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青蓮嫁入楊家,不久有孕,楊家上上下下高興壞了,但蒲青蓮覺得日子更加難過了。她原本是在外麵野慣了的人,不是上樹掏鳥窩粘知了,就是下河捉魚釣蝦,整日沒個安分的時候。到了楊家,大戶人家本來規矩就多,加上瞎眼婆婆看不慣她瘋瘋野野的樣子,處處針對她,一天把嘴擱在她身上念叨,讓她很是心煩。
有了身孕,婆婆明確規定未經她的許可,不許隨便出門去。蒲青蓮一聽急了,叫道:“啊,十個月都不能出門呀?那不把我活活悶死!”
婆婆翻翻瞎掉的眼睛說:“你現在身負為楊家傳宗接代的重任,不能有任何差池!”
蒲青蓮聽不懂婆婆說的“差池”是什麽意思,但也明白總之是不讓她出門,又說道:“那我回娘家也不可以嗎?”
“你少走動的好,想你娘的時候,讓她來看你不就得了。你一個女兒家,為什麽就在家待不住,非得出去亂跑?我不也一天在家待著嗎?”
蒲青蓮心想,你一個瞎老太婆,當然隻能待在家裏,怎麽能拿來和我比。她不敢再說,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丈夫楊延光。楊延光皺起眉頭說:
“青蓮,媽也是為你好,你就忍一忍吧。你現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別老想著出去野。”
“那天天關在家裏,能做什麽呀!”她嘟起嘴低聲說。
雖然小聲,婆婆還是聽見了,不滿地說:“做什麽?做女人該做的事!繡繡花,給寶寶做做衣裳鞋子什麽的。要知道,生孩子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任務,比起它來,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等蒲青蓮垂頭喪氣地離開後,婆婆忍不住埋怨兒子:“都是你鬼迷了心竅,非要娶窮人家的女兒,你看看,跟個野丫頭似的,一點教養也沒有!”
“媽,你都念叨了幾百遍了,現在娶也娶了,又懷上了孫子,你該高興才是。”
婆婆歎口氣說:“是啊,看在孫子的分上,我才讓著她。”
從此蒲青蓮隻能在楊家大院裏活動,雖然楊家有著寬宅大院,但比起外麵的山野來,畢竟還是太過氣悶。漫長的孕期裏,蒲青蓮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醒著的時候隻能坐著發呆,覺得自己都要憋瘋了。
無聊時她隻好在楊家閑逛。楊家宅子是座穿鬥式木結構,兩重堂四合院一樓一底,雕龍畫鳳、柏木青瓦的古宅,由祖上傳下。在地形狹長的寧河鎮,能找著這麽一塊寬敞地兒來建這麽一座大宅子可不容易,也隻有楊家這樣的大戶人家才辦得到。
宅院裏有不少精致的石雕,除了常見的守護石獅,還有卷著鼻子的大象,它腳下踩著的海螺據說可以吹得響。蒲青蓮好奇地把嘴湊上去,想知道海螺到底吹不吹得出響聲。她費力地彎下腰去,尋找合適的角度,看上去好像在啃石頭似的。還沒吹響海螺,倒先聽到身邊有一聲輕笑。她直起身來,看到婆婆屋裏的丫頭正捂著嘴望著自己笑,見被發現了急急忙忙走掉了。
“哼,肯定又要到婆婆麵前去告狀!”她心想。但也覺得無所謂,有沒有人去說三道四,婆婆都不會喜歡她的。這個瞎老太婆,吃飽了整天閑著沒事,老跟她過不去。她覺得很委屈,她就是個野孩子,從來沒硬裝成大家閨秀,又沒想過要嫁入楊家來,是楊家自己找上她的,憑什麽娶了她又要這麽瞧不起她?
