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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瘟疫

  當瘟疫席卷寧河鎮時,人們都說,杜善人趕在這場浩劫之前死掉,說不定正是上天對他的眷顧。

  洪水把鎮上所有的茅廁、糞坑和垃圾都淹了,當時人們也沒太重視,拿明礬把水鎮一鎮仍燒開了喝。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加上河道堵塞水流不暢,這些髒東西沉積下來,並且腐爛發酵,使得後溪河的水遠遠都能聞到一股臭味,細菌性痢疾開始蔓延。

  鎮上的水井很少,大部分人家都習慣喝河水,房屋本身也是靠河邊而建,取水十分方便。

  以往清澈的後溪河水純淨甘甜,不燒開直接喝都不會鬧肚子,但是如今不行了,許多人喝了河水開始拉肚子,拉起來就沒個完,一天得跑許多趟茅廁,加上吃不飽,人人都麵帶菜色,走在路上晃晃悠悠,風一吹就要倒似的。

  不僅如此,傷寒也流行起來,許多人先是吃不下,覺得身上乏力,然後就拉肚子,高燒不退,胸悶心悸,有些人胸口、背腹長出高出皮膚的紅色皮疹。鎮上也有大夫,但對於這種大麵積的流行病根本就束手無策。

  常福生和阿秀的兒子虎子也開始拉肚子了,抓了幾副藥來吃也不見效,而且中藥苦,孩子不愛吃,每次都要哄半天才勉強喝下,往往還要吐大半出來。阿秀眼見鎮上每天都有人死去,心急如焚,對常福生說:“你想想辦法,救救咱虎子吧!”

  “再去看看大夫,換個方子吃吧,別讓他吃下去再吐出來了,不然藥效不夠起不了作用。”

  “家裏已經沒啥吃的了,這孩子肚子裏空空的,喝那麽苦的藥下去,他能不吐嗎?我可憐的虎子……”阿秀垂淚道,“何況,也沒有錢去抓藥了,你說怎麽辦呢?”

  “上次當掉棉衣的錢也花完了嗎?”常福生問。

  “是啊,抓了些藥,買了些雜糧就沒了。”

  阿秀原本天天出去挖野菜,虎子一病也走不了了,何況野菜也被挖得差不多了,要走很遠才能找到一點。常福生跟船出去拉纖一走,她也不放心把兩個隻有四五歲的孩子丟在家裏。

  “家裏還有什麽可以當的嗎?”

  阿秀看看四壁空空的小屋,難過地搖搖頭。其實,不用問常福生也知道家裏沒啥可以進當鋪的了,過冬的棉衣棉被都當了,還不知道冬天來了怎麽辦呢!

  要是杜善人在世,實在走投無路時還可以去求求他,但他死了,不僅自家生意一落千丈,夫人又受了刺激有點不正常,也指望不上杜家再像以前那樣救助貧苦人家了。

  “阿秀……”常福生欲言又止。

  “什麽?”

  “我在想……不僅是沒錢給虎子治病,家裏也揭不開鍋了……航道還沒疏通,拉纖的生意也不好……我在想……”他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

  “福生哥,有什麽你就直說吧,我也知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隻要能救虎子,隻要我們一家人能活下去,叫我做什麽都可以。”

  “有個在洪水中房屋被衝毀的人家,無力再重建以前的房子,看上了咱們這間小屋,想買下來暫且安身……”

  “那……那如果賣給他了,我們一家人住到哪兒去呢?難道像鄭三一樣去住岩洞?”

  “不不,我們不去住岩洞。我想好了,真賣掉房子的話,我們住到長江邊上去,這樣取水方便,船老板找我拉纖也方便,說不定還能多掙點錢呢!”

  “可是,我們住在哪裏呀?”

