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未認清痛苦
也沒學會愛
那在死中攜我們而去的東西
其帷幕還未被揭開
——裏爾克
我在高架橋下麵坐了很長時間,才向家裏走去。
走過葉霧美家原來住的那棟小樓的時候,我發現院門開了。
葉霧美和母親搬走之後,這個地方就一直空著,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見人進出過,活像一個鬼屋。
我走進院子,發現房子正在進行重新裝修,到處都烏煙瘴氣。
看到我衣冠楚楚,工人隻是看了我一眼,沒有人來問我有什麽事。
我進了樓下的客廳。幾個人在用鑿子和鋼釺在水泥地麵和牆壁上敲出一些淺坑,為的是將來水泥能夠粘得更牢固。
我走上二樓。
幾個工人正在把一個沉重的浴缸抬進洗澡間。工人走來走去,忙著把那些雕花的木頭扶手拆下,換成鑄鐵欄杆。那些欄杆看起來很拙劣,布滿了所謂古典主義的花紋。
我走進了葉霧美曾經住過的房間,那裏已經是一片零亂,全然沒有了舊時的模樣。
我想起了那個晚上。
那時候,我剛剛下崗。
葉霧美給我打電話,讓我到車站接她,陪她一起回家。
我問她為什麽。
她很高興地告訴我,她的母親和一群老幹部出去旅遊了,她可以自由兩天。
路過菜市場,她買了西紅柿和雞蛋。
她說要親自下廚,做飯給我吃。
我察覺到她很高興。
葉霧美嚓嚓地刷著水池,擦淨了煤氣灶台,洗了所有的餐具,把台麵布置得井井有條。
忙活完了這一切,她才開始做飯。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她說。
我很少到她家來,所以頗為拘束。
葉霧美一直在哼著歌,明顯心情不錯。準確地說,我是她的影子,圍繞著她的快樂起舞。
我們在一起吃麵。
中間,她上樓一次,取來了半瓶白酒。
——這是我自己喝的,有時候晚上睡不著,就來這麽一口。
她說。
我聽了很吃驚,卻沒有表現出來。
酒是很好的酒,勁頭不小。
她是個很會享受的人,即使是麻醉自己,也不肯將就。
葉霧美喝了酒之後變得很溫柔,讓我扶她去臥室睡下。
她引領我進入了她的臥室。
迎麵是一張大寫字台,上麵放著一個手搖發電式收音機,她告訴我,那是她的心愛之物,是父親送給她的。她拿過收音機搖了幾圈,有音樂流淌出來。
桌上的陶罐裏,放著些幹枯的花和幾莖金黃的麥子。
床邊掛著一個布質的儲物袋,裏麵放著信和照片。
床頭是一張小桌子,放著鬧鍾、耳環、書、香水、半瓶水、半塊用錫紙包著的巧克力和痛經藥片。她有痛經的毛病,這我早就知道。
每次她不舒服的時候,就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讓我幫她揉。
她的小腹總是很涼。
每到這個時候,葉霧美就很傷感。
——我想我的身體裏有一個內部卷軸,像一個上緊發條的鍾。緊到一定程度,就“啪”地一聲崩開,然後重新再來。它上得太緊了,身體裏好像有一種東西根本無法釋放,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她對我說。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葉霧美的臥室。
她的隱秘生活在我的麵前暴露無遺。
我聞到了她身上所有味道的出處。
我躺在她的床上,看著她脫下衣服。她的身體很白晰,雖然瘦弱,卻線條明朗。
她換上了睡衣。
我們一起躺在床上。
手臂型的枕頭肥壯結實。
雖然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卻一樣出了很多汗,渾身潮熱。
我有些衝動,對她說,我們結婚好不好?
她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臉。
——我們結婚之後,能到達幸福嗎?
她說。
我不能回答她。
我正處在失業狀態,正一天天把存款坐吃山空。
我不知道今後的生活會怎麽樣。
在這一點上,她遠比我清醒。
她不想犯錯,也不想給我任何犯錯的機會。
——我不會結婚,一輩子都不會結婚。
她說。
眼淚流了下來。
她睡得很沉,我則徹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她的眼睛有些紅腫。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招我哭來著?你不知道我喝醉了?