她也沒心思再吹石雕海螺了,繼續挺著肚子在院裏閑逛。她不覺走到後院。後院種著花草,閑放著幾個石雕的花缸和魚缸。魚缸是長方形的,上麵雕著蝙蝠、荷、桃等,由於長年被水浸潤,表麵已布滿青苔。缸裏種著睡蓮,圓圓的葉片平平地伸展在水麵上,粉紅的花朵盛開著,花瓣微微合攏在嫩黃的花蕊上,好像遮蔽著它不被太陽曬著。她把頭探到魚缸上方,看到缸裏的水麵黑沉沉地映出自己頭的影子,幾尾紅色的金魚猛地從水麵沉入水底,搗得水麵波動,影子一晃一晃地蕩漾開來。
魚缸旁邊擱著一個石雕荷葉花缸,缸身上雕的花葉千姿百態:正麵、反麵、側麵、盛放的、含苞的、半開的,無不刻得細致入微。那反扣著的葉子,背後的脈絡一根根一條條,仿佛還在輸送著水分;那垂著頭的荷葉,仿佛不勝愛憐地嗬護著底下一朵嬌羞的花蕾……花朵們亭亭玉立,含苞的含苞,怒放的怒放,沉甸甸的蓮蓬滿足地彎下腰去……缸沿飾有雲紋,整個花缸由一個荷葉波浪型的方形石拱托著,好像一個花台,使得造型更加美觀。
蒲青蓮累了,在花缸邊的石凳上坐下來,無聊地望著花缸上那微微卷曲的葉麵,覺得它在搖晃,仿佛一陣輕風剛剛拂過它似的。花缸裏麵還雕有青蛙、龜等小動物,似乎怕花葉獨自寂寞。一朵花兒都還有這麽多東西陪伴,她卻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這深宅大院苦熬日子……
一陣惡心襲來,她忍不住站起來嘔了幾口酸水。別人都說過了三個月就不會吐了,她卻一直都在犯惡心,這個孩子存心要折磨她似的。也許是因為婆婆老是要她吃酸菜,說什麽酸兒辣女,多吃酸才可以生兒子。這幾個月來,她吃了幾壇的泡酸菜了,以致一想起來就反胃,嘴裏就要冒出酸水來。本來川人愛吃辣椒,婆婆說吃了辣椒孩子火重,生出來臉上會長瘡。這幾個月來她沒沾一點辣椒,嘴裏真是寡淡無味至極。
她一點都不想要這個孩子。她恨這個孩子,因為是這個孩子把她囚禁在這裏的,是這個孩子把她的命運固定下來,讓她和楊家的關係更加牢不可破。一想到這一點,她心裏就一片狂亂。
她仰起頭望向天空,湛藍的天空裏有一些白色的雲彩,被風拉得絲絲縷縷的,如若有若無的、變幻莫測的命運……正午的陽光下,她感到刻骨的孤單和寒冷,她熾熱的眼淚一流出來就變得冰涼,滴落在她撫著肚子的手上……
一天早上,蒲青蓮睡醒了,吃過早飯,百無聊賴地坐在屋子裏。木架子上擱著繡了一半的繡品,是一朵碩大的牡丹花,被她粗針大線地繡得一團糟,一個針腳有一寸長,參差不齊地支在那裏。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繡的是朵牡丹,別人猛不丁一看,還以為是一些彩色線頭淩亂地堆在一起呢。
她討厭做這些女紅,從小她就沒做過這些事,窮人家的孩子沒有閑情逸致繡花玩。鄰家偶爾也有女孩子做繡品,可那是為了賣給綢緞莊換點錢糊口,而在寧河鎮,對裝鹽的篾包的需求量遠遠大於繡品,所以她打小就幫著媽媽編織篾包。她看著自己的雙手,那上麵留有被篾條割傷的大大小小的傷痕,這些傷痕是她過去生活的印記,昭示著她永遠也不可能真正成為富家大小姐、闊太太。
清晨的陽光從花窗的窗格子裏透進來,還帶著沒有散盡的霧氣,一縷縷地投射到地板上,使屋子裏更顯得陰沉壓抑。那花窗上雕著朵朵梅花與葉子,錯落有致地鑲嵌在細長的木條之間。蒲青蓮走到窗邊,透過窗望向屋梁,隻見梁柱縱橫、枋挑串連,那梁上的木雕更是精美,是一些精雕細刻的戲文人物:一些人坐著,好像在開會,一些人在旁邊觀看,一些人在懸在半空的閣樓上吹著簫,人物衣飾褶皺曆曆在目,神態動作栩栩如生。這些雕刻都是鍍了金的,隻是有些地方經歲月流逝、風吹雨打褪去了一些,殘留著斑駁的金粉,露出木頭本色,卻更顯古樸。
這座宅子裏還有許多精致的雕花木床、木椅等東西。蒲青蓮不禁想到夏子謙,要是他能來看看多好,他一定會又興奮又神氣地對她說:“真美!我看了也能學著做出來,你信不信?”
