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光掉進後溪河裏,頭受了傷,回來病了一場,躺了半個多月才好。他的瞎眼老娘見祖上留下的老宅被一把火燒毀,氣得中了風,不僅不能動彈,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想起癱了的老娘,被付之一炬的家產,楊延光就氣得牙癢癢。放火之後蒲青蓮就失蹤了,楊延光派人到處去尋找都沒有找到,他以為她逃到外地去了,又派人去各地找尋。但人海茫茫,上哪兒去找呢?一想起這件事,楊延光就要發瘋。
蒲文忠驚聞此事之後,天天晚上做噩夢,夢見夏子謙、蒲青蓮來向他索命。他沒有想到,蒲青蓮性子會如此烈,竟做出這樣的事來,他覺得大家都瘋了,都紅了眼想殺人放火……
這件事發生後,楊延光就把蒲文忠辭掉了,不僅撤掉了他的總灶頭,還不許他再在楊家任何一個灶幹活了,這意味著把他永遠從楊家驅逐了出去。
想起過去的種種風光,蒲文忠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似的。一直以來,他都以為他的榮華富貴是在楊延光身上的,所以他賣命地為楊家做事,此時卻意識到,這一切其實也是係在蒲青蓮身上的。他以為女孩子嫁了人還能怎樣?卻不料她敢如此暴烈地反抗命運,毀了楊家也毀了自己。
寧河鎮上的其他大灶老板都不願用蒲文忠,即使楊家不要他了,他們也還當他是楊家的人,對他提防著。這也難怪,這些年,他沒少替楊家做事,當然其中少不了和別的大灶明爭暗鬥的事。他隻能到一些小灶去混口飯吃了,這些小灶老板還是看重他熬鹽的技術的,但他心裏明白,在這些小鹽灶幹下去,也隻能是糊口而已。
人們對蒲青蓮放火之舉議論紛紛,對她的離奇失蹤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說她是逃到外地去了,沒有人看到她乘船離開,或是從通往外麵的山路走掉。如果說她是死了,河裏山間都沒見到屍體。如果說她藏起來了,為何沒有一點活動的痕跡,她靠什麽為生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就這樣從人們的視野裏消失了。
那天放火之後,蒲青蓮趁大家亂成一片的時候,從後院爬上了那棵大樹,翻牆而去。
在樹上的時候,她最後望了一眼這個讓她窒息的深宅大院,感到自己像逃出牢籠的鳥兒一樣,從此將擁有自由的天空,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囚禁她。
她知道這精美的宅院即將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是上天和她一起毀掉了這個曾經顯赫的寧河鎮第一大鹽灶,她覺得是上天聽到了她心裏的詛咒,這一刻,她開始認同婆婆對她的評價——是個災星,不然,何以夏子謙因她而慘死,而顯赫的楊家也終於在她的最後一擊中徹底衰敗。
無論當初是怎樣一步步弄成今日之結局的,這一切終於就要結束了。
她真的如同鳥兒一樣輕盈地跳到牆頭,翻牆而去。她步履匆匆,毫不遲疑地向雲台山走去。
爬上山,來到當年和夏子謙一同許下誓言的信泉旁,蒲青蓮站在鎖龍橋上,想起夏子謙曾指著泉水說:青蓮妹妹,信泉為證,我會一輩子愛你疼你,永不負你!如今,他雖然去了,卻是信守自己的諾言的,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一直都對她很好,未曾負過她。
她也曾指著信泉發誓說:子謙哥哥,信泉為證,我也一輩子隻愛你一個人,除你之外,絕不另嫁他人!此刻,她望著泉水說道:“子謙哥哥,我沒能做到不另嫁他人,但這輩子我隻愛過你,沒有愛過別的人!子謙哥哥,我的心永遠是屬於你的!”
