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福生一早起來,采采已經把洗臉水打好了。他洗完臉,熱騰騰的玉米粥也端到手上,桌上有一碟泡菜,還有一個切開的鹹鴨蛋,蛋黃醃得金黃流油,一看就引人食欲。
但是常福生不去吃它,說道:“你怎麽又把鹹蛋拿出來給我吃了,不是留給你吃的嗎?”
采采一笑:“你今天要出去拉纖了,得吃飽吃好才有力氣啊。我在家又沒什麽事做,隨便吃點就可以了。對了,我還煮了幾個給你帶著路上吃。”
“我不要,船老板管飯的,用不著。天氣也熱了,帶在路上容易壞。”
“船老板給你們吃得差,天天那麽累又吃不好,身體要垮的。我也沒煮幾個,要不了幾天就吃完了,不會壞的。”
采采執意要給他帶上,他隻得拿著了。送到門口,采采眼淚汪汪地看著他說:“爸爸,你一定要早點回來呀!”
常福生答應著走了,兜裏揣著幾個還熱乎乎的鹹鴨蛋,心裏也熱乎乎的。回頭看時,采采站在低矮的窩棚門口,眼巴巴地望著他,向他揮著手。這孩子已經十五歲了,長得亭亭玉立,水靈靈的,更顯得窩棚矮小破敗。他心想,孩子大了,過兩年該給她找個婆家了。這窩棚太破爛了,等這次拉纖回來,得找點竹子來修一修。
天氣很好,紅日高照,樹木鬱鬱蔥蔥,野草一片嫩綠,兩岸的柑橘樹正在開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香,讓人心曠神怡。正如詩裏所描寫的:地暖春來早,山高日出遲。這欣欣向榮的一切,讓常福生覺得生活是美好的,他想要扯開嗓子喊上幾句號子。他覺得自己真是離不開這條奔流不息的大江,隻要看到它,看到它的浩蕩,兩岸四季變幻的風景,心中的鬱悶都能得到消減,感到無比暢快。
連日天氣晴好,江水卻流得很急,常福生和夥伴們都不敢掉以輕心。這一路要過不少險灘,金灘航道狹窄,還有許多交錯屹立的巨石,船一進漕口,就如離弦的箭,稍不留心,便會觸礁沉沒。與金灘相連的是丈八灘,長達數裏,船行下水艱難,行上水更難。據說丈八灘的名字由來,是因妻子在家已織完一丈八尺布了,丈夫還沒有把船拉上灘。足見其行船的艱難。
但是這些灘都不算最險,崆嶺才是最險的險灘,自古有“青灘、泄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的說法。青灘長約一公裏半,在長江枯水季節水流最急,落差最大。泄灘長一公裏,寬四百米,水麵流速每秒達六米左右。崆嶺就是指空船才能通過,這裏航道窄,水流急。船工根據長期行船積累的經驗,總結出一個闖灘的辦法:隻有順著水勢,對著江心那座奇異的礁石行船,就能憑借漩渦回流的衝力,繞過礁石,衝出險灘。所以礁石上刻有“對我來”三個大字。
這天,要過崆嶺險灘了,水流帶著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漩渦,發出咕咕咕的可怕聲音,翻滾著、奔騰著。船老板不敢呆在船上,早早下來跟著拉纖的人走。滿載著貨物的船被水衝得有點失控,船老板神情緊張地注視著船的動靜,就算船不毀,萬一發生側翻,貨物掉水裏也就都沒了。
常福生領頭唱起過險灘的號子《鬧岩灣》:
纖頭:抬頭望。纖尾:嗨!
纖頭:把坡上。纖尾:嗨!
纖頭:大彎子。纖尾:嗨!
纖頭:前鬆後緊!纖尾:嗨!
纖頭:腰杆使勁!纖尾:嗨!
纖頭:扯到!纖尾:嗨!
纖頭:隻會號子不合腳,纖尾:嗨著!
纖頭:爬岩跳坎各照各。纖尾:嗨著!
