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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抗稅

  洪水過後,人們正忙著重建家園,清理修複鹽灶,忽然又刮起大風來。

  風從不知什麽地方遠遠地趕來,嗚哇嗚哇地叫著,好像很著急的樣子,要急著繼續往前趕,所以要把一切阻擋它的東西掃蕩幹淨。有些被洪水泡軟的房子經受不起這第二次摧殘倒塌了,那些好不容易在洪水的浸泡中掙紮著活過來的樹又被連根拔起,帶著青枝綠葉含恨倒在地上被人踩出綠汁來。

  貓們在屋頂走著走著,忽然就給刮到地上,反應快的及時扭轉身子四腳著地,反應慢的摔個肚皮朝天,落個半身不遂。雞們在風小時被吹得羽毛翻飛,如一團滾動的雞毛球,風大時竟可以乘風飛翔。傳說雞曾經是會飛的,看到雞在空中飛人們還不覺太礙眼,看到鴨鵝們帶著一個笨重的身子伸長脖子聲嘶力竭地在空中叫著,候鳥般一隊隊從頭頂上呼啦啦地掠過,人們就不能不瞠目結舌了。

  風一歇氣,這些雞鴨鵝們有些直挺挺地摔到地上,有些落到樹上掛在枝上,好像是那樹結的果實。有人想用竹竿去捅樹上的雞鴨,結果風隻輕輕一帶,那竹竿就倒向另一邊,把對麵屋子的窗玻璃給捅碎了。主人不依,出來正想罵兩句,一看那人抱著竹竿兀自舍不得撒手,被風吹得陀螺似的滴溜溜直轉,不禁嘿嘿樂了,一張口卻吞進一口風,那風咕嚕嚕滾進肚子裏,隻覺一團涼氣帶得人往下一墜,一時有點犯愣,忘了自己出來要幹啥。

  藏春樓的花船因是兩層,更是招風,在河裏東搖西晃,把那些個本已喝得半醉的客人拋了好幾個到河裏,好在花船是固定在河岸的,水不深,這些人也多半會水,冷水一浸酒也醒了,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去。

  還有些人在鐵索吊橋上走著走著,風一來人就掉下河裏去了,也有人及時拉住了鐵索,吊在半空打秋千。想翻上去吧風吹得人根本使不上勁,老吊著也沒了力氣,一鬆手還是落進河裏。河中有一些岩石,水枯時遊水的人遊累了常在上麵玩耍歇氣,水漲起來就不見影了,但是落下去的人運氣不好被水流衝到它麵前,就會被撞得一身青紫,運氣更差的一頭撞暈,就再也爬不起來。

  半邊街上的店鋪掛的燈籠、招牌什麽的大部分都被吹掉了,燈籠在地上滾著跑得老遠,幸好是白天,若是晚上恐怕會引發火災。還有一些人家的瓦片被吹得掉下來摔碎了,摔得主人家心疼不已,摔的那都是錢呀!一些人本來好端端在街上走著,突然覺得後背好像被人猛推了一下,腳下生風騰雲駕霧般往前飛奔了幾步,還沒來得及體會神仙的感覺就又停下來了,但停下來時卻不是好端端地站著,收不住腳摔了一個狗啃泥。

  胡鐵匠和賣紙錢的熊老漢是鄰居,大風把熊老漢家的一棵樹吹倒了,倒向胡鐵匠的屋子,把他的屋頂砸壞了。胡鐵匠找到熊老漢說:“你的樹把我的屋頂砸壞了,你得賠!”

  熊老漢說:“樹是風刮倒的,又不是我讓它倒的,憑什麽要找我賠?”

  “可樹是你家的樹呀,不找你找誰?”

  “那風還吹壞了我的樹呢,我這棵樹冬天能擋風,夏天能遮陽,現在沒了,我找誰賠去啊,難道找風賠嗎?”