她似乎已經忘了自己說過什麽。
我笑著搖了搖頭。
我們都沒有再提起過結婚這件事,一次都沒有。
這個夜晚鐫刻在靈魂記憶中的最深處,想必今生無法忘卻。
我站在這裏,幻想著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我猛地驚醒了。
實際上,她現在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冰冷的屍櫃中,像一條被機械製冷保鮮的魚。
她存在過的痕跡正在被全部抹去,毫不留情。
我在房間裏呆呆站了很長時間。
陽光很好,但裏麵全都是灰塵。
我想離開了。
我正要下樓,看到屋角有一堆建築垃圾,垃圾上麵,扣著一個木框,好像是一幅照片。
我把木框翻過來,一個麵目清臒的老人看著我。
那是葉霧美的父親。
一個人站在我身邊。
——老板,您有什麽事?
那個人客氣地問道。
——沒什麽事,我就是來看看。
我對他說。從他臉上刻薄的表情來看,我斷定他是一個監工。
——您原來在這住?
——沒有。
——那你來幹什麽?
——我就是隨便看看。
——你真的沒什麽事?
——沒什麽事,我就是隨便看看。
——那就對不起,我們這是施工現場,謝絕參觀。
——這個我可以拿走嗎?
監工看了看那張遺像。
——拿走吧。
他覺得很晦氣。
監工站在我後麵,直到我走出門,他還在看著我。
我痛恨這些什麽也不做的監工。
葉霧美的父親是在兩年之前去世的。
她的父親是築路工程師,常年在外地,退休之後才回到這個城市。
葉霧美和父親長得很像,都有明淨的額頭和高高的鼻子。
葉霧美說,她的父親曾經因為出身和政治問題,在監獄裏住過幾年。
我相信這一點,她的父親臉色很蒼白,白得不像個黃種人,也許就是長時間不見天日的結果。他的眼神總是遊移著,從來都不與人對視。如果偶然被誰捕捉到眼神,他會顯得很慌亂。從他的眼神裏可以看到一個敏感多慮的影子。他身體不好,神經也很纖細脆弱。葉霧美在家裏的時候,從來不敢大聲笑鬧,就是關門也輕手輕腳,惟恐吵到父親。
葉霧美的父親經常會坐在一樓的書房看書,腿上搭著一塊草綠色的軍用毛毯。那毛毯已經很破舊,但他還是沒有把它扔掉。
葉霧美告訴我,父親的腿曾經被摔傷過,直到現在,腿裏麵還有一個固定的鋼釘。
葉霧美的父親就像一個精密的儀器,需要精心護理。他每天都吃很多的藥,那些藥從頭管到腳,每一點病症都不會放過。
——他最大的病是在心裏,他的心早就老了,脆弱得不堪一擊,早已是千瘡百孔。
葉霧美說。
葉霧美和父親的關係並不好。
在父親死去之後,葉霧美才發現自己對父親其實一無所知。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算起來,也不過是幾年時間。
她不知道她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就像她不知道母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就像不知道她的外婆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一樣。
她本來以為自己是知道的。
但隨著自己的長大,她越來越發現,所謂理解他人和徹底了解一隻獨角獸一樣,是不存在的東西。
他們都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
在司空見慣視若無睹的麵孔背後,是不為人知的孤獨。
葉霧美曾經很想進入父親的世界,但她沒有成功。
當你想進入另一個人的世界的時候,那隻說明,他的世界並沒有你。
一個人永遠不能進入另一個人的世界,這是一種悲劇。
葉霧美的父親剛退休回家的時候,母親對他很殷勤,熱情地照顧他的生活,像一個被大人抓住把柄的孩子,有某種討好的成分。
但父親根本不為所動,連個笑臉都沒有。
他們之間好像是隔著什麽東西。
葉霧美的父親從來沒有解釋過其中的原因,她的母親也沒有。
雖然他們都很清楚彼此的關係為什麽那樣緊張,卻隻瞞著葉霧美一個人。
後來,父親和母親的彼此厭惡成了這個家庭的日常現象,就像機械式水表的轉動,雖然你感覺不到,但它一直在發揮作用。
母親索性也就收起了討好的麵孔。兩個人都當對方是隱形人,彼此幾乎不說話。
如果說話,也是互相詛咒。
——簡直像是生活在地獄,一個是牛頭,一個是馬麵。
葉霧美曾經這樣對我說。
