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予一夜吧,讓他領受
人類依然無法企及的深淵
賜予一夜讓萬物盛開
讓萬物芬芳更甚於紫丁香
——裏爾克
我和葉霧美認識是在十幾年之前,還是上小學的時候。
每天早上,我都會去街口的小店,買上幾個生煎饅頭,然後吃上一碗餛飩,當作早餐。
這是我的習慣。
我有很多習慣,比如說看過的小人書一定會放進盒子裏,比如說削鉛筆從來不用卷筆刀,比如說走路從來都低著頭,不踢石子也不四處觀望。母親說我這叫少年老成,父親則稱之為未老先衰。
總之,我的生活就像悠悠球,甩出去收回來,被很好地控製著,不會輕易跑偏。
葉霧美像精靈一樣,是在一個早上突然出現的。
她進門的時候,是跑過來的,鼻尖上滲著汗珠。
她要了兩個生煎饅頭和一碗餛飩,就低著頭吃起來。
我看了她一眼。
這個街上所有的同齡人我都認識,雖然我很少和他們一起玩。
她不是這條街上長大的孩子,似乎是剛從別的地方搬過來的,我們之間並不認識。
她吃飯的速度很快,吃完之後,把錢放在桌上,打個招呼就走。
而我不一樣,我吃飯很慢,用我母親的話來說——這孩子吃起飯來就像羊吃草一樣。
所以,雖然每次葉霧美比我來得都晚,但走得比我都要早。
趕上顧客多的時候,她會偶爾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上。
但我們從來沒有說過話。
後來,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吃早飯,我的書包掉在地上,正好掉在她腳下,她幫我撿了起來。
——你是共和小學的?
她問道。
我說是。
——我是民主路小學的。
她說。
我們算是認識了。
從她的書包上,我看到了“葉霧美”三個字,知道了她的名字。
我記得,她那時候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黃毛丫頭,頭發又輕又軟。
在路上,我經常碰到她和別的女同學在一起走。
她總是喜歡和我打招呼,打完招呼,就會和一起的女孩兒捂著嘴偷偷地笑。
她這麽幹弄得我很不自在。
有一次吃早點的時候,我把這話對她說了。
她笑著答應了我的請求。
但在路上見到我,她還是會笑著和我打招呼。
——一休,你好。
她總是這樣和我打招呼,因為她的外號叫“小葉子”。
幾年之後,我上了共和中學,而她進了民主路中學,那是一個普通中學,我們見麵很少。
即使見到,也不再笑著打招呼,隻是點頭而已。
她已經不再是黃毛丫頭,頭發黑得發亮,很隨意地披在肩上。如果紮起來,頭上就會跳動著一個紅色的蝴蝶結。
我吃驚地發現,她的乳房開始突起,已經具備了一個美麗女孩的雛形。
高中時,她經常來找我借輔導材料。
共和中學有好幾位特級教師,教學水平很高,很是讓她羨慕。
她經常過來,不是來借試卷,就是來借參考書。
母親也很喜歡她,每次她來,都會給她削蘋果吃。
而父親對此則不以為然,他是怕我像別的孩子一樣,陷入早戀的泥潭。
她比那個年齡的孩子都要懂事,身體和智商同步,都已經發育成熟。
她很喜歡欺負我。和我在一起學習的時候,如果她累了,會故意靠在我身上。或者在越過我頭頂去書架拿書的時候,故意讓她的乳房碰我的頭。
我是一個相當靦腆的人,每一次都會被她的大膽弄個麵紅耳赤。
我們都考上了大學。
葉霧美是在本市讀大學,我則考到了外地。
大學第二年春節的時候,她有了第一個男朋友。
她和男同學在街上閑逛的時候,被我媽看到,回家把我臭罵了一頓,說我太笨了。
在她心目中,葉霧美是她看著長大的,差不多就是她的童養媳。
我卻沒有任何表示,雖然我的心裏也很難受,但看到她高興,我也無所謂。
母親建議我也帶一個姑娘回來找回麵子,但我沒有聽從她的指示。我在大學裏是一個相當無趣的人,整天不是泡在圖書館就是泡在錄像廳,沒有姑娘會對我這樣一個人感興趣。
那些芬芳馥鬱甜蜜多汁的姑娘都像牛奶糖,在別人的嘴裏融化成了甜言蜜語。
大學畢業之後,我又回到了這個城市。
我分到了區文化館,做了一名資料管理員。這是一個很輕閑的工作,幾乎不用動什麽心思,隻要把那些下發的資料裝進文件夾即可。換成一隻貓,經過訓練,也許做得比我還要熟練。
葉霧美和所謂的男朋友已經分手,分到了大東圖書館。
她還是經常來找我,不過,母親對她已經不像原來那樣熱情。
在她的印象中,女孩隻要交過男朋友,就變得不清不白。
——一個女孩子,被人甩了,又回來找我們慕文,是不是太賤了?誰知道她都幹過什麽?