  “那我管不著,我隻知道樹是你家的,是你家的樹砸壞了我的屋頂,你就得賠!”

  “又不是我砸的,就不賠!”

  胡鐵匠發了蠻,招呼了鋪裏幾個小夥計衝到樹旁,要把樹抬走,說:“好,你不賠我就把樹拿走,你這破樹當不了好木料用還不能當柴燒嗎?”

  熊老漢急了,跑到樹邊用身子擋住樹說:“這是我的樹,你不能拿走!”

  “謔,現在你自己也承認了這是你的樹,那你的樹砸壞了我的屋頂,你就得賠!”

  “就不賠,也不許拿走我的樹!”熊老漢依然不鬆口。

  熊老漢和老婆有個造紙的小作坊,用竹子當原料造紙,工藝粗糙,做出的紙不能用來寫字,當草紙都嫌硬,隻能當紙錢用。平日靠賣點紙錢為生,誰家也不會常常死人,生意說不上好,隻能勉強糊口,家裏一貧如洗,所以把財物看得比命還重,樹既是他的,那不能白送人。

  胡鐵匠是知道熊老漢的為人的,要從他手裏拿點東西就如像在鐵公雞身上拔毛,但屋頂被砸壞了得花不少錢來修,心裏也很窩火,熊老漢不僅不賠,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這火就更大了。

  兩人在那裏繞來繞去說賠償的事,一方要搶樹,一方撲在樹上叫嚷除非先砍死他。鬧得動靜大了,引來一群人圍觀,大家紛紛勸說。一些人對胡鐵匠說:“熊老漢兩口子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哪有錢賠你,他也不是故意讓樹砸壞你屋子的,大家是鄰居就算了吧。”

  胡鐵匠說:“沒錢賠,把樹給我總可以吧!”

  有人又去勸熊老漢:“要不,你就把樹給他得了?”

  熊老漢嗚嗚地哭了:“這棵樹我種了好多年,指望用它打口棺材呢,要是沒了,我哪有錢去買棺材呀!”

  這下人們為難了,又去勸胡鐵匠:“要不算了吧?總不能讓人家以後沒棺材睡呀!”

  胡鐵匠仍然想不通:“那我屋頂壞了就白壞了?我就得白花這冤枉錢來修?”

  人們就說:“洪水衝了多少人的房子呀,都找誰賠去呀,不也白衝了?你這屋頂其實也是風弄壞的嘛!”

  其他人紛紛附和:“是呀是呀,想開些吧,你看我們不僅房子沒了,連親人都衝沒了呢,不也得受著嗎?”

  “就是,你胡鐵匠在洪水中沒受災,一家大小也平平安安,算是有福氣了!”

  大家七嘴八舌。胡鐵匠一想也是這個理兒,氣就順了,不再追究這件事了。

  寧河鎮的第一座鐵索橋也被風吹翻了。這座橋在建成之初曾請仙人來踩過橋,旁邊還有題字:千年古跡萬年牢。在人們心裏,這是一座仙橋,它修在鎮子的前部後溪河的上遊,距離水麵比較高,這次洪水沒有淹過它,依然完好無損,想不到卻被風給吹翻了。風把它鋪橋的木板一塊塊拆散,扔進河裏,好像不滿洪水兄做事不徹底,既然把那些橋都衝散了,留著這座幹什麽?

  其實所謂的仙人,可能隻是過路的某個道長什麽的,但人們心目中的印象已經根深蒂固,覺得它是一座與其他鐵索吊橋不同的仙橋,它被毀代表著不祥,預示著將有更大的災難。

  龍君廟的外麵有個青磚砌成的風火牆,雕著龍,能擋風擋火,由於支點起得好,平時刮風時左右搖晃,但不會倒。這次風火牆也被風刮倒了。人們更加驚恐不安,說仙橋吹翻了,風火牆也吹倒了,寧河鎮要大禍臨頭了!鹽鹵也淡了,不能熬鹽了,上天是要滅寧河鎮了呀!