  “我們自己蓋房子住,找點篾條、竹席、木塊就可以在河邊搭起來,咱這山上有的是竹子,這些東西好找。我跟船工老王說說,就把房子建在他停靠船的河岸,和他在一處也互相做個伴,你沒事時還可以跟著他去打打魚呢。”

  “哦,那倒也不錯……”阿秀生采采時就是在那片河岸,生產完後還在老王的船上養了幾天才回鎮上的,她對那個地方抱有好感。

  “阿秀,你不會怪我吧?你跟了我,我卻沒能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

  常福生很內疚。

  “福生哥,別這麽說。”阿秀柔聲安慰他,“這次發洪水咱們房屋沒有被衝毀,已經是上天在照顧我們了。你也是為了救虎子,我怎麽會怪你呢?咱們有這麽乖一雙兒女,我很知足呢,隻要咱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說著話虎子睡醒了,不等驚動父母,采采已經忙過去哄弟弟了。她隻比虎子大一歲多,卻時時像個大姐姐般照顧弟弟,上哪兒玩都帶著他,姐弟倆感情很好。

  虎子餓了,在那裏吵著要吃東西。采采知道家裏沒啥可吃的了,就哄著他說:“要過一會兒媽媽才能做好飯,我先給你念個‘有詳歌’好不好?”

  虎子點頭應了,采采就念道:

  有詳有詳真有詳,黃糕粑離不得漏子糖,麥子老了曬得醬,甘蔗老了熬得糖,茄子老了一包籽,絲瓜老了一包瓤,南瓜老了黃燦燦,冬瓜老了起霜霜,四季豆老了吃米米,黃瓜老了好煮湯。

  采采穿著件色彩暗淡的小紅衣,那是阿秀買來最便宜的白布,用植物汁自己染的,多洗幾次顏色就敗掉了。不過,這絲毫無損她的美麗和可愛。見到她的人都會忍不住誇一句:這小姑娘真好看!她有著粉嘟嘟的臉蛋,靈動的雙眸,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雖整日在田野山間玩耍,日曬雨淋的,卻還是那麽水靈。

  更令人憐愛的是,這孩子勤快又懂事,從小就幫著父母做事,也從不吵著要什麽東西,總是喜歡說:“好的”、“就來”、“我來幫你”。常福生和阿秀雖然有了兒子,對這個閨女也一樣是疼愛有加的。

  不知是不是遺傳了常福生的特點,采采很喜歡船工號子,記性又好,能背下不少號子來。阿秀有時說常福生:“你教她背那麽多船工號子幹什麽,女孩子又不能去拉纖,還不如教教虎子呢!”但虎子反而沒有興趣,一天隻知道瘋玩。

  此時采采稚嫩的聲音念著“有詳歌”,念得兩個大人也饑腸轆轆起來。他們心裏明白,這房不賣是不行了,就算不為了虎子的病,也得為了一家人的肚子。

  洪水不僅衝毀了不少房屋,還衝走了許多家具,重建房屋的人家不僅蓋房需要木工,做家具也需要木匠,所以夏子謙的生意這陣子不錯,接了許多活兒,天天夜以繼日地忙,一心想多掙點錢把自己的房子也重建起來。

  他天天睡眠不夠,走路都有點走不穩,累得眼窩凹陷,神情恍惚,卻仍撐著做活兒。這天太過勞累,劈木料時斧子一偏,削到自己的腿,頓時血流如注。他抓了一把木屑撒在傷口上,一會兒血止住了,他也沒放在心上。

  過了兩天,夏子謙回家的路上經過後溪河,見鄰居一頭小豬掉到了河裏,正在那裏嚷著叫人幫忙捉起來。他二話不說跳進水裏,幫他把小豬捉上岸來。那人千恩萬謝地走了,他才發現傷口被河水浸泡了有點疼。

  到了晚上,傷口更疼了,化膿了。他找了點草藥敷上,本以為慢慢會好起來,誰知不僅沒見好,傷口開始潰爛,人也開始抽搐、打寒戰、發高燒。抓了幾副草藥吃了不見好,反倒越來越重,家人急得天天守著他直掉眼淚。