一次,在飯桌上,母親這樣說道。
父親瞪了她一眼。
我把碗重重地放到桌上,回了自己的屋。
從此之後,母親很少在我麵前說葉霧美的壞話。
即使說的話,也是采用敲山震虎的手段,讓我想發火卻抓不住把柄。
葉霧美對母親的冷淡並不介意,還是經常來找我。
她和我是同年出生,但從出生月份上來說,她比我要大幾個月,所以她很喜歡教訓我,像是我的姐姐。
她書讀得也很多,但比我讀得聰明。
她看到我在看《安娜·卡列尼娜》,就勸我不要對愛情太過專注。
書裏的愛情是騙人的,她說,連托爾斯泰自己都不相信愛情。
她說,托爾斯泰是個喜歡說瞎話的胖子,和巴爾紮克一樣。
她告訴我,托爾斯泰在俄語裏的意思是“肥胖”。他們家是有錢人,他的祖父把自己的襯衣襯褲送往荷蘭去洗滌。他的母親是個淑女,從來不會講任何不體麵的言語。但是,托爾斯泰卻和她母親的女友上了床。托爾斯泰和許多女人上過床,色欲使托爾斯泰片刻不得安寧。1847年,他第一次沾染上淋病。從此以後,他的生活差不多都是在性病的折磨中度過的。他出入妓院引誘村婦,把很多無知的女性騙上了床。當然,他有時候也會采用強奸的手段。
和馬爾克斯和奈保爾不一樣,托爾斯泰不會把這些事說出來炫耀。
——他擺出一副大師的麵孔,謳歌愛情,謳歌正義與和平,其實,他骨子裏不過是個老流氓。
葉霧美這樣說。
父親的單位分房之後,父母搬到了新樓房去住。
我還在原來的地方住著,我對他們說,我喜歡這裏的安靜。
真正原因是,我不想離開葉霧美。
我和葉霧美在一起睡過覺,但是沒有發生過真正意義上的肉體關係。
雖然她想給我她的身體,但我拿不到。
不是心理原因,而是真的不行。
我曾經查過書。書裏對這種現象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先天性器官發育不全,就是人們所說的天閹;一種是後天的過度摧殘導致了罷工現象。
我首先否定了第二種可能。
我沒有手淫的習慣,從來沒有摧殘過我的器官。並且,我對它有著相當程度的尊重,不但勤換內衣內褲,連洗澡的時候,我都會對它頗為嗬護。我也從不裸睡,從來不會讓它著涼傷風。
至於第一種解釋,我覺得很有可能。從這個名詞來推斷,天閹的意思是說:在我成為生命的第一天起,老天就把我給廢掉了。我猜測,也許是祖宗或父母做過什麽悖德的事,卻報應在了我的身上。
我曾間接向父親詢問過我的家族史。在父親的敘述中,我的高祖、曾祖和祖父都是貨真價實的農民,直到父親才徹底鏟掉這條根。家族中既沒出過喪盡天良的惡人,也沒出過十惡不赦的壞蛋,更沒幹過斷子絕孫的勾當,連一個閹豬宰羊的都沒有。至於父親,更是一個老好人,從來隻有挨整的份兒,連別人吃肉自己喝湯這樣的便宜都沒占過。總的說起來,這是一部讓官家相當滿意的家族史,世世代代都是良民。
聽完父親的敘述,我有些欲哭無淚。
看來,吾命如此。
老天惟一慈悲的是,還給我留了個銀樣蠟槍頭。