  更糟的是,後溪河的河灘發生了岩崩,山坡上的土可能是被雨水泡軟了,無力支撐地麵上的岩石,岩石紛紛鬆動垮塌,滾下山來堆積在一起,堵塞航道二百多米,落差達三四米,河水在石縫竄流,過往的鹽船必須轉灘,換船裝運。

  據說垮的時候大塊大塊的岩石一路翻滾下來,被撞成好多小石塊,但就是這樣砸到河裏都擊起幾丈高的水花,把一艘運鹽的木船掀翻了,雖無人傷亡,那一船白花花的鹽卻掉進水裏溶掉了再也撈不起來。船老板濕漉漉地從河裏爬起來,坐在河邊放聲大哭。人們心驚肉跳地看著,強撐著開玩笑說:

  “幸好隻翻了一船,要是都翻了,那麽多鹽倒進河裏,這河裏的魚還不都得鹹死,可以直接吃鹹魚了。”

  這段路是從寧河進入後溪河的必經之路,是水運的唯一通道。轉灘重新換船裝運很費事,要人把鹽或米一袋袋背上坡,繞過塌方處再背下河岸,裝到另一條船上去運走。這極大地增加了運輸的成本,阻礙了寧河鎮與外界的往來。

  鹽鹵變淡無法熬鹽對鹽老板已經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了,航道堵塞更是雪上加霜,不僅鹽老板,鹽商和鎮上所有的人都很著急,一旦航道不通鹽運不出去,糧和其他貨物運不進來,寧河鎮的人就沒法過日子了。

  後溪河以前是險灘惡水的河流,原本不能行船,是鹽商疏導使之通航,因此地鹽泉開發得早,航道也比秦蜀開辟南北棧道還早。這次航道一堵,鹽商和鹽老板立刻召集所有的人開行業會,鹽運署也出麵參與,商量大家共同集資,趕緊治理疏通航道,以便恢複運輸,並計劃疏通後在岩崩的山體處用塊石和水泥築起長一百多米,寬四米高兩米多的梯形壩,以防再次岩崩或滑坡,使前功盡棄。

  大部分鹽商和鹽老板為了共同的利益都是願意盡快疏通航道的,但有部分受災較重的鹽老板或是規模比較小的鹽老板,已經沒有了流通資金,拿不出錢來。經商議,這些人暫時欠著或拿鹽來抵,由尚可出資的鹽老板先行墊付。楊延光由此也出了不少資,他家資雄厚,原本承受得起,但鹽灶受災太重,一時元氣大傷。

  楊延光身心疲憊地回到家,卻發現家門口聚了一堆人,圍著蒲文忠在那裏嚷嚷。這些人見到他馬上丟下蒲文忠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原來這些人是鹽灶請的外地工人,鬧著要工資好回家去。

  按當地規矩,外地來鹽灶打工的人隻供吃,不給工錢,辭工離開時才給;本地的鹽工卻要當天給,做一天發一天的工錢。這是因為鹽老板們不太相信外地來打工的人,才興的這種規矩,多年來長期沿用,雖然有外地鹽工覺得不平,但也隻能接受。

  這次楊家的和瑞祥灶被洪水衝垮大半,幸存的也被泥沙堵塞需要清理,鹽鹵又淡得開不了工,鹽灶不再需要這麽多工人,外地的工人們就想趁此結賬回家去,誰知灶頭蒲文忠不讓領工錢,所以工人們跑到楊家門口來鬧事。

  蒲文忠雖然隻是個灶頭,但和楊家是親戚,對楊家也是當自己家般盡心盡力維護,這幾年越來越得到楊延光的器重,所以這些事都是交由他來經辦的。

  聽鹽工們吵吵嚷嚷地說了半天,楊延光向蒲文忠問道:“是怎麽回事?”

