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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哭嫁

  楊延光托媒婆來提親,讓蒲臨川一家大出意外,又感到受寵若驚。他們恭恭敬敬地把媒婆請到家裏最好的一把椅子上落座,急忙端茶倒水。

  媒婆一邊喝著茶,一邊說:“這楊延光就不用我多費口舌說了吧,他能看上你們家閨女,是你們家多大的福氣呀!”

  “那是那是!”蒲臨川連聲說道。想不到青蓮這個瘋丫頭,還能有這樣的好命,平日還擔心她嫁不出去呢!他老婆一聽,已經激動得在抹眼淚了。

  蒲文忠也高興壞了,心想本地最大的鹽老板看上了自己的妹妹,那自己不就成了他的大舅子?既然是他大舅子,當個灶頭那還不容易?

  真是好運來了擋都擋不住,自己的願望這麽快就要實現了不說,今後的榮華富貴也是指日可待了。

  蒲青蓮在裏屋聽到媒婆來提親,猶如晴天霹靂般驚呆了。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個鹽老板會看上自己。她顧不得禮節,一頭衝出去,對著媒婆嚷:“你回去對楊老板說,我們窮家小戶,高攀不上他們家!這門婚事,還是算了罷!”

  “喲,青蓮姑娘出來了,果然是長得水靈靈的,難怪楊老板動心呀!”媒婆不接蒲青蓮的話,KUJIA自顧說道,還想去拉她的手。

  蒲青蓮把手甩開,發急道:“你聽到我的話沒有啊?”

  “青蓮姑娘,”媒婆不緊不慢地說,“我要是你,就趕緊去拜菩薩,謝謝上天給了這門好親。楊老板既然托老身來提親,就不在意你們是不是窮家小戶,也不存在高不高攀一說。”

  “那你去對他說,我不願意嫁!”

  “這丫頭,說什麽糊塗話呢?女孩子大了都得嫁的嘛,楊老板這樣的人品家世,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蒲臨川急忙教訓女兒。

  “他都那麽大年紀了,而且他娶了兩個老婆都死掉了,一定克妻!”

  媒婆說:“人家楊老板正當壯年,多少姑娘想嫁還嫁不著呢!他兩個老婆都是自己得病死的,怎麽能說是他克死的呢?何況,楊老板事先已請算命先生合過你們倆的八字,算命先生說是天作之合,這一點青蓮姑娘大可放心。”

  蒲青蓮一時找不出什麽理由來說不嫁,隻得說:“反正我不願意嫁!”

  蒲文忠沉不住氣,罵道:“別以為不知道你那點小心眼,不就是為了夏子謙嗎?那個小木匠要啥沒啥,窮得丁當響,跟了他不餓死就算你命大!”

  蒲臨川連連給兒子使眼色,讓他別提這事,但蒲文忠愣頭愣腦地已經嚷了出來。

  蒲青蓮哇地哭了:“我和子謙哥哥已經說好了,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的!”

  “小孩子間說著玩也當得真?婚嫁之事怎麽也得由父母媒妁做主。”蒲臨川急忙嗬斥女兒。

  媒婆看一眼哭哭啼啼的青蓮,說:“青蓮姑娘仔細想好了,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可不是天天有,過了這個村可是沒這個店。”

  蒲臨川趕緊堆笑對媒婆說道:“您別理會小孩子的話,她懂個啥……那這事……這事就這麽定了,煩勞您回去對楊老板說一聲,他想什麽時候辦婚事都成。”

  “那好,我這就去回話。”媒婆站起身來,又看一眼青蓮,撇撇嘴走了。

  “你這個傻丫頭,這是天大的好事,你哭個啥呢?”母親對蒲青蓮說。

  “娘,我要嫁子謙哥哥,不願意嫁楊老板!”

  “子謙這孩子老實,也不錯,可他哪能和楊老板比呢?你嫁到楊家,就是落到福窩窩裏了。他過世的兩個老婆都沒孩子,你要是能生下一兒半女,他還能不疼你?”

  “說你傻你還真傻,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過來,父母和哥哥我都是最疼你的人,難道還會害你?”蒲文忠也勸道。

  “你這麽想嫁到楊家,那你自己嫁好了!”蒲青蓮衝著蒲文忠嚷,推開母親,衝出門去。

  她找到夏子謙,對他說:“子謙哥哥,楊延光找媒婆來提親,我家裏答應了,怎麽辦呢?”

  “啊,這……這怎麽可能呢?楊延光怎麽會突然看上了你?你以前認識他?”

  “這寧河鎮誰不認識他呀,可是他並不認識我,怎麽會突然來提親,我也想不明白。”

  “你家裏願意你嫁他?”