雖然這個物件可以說沒什麽作用,但模樣還不錯,聊勝於無。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的父母這件事,更沒有和他們進行探討。
在他們眼裏,我是一個乖孩子,年少老成,成熟穩重。
如果告訴他們我是一個性無能根本就一事無成功敗垂成,不知道他們會是怎樣的表情。
我的器官從來沒有強硬過,它綿軟溫順,從來不是新發於硎的利器。
除了日常排泄,它幾乎沒有別的功用。
它品相完好磨損輕微,差不多可以貼上一個標簽:全新待售。
一開始,葉霧美還對我有幻想。
她和我在一起時,用盡物理手段,施展吹拉彈唱十八般功夫,想喚醒我的身體。
她曾經不止一次地這樣努力過,但就是不行。
它始終萎靡不振,軟軟地癱在那裏,一點反應都沒有,像一條冬眠的蟲子。
葉霧美的身體發育得非常完美,這更加深了我的症狀。
在她的麵前,我像蠟燭一樣融化,絲毫沒有像烈焰一樣熊熊燃燒的可能。
——會不會是包皮過長的原因?
葉霧美問道。
看來,她在暗地裏備過課,下了不少功夫。
帶著這個疑問,在她的鼓勵下,我們去了醫院。
我們沒有大張旗鼓地去什麽男性病醫院,而是去了一家普通醫院。
我們在內科診室外麵的長椅上等著叫號。
電視裏全部都是藥品廣告,不是治療肝病腎病,就是治療便秘痤瘡,我看得有些麻木。
葉霧美做出小鳥依人狀靠在我的身上,讓那些病患側目而視。
護士叫到了我的號碼。
按照她的提示,我進了最後一個診室。
裏麵隻有一位醫生。
他接過病曆,在上麵寫上了我的名字。
——什麽病?
——下麵的病。
——下麵的什麽病?
——老趴著,硬不起來。
——那比較麻煩。
——的確比較麻煩。
醫生關上門,他讓我站起來脫下褲子,粗略檢查了一下。
——是不是包皮過長?
——有些長,還不至於做手術。
醫生說道。
——小時候受過傷?
——沒有。
——被人踢過?
——沒有。
——沒有打過飛機?
——什麽叫打飛機?
——沒有車可以打車,沒有飛機可以打飛機。
——什麽叫打飛機?
——用高射炮可以打飛機,用手槍也可以打飛機。
——什麽叫打飛機?
——一個人可以打飛機,一群人也可以打飛機。
——什麽叫打飛機?
——男人可以打飛機,女人也可以打飛機。
——什麽叫打飛機?
——年輕人可以打飛機,老年人也可以打飛機。
——什麽叫打飛機?
——人可以打飛機,黑猩猩也可以打飛機。
——什麽叫打飛機?
醫生看了我一眼,像個禪宗大師。
——沒有打過飛機?
——沒事打飛機幹什麽?
醫生衝我搖了搖頭,仿佛有些不可思議。
——打飛機就是手淫,沒有過?
——那倒有過,不過從來沒有瞄準飛機的感覺。
——那是什麽狀態?
——像士兵臥倒在地上,平射。
——沒有勃起?
——沒有,有的話也是很少的一點兒。
——那就有些麻煩,估計是器質性的,不是心理性的。
——有沒有女朋友?
——有。
——和她在一起有沒有感覺?
——有感覺,不過感覺微乎其微。
醫生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忘了我這個病人。
——治起來難不難?
