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河鎮一年四季都是不寂寞的,元宵鬧花燈,立春日迎春牛,正月十五照地蠶,二月十五是談情說愛及嫁娶的花朝節,三月三敬土地菩薩,四月清明把墳上,五月五是端午節,六月六祭祀穀神,八月中秋打糍粑,九月九做重陽粑,十月初一辦牛王會……
除此之外,各種行會也有很多活動,鹽業正月舉辦管仲會,鐵匠、錫匠、銅匠二月舉辦老君會,銀樓業四月十四舉辦純陽會,木器業四月二十二舉辦魯班會,藥材業四月二十八舉辦藥王會,米糧業、行商、走水幫船幫等六月六舉辦王爺會,紙業舉辦蔡倫會,水食業果業醬園業舉辦協神會,鞋業舉辦孫祖會,茶館業七月舉辦三官會(天官、地官、水官),酒業八月舉辦杜康會,屠宰業辦張爺會,絲綢業九月十六辦三皇會(伏羲、神農、軒轅),布業織布業九月十九辦嫘祖會,縫紉業敬軒轅黃帝,桐油業菜油業敬華光大帝,香蠟紙燭業敬龍王太子,火炮業敬火神,水果業敬太陽菩薩……除祭祀本行業的祖師爺外,任何行業辦會都要祭祀福祿財神,作坊和商店的學徒都要交敬神會的股子錢。其中鹽業的活動最多,熬鹽工人的火神會,一年一次的龍君會、絞虹節等。
吃過五月端午的粽子,飲過雄黃酒,於後溪河賽過龍舟,六月祭過穀神,就到了七月的鬼節。鬼節又叫中元節,農曆七月初一到十五日,據說這期間冥府開放,讓鬼魂回家探親。各宗教團體要舉辦盂蘭會,放生法事等,燒冥錢,接已嫁女兒回家過節。
蒲家也讓蒲文忠去接蒲青蓮回家,楊家不太情願,推三阻四的。蒲青蓮不明白,他們如果看不上自己貧寒的出身,為什麽要托人來說媒,非讓自己嫁過來不可。既然已經嫁了,又不把蒲家當親家,好像多走動都會沾上什麽不良的習氣一樣。楊家雖然對哥哥蒲文忠不錯,讓他當了灶頭,實際上也不過把他當個下人、長工在用,但蒲文忠自己渾然不覺,儼然楊家人,處處維護楊家的利益。
蒲青蓮向楊延光鬧著要回去,又讓蒲文忠去提出,說鬼節一定要去接送父親蒲臨川的亡靈,否則是不孝。楊家勉強同意了,卻隻讓她一個人回去,不許她帶著孩子。她不知道為什麽在別家理所當然的事,在楊家就這麽難得到許可,要想做任何事都要經過一番艱難的抗爭。有時候她想,楊家要她,就像要一件物品一樣,擺在那裏就可以了,不能亂說亂動或是跑開。
最後她隻得一個人回去了,一進家門就抱著母親痛哭了一場。母親急忙問:“女兒啊,怎麽了?楊家對你不好?”
她嗚咽著點點頭,不知怎的突然委屈得不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母親說:“有什麽跟媽說說,他們到底怎麽對你了?”
“他們楊家,根本就不把我當自家人!”
“怎麽會呢?你兒子也生了,再怎麽對楊家也是有功的,他們不會不好好對你的。”母親摸摸她身上穿的綢緞,頭上戴的銀簪子,“你看你,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旁人不知多羨慕呢!”
母親並不理解她的悲傷,反而勸她看開些,說大戶人家都有些規矩,何況嫁了人的女人了,當然不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
“媽,你就知道別人怎麽看,哪知道我心裏的苦!”
“那你說,楊家哪兒對不起你了?”