  “是啊,他們高興著呢,認為是天上掉的大好事。”

  “誰說不是呢,誰不想和他攀點親……我真蠢,還問這種問題……”

  “你別隻顧嘮叨這些事,想想怎麽辦呢?”蒲青蓮發急道。

  “你家裏都答應了,我能怎麽辦?”

  “你也找人來提親吧!”

  “別說現在提親晚了,就算以前咱們定了親,現在有楊延光想娶你,隻怕你們家也要和我退親。”

  “要不,子謙哥,你帶我走吧!”

  夏子謙嚇了一跳,連連搖頭說:“私奔?我們能逃到什麽地方去?何況就算你舍得下父母兄弟,我上有年老的娘和奶奶,下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全靠我養活,要是我走了,他們怎麽辦呢?”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甘心看著我另嫁他人?我們在雲台觀的菩薩麵前、在信泉發過誓的,要永遠在一起。常福生和胡鐵匠比試那天,你也曾對我說當有別人想搶我時,你會為我拚命……這些你都忘了?你說過的話都當不得真?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夏子謙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半晌道:“青蓮妹妹,你以為我願意你另嫁他人?可要娶你的是楊延光,不是另一個和我一樣的小夥子,你讓我拿什麽和他爭?如果和常福生爭阿秀的是楊延光,常福生又能有什麽辦法?”

  “那常福生也一定會帶著阿秀逃走的!”

  “也許吧,但常福生孤身一人,沒什麽牽掛,不像我……”

  蒲青蓮不再說什麽,一把抓住夏子謙的手,拉著他一路狂奔,爬上山去。

  他叫:“你幹什麽?你要帶我去哪裏?”她不理不睬,隻一個勁爬山。他也不再說什麽,任她拉著自己走。

  她帶著他爬上了雞心嶺,這個地方號稱一腳踏三省,是陝西、湖北、四川三省交界處,此處山路崎嶇,人煙稀少,萬峰攢聚。陝西界多樹林,湖北界產茅竹,四川界盡生茅草,這裏是天然鴻溝,四周皆山,隻有一條小路通湖北竹溪縣。

  站在高處向四周望去,盡是連綿不絕的大山,薄薄的霧氣縈繞在山間,使得人感到一絲神秘和恐懼。

  蒲青蓮指著山下說:“子謙哥哥,別的地方我沒去過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一腳踏三省的雞心嶺就通向三個地方,你要是願意帶我走,至少有三個地方可以去。”

  夏子謙歎一口氣,往地上一蹲,抱著頭不說話。蒲青蓮發急地踢了他一腳,哭道:“你說句話呀!你到底打算怎麽辦?你再不吭聲,我就從這雞心嶺上跳下去!”

  夏子謙忽地站起來說:“你別跳,我跳好了!我死了你就能安安心心出嫁了!”

  蒲青蓮嚇得拉住他。他反身抱住她,哭了:“青蓮妹妹,別怪我,我真的沒有辦法……”

  “你想想啊,一定有辦法的!”她拚命搖著他,叫著。

  “也許這就是命吧,老天爺不要咱們在一起……”

  “不,我不信命,我不相信我的命是這樣的!”她嚷著,然而也無計可施。

  山上的風很大,呼呼地吹著,吹過這一對抱頭痛哭的情人,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互相依靠著對方,指望對方能消除自己心裏的無助。然而這風帶不走他們的悲傷,帶不走他們的無助,它隻是帶走了他們身上的暖意,使他們從裏到外都透心地寒冷。

  下山的時候,夏子謙說道:“青蓮妹妹,我認識一個觀花婆,要不,我帶你去觀觀花,讓她看看你的命裏是怎樣的。”

  “那有什麽用?”

  “如果知道命裏就該嫁給他,也許心裏會好受些……”

  “如果不是呢?”

  “那也可以讓觀花婆指點一下迷津,讓她說說我們該怎麽辦好。”

  這最後一句話打動了她,她說道:“好吧。”

  夏子謙帶著她回到鎮上,找了個雞蛋鋪買了個生雞蛋,然後穿過一些七拐八拐的小巷,來到一間木房子前。那房子已經快要塌掉了,整個向一邊斜去,木板之間有很大的縫隙,還破著一個個的洞。

  走進屋子,隻覺眼前一暗,裏麵黑得看不清東西,因為屋子裏並沒有窗戶,隻是從一條條縫隙和一個個破洞裏漏進來一些光線。那些一條條的光線在木板地上交織,留下斑駁的光影。

  過了好一會兒,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才看見屋子裏空空的,隻有一張床,床上盤腿坐著個老婦人,花白的頭發垂下來遮了半邊臉,閉著眼嘴裏正喃喃地念叨些什麽。