  蒲青蓮的母親在這場瘟疫中未能幸免於難,她也染上痢疾,第二次抓的藥還沒吃完就不行了。自從蒲臨川過世後,她一直有點鬱鬱寡歡,雖然女兒嫁入大鹽老板家,兒子也如願以償當上灶頭,家裏不再缺錢用,不必再辛苦勞作,但閑下來她反而不習慣。以前家貧不敢生病,憑一口氣撐著,身子骨倒還硬朗。女兒兒子有了自己的家,也不常回家來,無所事事中她反而三天兩頭病痛不斷,好像要把以前欠的都追回來似的。都說人活一口氣,也許她這口氣散了吧,借著這場瘟疫她就這樣順勢走了。

  為給母親辦喪事,蒲青蓮終於可以暫時從那個令她窒息的楊家大院裏逃離出來喘口氣了。她和哥哥蒲文忠一起操辦母親的喪事,她借口想在老屋替母親守靈,要求推遲些日子再回去。楊家忙著重建鹽灶的事,也沒心思管她,便同意了。

  蒲文忠仍掛念著鹽灶的事,雖然母親過世有很多事要做,也常常不見人影,心想反正妹妹回來了,有她辦理也一樣。他完全把楊家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雖然嘴上不說,私下裏覺得楊家的鹽灶也就是他自家的,所以事事上心。這次楊家鹽灶被毀,他也急得跟什麽似的。

  每天早上,蒲青蓮起來,一個人在空空的屋子裏走來走去,給堂屋裏父母的靈前上炷香,給家具擦擦灰。蒲文忠成家時楊家另給他置了處房子,不僅是出於對親戚的照顧,更多的是對他盡心盡力經營鹽灶的獎勵。母親留戀舊居,不願跟去一同生活,現在母親一走,這老屋就沒有人了。

  那些家具很破舊,桌麵上油漆都掉了,露出原木的顏色來,櫃子門有點鬆動,開關都會發出咯吱聲。小時候櫃子最高一層裏放著個祖上傳下的粉彩瓷缸,裏麵裝著紅糖,是兄妹倆最向往的地方,常搭著椅子去偷吃。雖然兩人都有份,但父親寵愛小女兒,每次被打罵的都是哥哥蒲文忠……直到有次蒲青蓮爬上去沒站穩摔了下來,帶得糖缸打得粉碎,這種偷吃的行為才得以告終。

  薄青蓮摸摸額頭上的一個疤痕,這疤痕就是那次摔傷留下來的。因為她受了傷,打碎糖缸的過錯也沒有受到父母追究。想起這些往事,她覺得從小父母還是很疼自己的,雖然隻是窮人家孩子,但就如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她也是在父母的關愛中長大的。父母用自己認為對她好的方式來幹涉她,把她嫁入了楊家,毀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曾經有過怨恨,但隨著他們的相繼離去,這怨恨也隨之而去,隻留下無奈與悵然。

  打掃到母親房間,看到那張掛著紗帳的木床,她突然有點犯愣。她就是在這張床上出生的,可是生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木床很舊了,一隻床腳還墊著木塊,坐上去一搖晃就會響。鋪的竹席用藍布包著邊沿,但用的年頭太久,還是破了邊,竹篾支出來,坐上去有點紮人。掛著的紗帳也有年頭了,白色變為暗黃,還打著幾個大補丁。她曾經買過新的紗帳和新的竹席給母親,但母親舍不得換下這些舊東西。人活一世,留下的也不過隻是幾樣舊東西吧。

  收拾完屋子,蒲青蓮拿著盆子去院子裏給雞喂食。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沒有再養豬了,卻喂了一院子的雞,母雞孵出小雞來,帶著滿院子的跑。蒲青蓮一邊喂一邊心想,母親一走這些雞沒人管了,也不能老養著。

  正在這時,一個小男孩飛快地從院子中跑過,驚得雞群咯咯地一陣亂叫。蒲青蓮叫住小孩問:“小三子,你跑那麽急幹嗎呢?嚇得我的雞亂飛!”