蒲青蓮一時不知如何訴說,是的,表麵看楊家待她也沒怎麽著,給她吃給她喝,可是骨子裏透著冷淡,透著隔膜,透著對窮家小戶高攀的瞧不起。楊家對她的種種束縛和限製,其實是對她的不信任,怕她做出什麽丟楊家臉麵的事來。也許她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楊家隻需要她擺在那裏就可以了……蒲青蓮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悶頭睡去。
鬼節期間,各家照例打掃房舍,祭祖先,以紙封錢,上貼紅簽,寫上祖宗姓名供於中堂,稱為供包袱。然後於河邊焚化,稱作燒包袱。但十三日不能燒包袱,傳說馬王下界,燒錢必為馬蹄踏碎。各廟輪流作盂蘭會,超度幽魂。此半月間,又以紙為燈,以蠟燭燃放河中,多至數百盞,稱作放河燈,一般十二日燒紙接亡靈回家,十五放燈送亡靈。
七月十五那天放燈送亡靈最為隆重,由杜善人主持放燈儀式,放燈之前還要宣讀告文。此告文也不知哪朝皇帝所作,曆來為寧河鎮祭鬼魂亡靈所用。告文曰:“為祭祀本境無祀鬼神等眾事,皇帝聖旨,普天之下,後土之上,無不有人,無不有鬼,人鬼之道,幽明雖殊,其理則一。故天下之廣,北民之眾,必立君以主之。上下之禮,各有等第,此治神之道如此。”
“尚念冥冥之中無祀鬼神,昔為生民,未知何故而歿。其間有遭兵刃而損傷者,有死於水火盜賊者,有被人取財而逼死者,有遭刑禍而負屈死者,有天災流行而疫死者,有為猛獸毒蟲所害而死者,有為餓凍而死者,有為戰鬥而殞身者,有因危急而自縊者,有因牆屋傾頹而壓死者,有遠行征旅而死者,有死後無子孫者。”
“此等鬼魂,或終於前代,或殃於近世,或兵戈擾攘流移他鄉,或人煙斷絕久缺其祭,姓氏泯沒於一時,祀典無聞而不載。此等鬼魂,死無所依,精魄未散,結為陰靈,或依草附木作為妖怪,悲號於星月之下,呻吟於風雨之時。”
凡遇人間令節,心思陽世,魂杳杳以無歸;身墮沉淪,意懸懸而望祭。
“興言及此,憐其慘淒,故敕天下有司,依時享祭。其靈不昧,來享此祭,尚饗。”
念畢,杜善人率先把一杯酒水灑在地上,並將一盞蓮花燈放入河中,燈輕輕地晃著火苗,慢慢順水漂流而去。其他人家紛紛跟著把燈放入河中,有的伏於河邊磕頭,有的掩麵哭泣,有的合掌禱告。燈多半是粉紅的蓮花燈,以紙和細竹條做成,染上粉紅色。也有一些折成小船樣的燈,中間燃著半支蠟燭,火光雖微弱,但整條河放滿了燈,卻也是滿河璀璨。
蒲青蓮和母親、哥哥一起祭過父親,想起父親生前對自己很是疼愛,卻也讓自己嫁入楊家,不由得又哭了一場。放過河燈,母親和哥哥先回去了,明日哥哥還得去鹽灶,母親年紀大了,有點熬不住,也回去休息了。蒲青蓮想多呆會兒,就一個人留了下來。母親開始不同意,說一個女人家的,獨自在外麵像什麽話。她哀求說在楊家她想做什麽都不行,回到娘家了就給她這點自由吧,何況河邊還有很多祭祀的人沒有走,不會不安全的。母親歎了口氣,隻好由她去了。
她久久地坐在河岸,望著滿河的燈想著自己的心事。明天她就要回到楊家了,沒有理由再留在娘家,可是在娘家她也感到孤獨,母親和哥哥的虛榮,讓他們看不到她心裏的苦,而她心裏的苦,一半是楊家帶來的,一半卻是為著夏子謙……
這麽久了,時間的流逝並沒有讓她淡忘他,他的形象反而愈加鮮明地在她枯燥孤寂的生活中浮現出來。在令人窒息的深宅大院,在日複一日的孤獨中,她更加懷念那些自由如風的日子,那些日子,都是有子謙哥哥陪伴著度過的……可是這些心思,又如何向人訴說?就如情歌裏唱的:
手扶門框想起郎,眼淚掉在門檻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麽?這麽大的屋子悶得慌。
拿起筷子想起郎,眼淚掉在筷頭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麽?這麽好的筷子不一般長。
端起碗來想起郎,眼淚掉在碗沿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麽?這麽好的米粥燙得慌。
扛起鋤來想起郎,眼淚掉在鋤把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麽?這麽好的太陽曬得慌。
點起燈來想起郎,眼淚掉在桌麵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麽?這麽好的小燈不亮堂。
拾起鋪來想起郎,眼淚掉在床沿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麽?蜷腿熱來伸腿涼。
有人在河岸燒紙錢,青煙一陣陣地飄過來,使遠處的人若隱若現。煙霧中,突然出現了夏子謙清瘦的臉。蒲青蓮揉揉眼,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他穿過迷蒙的煙霧,真真切切地出現在她麵前。是的,是他,他來了,仿佛他知道了她的想念,聽到了她內心的呼喚……
她望著他,百感交集,這個曾經山盟海誓過的,以為會托付終身的人,現在已成陌路。她已嫁作他人婦,已為他人生子,即使他來到眼前,她還能跟他說些什麽?