我問他。
——非常難,和綠化沙漠差不多,貴在堅持不懈。先吃藥看看。
他拿起筆,刷刷刷在門診手冊上寫了一些東西。雖然我看不清他寫的是什麽,但看到他寫得龍飛鳳舞,我非常佩服。
——會有效果嗎?
——死馬當成活馬醫。
——沒效果怎麽辦?
——那就得動手術,要增添它的硬度,就要從身體裏取出一塊軟骨植入進去。
——那豈不是一直都是硬的?
——確實如此,隨時隨地,時時刻刻。
——那就謝謝您了。
——不要謝我,那是外科手術,我是內科。
——還是要謝謝您。
——不客氣,你還是先把藥吃了,看看療效再說。另外,培養培養愛好,閑來無事,多去看幾次畫展,多去看幾次人體攝影展,多去看幾次模特表演,多去去歌舞廳,多看看前衛電影,多看看雜誌中間的大幅插頁,經常上街,要學會長時間地關注女人。另外,多看看《動物世界》,可以跟黑猩猩、東北虎、熊貓學學,它們都沒有絕種,畢竟我們人類還是比動物要聰明。
醫生滔滔不絕地說。
我點了點頭。
臨出門的時候,他讓我告訴護士請下一位進來。
我走到前台。
護士看都沒看我一眼。
——內科六診室,77號。
護士對著下麵喊道。
因為這種病被護士小姐蔑視,我覺得自己很無辜。
一個非常威武的男人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想起他也可能和我患有同樣的疾病,我稍微有些安慰。
我去了一下廁所,主要是洗了洗手。
我回到了走廊上。
——怎麽樣?
她問我。
——不怎麽樣,醫生讓我多看看《動物世界》,學學打飛機。
——這我可以幫你。
——你會打——飛——機?
我非常驚訝。
——那有什麽難的?整個飛機場我都轟炸過!
她有些不屑一顧。
葉霧美把門診手冊拿過去,仔細看了起來。
經過我和葉霧美的仔細辨認,發現醫生給我開的不過是兩種極為普通的中藥——“六味地黃丸”和“海馬益腎丸”。
葉霧美和我去藥房拿藥。
拿完藥,她看了看藥品說明。
——中藥太溫和了。
她說。
——像你這種情況,我估計得來點猛烈的。
她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她讓我在一樓等她,然後噔噔噔跑上了樓。
過了一會兒,葉霧美下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張處方。
她把處方遞進小窗口,劃了價,然後從窗口裏小心翼翼地接出什麽東西。
她端過來讓我看了看。
那是四粒藍色的小藥丸。
——這是偉哥,你知道不知道?
——你是怎麽開出來的?
——我去診室,跟那個醫生說我是你媳婦。
——他信了?
——信了,一個勁搖頭,扼腕歎息。
我撿起小藥片看了看。
——有用麽?
我自言自語了一句。
事實被我不幸言中,那些藥我吃了之後,除了心跳加速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作用。
一怒之下,葉霧美又從晚報的夾頁廣告裏給我訂購了幾種所謂的神藥。
我吃下之後,仍是沒有任何效果。
葉霧美想做個實驗。
她拿了兩粒神藥回家,把藥粉倒進火腿腸裏,用微波爐加熱,喂給隔壁的貓吃。
效果很顯著。
據貓的主人說,那隻貓像瘋了一樣在屋裏亂竄,就跟打了雞血似的。
一見屋門開了一條縫,貓就跳出去跑了。
那隻貓當天晚上就出走,去尋找母貓的溫暖和愛情。
隔了差不多一個星期,那隻貓回來了。
它變得像一個搖滾歌星,雖然皮毛很髒,但是透著放蕩不羈的野性。
它帶回了四隻母貓,已經妻妾成群。
藥的超群性能得到了驗證。
葉霧美說,這隻貓安頓好那些母貓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她的窗台,衝她喵喵叫了一個晚上,好像是向她要加料的火腿腸吃。
葉霧美不但進行了動物實驗,還進行了植物實驗。
我在陽台上種了幾棵仙人掌和仙人球。
葉霧美說我是生殖崇拜。
真正的原因是,仙人掌是一種很容易養活的植物,地球人都知道。
可是,有一天早上,我發現我的仙人球居然爆裂而死。
我告訴葉霧美這件事。
葉霧美顯得有些絕望。
——那個仙人球是被我給弄死的。我把給你買的膠囊弄開口,埋一粒在仙人球下麵,然後澆上水。你看,仙人球都漲裂了,可你還是沒有任何效果。
她說。
——真的假的?