  夏子謙說明了來意,送上觀花的費用和那個雞蛋。觀花婆就把那個雞蛋放在手心裏,凝神望著它,嘴裏嘰裏咕嚕地念起了咒語。

  說也奇怪,隨著她的念咒,本來倒著放在平攤的手掌上的雞蛋一點點立了起來,最後竟完全自己站直了,穩穩地立著,看起來十分詭異。

  觀花婆看著那個雞蛋說:“這位姑娘會嫁給一位貴人,生下貴子,如果順天意會一生榮華富貴,如果不順天意,恐有血光之災。”

  聽著這樣的預言,夏子謙臉色慘白,蒲青蓮幾乎要哭了。貴人,還會有誰是貴人呢,難道命裏注定真要嫁給楊延光?如果不嫁給他,會有血光之災,難道他會派人來殺害夏子謙?

  觀花婆又對蒲青蓮說:“這位姑娘身上長著反骨,煞氣太重,容易招禍,過來我替你消一消。”

  蒲青蓮猶豫著不敢走近觀花婆,夏子謙把她往前一推。觀花婆拉起她的手,把雞蛋放到她手心,然後順著她的手臂一直滾動到頭頂,再從頭頂滾動到另一隻手臂,一邊仍喃喃念著咒語。

  這樣重複幾次後,觀花婆放開了她,拿出一張紅色的符放在一個碗裏燒掉了,然後倒進一點水,用長長的指甲蘸著那符的灰在雞蛋上畫了一道符,對她說:“好了,把這個雞蛋拿回去用清水煮來吃掉,小心不要把符弄掉了。”

  說完這些話,觀花婆好像累壞了似的,重又盤腿坐回床上,閉上眼揮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走出觀花婆的家,蒲青蓮把那個雞蛋放在自己手心裏,仔細端詳了一陣,突然一揚手把雞蛋扔進了腳下的後溪河裏。夏子謙急忙撲上去,哪裏還抓得著,那蛋畫出一道白色的弧線落入碧綠的河水裏,濺起幾點水花,消失無蹤。

  “你……你怎麽把蛋給扔了!”

  “既然我都隻能接受這樣的命了,還要它來幹什麽?”

  “觀花婆不是說了,要把它煮來吃了好消災。你看你,把它給扔了,要是出什麽事怎麽辦?”

  “消災?消什麽樣的災?嫁給我不願意嫁的人就是我最大的災了,它能替我消嗎?如果不能消這個,別的消不消又有什麽關係!”

  “青蓮妹妹,你別這樣說,你這樣我心裏好難過……我知道,是我沒用,讓你失望了……”

  “你知道就好!”她衝他嚷道,眼裏一下子充滿淚水。

  “青蓮妹妹……你別太傷心,你就算嫁了,也還在這鎮上,以後……以後我們也還是能見麵的……”他說著這些話,自己也覺得這些話蒼白無力,是的,他們是還能見麵,但是那樣的相見能和以前一樣嗎?他們已注定要成陌路人了。

  她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失魂落魄地走著,感到自己的淚水滑落,雨滴一般灑落在青石板路上。

  婚禮定在一個月後,楊家不想等,蒲家更不想等,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兩家一拍即合,立馬就把婚事操辦了起來。

  蒲青蓮對夏子謙的表現非常失望,傷心之餘心想早嫁早了,自己也好不再對那個懦弱的冤家抱奢望,因此也就聽從了家裏的安排。

  人們川流不息地在蒲家進進出出,有裁縫店送來衣物布料,有酒店送來整壇的酒,有幹貨店送來幹果醃貨,有銀匠送來金銀首飾,有日雜店送來日用品……還有鹽茶米豆等,無一不全。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楊延光派人送來的聘禮。

  蒲臨川本想傾其所有置辦些嫁妝,無奈家裏太窮,也置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反倒讓人笑話。楊延光很善解人意地事先送來些妝奩,囑咐說到時候就說是蒲家的陪嫁。蒲臨川覺得攀到這門親真是天大的福分,楊家不僅有錢,還這麽顧及他們家的麵子。

  一天,夏子謙突然來了,送來了一個精美的梳妝櫃,說是特意為蒲青蓮出嫁做的,當做賀禮。蒲青蓮在屋裏聽到,拿起一把斧子衝出去就想往梳妝櫃上砍。蒲臨川慌忙拉住她,罵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沒禮數!”

  “我不要他假惺惺地來送什麽賀禮!”