她收回目光,向夏子謙送給她的梳妝櫃望去,那翹著尾巴的喜鵲在花葉中也偏著頭望著她,好像在說:“沒有了子謙哥哥陪你,有我陪著你呀!”
此時,夏子謙在做什麽呢?他還會牽掛著自己嗎?想起在父親的喪禮上,他囁嚅著不敢上前,目光躲躲閃閃地望著自己的樣子,蒲青蓮心想,他還是這麽沒出息,怕這怕那的,連打個招呼都不敢,還能指望他做什麽?
走出屋子,發現太陽升得更高了,蒲青蓮突然覺得不僅屋子裏,就連這個院子也那麽狹小壓抑,讓人感到憋悶難受。她渴望走到陽光下的田野上去捉殼上泛著綠光的金龜子,到鬱鬱蔥蔥的山林裏去采肥美的蘑菇,到有著清澈湖水的湖邊看魚兒自由自在地遊動……
蒲青蓮走到大門,對守門的家丁說:“大哥,讓我到門外去透透氣好嗎?”
家丁一口拒絕:“不行,老太太交代過了,不能放少奶奶出門去。”
“我不出去,我隻是到門外站站,透透氣。”
“那也不行,要是你一出去就跑掉了呢?”
她看看自己的大肚子,歎道:“大哥,你看我這樣子,跑得過你嗎?”
“那就更不行,要是我來追你,你跑摔倒了,傷了肚子裏的孩子,我這條小命還要不要?”
“我保證不跑行不行?我真的就隻是想站在門外望望外麵。我都在這院子裏關了大半年了,連外麵是什麽樣子都快忘了。大哥,你就可憐可憐我吧。”
家丁有點動搖,但是猶豫了半天,仍說道:“不行,要是老太太知道了怎麽辦呢?我看你還是先去和老太太說說吧!”
“算了算了,不出去拉倒!”她一陣心煩,心想我才不去求那個老太婆呢!
搞不好不僅出不去,還會又被她教訓一頓。
她看著張貼著木版年畫的紅色大門,覺得那個手持大刀的門神的臉幻化成婆婆的臉,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急忙搖頭走開了。
回到屋裏,蒲青蓮越想越氣憤,想出去的念頭更加不可抑止。她看到後院裏有棵大銀杏樹,下麵分叉的地方比較低,上麵的樹枝又長得比較高,有一枝正好伸向屋頂,要是沿著它就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屋頂,再用一根繩索就可以下到院子外麵去。即使不出去,坐在屋頂看看風景,視野也比在下麵開闊多了。
對,就這麽辦!她找來繩子,使勁把它甩到樹的分叉處。試了試結實不結實後,她就開始抓著它往上爬。爬樹是她的拿手好戲,要不是懷著這個累贅,這樹她噌噌噌就上去了,哪還用得著繩子!
剛搖搖晃晃走上斜伸著的樹枝,還沒走到屋頂,更沒來得及向四周看上一眼,就聽見下麵一聲尖厲的叫聲:“你存心要氣死我是不是?!”
低頭一看,婆婆被人扶著站在樹下,憤怒使她的臉都變形了。她張著嘴仰著頭就要往後倒,下人們急忙扶住。她用一隻手揪住胸口,雖然看不見,另一隻手卻準確地指向蒲青蓮所在的位置,氣得哆嗦著說不出話來。管家急忙叫家丁搬梯子,誰知梯子搬來不夠高。管家又叫家丁上來捉蒲青蓮下來,但斜伸的樹枝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家丁一站上去,樹枝就往下沉,要斷了似的,嚇得眾人驚叫起來。
正亂成一片時,楊延光回來了,見到這種場麵,臉一黑,衝著蒲青蓮喝道:“你找死呀?快給我下來!”
“就不,誰讓你們不讓我出門的!”蒲青蓮看到下麵亂了方寸,覺得很好玩,趁機講條件:“你答應不關我,我才下來!”
“好,我答應你!”楊延光倒是挺痛快,一口應道。
婆婆一聽急了,哭道:“答應不得呀,就這樣這個野丫頭都還要上房揭瓦,放出去不知惹出什麽事來呢!可憐我的孫子還沒出娘胎就要小命不保呀!”