——真的。
她用小鐵鏟在花盆的沙土裏翻著,果然找到了一粒碎裂的膠囊。
——那幾條金魚也是我給弄死的。
葉霧美交代說。
她捏碎膠囊,把那些藥粉灑進魚缸。
那些魚把藥粉吞下去,一晚上遊個不停。
想必是縱欲過度,第二天早上,那些魚全都累死了。
但我對那些藥物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的身體像一口枯井,扔個石頭下去,聽不到任何水聲。
葉霧美對我的身體很無奈。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有一天,葉霧美很詭秘地對我說。
一天,一個人心血來潮,想去買隻會講話的鳥回來養養,於是,他逛到一家鳥店去了。一進門就看到一隻鸚鵡躺在籠子裏,一動也不動,一隻腳還搭在籠子上,正好奇想去問問老板時,看到籠子外麵貼著一張紙,寫著四句話:
——我沒有生病。
——腳也沒有受傷。
——更不是死掉。
——我就喜歡這樣躺著。
那個人覺得這隻鳥很有個性,就把它買回了家。
接著一個禮拜,他每天教這隻鸚鵡說話。
——叫爸爸、叫爸爸。
可是這隻鳥沒有任何反應,每天隻會睡覺。
過了兩三個星期,它還是一樣,還是每天躺著睡覺。
這可把主人惹火了,他拎起鸚鵡,把它丟進了雞籠子泄恨。
第二天他去看時,隻見鸚鵡抓著一隻雞說:
——叫爸爸、叫爸爸!
我被這個笑話逗樂了。
——為什麽給我講這個笑話?
我問道。
——這個笑話是講給你的身體聽的,它跟那個鸚鵡一樣,太喜歡睡覺,太有個性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像純潔的天使一樣和葉霧美相處了很長時間,彼此秋毫無犯。
我曾經問她為什麽還和我在一起,她說她愛上了我的手指。
——世界上最博愛的是什麽動物?
葉霧美問我。
——葉霧美。
我回答得很幹脆。
——不要開玩笑。
——是不是海豹?海豹好像很放縱。
——很接近,海豹男和海豹女的生活很刺激,但是不夠博愛。
——那是什麽動物?
——是海豚。海豚是一種非常博愛的動物,不管是什麽動物,隻要它們看上,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海豚的基本功很好,和人一樣,海豚是麵對麵性交的動物,這在動物界絕無僅有。除此之外,海豚的交際很廣,經常被看到和海龜、鯊魚甚至鰻魚交歡。如果實在找不到對象,它們還會把性器官伸進別的海豚的氣孔。海豚的性器官末端有一個鉤子,它們就是用這個鉤子鉤住它的對象,讓對方欲罷不能。
——那它可真夠過分的,我要也是海豚就好了,鉤上你永遠不撒開。
我說道。
——不是,你不是海豚,你是儒艮。
——儒艮?