一家人從來不會在一起吃飯。
——他是習慣吃牢飯的人,喜歡一個人吃。
母親總是這樣說。
每次都是葉霧美把飯端到父親的書桌上。
吃完之後,飯碗就在書桌角上放著,直到葉霧美去把它收走。
如果吃的是魚,飯碗邊上會有紙包起來的一小包魚刺。
如果吃的是排骨,飯碗邊上會有紙包起來的幾根排骨。
如果是青菜,邊上會有紙包起來的一些菜葉,都是一些老而硬的菜梗。
葉霧美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抓著那些紙包,覺得很惡心。
她討厭處理別人嘴裏吐出來的東西。
——簡直就像抓著死人的假牙。
葉霧美這樣說。
葉霧美的父親很喜歡看書。
我曾經看過那本書的封麵,那是汪士鐸的《乙丙日記》,他幾乎每天都在看。
我曾經專門看過那本書,以為是一本很精彩的書。
看後才知道,那是一本頗為別扭的書。
作者汪士鐸是個典型的男權主義者,在那本書裏他提出一個很壞的想法:把多餘的女孩兒全部溺死。他的《乙丙日記》寫了自己的生活經曆,也寫了很多罵女人的話。
在那本書裏,汪士鐸全麵總結了妻子的缺點,主要包括:不孝、不友、不慈、不順、不和、乖戾、不睦鄰裏、多尚人尚氣、無事尋人不是、懶傲惰、不惠下、妒忌淩虐、殘忍酷暴、不敬夫、多心、凶悍、挑舌、狠婆、吵鬧、碰騙、尋死拚命、多言長舌、講究妹妹圈套、假咳嗽、打掃喉嚨、嗅鼻吐痰、詐喘逆、幹嘔、噴嚏、大聲歎、詐哭……眼睛一揉,即無中生有,百計搜尋,說張家長、李家短;吹毛求疵,推求百般,不好之處,以責備人……一事要數十日、數百遍不止;買物於秤上及價值俱要占點小便宜;事事講究,好排場應酬,裝病……任性妄作,毒及子女,老拳凶物,毆及無辜……捶床叫罵,辱及先人,指桑罵槐,肆無顧忌……
在那本書裏,汪士鐸準備對妻子采取如下強製措施:“憊其精力,困其心思,反其寒暑,拘其出入,使之疾病”;同時,“奪其飲食,稽其居處,禁絕粗礪,使之饑痿”;如果這還不管用,就要“摔其衾茜,扯其冠服,褫其袒衣,使之寒凍”,總之,就是要用各種辦法,對她進行殘酷打擊。
也許是這些辦法都未能奏效,或者沒有機會得以施展,汪士鐸變得非常憤怒。
他用了最厲害的一招——詛咒。
他在書裏這樣說:從妻子的麵相上來說,就不是什麽好鳥,觀其右眼角吊上,終必橫死,隻是不知道她是死於淩遲之國法,還是死於拚命之騙人。
總之,他詛咒他的妻子不得好死。
我不知道汪先生的妻子最終是不是死於非命。
但我從字裏行間可以知道:這位老先生,顯然被自己那位老婆禍害得不輕。
葉霧美的父親喜歡看這本書,這很值得思考。
葉霧美說,父親回來之前,葉霧美的母親很愛笑,經常到處串門。
——她總是站在門口和別人大聲地打招呼,活像個殘花敗柳。
葉霧美這樣形容說。
父親回來之後,像一個巨大的冰塊,把屋裏的熱量全部吸走。
母親沒有以前那麽愛笑了,總是歎氣。
她的歎息讓葉霧美很難受。
——跟他在一起,我得少活很多年!
她對葉霧美說。
葉霧美對她的牢騷根本沒放在心上,還在看著電視。
——你和你爹一樣,血都是冷的,這就是你們葉家祖傳的德性。
母親無奈地對她說。
父親對女人很冷淡,葉霧美沒有見過父親和任何一個女人T情。
在這方麵,他做得無可挑剔,比她的母親要好得多。
所以,她得出一個結論:他的父親厭惡女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是無奈之舉。
在他年老之後,這種傾向更為顯著。他常常一整天都不會和家人說一句話,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冥想。他曾經告訴過葉霧美,他打算寫一部回憶錄。但他一直沒有動筆。葉霧美有理由相信,他其實已經把那本書醞釀成熟,甚至已經轉化成了文字,但隻有他一個人才能看到全部內容。
除了每天晚上出去散步,這個老人沒有其他的活動。
他散步的時候從來是一個人和一把拐杖。
他的回憶錄最終也沒有寫出來,因為他得了癌症。
得知這個消息,他直接倒在了病床上,再也沒有起來。
父親得了癌症之後,葉霧美一直希望父親最終能躲過死神的摧殘,能夠在一個早晨安靜從容地死去。
但她的願望終於落空。
她的父親非常痛苦,即使打了“杜冷丁”也不能夠讓他安靜平和。
他總是在咒罵,不是咒罵葉霧美,就是詛咒葉霧美的母親。
——如果不是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怎麽會得癌症!