“媽,您別瞎咒孩子。”楊延光揮揮手讓人把梯子抬近一點,好接著蒲青蓮下來。
等她一落地,兩個家丁就在楊延光的示意下衝上去一邊一個抓住她的胳臂,讓她動彈不得。楊延光上前狠狠抽了她一個耳光,罵道:“你長本事了啊你,會上房了!你不要命我孩子還要命呢!”
婆婆啞著嗓子在一旁幫腔:“打,給我打這個小賤人,越來越不像話了!”
“把她給我關到屋子裏去,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來!”楊延光下令道。
“楊延光,你說話不算話,你個烏龜王八蛋!”蒲青蓮氣壞了,破口大罵。
她真是天真,以為他答應了就會這麽做,早知道她還不如從樹上跳下來算了,殺掉這個還沒出世就被楊家寶貝得不得了的孩子。
她心裏恨極了,她嫁到楊家是做媳婦的,不是做囚犯,楊家憑什麽把她關起來?她更加恨這個孩子了,都是他(她),才讓她過著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
從這天晚上起,蒲青蓮開始絕食,任誰來勸也不吃。楊延光急了,派人把她捆起來撬開嘴灌,但剛一停她馬上又把食物吐出來。麵對她的倔強,楊延光也開始感到頭痛,感到束手無策。
僵持到第三天,婆婆來了,隨身帶了個用人,端著一個大木盤子,裏麵有七碟子八碗的飯菜。用人把飯菜一碗碗放到桌子上,婆婆示意他退下,親自去關好門。
蒲青蓮正疑惑她要幹什麽,隻見她撲通一聲跪下了,聲淚俱下地說道:
“姑奶奶,算我求你了,你就吃一口吧,別餓死我的孫子呀,那也是你的孩子啊!你看我老太婆這把年紀了,又瞎了眼,不就是想抱一抱孫子嗎?你就成全我的心願吧!生了孩子,任你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我再不擋著你!”
渾濁的淚水從空洞的眼眶裏流出來,她用滿是皺紋的手抹著。蒲青蓮心軟了,覺得她也不過是個想抱孫子的可憐女人,因此說道:“好吧,我吃,可是還得有個條件,不能再強迫我吃酸菜!”
“行行,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我要吃辣子雞丁,炒辣白菜!”
“好好,我這就叫廚子做去!”
這場較量,就以雙方的妥協結束。蒲青蓮又被軟禁在楊家大院裏,熬過生產前的最後一段日子。
漫長的孕期終於到頭,蒲青蓮在兩個接生婆的守候下,在楊家所有人的盼望中,經過一夜的掙紮,在黎明時分生下了兒子。看著白白胖胖、哭聲洪亮的嬰兒,楊延光不禁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名字是早就起好了的,叫楊元錦,希望這孩子長大了前程似錦。
婆婆用老樹皮子般的手,輕輕撫摸著嬰兒細嫩的皮膚,口裏一遍遍念叨著:“感謝老天爺成全,楊家有後了!”
然後又連聲對楊延光說:“這孩子得有個好的踩生人!”
“那是那是,可也得有那個機緣呀!”
下人們紛紛恭維說:“老爺喜得貴子,上天一定會送一個好的踩生人來的!”
踩生人是指女人在家生孩子後,孩子遇到的第一個不請自到的客人。這個人可以是來家裏串門的,也可以是從門外路過的,但無論怎樣,都必須是不請自到的,不能事先約定誰專程前來。所以孩子能遇上什麽踩生人,完全是機緣巧合。
當地人相信,孩子初生下來和第一個遇到的人有某種神秘的聯係,來客逢生,即成為這個孩子的踩生人,其自身的財富、智慧、品格、性情等都會影響到孩子,或是轉移給孩子。遇到達官貴人,孩子將來也會大富大貴;遇到強盜、乞丐,孩子將來命運也不好。因此孩子遇到什麽樣的踩生人對自己的前途是很重要的,俗話說:“人跟踩生轉,狗跟捉來人。”
一般來說,異性逢生更好,即男性客人遇到女孩出生,女性客人遇到男孩出生,對新生兒和踩生人都好。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異性逢生,表示這孩子長大不愁婚嫁,能夠使家族興旺。女逢女生也不要緊,最忌男逢男生,這種情況下就要看誰的八字強,誰就能克倒誰。習俗認為,小孩子是新生的,充滿生機,無論踩生人八字如何,小孩子總能戰勝他,所以男逢男生,對踩生人都是不利的,誰也不願意當踩生人。