——是,儒艮,海牛目儒艮科儒艮屬的1個單型種,又名人魚。儒艮體紡錘狀,體長2.5~3.2米;全身棕褐色或灰色,幾乎無毛,僅嘴周圍有稀疏的須;頭小、眼小,無外耳殼;吻短而鈍,鼻通道肌肉收縮,可封閉鼻道,防水浸入;前肢鰭肢呈槳狀,後肢消失,可潛水1~10分鍾,浮至水麵換氣,再潛水。飽食後,不洄遊。常成對或3~6隻小群活動。遊泳主要靠尾鰭揮動,遊速較慢;儒艮從不挑食,最喜歡的食物是海草,但也會經常嚐試其他的海底植物,生活在擁有豐富植物的近海海域。每當傍晚或黎明便到處覓食,大口吃著海藻或其他海草,每天要吃幾十公斤,食量頗大。它們在海底嗅著海草,會鼓動下唇肥厚的肉墊,像卷起一張毯子一樣把海草連根拔起。儒艮小腸長約10米,大腸23.6米,圓錐狀盲腸,有草食性動物消化道的特征,靠臼齒磨碎食物,而不是像牛那樣反芻。儒艮性情安靜,行動緩慢,白天昏昏欲睡,飽食以後大部時間潛入30~40米深的海底,伏於礁石叢中,靜若岩石,消磨時光,蒼灰色的體色使它不易被發現。儒艮一般生活於近海,從不到深海中冒險。儒艮生性害羞,隻要稍稍驚嚇,就會立即逃避,所以一般情況下,儒艮不會被人看見。在哺乳期,儒艮母獸會帶著孩子在淺海遊弋。
成年母獸乳頭腫大,用前肢抱仔半身露出水外喂奶,其狀若女人。古代水手看到這種情況,進行大肆渲染,所以儒艮又被稱作“美人魚”。儒艮喜歡生活在溫暖水域,水溫低於15℃時它就容易患肺炎死去。儒艮的皮可以製革,肉的味道鮮美,營養豐富,勝似牛肉。油是貴重的藥材,與鱈魚肝相似,肺病患者或體弱者服用,療效頗佳。齒和骨可以作象牙雕刻的代用品。儒艮全身都是寶,所以被捕頗多,瀕臨滅絕,需加保護。
葉霧美像背書一樣說著。
——你怎麽對儒艮這樣清楚?
——因為你很像儒艮。
——那也不必如此費心!
——上中學時,我是海洋小組成員,很喜歡美人魚。於是在老師指導下,寫過這方麵的小論文。
——儒艮為什麽叫儒艮?
——儒艮總是很溫和,所以有了這麽一個溫文爾雅的名字,順便說一聲。
——我瞎猜的。
——為什麽說我是儒艮?
——儒艮做起愛來也是笨手笨腳。你說,這點和你是不是很相像?
——名字太土了,懶得用。
我想否認。
——你覺得你這個形象怎麽樣?
——太胖了,我可沒有那麽肥碩。
我極力想把儒艮的形象從她的腦袋裏抹去。
我沒有看到任何我和儒艮相像的地方,雖然我是男人,但我的身體很單薄,實在不像海牛這樣的動物。我的腰圍和葉霧美的腰圍差不多,居然能互換牛仔褲穿。因為這件事,她很惡毒地稱我為“姐姐”,被我痛毆一頓。
——我就是覺得你是頭儒艮公獸。
她固執地說。
——被儒艮之箭射中,就會變成無法說話的人魚,這是《人魚又再度哭泣》說的。
我不知道《人魚又再度哭泣》是一個什麽東西,單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一本哄小孩子的書。
我確實是一頭儒艮,生存能力很弱,並且真的被暗箭射中。
二十五歲那年,工作三年之後,我居然光榮下崗了。
下崗的居然都是年輕人,而那些中老年人一點兒沒受影響,我覺得很憤怒。
——新人新辦法,老人老辦法,我們也沒有辦法。
人事科主任這樣對我說。
多言無益。我隻好把檔案轉到了人才市場。
拜父母所賜,我有自己的住處,沒有流落街頭,又補發三個月下崗工資,暫無饑餓之虞,實在是件幸事。
我沒有告訴父母。
父母不知道我的情況,還以為我還在正常上班,向著成為一個小科長的目標努力。
他們很少過來看我,隻是偶爾會打一個電話,告訴我應該好好吃飯,及時增減衣服。
他們生下我來好像就是為了有個東西可以讓他們牽掛,而這個被牽掛的東西可以稱之為兒子。
他們對此表示滿意。