  蒲文忠答:“我是想咱鹽灶受了災,又要修灶又要應付各項開支,賬上沒什麽錢了,工人的工錢遲些再發,何況等鹵水濃了還不是要再開工。發了工錢他們也還不是亂花掉了,未必能回家去。”

  那倒是,就算給了工錢,這些工人也常常馬上就用得精光,回不了家,隻好繼續打工。有順口溜說:寧河好掙錢,一去兩三年,回家沒有路費錢。這裏的賭場、妓院、鴉片館都是銷金窟,這些外地來打工的又多半是單身漢,沒啥拖累,一拿到錢,心想玩幾天再走吧,難免不到這些地方去把血汗錢花掉。

  工人們說:“這次我們是真的要回家了。鹽鹵衝淡了開不了工,我們留在這裏也沒意思,不如回去看看,等明年再來。”

  楊延光揮揮手說:“算了,你把這些人的工錢發了,讓他們回家吧。”

  蒲文忠應了,帶著工人走了。楊延光歎口氣心想:這蒲文忠倒是忠心耿耿,隻是人不夠機靈。他一片好心替自己省錢,卻不知就算省下這點錢來對鹽灶的起死回生也沒太大用處。

  上天真是不公平,寧河鎮上三大鹽灶,張天祿的天祿灶被損不到三分之一,趙源清的廣寧灶幾乎沒受太大影響,隻有自己的鹽灶被毀掉大半。即使再重新弄起來恢複生產,自己擁有的寧河鎮第一大鹽灶的名頭,恐怕也是很難保住了。

  回到家,他去母親屋子問安。兒子楊元錦高興地跑來抱住他,爸爸爸爸地叫個不停。他疼愛地捉著兒子狠狠親了一口,隻有看到孩子的時候他心裏的煩亂才稍稍好一點。

  母親翻著瞎掉的眼睛說:“門口亂哄哄的在鬧什麽?我想出去看看,管家不讓,說讓我歇著有蒲文忠在呢。”

  “沒什麽,外地的工人來要工錢,我已經讓蒲文忠打發他們去領了。您隻管帶好孫子就是,其他事不用操心。”

  “哦,我也知道我操心不上,連問問你都不耐煩……”

  “娘,您又來了,我在外麵諸事都要操心,已經夠亂了,您就不要再添亂了。”

  “這次三大灶就咱們受災最重,我看哪,都怪蒲青蓮這個喪門星進了屋,把晦氣帶給了咱家。”

  楊延光皺起眉頭,說道:“娘,您不要亂猜測。”

  “那你說,為什麽偏偏就隻咱們家最倒黴?我看人就是分個災星吉星的,人家都說那個沈玉林就是吉星,自他當了趙家的上門女婿,趙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紅火。”

  “娘,你不要再說了,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那您說這寧河鎮突然發了百年不遇的洪水,也是蒲青蓮帶來的?我看她哪有這本事。再說了,她雖不討人喜歡,好歹也為楊家生了孫子,您就不要瞎想了。”

  大風過去後,鎮上一片狼藉,洪水已經把這個小鎮摧殘了一次,風又把它蹂躪了一遍。房屋倒了好些,露出一片片的空地來。看著那空曠的景象大家都覺得很眼生。樹也少了好些,沒被吹倒的那些樹雖然還在,葉子卻所剩無幾,光禿禿的枝幹讓人仿佛覺得冬天到了。最不習慣的是那些吊橋沒了,隻有光溜溜幾根鐵索懸在河上空,不僅看著別扭,更是帶來極大不便,以前過河隻需走過吊橋,現在得到河邊坐小船渡過去。

  好在雨停了風住了,太陽終於出來了,人們趕緊治理河道,搶修吊橋,清理鹽灶,搭建房屋,辦理喪事。但天雖然晴了,卻又一日熱過一日,一下子升到四十多度,太陽仿佛不滿前段時間被水和風搶了統治地位,此時要變本加厲地奪回來。毒日頭天天熱辣辣地煎烤著忙碌的人們,把他們曬得一層層地冒油汗,曬得頭上冒青煙,吱吱的快要燃起來。人們感歎說:真是落雨一包糟,天晴一把刀呀!