他望著她,心如刀絞,這個原本屬於自己的女人,從此他隻能遠遠地看著,他的眼前,仍然是如花的容顏,他的耳邊,還回響著她銀鈴般的聲音,可是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嬉戲,如以前一般把她擁進懷裏……
“青蓮妹妹……”終於,他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仿佛一個久不開口說話的人突然出聲,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似的。這個以前每天都要叫無數遍的稱呼,此時叫起來是如此的陌生和生澀,鏽住了似的。
叫過這一聲,他突然失去了勇氣,扭頭往下遊走去。他知道她回娘家來過鬼節,知道她今天一定會來河邊放燈祭父親,他遠遠地跟著她,看著她,在心裏鬥爭了很久,才決心要上前去跟她說一句話,就一句話,問她過得好不好……可是在她漆黑眼眸的注視下,在自己一聲已經生澀的呼叫中,他又清晰地意識到他們回不到從前了,問候過這一聲,他們仍然是各過各的日子,在路上相遇,仍然是陌路人。而且,他害怕她的回答,既怕她說過得好,更怕她說過得不好……
他匆匆走了一陣,又停下步來,懊悔自己錯失了這次和她說話的機會。
他站了一會兒,猛地掉頭往回走,卻驚訝地發現蒲青蓮竟然跟在身後,一身白衣在夜色裏仿佛不勝寒涼,目光幽幽,不勝哀怨地望向他,楚楚動人。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當他低低地叫了她一聲之後轉身離去,她就不由自主地起身跟著他,她想要叫住他,問他為什麽來叫了她一聲卻什麽話也不說就走。也許,什麽也不為,她隻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青蓮妹妹……”他又一次叫道,臉上帶著做夢般的神情。“青蓮妹妹……”他一聲聲喃喃地叫著,熟悉的感覺又回到心裏,她站那裏,就在眼前,伸手可及。
在他聲聲的呼喚中,她的淚水忍不住盈盈欲滴。她淚汪汪地望著他,說道:“子謙哥哥,你找我……有事嗎?你為什麽來了一言不發又走了?”
“青蓮妹妹,我隻是……隻是想來問你一句,你在楊家……過得好嗎?聽說你生了兒子,恭喜你啊……”
“不好!”她幾乎是嚷著說道。
他一驚:“怎麽了?他們對你不好?有沒有罵你打你?”