船馬上就要到江心的礁石了,這時得依靠船上的船工掌好舵,順著水流借漩渦的回旋力繞過礁石,隻要繞過礁石了,就能順利衝出險灘。
正在船工們齊心協力鬥激流的時候,天上傳來隆隆的飛機聲,日本飛機又來轟炸了!日軍知道寧河鎮產鹽,一直想摧毀這個地方,破壞鹽的生產,這段時間老是派出飛機來轟炸。由於寧河鎮夾在兩山之間,地勢狹長,幾次投彈都沒能炸到鹽灶,有個炮彈還投到了一個產糖作坊的糖缸裏,被黏稠的糖液包裹了起來,成了啞彈沒有爆炸。但有些炸彈投到江裏,倒是炸毀了不少船隻。
這天的水流太急了,加上日機的幹擾,船工把不穩舵,船被浪掀了起來,一頭撞向礁石。拉纖的船工們見勢不對,急忙取下肩帶,棄船保命。然而常福生在這一刹那走了神,他突然想到采采一個人住在江邊,日機投彈會不會炸到她?一走神就慢了一步,還沒有來得及取下肩帶時,船就撞上了礁石,他被繃直的纖繩帶得飛向空中,直朝湍急的江水撲去!
在旁人看來,常福生如神仙般突然飛身而起,騰雲駕霧地在空中飛行了一段,劃了一個漂亮的弧形,一頭撲進了惡浪滔天的水中。
在短暫而又仿佛定格般的飛行中,常福生突然想起了那幾個舍不得吃的鹹鴨蛋,它們幻化成采采驚恐悲傷的眼睛,他想要過去擁抱著她,安慰她,但她連連後退,沒入昏黃的水中,他摟了個空,隻抱了滿懷冰涼的江水。
從小,他就置身在這江水裏,像一條魚一樣在裏麵遊泳嬉戲,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水還是那一江水,他卻不能再從水裏爬上岸來……
常福生落水而亡後,漁夫老王照顧了幾年采采,也得病去世了。臨終,他把漁船留給了采采,從此采采便靠打魚為生。
采采仍住在長江邊上,她不知道除了這裏,還可以到什麽地方去。她從小就生長在這裏,從來沒有到過別的地方,她很害怕那些陌生的地方。雖然親人都不在了,可他們都葬在了這裏,媽媽和弟弟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爸爸沒能找到屍體,但她知道他就睡在他一直熱愛的大江裏,成為大江的一部分。在一些起霧的清晨,仿佛還能聽到江麵有隱約的號子聲傳來。她守在江邊,就如同依舊和親人們在一起一樣,心裏很踏實。
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江邊的礁石上,望著江水,懷想和家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她也常常拿出那個皮影來看,等著那個親切的馬班主再來看她。她想,如果她走了,馬班主再來就找不到她了。如果他來了,再要她跟他走,她就跟他走,走到很遠的地方去,那些她一輩子都沒有去過的地方,去演皮影戲,在戲中,在別人的故事裏,過完她的一生……她相信他一定會來的,因為他答應過她,因為他和她都要做信守諾言的黃葛樹。
不知不覺中,采采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和母親一樣喜歡穿藍花布的衣裳,頭上紮著紅頭繩,坐在河岸,如同一道美麗的風景。有些居心不良的少年想欺負她,但黃虎一直跟著她,守護著她的貞潔。
一年一年過去,黃虎生下小黃虎,小黃虎又生下小小黃虎,采采還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河岸,守著她的漁船,守著她去世的親人們,守著這片生養她的、流淌著鹽泉的地方。
後來,她老了,打不動魚了,她的狗會跑出去找吃的,帶回來給她。這一生,她沒有嫁人,隻和狗相伴。
有一年冬天,人們在那條殘破的木船裏發現她靜靜地死去了,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但是幹淨整潔。她麵容寧靜安詳,身邊臥著一條黃狗,也早已死去多時。人們才回想起,好多年沒有聽到過她說話了,漁船上也好多天沒有升起炊煙了……
人們把她和狗一起葬在那片山坡,就在她親人的墳旁邊,現在他們終於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了。
第二年的春天,山坡上又開滿了過路黃,比往年開得更加繁茂,更加燦爛。滿眼明亮的鮮黃中,人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藍色的小小的身影,才覺得這河岸少了這個身影,心裏莫名地有點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