  鎮子以前很熱鬧,路上不通,河裏也不通,半邊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排排的店鋪,小販們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回響著他們的叫賣聲,孩童的笑鬧聲。河裏擠滿了船隻,一船船的鹽運出去,一船船的米麵、布料、山貨等運進來。各船為占地方停靠爭吵,船工隻穿著短褲站在船頭,和河邊洗衣的姑娘調笑。茶館裏坐滿了喝茶聽戲的人,飯店裏一張桌子一晚上得輪番使用幾次,藏春樓的姑娘個個漂亮,個個不閑著,兩層的花船上燈火與笑語歡聲通宵達旦……

  而今路上也熱鬧,河裏也熱鬧,不過路上是抬著棺材出殯的人群,天天都有幾撥,哭聲伴隨著淒涼的樂聲,一陣陣地響過來,又漸漸地響過去。河裏是搶修河道的人們,兩人一組抬著那些從天而降的大石頭,他們從水裏抬起石頭運走,有時還得潛到水裏先把石頭弄到岸邊。他們使力時喊著號子,汗水雨點一樣從身上滴下,雖然被烈日曬得皮膚發燙,心頭卻是一片冰涼的疼痛。

  熊老漢這段時間的生意是空前的好,來買紙錢的人絡繹不絕,以前做好一批很久都賣不掉,現在他和老婆天天晚上都在小作坊裏忙碌,不然幾天不做就供應不上。雖然他也並不想看到鎮上這些熟悉的鄉親死去,但不管怎麽說,他的生意是好起來了。

  這天一早起來,他發現做好的紙錢少了一大摞,覺得很蹊蹺,誰還會偷這玩意兒?不值幾個錢的東西,辦喪事的人家也不至於想省這點錢吧?想來想去,他懷疑是胡鐵匠因上次樹砸壞屋頂的事懷恨在心,現在看他生意紅火,故意指使人拿了,好讓他沒得貨賣。

  於是他走出門,站在那裏破口大罵:“哪個龜兒子偷了我的紙錢不得好死!”

  他在那裏跳著腳罵了半天,胡鐵匠實在聽不下去,出門一看,這個討厭的家夥一大早朝著自己家門口大倒汙言穢語,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上次沒跟你計較,這次又無端端地來挑釁,便也回罵道:“我還以為哪隻烏鴉一大早在這裏聒噪呢,原來又是你!你不好好做你的死人生意,在這裏吵個啥!”

  “這生意沒法做啦,有人眼紅啦!”

  “你說清楚,誰偷了你的破紙錢?”

  熊老漢哼一聲,眼睛朝天,說道:“誰搭腔就是誰偷的!”

  胡鐵匠朝地上呸了一口,罵道:“呸,你那破玩意兒誰看得上去偷?也不嫌晦氣!你放心,沒人眼紅你發死人財!現在是上天成全你,你不用裝死來賣紙錢了,你個熊裝死!”

  熊裝死是熊老漢的外號,源於一次他別出心裁的裝死。他做的紙質地不好,很厚。做紙漿要打得細才做得薄,一斤能有七八十張,他做出來一斤隻有三四十張。那陣子生意不好,紙錢做得多賣不動,他就突發奇想自己裝死,讓老婆來燒紙錢,說燒三十六斤紙錢就能活過來。

  於是他往家門口一躺,裝著已經過世,老婆就在旁邊燒紙錢,向周圍的人宣稱燒三十六斤就能活過來。如此稀奇的理論引來一大幫人觀看,耐著性子等著她燒掉那麽多的紙錢,然後熊老漢果然呻吟了一聲“活”了過來。