  小孩說:“夏子謙給張家做的家具做了一半丟下不見人影。張家急著用,讓我去他家叫他。我去了才知他生病了,起不了床。我趕著去給張家回話呢!”

  “夏子謙病了?他也拉肚子?”

  “不是,他腿上有個傷口,在床上發抖,好嚇人的。”

  “啊,腿上有點傷會這麽嚴重?”蒲青蓮嚇了一跳。

  但是再問小孩子也說不出什麽來。打發走他,蒲青蓮心裏越來越不踏實,決定去夏子謙家看看。

  她捉了兩隻老母雞,拎著去了夏家。夏家無力修複被洪水衝毀的屋頂,隻用竹篾席馬馬虎虎在屋頂上蓋了一層,用碎磚壓上。塌掉的半邊牆也用竹篾席糊上,湊合著擋擋。門被衝走了,砍了一些竹子排起來擱在門的位置,輕輕一腳就能踹開,隻能說是聊勝於無。

  看著那歪歪斜斜的門,蒲青蓮突然很是心酸,夏子謙給多少人家做過大門啊,他做的門是多麽牢固美觀,可是他自己家卻做不起一扇門……他還會做那麽多精美的家具,各種樣式,各種各樣的雕花。可是他自己的家裏卻四壁空空……

  還沒進屋,就聽見裏麵傳來一陣陣哭聲。蒲青蓮心裏一驚,急忙叫門進去。

  隻見夏子謙躺在一張擱在兩根長凳的竹涼板上,身下鋪著一層破棉絮,身上蓋著兩床補丁重補丁的破被子,正在那裏不停地打著寒戰,摸一摸額頭,卻又燒得燙手。他人已經燒糊塗了,迷迷糊糊中竟沒認出蒲青蓮來。

  蒲青蓮嚇壞了,抱著他哭道:“子謙哥哥,是我呀,我是青蓮啊!你怎麽病得這麽重,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呢!”

  她緊緊地抱著他,隻感覺兩床被子下那個身軀不停地顫抖著抽搐著,牙齒咯咯作響,抖得她心裏一陣陣發慌。

  夏子謙的母親抹著眼淚道:“大夫說他的傷口被髒水感染,細菌進入血液,中毒了,再拖下去會發展成敗血症,就沒救了!他可是我們一家的頂梁柱啊,他要是倒下了,丟下我們可怎麽辦呀!”

  “鎮上大夫治不了?”

  “大夫說,這病吃中藥見效慢,得去大醫院輸液,用一種什麽特效針藥才能救。可我們哪有錢去治!這孩子從小孝順,辛辛苦苦掙點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拿給家裏了,可憐自己沒享過一天福就要走了……我對不起他呀!”

  “您別這麽說,夏子謙一定會好起來的。咱們讓他到城裏醫院治去,錢我來想辦法。”蒲青蓮打定主意要救夏子謙,父母都去世了,她不能再失去他。

  “青蓮,你是個好閨女,我知道你從小和咱家子謙要好,你不忍心看他病重……可是我聽說楊家對你也不大好,你這樣幫我們,楊家知道了隻怕要為難你呢!”

  “伯母,您別擔心這些事,救人要緊,再怎麽咱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子謙不治呀!”

  回去後,蒲青蓮趕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首飾都當掉了。這次回來她是為母親辦喪事的,身上戴的首飾不多,她本想回楊家偷偷另拿些出來當掉,又怕回去後就出不來了。而且這些首飾都是楊家買給她的,少個幾件還可以說不小心弄丟了,如果都沒了過年過節時要求戴出來就要露餡。

  她擔心錢不夠,有點犯愁,突然想起老屋裏還有母親留下的幾十隻雞和沒吃完的米、麵、玉米等,於是把它們都賣了。時值饑荒,這些雞和糧食賣的價錢不錯。這點娘家財物,想必楊家不會和她計較,要她交出來。

  蒲青蓮把這些錢拿去交給夏子謙的母親,對她說:“趕緊讓夏子謙去城裏治病吧,要是他好了,記得找人來跟我說一聲啊!”