父親對葉霧美抱怨說。
他沒有對葉霧美說出其中的緣由。
父親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葉霧美看了很揪心。到後來,葉霧美變得很麻木,或多或少希望瀕死絕望的父親趕快脫離這個人世。
死亡對他來說,會是一種大解脫,她這樣認為。
父親在世時,沒有體會到多少幸福;到了另一個世界,他也許會快活很多。
葉霧美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已經非常瘦弱,差不多已經變成了一具木乃伊。
葉霧美打來電話,說是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讓我去醫院幫她。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他父親身上的所有管子已經拔掉。
在這之前,我曾去過醫院數次。每次看到那些管子,就覺得她的父親像是一條船,被那些管子牽引著,漂浮在海麵上。
但現在,沒有了那些維係生命的管子,沒有了生命征象的波紋顯示,沒有了呼吸機發出的噪音,病房裏顯得很安靜。他的父親躺在病床上,顯得孤苦伶仃。
葉霧美的母親很鎮定,在住院處和病房之間走來走去,辦理著各種手續。
葉霧美坐在走廊上,好像在發抖。
我安慰了葉霧美幾句,重新走進病房,和護工一起,幫她的父親換衣服。
他的身體還沒有徹底僵硬。
護工先是幫他清理下身,擦去下體的汙物。
清理完畢,護工往他的身體裏塞進了一些脫脂藥棉。
因為瘦的緣故,他的下體看起來很大,比我的要雄壯很多。
最後,要幫老人穿上衣服。脫掉他的襯衣我才發現,她的父親居然有一個文身,就像我發現他居然有胸毛一樣奇怪。
那是一個“忠”字。
文身是在他的左胸,筆畫很笨拙,技法也很不講究,像是用針刺破,上麵塗了藍墨水。
墨水的顏色已經很淡。
我推測,這個文身應該是他自己對著鏡子刻上的。
葉霧美沒有去火葬場。
父親去世之後,葉霧美出現了虛脫的征兆,如果讓她去,難免發生意外。
我跟著車去了。
那時候,在別人的眼裏,我是葉霧美的男朋友,做這件事情,也算是“半子”應盡的義務,算不得越俎代庖。
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不停地回頭看一下葉霧美的父親。
他的父親躺在一個很淺的鐵盒子裏,身上蓋著白布,手裏攥著一個棒棒糖一樣的東西。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葉霧美老家的一種習俗。
那個像棒棒糖的東西其實是一種麵製品,不是為了讓死者享用,而是為了死者在過奈何橋的時候,不會被惡鬼攔住去路。人們認為,碰到惡鬼的勒索,隻要把這個東西扔給它們,就不會受到圍攻。
看來,不管是天界還是鬼域,都有自己的規矩。
人們居然把賄賂的觀念帶進了地獄,這是我們深諳人性的證明。
不過,一個人死去之後,不但要孤身一人奔赴黃泉,還可能會受到惡鬼的盤剝,確實是一件可憐且可悲的事。
追悼會開始之前,葉霧美的父親做完了簡單的整容。
他的身體被放在告別廳的時候,我進去照應了一下。
他看起來很孤獨。
他的臉上居然被塗了劣質的腮紅,為的是讓他看起來更加生機勃勃雖死猶生。
我不知道死者對他們的麵容會怎麽看,但我猜想,當他們看到自己會以這副尊容離開人世的時候,想必會很憤怒。
我沒忍心多看。
想當年,一生風流倜儻的徐誌摩也是穿著長袍馬褂戴著一頂瓜皮小帽離開了人世,那他又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告別廳很小,連地麵都沒修整,隻是最普通的水泥地麵。
從寒磣的程度來看,租用的費用不會很高。
我是在那時才知道葉霧美的父親叫葉子真,因為花圈和挽聯上都寫著這個名字。
花圈和挽聯上沒有寫“葉子真同誌永垂不朽”,連“葉子真同誌千古”都沒有,隻寫了“葉子真同誌安息”的字樣,意思是讓他安靜地休息,不要再出來活動。
追悼會隻開了不到十分鍾。