  有些人不信,覺得他裝神弄鬼;有些人半信半疑;也有些人覺得好歹試一試,萬一親人真的能活轉過來呢?費這點紙錢也是值得的。當真有不少人紛紛來買,積存的紙錢果然一搶而空。

  但是熊老漢並沒有得意多久,這些人燒掉三十六斤紙錢後親人並沒有因此活過來,他自己又在一次喝醉之後把裝死的事說了出來,於是名聲就臭了,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熊裝死”。人們一見到他就這樣叫,叫得他灰溜溜的好久都抬不起頭來。後來過了幾年,人們漸漸淡忘了這件事,這樣叫的人才少了。

  此時胡鐵匠突然這樣叫他,觸到了他的痛處,他心想你要翻陳年舊賬,我也不客氣了,於是也罵道:“你個外地佬,定了親的媳婦都跟人跑了,還有臉在寧河鎮混!”

  阿秀和胡鐵匠定了親又去跟了常福生,兩人為此還進行了三場盛大的比試,寧河鎮的人像過節一樣去全程觀看了,此事也是人盡皆知。胡鐵匠為人豪爽,過了也算了,但畢竟視為生平奇恥大辱,此時被提及,馬上就瘋了,一把像抓小雞一樣把熊老漢揪起來,揮起蒲扇般大的巴掌,給了他左右兩嘴巴,罵道:“我讓你再敢亂說!”

  胡鐵匠常年打鐵,臂力無人能及,這兩下立刻打得熊老漢兩邊臉腫了起來,殺豬般慘叫。胡鐵匠把他往地上一丟,朝著他P股又踢了一腳,罵道:

  “滾!再敢在我門口胡說我用燒紅的烙鐵把你的嘴封上!”

  熊老漢連滾帶爬地逃回去,在床上躺了三天不敢出門,從此倒真收斂了,不敢再去招惹胡鐵匠了。

  有些鹽灶老板清理完鹽灶後,就想開工熬鹽。當然,這是受災不太重的,而有些鹽灶一時難以修複,有些則根本就衝沒了,無力再建起來重新生產。

  鹽鹵被洪水衝淡後始終沒有恢複以前的濃度,夏季鹵水原本就淡,是熬鹽的淡季,現在就更淡了。判斷鹽鹵的濃度有幾種方法,最直接的就是用雞蛋放在鹽水裏,浮起的部分越多,漂得越高就說明含鹽度越濃。或是取石蓮十枚置於鹵中,全浮者全收鹽,半浮者半收鹽,如浮起的在三蓮以下,則鹵不能熬製。也有放飯粒於鹵中,飯粒浮起為純鹵。

  開工前要通過試鹵來確定鹵水的濃度,決定是否可以熬鹽。取十斤鹵水,用小鍋熬幹,成鹽達五六兩,才可開工。此法稍微費事一點,但比較準確。

  想開工的鹽灶老板取十斤鹵水一熬,連二兩都不到,不禁都大失所望。自古以來的“飲食便給,不憂凍餒,不織不耕,持鹽以易衣食。無需狩獵,鳥獸也歡樂群處”,因鹽而無憂無慮的日子中斷了,所有的人都憂心忡忡,不知不熬鹽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

  然而到了收鹽稅的時候,鹽場公署仍然派人前來收夏季的鹽稅。鹽灶老板們哪還拿得出錢來,紛紛找到楊延光,說:“你是鹽業公會的會長,你得出這個頭替大家去要求免稅呀,不然沒法活了呀!”

  楊延光心想此事也關乎自身,加上自己也擔了個會長的職,於公於私都得出麵說句話,於是答應下來。

  見到署長,楊延光提出大家的免稅要求,說:“以往收稅都是按每鍋鹽來收,現在都停產了,這季能不能免掉鹽稅,讓大家盡快渡過難關。”

  誰知署長一聽,根本不予理睬,說道:“發洪水就要免稅?再發洪水政府機構也是要辦公要吃飯的,不收稅這些人怎麽辦?”