  夏子謙的母親千恩萬謝地收了,讓一個小兒子陪著夏子謙去城裏。夏子謙已經不能行走,是被人抬到船上的。蒲青蓮眼淚汪汪地看著船漸漸駛離視線,心想若是子謙哥哥治不好病,自己卻連最後一句話都沒能和他說上……

  常福生賣掉房子,帶著妻兒搬到了長江邊上。他上山砍了些竹子,阿秀自己編了些竹席,搭了個房子。說是房子,其實也就是個勉強能蓋住頭上那片天的窩棚而已。裏麵也沒有家具,隻有一張擱在石頭上的竹涼板,還是自己用竹子紮成的。被子也隻剩下了一床,四個人躺在一塊兒根本蓋不全,好在天氣還熱,暫時還不要緊。

  常福生很想把房子蓋好一點,但實在無能為力。他內疚地看著阿秀,看著采采和虎子。孩子們正為這樣的家而感到新奇,在那裏東看看西瞧瞧,摸一摸作牆用的透光的竹席,又躺上竹涼板打個滾。

  阿秀是永遠不會抱怨的,但常福生知道,她心裏會為以後的日子擔憂,有了孩子,這種擔憂就更重了。是他們把孩子帶到這世上的,他們得讓孩子們活下去。

  晚上,躺在四處漏風的窩棚裏,采采發現頂上的竹席被風吹得掀起了一塊,露出一片天空來,驚喜地說:“看,天上有月亮!”

  阿秀哄著她說:“是呀,以後我們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月亮了。”

  采采說:“嗯,新家真好玩,我喜歡新家!”

  這話讓阿秀一陣心酸,對常福生說:“江邊風大,這季節吹著都冷颼颼的,我想再編些竹席多鋪幾層,到了冬天好歹能多擋一點風。”

  “好的,我明天再上山砍些竹子回來。阿秀,委屈你和孩子了……”

  “你看你,又說這種話。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隻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再簡陋也是我們的家呀。”

  “阿秀,我背首詩給你聽吧!”

  “咦,你還會背詩呀?”

  “是呀,你以為我隻會唱號子?”常福生得意地說,並背道:

  月明星色減,夜靜犬聲多。

  破壁風穿屋,荒田石壓禾。

  阿秀忍不住笑了:“這首詩寫的還真像我們現在這樣子!”

  “是呀,說明從古至今都有人住破房子,詩人都住得,我們也住得!”

  “就是……”阿秀附和著他,緊一緊懷裏摟著的虎子和采采,自己也依在他懷裏睡著了。

  一家人在慘淡的月光下依偎在一起睡了。遠處有船駛過,江水起了波浪,拍著岸邊的礁石,發出一下下的嘩嘩聲,在深寂的夜裏,顯得那麽的淒涼。

  過了幾天,常福生接到一趟拉纖的活兒,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沒走多久,虎子的病就加重了,整天沒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再也沒力氣和姐姐玩了。阿秀抱著虎子回了趟寧河鎮,大夫照舊開出那些藥來,也不知管不管用。可是除此之外,還能怎麽樣呢?阿秀抱著希望天天熬出一碗碗的苦藥來,虎子卻拒絕再喝那些藥,硬灌下去也立刻吐出來,開始還哭鬧一陣,後來連哭鬧都沒有勁了。

  阿秀不知如何是好,一心隻盼著常福生早日回來,男人在家,怎麽著也有個主心骨。采采看弟弟病重,也不出去玩了,天天守在他床邊陪著他,他睡著了就給他趕趕蚊子,醒了就給他倒水喝,給他唱兒歌。

  一天晚上,虎子好像精神好些了,對阿秀說:“媽媽,我想吃米飯。”

  阿秀以為他好些了,有胃口了,挺高興。但家裏沒米了,老王也出去打魚沒回來,附近沒有人家,就算有,恐怕也要不到米。她熱了熱野菜湯,哄著他說:“明天媽媽就去買米給你做米飯,你先吃點菜湯好嗎?”