公司來了幾個人,主持人據說是工會主席,致詞也很簡單,不過是“一生聽黨的話,是黨的好幹部”雲雲。按照每分鍾120字的朗誦速度,他的悼詞念了不到4分鍾,不超過500字,中間出現兩次口誤,一次是把“葉子真同誌安息”念成了“葉子真同誌安生”,一次是把“死而後已”念成了“死而後己”,大概在他的理解中,“死而後已”的意思大概和“先人後己”差不多,隻要別人死在自己前麵,那就可以接受。
工會主席的悼詞念得很熟,看來不止念過一次。
出現那些錯誤的時候,他沒有糾正,也沒有任何表情,想必已經麻木。
我懷疑他的工作就是念悼詞。
我同時懷疑他並不確切知道到底是誰死了。
悼詞寫得很爛,讚美死亡像惡俗的流行歌曲讚美愛情,隻要換一個名字,誰都能用。
講完之後,主持人就從側麵走過來,站到了人群後麵。
我注意到,他把寫有悼詞的那張紙隨手一揉,扔到了門口。
——直係親屬站這邊,好了,三鞠躬。
——親朋好友繞著走一圈,好,就這樣了。
一個人大聲喊著,語氣生硬,應該是這裏的工作人員。
遺體告別完成,屍體被推走了,似乎有些急不可待。
人們從告別廳裏走了出來。
人們站在門口,像一群企鵝一樣呆呆地站著。
趁著別人不注意,我撿起那張紙看了看。
我對一切寫著字的紙都有興趣,這是一種癖好,可能和我原來的工作有關。
出乎我的預料,那是一張白紙,上麵連一個字都沒有。
我終於明白:這張白紙才是真正被準確定義的“葉子真同誌的光榮一生”。
我跟在一群人後麵,向火化車間走去。
這些人中間,沒有幾個是我認識的。
所以我走在最後。
一群人擠在了車間門口。
——再看最後一麵。
師傅麵無表情地說。
葉霧美的母親號啕大哭起來,有兩位女眷扶著她勸慰著她,自己也抹著眼淚。
幾個人攥著床單的四角,把屍體從鐵床上抬下來,放在一個不鏽鋼板上。
鋼板下麵,是一套完整的傳送裝置,帶有很多齒輪。
葉霧美的母親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看著這個機器。
傳送裝置動起來,發出輕微的馬達聲,通過一個小鐵門,把屍體送進了火化車間。
這種感覺,就和看到生產線上的罐頭食品的感覺差不多。
——去挑個骨灰盒,一會兒拿著提貨單來領灰,裝進骨灰盒就可以下葬了。
師傅說。
屍體進去之後,那個小鐵門落下來,被鎖住了。
也許是為了防止有人從那個傳送裝置爬進火化車間,大概是這麽一回事。
葉霧美的母親被人攙著,去挑選骨灰盒,人們也都跟去了。
我在火化車間外麵抽著煙。
院子裏是運送屍體的車,告別廳都是哭哭啼啼的人,讓人看了很煩躁,隻有這個地方稍微安靜些。
這是個中式庭院,不過比較破落。
小徑兩側,種著幾棵鬆柏,象征著生命常青。
庭院正中,有一個池塘,池塘已經幹了,露出黑色的淤泥。那些淤泥都幹裂了,像一塊一塊的龜甲。
池塘裏沒有假山,而是有一個水泥底座,塑了一隻仙鶴,一隻腳踏在烏龜背上。
雕塑邊上有一塊碑,依稀可以看出“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八個大字。
池塘邊上有一個小亭子,上麵掛著一副泥金的對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對聯的顏色已經頗為黯淡。
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亭子的石桌上,居然還扔著一個快餐飯盒。
那個快餐飯盒沒有被風吹走,應該是因為裏麵還有沒吃完的食物。
池塘旁邊有一個黑漆的木門,門邊掛著一個招牌,寫著“高能耗產品熱處理研究所”的字樣。門似乎是很久沒有開啟過,看起來很髒,鎖也生了鏽。
我對那塊牌子很感興趣。這種“高能耗產品”應該就是人體,所謂的“熱處理”應該就是火葬。
看得出來,這本來是一座園林式和人性化的殯儀館,也曾經有過很多新鮮的想法。隻不過後來的人越來越懈怠,也就愈加頹廢了。
這也可以理解:有幾個人會到這個地方來理解死亡與藝術的精妙呢?幾乎沒有。
有心情坐在石桌上吃盒飯的人,應該不會很多。
我聽見火化車間鐵門響動,看見剛才那位師傅走出來,在門口站著。
——有煙沒有?