  “我們鹽老板也是人,也一樣要活,受災這麽重,多少鹽灶老板都破產了,多少鹽工已經在餓肚子了!何況現在軍隊混戰,今天你打過去,明天他打過來。各個駐軍都來征收鹽稅,不僅收本年的,還要預收明年後年的,大家實在是難以承受呀!”

  “嗬,寧河鎮的鹽灶老板都活不下去了,誰信呀!誰不知道你們平日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就算這次受點損失,也隻是暫時的,該繳的還是要繳嘛。”

  “署長,這次真的不一樣,洪水百年不遇,又遭了風災……鹽灶老板們要清理自家灶,要出資修複航道,修被風吹垮的吊橋,方方麵麵都要錢,哪應付得了,到處都在賣跳岩鹽了呀!”

  誰知署長一聽,更覺有理了,“你們說沒錢,那還去管什麽修河道修吊橋的?交稅是分內的事卻說沒錢了!”

  楊延光耐著性子說:“話不能這麽講,航道不治理,不僅鹽運不出去,米糧也運不進來,這鎮上的人吃什麽?吊橋不修複,人們出行極大的不便,連去對岸清理鹽灶都過不去,怎麽能不修呢?”

  “總之你們有錢用在別處,沒錢交稅是不行的!”

  楊延光也火了,說:“你怎麽不講理呢?大家受了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我們隻是要求免這季鹽稅,等緩過一陣恢複生產了再照繳。我們需要重建鹽灶……還不僅僅是鹽灶,還有整個受損的鎮子!你不能目光短淺,隻看到眼前利益,殺雞取卵!你這樣會毀掉寧河鹽業的!”

  “謔,給我扣這麽大罪名!我告訴你,抗稅不繳就是犯法!你說什麽都沒用,到日子不繳,別怪我不客氣!”署長不再聽他申訴,叫衛兵把他趕了出去。

  楊延光回去一說,鹽灶老板們都氣壞了,罵鹽場公署不體諒他們的難處,還要雪上加霜。大家越說越激動,都決心堅決不繳,集體到鹽場公署門口去抗議。

  大家群情激憤,說走馬上就想走,楊延光擋住大家說:“不忙,得先回去準備準備,寫點標語,再召集些鹽工一起去,人多些好。”吩咐下去,各自準備。

  第二天一早,楊延光帶頭,一群鹽灶老板帶上各自的部分鹽工,打著標語,浩浩蕩蕩地圍住了鹽場公署。鹽場公署派出了稅警隊鎮壓,開槍打傷了幾個人,並把帶頭抗稅的楊延光抓了起來。

  知道消息,楊延光的瞎眼老母直挺挺地往後一倒,暈了過去。她醒過來後放聲大哭,哭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來,叫人把蒲青蓮找來,拿起煙杆就朝她沒頭沒腦地一陣亂打,罵道:“都是你這個掃帚星,自從你進了門,我楊家就黴運不斷!現在延光也被抓進牢裏了,都是因為你克夫才會這樣的!”

  仆人們想來勸,被她喝住,打得蒲青蓮頭破血流。蒲青蓮一邊哭,一邊罵道:“你罵我是掃帚星,我就是掃帚星。你楊家自己要娶我進門,你自作自受,活該倒黴!”說完也撲上去廝打起來。

  兩人都發了狂,糾纏在一處。人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們分開。蒲青蓮被關進了柴房,她在那裏破口大罵,直罵得聲音嘶啞。

  晚上,一輪明月照著牢裏的楊延光,也照著柴房裏披頭散發的蒲青蓮。

  楊延光作為寧河鎮第一大鹽灶老板,平日裏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關進牢裏。他更加想不到的是,在同一輪明月下,他的老婆蒲青蓮正望著月亮咬牙切齒地咒他楊家從此走背運,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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