楊延光站在自家宅子大門前,望著門前的路,盼著遇上一個好的踩生人。雖然在這寧河鎮,沒有人家比得上他家富有,但也得遇到一個品行性情好的踩生人才好,何況,還得防著遇到乞丐小偷等品行不好的人成為踩生人呢。因為雖然不能刻意挑選誰當踩生人,但有一個變通,孩子父親可以從家門口路過的人中,選擇中意的人上前去搭話,然後請那人到家裏吃喝,那人即成為踩生人。如遇不中意的人,可以把臉背過去裝作沒看見,放他過去。
一大清早,路上過往的人不多,偶爾遠遠地經過幾個,也是貧苦的下力人,挑著一些貨物去集市,或是去上工的鹽工,這些人楊延光自然是看不上的。等了半天,路上走來一個人,遠看衣著光鮮,不似那些窮困潦倒的人,楊延光正暗暗高興,卻猛然發現這個衝著自己越走越近的人原來是另一個鹽老板張天祿。這張老板雖然也算個富人,但同行是冤家,楊延光和他是競爭對手,也知道他暗地裏恨自己,就不想沾染上他。於是,楊延光急忙轉過身去,走回自家大門,打算把門關上,來個不理不睬。
誰知張天祿見楊延光反身要走,緊著趕上幾步,叫道:“楊老板留步,我正有事要問你呢!”
他這一叫,已經算是主動搭了話,而且大家共同在鹽業混飯吃,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楊延光不能對他公然不理不睬,隻得回身問道:“張老板,有什麽事?”
這一來一往,張天祿已經成為了新生兒的踩生人。楊延光在心裏歎息一聲,覺得這是命。
“楊老板,我是想問問你,為什麽這次你賣出的柴鹽價竟比我們炭鹽還低?”
“哦,這次有幾個老主顧提出在我這裏進貨多年了,能不能便宜一點,我想有錢大家賺,也就讓了點利。”
“不對吧,這次在楊老板這裏進貨的除了沈玉林,那幾個可是我的老主顧。楊老板,您家大業大,早已賺得缽滿盆滿,也得讓我們有碗飯吃吧?”
楊延光一向討厭他斤斤計較的性格,這時聽他這麽說,更加不快,板起臉說道:“張老板的意思是說我搶你生意?這寧河鎮還會有賣不出去的鹽?”
張老板嘿嘿一笑:“那是,咱這寧河鹽是不愁銷,但楊老板把價拉低了,我們不好談價呀。何況,關於鹽價,鹽場公署也是有規定的。”
按楊延光的性子,聽到這種威脅的話,肯定要發作。可此時正是兒子逢生的關鍵時刻,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得罪踩生人,隻得說:“鹽場公署也沒規定什麽鹽都得一個價嘛,鹽也有質量好壞之分,價自然有所不同。好啦,既然張老板開了口,下次我把價提起來就是。”
“那就好。”張天祿微微欠一欠身,就想告辭。
楊延光叫住他說:“別忙,請張老板到寒舍坐一坐。”
張天祿覺得有點奇怪,這楊延光今天怎麽這麽客氣,不便拒絕,跟在他身後進了門。
進到屋子,看到屋中間已經擺放好一桌豐盛的酒席,他一落座,立刻有用人送上一碗糖荷包蛋,一碗雞湯麵條,耳邊聽得裏屋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他才明白自己逢生了,做了新生兒的踩生人。
他拿著筷子不肯下箸,問道:“原來楊老板家裏添丁了,請問是個千金還是小公子呀?”
“嗬嗬,托祖上的福,生了個兒子。”
“哦,那恭喜楊老板喜得貴子呀!”他一邊說,一邊端起碗來吃糖蛋。已經成了踩生人,不吃也是不行的。
請踩生人吃東西,一是感謝和安慰之意,孩子借了踩生人的好,表示感謝,對於可能帶給踩生人的不良影響,表示安慰。二是作防範之用,宛轉請求踩生人不要做對孩子不利的事。三是避免孩子將來吃東西不斯文,意味著孩子吃的食物不充足。
張天祿一邊吃,一邊心想:“男逢女生,步步高升,男逢男生,四腳長伸(指要被克死)。真他媽的倒黴!”
