,中國不中國?
——你們覺得我說的漢語怎麽樣,有沒有外地口音?
他對圍觀的人們說著話,很像一個玩即興HIP HOP的饒舌歌手。
一個國外的“憤青”在自己的額頭上文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八個字。
一個男人理了朋克頭,剃得發青的兩側頭皮上,一邊文著“頭皮出租”。
一邊文著“價格麵談”,後頸部還文有Know Your Rights——了解你的權利。
我不知道他的頭皮是真的出租還是隻是一個噱頭,但他的創意確實具有可操作性。如果把他的頭發全部剃光,再澆上滾燙的瀝青粘掉剩下的毛囊,然後文上一個企業的LOGO,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文身的女人也不少。
一個女人的左肩刺著五行經文。
一個女人的背部刺著一隻猛虎。
最絕的是一個外國女人,在自己後腰上紋了一個中國繁體的“雞”字。
我肯定那是她的屬相。但如果她的朋友中有中國人,我保證他們都會胡思亂想。
我以為這是年輕人的聚會,但我錯了。
我看到了一個老婆婆。
這個老婆婆不是阿香婆或者阿七婆,她的身上星光燦爛味道濃烈,連瞎子都能聞出來她是一個富婆。
富婆左臂上是一條蟒蛇,右臂上是一柄長劍挑著一顆破碎的心,晚禮服沒有遮住的後背上,露出了達利的著名作品“美女骷髏”。據我推測,這個富婆肯定是被男人拋棄過,所以用這種方式來發泄自己的憤怒。這個富婆已經很老,兩腮都垂了下來,活像老舍先生形容的“毒氣口袋”。一個年齡差不多是她的孩子的亞裔小童牽著她的手,她們在展室巡行,如入無人之境。
這個亞裔小童身上文著“媽媽萬歲”的字樣,無論怎樣,我也看不出他/她的性別。
——這個女人就是文身俱樂部的讚助人,自己有一個骨灰盒博物館。
葉霧美偷偷地告訴我說。
人越來越多,倉庫裏開始熱鬧起來。
——好濃的人肉味道!
我笑著對葉霧美說。
葉霧美拉著我的手,向一個人群紮進去。
一群女人圍著一個外國男人在吵吵嚷嚷,他的後背上文有一張100元麵值的美元。
和真美元不一樣的是,他把中間的人頭換成了孔夫子的形象。
他用的顏料很特別,還做了防偽處理,也和真的美元一樣,用力擦就會掉色。
一個女孩正在用紙做實驗,看能不能把那些顏料再擦掉一些。
——太痛了!
男人喊了一聲。
——他就是馬克。
葉霧美看著那個男人說,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馬克看到葉霧美,“嗨”了一聲,把T恤衫放下,走了過來。
他把葉霧美摟過去,吻了吻她的臉。
——最近怎麽樣?
——還是老樣子。介紹一下,這是我弟弟,慕文,這是馬克。
馬克和我握了握手。
——今天有什麽節目?
葉霧美問馬克。
——很棒的節目,一會兒你就會看到。
忽然有人喊馬克,馬克歉意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你對馬克印象怎麽樣?
葉霧美問道。
——外表老實,內藏奸詐。
我說了一句。
葉霧美笑了。
——順便問一下,我什麽時候成你弟弟了?
我問道。
——現在流行姐弟戀,說是弟弟,其實大家都知道,就跟當年說“這是我表妹”差不多。
葉霧美笑著說道。
葉霧美繼續領著我瞎轉。
牆上貼著一幅巨大的照片,是一個女子後背的彩色文身圖案——由四個圓圈排列組成菱形圖案,拚在一起就是一幅完整的世界版圖。左圓圈是歐亞大陸和非洲,右圓圈是美洲,上圓圈是北極和北冰洋,下圓圈是南極和澳洲。
四個圓圈外,還刻著許多小的裝飾圖案,有天使、微笑的太陽、美人魚、妖魔、棕櫚樹、太極陰陽魚、聖像、維納斯、黛安娜、普緒喀和蒙娜麗莎。這個潔白光滑的人體,覆蓋了多種色彩的文身,看起來驚人的美。
她的身體頗像一部DK版的彩色圖文書,天文地理哲學宗教文化藝術無所不包,看起來很過癮。
我們在那幅照片前站了很長時間。
——我本來也是想來這麽一身的,可惜被別人占先了。
葉霧美說著,像是有些不甘心。
現場還有文身表演。
這似乎也是馬克操辦的,因為我看到他在邊上忙碌。
七個女人坐在一條長凳上,互相貼緊身體。
凳子邊上支著一個小展牌,寫著作品名稱——《七仙女·清明上河圖》,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行為藝術。
幾個文身師在一起忙碌著。
從印好的圖樣來看,她們要文在身上的,是《清明上河圖》的一個部分。
文身師要把這張圖文在女人身體的同一高度,寬度一致,這樣,七個女人連起來,就是一幅完整的作品。
我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孩肩胛骨上有鴛鴦文身。
我一直認為,最美麗的文身圖案是鴛鴦。
我指給葉霧美看,葉霧美撇了撇嘴。
——文吧,文了也是個野鴛鴦。
葉霧美幽幽地說。
說完之後,她把我晾在那裏,一個人走了。
我不知道葉霧美為什麽會生氣。
我又看了一會,才看出端倪。
那些女孩的後腰部位,都有著和葉霧美一樣的文身——十字架龍。
那個圖案一模一樣。雖然她們的身材不同,有胖有瘦,但她們都有那個文身,連位置都和葉霧美的毫無二致。
葉霧美曾經告訴我,馬克的女友很好認,隻要身上紋著十字架龍的,全都是。
看來,這些女人都是馬克棒打不散的野鴛鴦。
這些女人肯定都知道彼此的文身意味著什麽,不過,她們似乎並沒有彼此水火不容。
她們的手都搭在彼此的肩上,但她們的眼神,卻看著前麵,對身邊的人一副視若無睹的模樣。
馬克在一邊走來走去,指點著文身師。
——靠得再緊一些。
他對那些女孩說道。
——你怎麽不去加入七仙女隊伍?