  虎子看了一眼野菜湯,拒絕吃。“這是草,媽媽我不要吃草草。”

  采采說:“弟弟,這不是草草,是菜菜。”

  “就是草草,草草不能吃,菜菜不是這樣的。”

  阿秀說:“野菜就是這樣的,虎子乖,吃點啊,你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你看姐姐都要吃的。”

  采采就假裝往嘴裏劃拉,說:“弟弟快吃,不然姐姐吃了就沒有了!”

  任憑兩人怎麽哄,虎子就是不吃,說:“我不吃草草,我要吃米飯,熱熱的香香的米飯……媽媽我餓呀……”

  整整一晚上,虎子一聲聲地嚷著餓,嚷著要吃米飯,阿秀守著他,愁得直掉淚。

  不知什麽時候,虎子的呻吟沒有了,采采蜷在床角睡著了,阿秀也伏在他旁邊睡著了。在夢裏,阿秀看見虎子對她說:“媽媽,我不要吃米飯了,我走了。”

  她打了個激靈醒來,急忙去看虎子。他安靜地睡著,采采的一隻小手搭在他身上,要保護他似的。他微微地張著口,好像還在說:我想吃米飯……他的一隻小手半舉在空中,已經僵硬……

  阿秀瘋了似的抱起虎子,號啕大哭,一聲聲呼喚著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劃破黎明的寂靜。采采被驚醒,看著一動不動的弟弟和瘋狂的母親,嚇壞了,也哭了起來……

  常福生回來時,虎子已經下葬幾天了。最初幾天裏阿秀不吃不喝,每天隻是發愣,想起來就痛哭。直到有一天采采拉著她衣角怯生生地說:媽媽,我餓……她才想起來她還有一個女兒,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她不能再失去,才打起精神來做飯。

  虎子葬在阿秀生采采的那個江邊的山坡上,小小的墳頭上放著采采用野花野草編的花環。常福生跪下來埋頭痛哭,粗大的手指使勁扯著自己的頭發,壓抑的嗚咽聲如同一頭咆哮的獅子……

  他對虎子說:“兒子,等爸爸掙錢了,天天都在你墳上供一碗米飯!”

  他緊緊地牽著采采的手往回走,已經失去兒子了,這個女兒更加珍貴。

  阿秀落在後麵,戀戀不舍地走幾步回頭望一眼虎子簡陋荒涼的小墳頭。

  采采問道:“爸爸,弟弟上哪裏去了?我不敢問媽媽,一問她就哭。”

  “弟弟死了,媽媽很傷心,你不要去問她。”

  “什麽叫死?”

  “就是不會再回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我不能再和他玩了?”

  “是的。”

  “那他去了哪裏了呢?”

  “他去了天上了。”

  采采看看天,覺得有點安慰:“嗯,在天上不錯,隻有鳥兒才可以在天上的……那我再給他唱歌他會聽見嗎?”

  “你用心唱,他就會聽見。”

  “那好吧,以後每天晚上我都給他唱歌,這樣他一個人在天上就不害怕了……”

  采采天真的話語,稚嫩的聲音讓常福生和阿秀又心酸又欣慰,他們還有一個這麽可愛懂事的女兒,這是他們在這世上最寶貴的財富,隻要她還在,日子就有盼頭。

  阿秀追上他們,三個人牽著手沿著小路慢慢向前走去,叢草和蘆葦漸漸掩沒了他們的身影。蘆花在空中飄揚,草開始枯萎,螞蚱展開粉紅的紗翼飛起來,土黃色的蛾子掙紮著撲扇著翅膀……蕭瑟的秋天就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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