我,一個合格的兒子,沒有成為強奸犯,沒有誘奸未成年少女,沒有罹患不明疾病,沒有吃喝嫖賭,沒有打架鬥毆,沒有醉生夢死,小時候受到欺負隻會忍氣吞聲,睾丸激素一直沒有分泌不會為女生大打出手或是蠢蠢欲動,長大後肢體健全沒有留下殘疾,如今在文化館做資料員,這是一份沒有前途的職業,卻能獲得養老保障。
在他們的眼裏,我是一個合格的兒子。
他們似乎打定這樣的主意,把我生下來就是為了看到我平平安安地死去。
但他們連這樣的願望也不能滿足。
我不想讓我的生物學父母徹底失望,打定主意不告訴他們。
在我看來,失業和性無能一樣,都是見不得人的醜事。
從上大學的時候起,我就一直認為自己最好的職業是作家,並且一直在向成為一個作家的方向努力。
像很多青年人一樣,我也夢想成為一個文學青年。
但我不知道,成為作家是一個頗為艱難的過程。
很多人讀了一輩子的書,像一個書蟲,但他最終沒有成為作家。
那是因為他們讀了太多的書。
那些書紙頁飛舞,像一團團白色的粉蝶鑽進人的腦子。
它們沒有隨遇而安安身立命,卻在裏麵交配。
那一粒一粒黑色的文字就是它們產下的卵。
那些文字在人的腦子裏麵孵化蠕動,讓人頭痛欲裂卻無計可施。
他們不知道,作為一個文學青年,這是最為艱難的一個階段。
一旦這個階段安然度過,那些卵就會變成蝴蝶一樣的靈感,從腦子裏翩然而出。
但這個過程又很凶險,一旦這些蛹死在你的腦子裏,那就是一場災難。
你的腦子會被這些文字充斥和填埋,變成一個垃圾場,到處都是死去的偏旁部首。
下崗之後的那段時間,我就處在那樣一個尷尬的階段。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成為一個作家,總是很迷惘。
——我曾正步走過廣場,剃光腦袋,為了更好地尋找太陽。
我連這樣的句子都寫不出。
如果連這樣的句子都寫不出來,我想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作家。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如果不能燃燒激情,那我就浪費生命。
我似乎讀到過這樣的句子,於是我身體力行。
我呆在家裏,哪都不去。
除了上網、讀書和寫作,我沒有別的愛好。
即使上網,我也從來不和人聊天,也不會玩網絡遊戲。
我喜歡在網上潛水。
我常常幾個小時都坐在電腦前,看著那些垃圾資訊。
我的腦子被那些東西填得滿滿當當。
我在思考,存款的數目卻在一天天減少。
那時候,除了葉霧美會過來看我,我喪失了與世界的對話能力和熱情。
葉霧美來的時候,我正在裝模作樣地寫東西。
——大師,你在幹嘛?
葉霧美一邊脫下外衣掛在衣帽鉤上一邊問我。
每次看到我,葉霧美都會稱我為“大師”,也許是看我每天都正襟危坐的緣故。
——我在寫小說,曆史小說。
我說道。
——那倒很有意思,拿來看看。
我把寫好的稿子遞過去。
——《觀公孫大娘舞劍》?公孫大娘是誰?
——是唐朝的一個女武術家。
——和薛濤一個時代?
——大概差不多。
——那還有點兒意思。
葉霧美看了起來:公孫大娘舞劍的時候,
杜甫和其他嘉賓一樣,都戰戰兢兢全身赤裸。
那柄長劍不斷在他們的下身劃出完美弧線,帶來一陣涼意。
杜甫很明白:如果不歌頌,那就意味著閹割。
他哆嗦著拿起筆來,開始寫《觀公孫大娘舞劍器》。
那天參加的嘉賓很多,而且大多數都在詩壇小有名氣。
他們後來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穿上衣服後,他們溜得比兔子都快。
也許是覺得丟人。
——這個小說寫得還不錯。
葉霧美咂著嘴說。
——順便問一聲,這是小說麽?