我問葉霧美。
——我才不會那麽無聊呢!我這個位置是給獨一無二的文身預備的,不會輕易浪費。
葉霧美不屑一顧地說。——什麽叫獨一無二的文身?
我問道。
——我也說不清,隻有見到才會知道。
葉霧美說道。
說完之後,葉霧美讓我自己活動,然後,她向屋子的盡頭走去。
那裏搭建了一個很小的舞台,好像會有演出。
葉霧美走過去,消失在了一個巨大的幕布後麵。
我兀自走來走去。
整個場地,幾乎隻有我一個人沒有文身。
人們看我的眼神很怪,仿佛我是闖進獅子群裏的一頭駱駝,都不屑和我說話。
一個女孩正在和另一個女孩交談,她的手腕上文了一個紅色的骰子。
——等我找到另一個骰子,我就和他結婚。
她對那個女孩說。
——結婚是一件冒險的事,也是一種賭博。
另一個女孩回答說。
她們不約而同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臉轉了過去。
我想,我不是她們要找的那粒骰子。
我看到一台機器孤零零地放在一個角落。
那台機器很龐大,類似做全身掃描的CT機。
不同的是,它看起來沒有CT機那麽複雜和精致,有些像一台巨大的打字機。
機器上有很多花花綠綠的管道連著針頭,很像是打字機的色帶。
看過說明,我才知道,這是一種最新發明的文身機,一個人隻要躺上去,他全部皮膚就會變成壁畫或是牆紙。
我忽然想起來,卡夫卡的小說《在流放地》裏似乎出現過這樣的一台機器。
那台機器上麵有“耙子”有齒輪箱,可以完成整個文身過程。那台文身機器實際上是一部被精心設計好時間與速率的殺人機器,用十二小時時間在受刑者的身體上文完繁複的花紋,再用針寫上“公正”“要尊重你的長官”等等字跡,把受刑者弄得鮮血淋漓之後,那台機器最終會將受刑者刺穿。他的屍體會以不可思議的溫柔姿態落進坑裏。
我又仔細看了看這台文身機。
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台機器就是按照卡夫卡描述的原型製造的。
不過,和那台機器比起來,這台機器似乎要文雅得多。
捆人的繩索變成了可調節的尼龍搭扣,木床上的毛氈變成了人造革的軟墊,就連給受刑者提供熱粥的地方也換成了大瓶的可口可樂。
——在這樣的機器上受刑,必是一種享受。
我想。
這時,傳來了樂隊演奏的聲音。
舞台上的燈光亮了,我走了過去。
樂隊的樂手大都穿著黑色服裝,全部都有文身。
主唱是一個女孩,有一頭漂過的極淺的金發,白色粉底,黑唇膏,黑眼影,眉毛被剃過,幾乎看不到,看起來很鬼魅。露出的小蠻腰上,文著一枝滴血的玫瑰。
鼓手的胳膊上文著兩張愁眉苦臉的假麵。
吉他手穿著一件漁網一樣的衣服,可以看到他身上文的是T形十字章、十字架和紅色的五角星。
貝斯手裸著上身,露出哥特風格的文身。長著天使翅膀的吸血鬼露出獠牙,正在切進一個女人的喉嚨。那個女人腹部隆起,似乎已經妊娠。畫麵藍黑色,很陰鬱,有一座哥特風格的教堂和一條昏暗的街作為背景。這種畫麵是哥特搖滾喜歡表現的主題,其意義為“黑暗的力量”或是“與死去的君王交歡”。
我記得原來見過的搖滾樂隊身上不是文著科特柯本,就是文著格瓦拉,想不到現在他們也與時俱進,玩起了死亡。
這個樂隊站在台上,很像一群維多利亞時代的吸血鬼。
樂隊也許是不在狀態,演奏得懶洋洋的。
女歌手在唱一首歌,有點像瞎哼哼。
那種聲調很怪誕,像是用一把刀在切割琴弦。
主持人掀開幕布,從裏麵走了出來。
——歡迎參加此次聚會!讓我們歡迎來自美國的安尼·酷馬先生!他是大名鼎鼎的“聖迭歌馬戲團”的大明星,這次能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實在是很大的驚喜!