師傅衝我喊了一聲。
我應了一聲,向他走過去。
——對不起,沒煙了。家屬?
師傅說道。
——不是。
——單位派來的?
——嗯。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把煙遞過去。
——對不起,借個火。
我幫他把煙點上。
——多謝。
他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味道。
準確地說,是一種不太讓人能夠接受的氣息。
師傅似乎並沒有感覺到,還在抽煙。
——這得燒多長時間?
我純粹沒話找話。
——四十到六十分鍾。
——費不費油?
——不太費油,五公升柴油足夠。
老式柴油轎車百公裏油耗為25公升,5公升柴油可以跑20公裏,我粗略推算了一下。
看來,天堂或者地獄的距離不像我們想的那樣遙遠。隻要馬力強大,很短的時間就能夠到達。
——就您一個人?
——還有好幾個,一個人哪夠!別人不是倒班,就是在屋裏睡覺。
他用兩個手指的指甲掐住煙,眯著眼說。
——就這一個爐子?
——哪夠用!還有七個,冬天四個就夠了,夏天得八個一起用。
——要那麽多?
——還是不大夠用。剛買了一台高級貨,還沒有安裝。
——高級貨?
——對,豪華型火化爐,300多萬,相當於最便宜的法拉利跑車。
——那麽貴?
——物有所值,待遇不一樣。普通爐幾十分鍾搞定,豪華爐要燒120分鍾。80公升柴油噴上去,足可以燒得非常徹底,還能保持人形。這叫單煉,就是一個人在爐子裏燒,保證不會和其他人的骨灰弄混。家屬可以親自撿骨灰,還可以在爐子裏四處找補,把那些濺得到處都是或者崩進耐火磚縫裏的骨頭拿出來,最後還可以用吸塵器吸一下,保證不會有任何遺漏。擱在前些年,這是政治待遇。現在就好辦多了,隻要你花大價錢,一切都給你伺候得服服帖帖。
——普通爐做不到?
——還是有區別。
——這還有分別?
——當然有分別,你這爐是普通爐,不過百十來萬,還能享受那個待遇?死前是普通群眾,死後也是普通群眾,想不跟別人摻和在一起,沒那麽容易。什麽叫人渣?這就是。大家都是。柴油一噴,火光衝天,煉完了,就是一堆人渣,什麽都不是。有機物變無機物,就是這個道理。剛才在外麵,看沒看煉屍爐的煙囪?剛開始,冒的是黑煙,那是燒人,後來,煙越來越淡,那是什麽?那是魂。不信,你去看看,誰都一樣,一縷魂魄散入天空,這就叫在烈火中永生。
師傅也許是接觸的活人太少,所以有“話癆”的毛病,一說話就刹不住。
他根本不管你想聽不想聽,逮著就說,說完拉倒,該幹什麽幹什麽。
他看了一眼手表。
——呦,對不起,我得幹活去了,對不起,我得把門關上。
師傅說完,關上門進去了。
他似乎很喜歡說對不起三個字,我懷疑這是他整天麵對屍體養成的毛病。
一個人習慣麵對屍體道歉,那麽他的品性想必不壞。
雖然和他聊了隻有不到十分鍾,我卻已然是個火化專家。
我把他扔下來的煙頭踩滅。
我聽到告別廳裏又傳來了驚天動地的哭聲。
過了一會兒,幾個年輕人向我走了過來,手裏拿著骨灰盒。
他們也許是葉霧美母親的遠房親戚,我剛剛都見過。
——老太太挑的,怎麽樣?
一個長著小胡子的人問我。
——挺好的。
我拿過來看了看。
——留神,別把蓋掉了!好家夥,這麽一個破玩意兒,一千四百多!
——還有紅木鑲寶石的,更貴,四萬多一個!
——聽說有人拿這玩意兒裝茶葉,特防潮!
——不會吧!