“他們瞧不起我,什麽都不許我做,不把我當自家人,婆婆……婆婆還把我的孩子奪走了,平時看都不讓我去看,說怕我把孩子教壞了……”她掩麵痛哭,她的委屈終於有人真正傾聽和關心了。
“啊,他們怎麽能這麽對你呢?”他著急地搓著手,一副想要去論理的樣子。
“就算他們對我好,沒有你陪著我,我怎麽會開心呢?”她哭著說,“子謙哥哥,我天天都想你,想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日子。我每天都對著你送給我的梳妝櫃,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哭起來。有時候,我會從鏡子裏看到你,看到你一忽兒朝我笑,一忽兒朝我哭,一忽兒轉過身去,不理睬我了……子謙哥哥,你想我嗎,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
他忍不住一把把她摟進懷裏,說道:“青蓮妹妹,我也天天想你,你是我的親人,我怎麽會忘了你呢?你嫁人後,我好長一段時間回不過神來,吃不下睡不著,整天整天不說話。我媽到處給我做媒,想我把你忘了,我對她說,如果她再逼著我去相親,我就離開家,離開寧河鎮,永遠都不回來!青蓮妹妹,都是我不好,是我懦弱,才害得你這樣……”
“不,不怪你,隻怪命運要把我們拆散!”她含著淚搖搖頭。在嫁入楊家之前,她恨他怪他,認為隻要他帶她走,她就可以逃離這門不情願的婚姻。但後來她開始意識到,一個人很難從自己既定的命運前逃掉。
青煙仍一陣陣飄散過來,隻是離燒紙錢的人距離遠了,那煙也變得稀薄,薄霧似的絲絲縷縷地穿過他們。他緊緊地摟著她,生怕一鬆手她就沒了,化做這嫋嫋的煙,消散在暗夜裏。
他們所在的河岸有一個凹處,從上遊飄來的蓮燈有一些被水衝進這個凹處就不再飄走,聚集在那裏,而遠處仍有燈不停地順流而下。他看到她的眼眸裏有燈火在閃爍,感到她的身體在自己懷裏微微地顫抖,感到她那麽緊地依偎著自己,好像要把她的生命交給他。
她似乎豐滿了一些,也許因為生過了孩子,也許因為嫁做了人婦,這使得她更加充滿誘惑。想到她的身體已屬於另一個男人,他心裏升起瘋狂的念頭。她是他的,以前是,現在也是!他開始解她的衣服,她低低地叫了一聲,說道:“別……楊延光知道會殺了你的!”
“讓他來殺好了,沒有你我也不想活了!”他紅了眼,嚷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女人,是我的!”
“是的,是的,子謙哥哥,我是你的,從來都是你的!他們關得住我的人,關不住我的心!”在他的撫摸與親吻中她也迷亂起來,放棄了堅持。
狂亂中,他擁著她倒在了河畔,倒在了還散發著白日餘溫的鵝卵石上。
那些大大小小的圓石頭硌痛了她,她輕輕哼了一聲,卻立即被他熾熱的吻堵住了聲音。
在那麽長久的思念和期盼之後,在那麽長久的等待和煎熬之後,終於,他們又在一起了,終於,他們又擁有了彼此。他們的愛都是和水有關的:在信泉旁許下的誓言,在“金盆映日”成就的初次,所以他們注定要在這後溪河畔重逢……
他停住了動作,微微抬起身子,喘息著望向她,隻見她的長發浸入水中,鬢旁戴的白花已經掉落,一盞蓮燈飄來掛在了發間,幽幽的燭光映照著她掛滿淚水的臉。她胸前的衣衫敞了開來,袒露出潔白如玉的胸,在夜色裏發出玉一般柔和瑩白的光;她的眼裏燈火與星光交相輝映,混合著淚光那麽晶瑩,那麽璀璨;她的嘴唇嬌豔豐潤,如豐厚肥美的花瓣;她的氣息甜蜜芬芳,如暗夜裏悄然放香的花朵;她低低地呻吟著,比世間最動人的音樂還要令人迷醉……
在他充滿柔情與痛楚的注視中,她捧住他的頭把它放到自己胸前,感到他熱熱的淚水順著自己的肌膚流淌,如利刃一樣劃過她,帶來戰栗與疼痛。
煙霧散去了,夜色澄明如水,滿天的星輝亮得令人心碎,光芒直射向心裏。它們鑲嵌在一口鍋似的半圓形的天空中,無比清晰因而顯得那麽的近,好像要兜頭砸下。水流潺潺,大地帶著微微的潮氣,土黃色的蛾子扇著翅膀,遠遠有蛙聲傳來,草叢裏一隻蛐蛐也猶猶豫豫地叫起來,叫一聲停住又叫一聲,似乎怕打破這寧靜,又像是在內心掙紮:該不該叫呢?該還是不該?
曾經狂亂的世界回複了寧靜,萬物依舊,然而有些什麽被觸犯,有些什麽被釋放,有些什麽被打破,有些什麽被成全……該不該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