吃喝完,楊家客客氣氣地送走了張天祿。張天祿一邊往回走,一邊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楊延光生了兒子,本就讓他不舒服,還撞去當了踩生人,觸個黴頭。
不行,不能讓楊延光太得意,不能讓自己被那個小娃兒克製了!張天祿也不去鹽灶了,倒轉回家去了,一進屋就把茶葉罐、鹽罐扔了,又去搖筷子簍,拿起鍋鏟啃。這是讓小孩子夜裏哭鬧不安神,長大了沒吃的,隻能啃鍋鏟。
做完這些,他關上門把褲子脫下來翻過來使勁抖動。風俗認為小孩子殺氣大,通過踩生,小孩子身上的殺氣已經傳到踩生人身上,踩生人會因此背運,所以得要脫下來把殺氣抖掉。這樣做不僅能抖掉災禍,還能詛咒新生兒,讓新生兒養不大就夭折。
這麽做過之後,張天祿還是覺得心神不寧,抖褲子一般應該在生孩子的人家的堂屋後,最好提著褲子在後牆上摔打,因為堂屋裏是供神龕的位置,這樣才有效。張天祿生怕自己隻是在屋裏抖褲子沒有用,決定還是去找個對著楊家堂屋的地方再抖一次。
楊家深宅大院的,不比平常人家,不能直接到堂屋後牆去,何況還得提防著不被別人看到,要是傳到楊延光耳裏,麵子上抹不過去。想來想去,張天祿決定繞到楊家後麵去,找一個正對著楊家堂屋的地方。
他又偷偷摸摸地來到楊家,觀察了一下地形,發現楊家後麵是個山坡,沒有陰溝什麽的。山坡就山坡,隻要是對著楊家神位的,總比在自己家做這事好。
山坡上目標有點大,但他也顧不了這麽多了,四下看看沒人,急急忙忙脫下褲子,在草叢中使勁抖起來。抖了半天還覺不解氣,又撿起一根樹枝,對著褲子一陣亂抽,嘴裏恨恨地罵道:“你敢克我,我叫你不得好死!”
抽了一陣,他賊頭賊腦地看看四周,穿上褲子急急忙忙走掉了。
他以為沒有人看見,卻不知蒲文忠正好從山坡對麵經過,遠遠地看見他脫了褲子在那裏折騰,一時也沒在意他在做什麽,還以為可能是內急。等到走到楊家,看到楊延光正吩咐仆人給過路的鄉親派送紅蛋,才聯想起來。
蒲文忠拉過楊延光,問道:“我妹生了?”
“生啦,是個大胖小子!你當舅舅啦!”楊延光樂嗬嗬地說。
“誰是踩生人?”
“張天祿正好來找我,逢上了。”
蒲文忠悄悄附耳對楊延光說了剛才遠遠看到的事。楊延光一聽,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張天祿當自己兒子的踩生人他是不情願的,但既然遇上了,他也隻好認了,還在心裏安慰自己說,怎麽著張天祿也是個有錢的鹽老板,總比逢著一個窮鬼好。想不到這人這麽陰險毒辣,竟然做出最惡毒的抖褲子的舉動來咒自己的兒子!
事已至此,楊延光也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來解決,隻得請人來作了幾天法,抱著孩子去廟裏拜了拜菩薩,希望上天保佑他平安長大。
孩子一生下來,婆婆就把孩子帶走了,另找了乳母喂養。她認為蒲青蓮這樣沒教養的女人會把孩子教壞了,也不讓蒲青蓮親自哺乳,仿佛那乳汁都會傳遞不好的東西。
蒲青蓮自從孩子生下來看過一眼,就沒能再見孩子一麵。晚上,孩子在院子另一頭的屋子裏哭,聲音傳過來,她的乳房都會發脹。她抗議說那是她的孩子,不能把他從她身邊奪走。但婆婆陰笑著說,當孩子在她肚子裏的時候,她就不能好好對他,現在她也不可能當一個好母親。孩子是屬於楊家的,她從今後不能再插手孩子的事。
是的,婆婆不信任蒲青蓮,她要把這孩子時時刻刻放在身邊才放心。她認為這個女人的作用已經用完了,棄之不足惜。她再也不怕她鬧,她可以隨時把她從這個家裏一腳踢出去。
孩子滿百日,楊家辦了酒,請了戲班來唱了三天的戲。寧河鎮的人們都跟著吃喝聽戲,過節似的熱鬧。在一片讚美恭維聲中,蒲青蓮獨自躺在漆黑陰冷的屋子裏,仿佛被這個世界所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