——應該算是小說。
我客氣地答道。
葉霧美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就像每天早上店鋪惠顧的第一個顧客,得罪她不是個好兆頭。
我輕微有些迷信。
——還有沒有?
——還有一篇,不過還沒有寫完。
——拿來看看。
我打開塑料文件夾,把一份手稿遞過去。
——還沒有起名字?
——大概叫《秦殤》,還沒有想好。
葉霧美看了起來:
秦始皇死得很安詳。
關於身後之事,他沒有憂傷。
他隻知道,皇陵早已建成,就等著他進去填充。
李斯會妥善處理他的屍體。
趙高會痛哭流涕。
作為千古一帝,他有絕對的信心。
他的靈柩會回到故鄉,帶著無限榮光。
如果不能被很好的埋葬,他想:
秦國人民也不會答應。
葉霧美看完之後沒有說話。
——這是一篇比較長的作品,我準備寫三年,但現在隻寫了很少的一部分。
我有些心虛地說。
——會有人買這種小說?
——目前還沒有。
我實話實說。
——那小說家靠什麽活著?
——思想和良心。
——思想和良心能換粥喝?
——不能換粥喝,偶爾可以換洗腳水喝。
葉霧美做了一個惡心的表情。
——這是什麽?
她突然問道。
我接過稿子看了看,上麵有一個淡黃色的痕跡。
——是蟑螂的屍體。
我實話實說。
——快拿走,你可真夠髒的!
——你還沒看完呢!
——我才不要看蟑螂的屍體!
葉霧美喊了一聲,一下子變得意興闌珊。
為了鼓勵我的寫作,讓我用“燈光漂白四壁”,葉霧美送了一個台燈給我。
她很喜歡企鵝,所以那個台燈是企鵝的形象。
葉霧美像喜歡企鵝一樣喜歡詩,尤其喜歡於堅的詩。
她曾經給我背過一首:
“聽見鬆果落地的時候,並未想到山空鬆子落,隻是噗一聲,看見時,一地都是鬆果,不知道響的是哪一個。”
她故意用椒鹽味道的四川話來背,聽起來別有一番味道。
在於堅的啟發下,她還寫過一首企鵝詩:
一隻企鵝,想要自殺。
她覺得世界上最恐怖的就是炎熱。
於是她抱定必死之心,走向烈火。
她從火焰的另一邊走出,卻發現自己變成了烤鵝。
香氣四溢,渾身滋滋冒油。
企鵝走在大街上,詛咒著狼狽不堪的生活。
我覺得她寫得很好,比我寫的要生動得多。
葉霧美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手裏翻著一本書,把頭枕在我的肚子上。
她似乎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不怕我攻城略地。
她的頭發散發出一種馥鬱的香氣。
在我的心裏,有一種可以叫做愛情的野心正在滋生。
雖然我是一個“愛無能症”患者,但我還是一個生命。
我把手伸過去,撫摸著她的臉龐。
她把書放下,抓住了我的手。
在她的帶領下,我的手在她的身上遊走,像淺淺的河水流過裸露的礫石。
在水流的激蕩下,那些礫石發出了歡快的歌唱。
我們就這麽一直躺著,從黃昏躺到了夜幕來臨。
她從床上起來,要回家報到。那時候,她的父親還沒有去世,對她管得很嚴。
她沒有開燈,在黑暗裏整理著她的頭發和衣服。
我從後麵抱住她。
我們的臉貼在一起。她的臉是滾燙的,像喝了酒一樣。
她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就輕輕地打開門走了出去。
她沒有讓我去送她。
從我的家到她的家,大概需要走一千六百多步。
等她到家,想必臉上的熱度也會散去,不會讓家人看出端倪。
我站在陽台上抽著煙,看著她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入了梧桐樹的陰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