酉時到了,信泉準時漲起水來,看著一如既往翻騰著的泉水,蒲青蓮覺得恍然一夢。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情景,中間這些歲月都不存在了,她還是那個沒有結婚生子的小姑娘,和心上人一起在這裏山盟海誓……
穿過那些陰森的溶洞,穿過狂風呼嘯著仿佛有妖怪出沒的風洞,蒲青蓮來到了那個有著金盆映日奇景的溶洞。天色已近傍晚,沒有太陽,也就不可能有金盆映日的景象出現。但從洞中射下的天光,還是映照得洞裏比別處亮堂,那光如同一個大光柱從天上徑直照下來,照到正對著的湖麵上,使那一處形成一個圓圓的光圈。
由於天氣寒冷,那碧綠的湖麵上起了一層白蒙蒙的霧氣,看起來反倒熱氣騰騰的。在天光的映照下,似霧氣繚繞的仙境一般。湖水的綠不再是清澈的晶瑩剔透的,而是凍住了似的黏稠的綠,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把那綠一把掬起。
蒲青蓮走到水邊,一件件脫去笨重的冬衣,脫得幹幹淨淨,一件不留,寒冷使她不由自主將雙臂抱在胸前。她戰栗著慢慢地、一點點地走進水中,水漸漸漫上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口,寒冰一樣的水如刀子般鋒利,緩緩地切割著她的肌膚,帶來冰涼的疼痛。
整個身子浸入水中之後,寒冷如一床被子把她包裹了起來。當她站立不動的時候,她不再感到冷了,而當她繼續走動起來的時候,水像寒風一樣吹過她,使她瑟瑟發抖。
她緩緩地走到了那處天光形成的圓圈裏,絲絲霧氣在光線裏升騰回旋著,好像要把她的靈魂帶走。她知道這裏就是那次呈現金盆映日奇景的地方,是她和子謙哥哥第一次肌膚相親的地方,雖然沒有金色的太陽,沒有子謙哥哥的懷抱,站在這裏,她仍然感到非常的親切和心安。
她舉起雙手,伸向空中,沐浴在聖潔的光線裏,感到自己已經洗去所有的罪孽,變得無比潔淨。她一次次掬起湖水,兜頭淋下,衝洗著自己,那水如一把把寒冰做成的小刀,劃過她的麵頰,又無聲無息地融入水中,消失無蹤。
回到岸上,她換上了一套白色的衣裙,絲綢的料子細滑無比,輕輕地妥帖地撫著她的肌膚。她坐在湖邊,用一把彎彎的木梳細細地梳理著黑色的長發,木梳上麵刻著一棵桂花樹,樹下有一隻小白兔。這把月亮般的木梳子是夏子謙在多年前為她做的,隻因有次她開玩笑說要把彎彎的月亮當梳子……
妝罷,她站起身來,喃喃說道:“子謙哥哥,你不會寂寞了,我馬上就來陪你,再也沒有人可以把我們分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一個多月之後,住岩洞的鄭三到山上撿柴,追著一隻野兔來到了這個溶洞,看到一幅令他永生難忘的畫麵:一個白衣飄飄的女人懸在湖麵上,在迷蒙的天光中,如同剛從水麵冉冉升起,又好似從天上剛剛降下……仔細一看,女人是用兩條藤蔓係在湖兩旁的鍾乳石上,然後再把自己掛到上麵去的,也不知她是怎麽爬到中間去的,更不知這麽費力地尋死是為個啥。
這個白衣女人低垂著頭,長發披散下來,遮住了麵孔,僵直的身體紋絲不動地定在半空。突然,不知是有風還是怎的,她滑溜溜地打了個轉,白衣飄揚,麵上的發絲飛起,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鄭三嚇得一個激靈,丟下手裏抱著的枯枝,轉身便逃,嘴裏大喊著:救命啊,有鬼啊!有白衣女鬼啊!
他淒厲的叫聲回響在山間,驚起一隻黑色的鳥兒,也呱呱叫著飛上了天空。陰霾的天空下,寧河鎮靜靜地依山傍水而臥,大雪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來,不動聲色地將一切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