幾個人在討論。
又抽了一棵煙,小門開了。
——葉子真家屬,收骨灰。
師傅探出頭來喊道,又伸出手,把提貨單接過去。
我們站在門口,等著師傅把骨灰拿出來。
讓我吃驚的是,骨灰居然是用一個卷了角的鐵鍁端出來的,似乎還帶有餘熱。
幾個人互相推諉,不想去碰骨灰盒,也許是怕沾染黴運。
我隻好蹲下來,把骨灰盒打開,取出裏麵已經準備好的一個黑色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讓工人把骨灰倒進去。
——千萬別灑在地上。
我對師傅說。
那些骨灰並不像人體骨骼,卻很像燃燒殆盡的植物根莖。
那些骨灰碰撞,發出嘩啦嘩啦的沙啞的響聲。
那種聲音難以形容,讓人心裏感覺很異樣。
我很不確定,這裏麵的骨灰到底是誰的?師傅隨隨便便的一鏟子,就從焚化爐裏撮出了一個人的骨灰。
——難道不會和別人的骨灰相混?
這個問題纏繞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這個問題。
一塊骨灰很特別,掉在了地上。
這塊骨灰似乎很重,上麵鑲嵌著一塊有些發烏的金屬。
——這是什麽?
小胡子湊過來問道。
——不是手術刀吧?遺體火化燒出手術刀,報紙上曾經報道過。
另一個人說。——哦,他曾經摔斷過腿,做過手術,裝進去一根鋼釘。這個可能就是吧!
我做了這樣的猜測。
——原來是這樣,那可真夠受的!
師傅肅然起敬。
我把那塊東西撿起來,放進了骨灰袋裏。
——沒見過吧?
小胡子多嘴多舌地問師傅。
——這事不新鮮。我師傅燒出過手榴彈。
——夠新鮮的。
——沒什麽稀奇。聽我師傅說,文革那會兒,他火化死屍的時候,碰上個被打死的造反派,兜裏裝著一枚手榴彈,剛點著火就炸了,爐子都炸塌了!
——你師傅沒事?
——他沒事,正出去撒尿,算躲過一劫,要是他在這——我把一包煙遞過去。
——謝謝,謝謝。
師傅忙不迭說著,沒有用手接,而是張開大褂口袋,讓我把煙放進去。
——還有沒有?
我居然這樣問。
我覺得一個人死去之後,隻留下這麽一點兒骨灰,有些說不過去。
——我再給你找補找補。
師傅猶豫了一下,爽快地說。
師傅進了裏屋,過了不一會兒,又端了一點兒骨灰出來。
——就這麽多了。
他有些抱歉地說。
——謝謝。
我說。
我把那些骨灰又放進袋子,然後紮緊袋口,放進骨灰盒,蓋上蓋子,然後站了起來。
人們看著我,大概覺得我有些不太正常。
骨灰這東西,多少從來沒人介意,我是一個特殊例子。
他們之所以聚在這裏,獵奇的心理大於悲慟。
沒有一個是直係家屬,所以大家都很放鬆,沒有必要裝出如喪考妣的神情。
並且,對他們來說,悲傷是一件可有可無無足輕重的事情。
從這一點上來,我和他們一樣,並不悲傷。
惟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幫葉霧美做這件事情,所以我要冷靜從容,保證她父親的骨灰顆粒歸倉。
骨灰直接被寄存在骨灰堂,沒有再帶回家。
等葉霧美的悲痛之心稍減,我曾經和她一起去拜祭過,算是彌補了她的遺憾。
母親把一個戒指給葉霧美,說是父親留下的,讓她留作紀念。
那是一枚式樣很老的戒指,是她的祖母傳下來的。
雖然不名貴,卻是一個很好的紀念品。
她很辛酸地接受了。
後來,母親無意中說起,那個戒指是她在父親火化之前,靈機忽現才從他的手指上捋下來的,為的是不會便宜那些火化工。
——你以為他們會讓死人戴著金器上路?他們才不會呢!
她的母親這樣說。
那枚戒指成了她的一個心事,折磨了她很長時間。
最後,她還是把戒指給了她的母親。
——嘁,我早知道你看不上這種花型,模樣太周正了。我也嫌它不好,可這是老貨,我想找個金品店,重新打一回,你看怎麽樣——她的母親說道。
她沒等母親說完,就轉身走了。
她來到衛生間,用肥皂搓了半天的手,直到洗得骨節僵硬她才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