觀眾鼓掌。
酷馬先生走了出來。
酷馬先生真的是人如其名。
他的身材不高,隻有不到一米六,臉上戴著麵具,身上居然像蝙蝠俠一樣披著鬥篷。
酷馬先生站在聚光燈下,把鬥篷脫掉,人們才發現他的身上刺滿了文身。
他的身上刺著各種圖形,既有埃及法老像,也有“我們的領袖毛澤東”;既有美國白宮的線描,也有Only the strong survive這樣的句子。主持人還請觀眾注意他頭上的角。主持人說,這個角是他從某種動物身上移植的,至今還在以每年3.1415926到3.1415927厘米的速度生長。除此之外,他的身上還有移植的動物尾巴和豪豬刺,這些東西在他的身上都已經成活。
——最精彩的一刻到了!
主持人大聲宣布。
——ONE、TWO、THREE!酷馬先生掀開了他的麵具。
酷馬先生把自己的臉文成了吊額白睛大老虎的模樣,臉上的肌肉經過縫合和整形,活脫脫變成一張巨大的貓臉,連牙齒都銼成鋒利的虎牙的形狀。
他衝著觀眾,長嘯一聲,做了一個餓虎撲食的動作,離他最近的人自然被嚇了一跳。
——單是這張臉,酷馬先生就花了二十萬美元和十年的時間!
主持人大聲地說,他充滿自豪,好像酷馬先生就是他自己!
——酷馬先生平常上街嗎?
一個女孩大聲地說。
主持人轉過頭,把這個問題翻譯過去。
酷馬先生像老虎一樣笑了笑,說了一句話。
——酷馬先生說,如果不是和真老虎一起出去打獵,他從來不上街!
——酷馬先生有女朋友嗎?
又一個女孩大聲地說。
主持人又翻譯給酷馬先生。
酷馬先生笑了笑,說了一句話。
——他覺得你很不錯!
主持人大聲地對女孩說。
女孩站到台上,大方地舉起右手腕,上麵用花體紋了“Virgin”字樣。
眾人齊聲喝彩。
女孩長得嬌小玲瓏,但是線條不錯,發育得非常好,怎麽看也不像處女。
女孩和酷馬先生行貼麵禮。
酷馬先生緊緊地抱住了她。
人們聽到了一聲慘叫,是女人發出來的,似乎是酷馬先生身上的豪豬刺戳痛了她。
眾人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下麵,我向大家推介來自本土的著名文身師馬刺先生和文身明星——卓文君小姐!
人們開始鼓掌。
一個男人攜著一個戴著麵具的女人站在了舞台上。
葉霧美的這位前任男友長得很瘦,紮著一個馬尾辮。
他身邊的卓文君小姐穿著比基尼,露出了精美的文身。
我看著那些圖案,覺得很熟悉!
那是葉霧美,我想我不會認錯。
葉霧美的麵具一直沒有摘掉。
她站在舞台上擺了幾個造型,手裏拿著一瓶產品,似乎是某種國外進口的顏料。
馬刺指點著葉霧美的身體,詳細介紹產品性能。
——這大概就是葉霧美和馬刺的交易。
我想。
馬刺還在介紹著其他的文身產品,葉霧美在台上傻乎乎地站著,任憑台下的照相機閃個不停。
我覺得很悶,就從小門出去,想在外麵抽棵煙。
——你們家不買個家族墓地?這樣的話,你們的根可就紮在京城了!
一個女人正在冬青樹後麵打電話。
我已經知道,這個所謂的文身俱樂部其實是個訂貨會,是個大賣場,有很多特別的人物和產品出現。有搞傳銷的,有賣禁藥的,但我實在想不明白,怎麽會出現賣墳地的人?
我覺得很好奇。
那個女人講得很大聲,就算我不想偷聽,似乎也辦不到。
——挺好的墓地,一共十二個穴,總共才十萬多!
——怎麽著,你們家人多?那好辦,我再送你兩個穴,怎麽樣?
——還不行,有寵物?
沉吟片刻。
——好辦,我再讓工人給你加兩個超級小穴,怎麽樣?
——還得跟家裏商量?這有什麽可商量的?他們能有什麽意見?這可是埋在皇家陵園,緊挨著乾隆皇帝他爸爸,永久使用權!
——什麽?還不如買個車位?不能,不能買車位,你想把買墓地的錢買成車位,那可不行!就是車再沒處放,咱也不能打死人的主意!
——聽我的,咱就買墓地,實在不行,你還能轉手賣出去!人多地少,反正不愁賣!
講電話的人一邊大聲說著話,一邊四處溜達。
我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背影,看到了達利的“美女骷髏”,我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了。
我的心情突然變好了。
我終於知道,大家都是生意人,雖然我們賣的東西不盡相同。
隻要你還有東西能夠賣給這個社會,還能和社會形成交換,那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