  “青蓮,我不是……我是……”夏子謙惶恐地搓著手,不知怎麽解釋才好。

  她不再理會他,丟下斧子,哭著跑回屋子,隻聽得父親對夏子謙賠禮道:“我家青蓮被慣壞了,脾氣大點,你別介意啊。”

  夏子謙諾諾連聲地應著,留戀地望了一眼青蓮的房門,轉身走了。他曾經問過她喜歡什麽樣式的床,什麽樣式的桌子椅子,打算在他們成親的時候,親手打全套的家具,全都要合她的心意。而今,他卻隻能為她打一個梳妝櫃做出嫁的賀禮……

  這個梳妝櫃也是按照她的喜好做的,用上好的楠木做成,漆過很多遍,閃著溫柔細膩的光澤。下麵是一排帶銅扣的抽屜,放置首飾用品,上麵鑲著一麵橢圓的鏡子,圍繞鏡子的是一圈鏤空的雕花。那雕花刻的是喜鵲和梅花,團團的花葉枝枝蔓蔓,非常精美。當時她說,她喜歡喜鵲,因為喜鵲是代表吉祥的鳥,每次看到它她都會很開心,認為那一天會有好事。要是把這種鳥兒刻到家具上,天天看著,就好像天天都會有好事似的,讓人心裏很美。

  自從得知她要出嫁後,他就沒日沒夜地做著它,精雕細鑿地刻著它,把心裏的悲憤與無奈,以及對她的眷戀都刻了進去。

  夏子謙剛一走,蒲青蓮就出去對父親說:“把它放到我屋子裏來。”

  “咦,你不是不想要它嗎?”

  “我現在又要了,不行嗎?”她板著臉說。

  楊延光一來提親,蒲青蓮在家裏的地位就變了,家裏人都小心地看她的臉色,生怕她想不開,生怕這一場全家指望的富貴沒了,所以都順著她。

  蒲臨川一邊急忙動手去搬那個梳妝櫃,一邊說:“行行行,有什麽不行的,它本來就是你的嫁妝嘛!”

  在等待出嫁的剩下的日子裏,蒲青蓮每天什麽也不做,睡醒了起來就坐在那個梳妝櫃前,對著鏡子裏自己的影像發呆。

  婚禮是繁瑣而勞累的。成親的頭一日,男方家父兄率家人告祖,擇親友家子弟未娶者四人作為伴郎。女方家也先一日告祖,為女束發加笄,擇親友家未嫁之女四人相陪,稱伴娘。

  迎親之日,先要“開臉”。蒲青蓮開臉就是對著那個梳妝台做的。由一個年長的姑母給新娘開臉,用一根細細的線絞盡臉上的汗毛,並把眉毛絞得如一彎新月。然後是“上頭”,就是把辮子打散,重新梳成發鬟,繞上紅頭繩,插上銀簪,戴上銀飾。這樣一打扮,就和少女時判若兩人,鏡子裏是一個少婦的形象了。

  蒲青蓮看著鏡中自己陌生的形象,感受著臉上細細的疼痛,覺得心裏也一揪一揪地疼痛著。她曾經想象著出嫁這一天的盛況,想象著夏子謙張著嘴嗬嗬傻樂的樣子,卻不曾想到,這一天到來時,卻是另嫁他人。

  姑母把她打扮妥當,唱道:“金花銀花不見藤,隻見金花不見人。金花銀花頭上戴,頭上響鈴鬧沉沉……”

  經過開臉和上頭,由蒲文忠把蒲青蓮背出了閨房,照規矩隻能由兄嫂或叔叔、姑姑來背,父母是不能背的。穿過堂屋時,他們讓她站在事先安放在堂屋的一個方鬥上,踩上一雙腳印,名叫踩鬥,然後再背出大門,給她穿上一雙由婆家帶來的繡花鞋,這時才可以雙腳著地。新娘踩鬥,意味著把富貴也留給娘家,祝福娘家年年五穀豐登。

  突然耳邊響起“辟邪”的劈劈啪啪的聲音,這是娘家人點燃葵花稈和柏香樹皮做成的火把,向新娘的身前身後拋去,灑下滿地的火花,預示新娘未來前程燦爛。這時,新娘需將預先準備好的兩把筷子,也向身前身後撒去,祝福兄弟姐妹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一邊撒,一邊要說道:

  一把筷子十二雙,冤家出門鳥飛散。

  筷子落地有人撿,哥哥撿到把福享,弟弟撿去壓書箱,妹妹撿去配鴛鴦。

  表姐表妹撿到去,一生一世都吉祥。

  家裏的親友都圍上來,哄搶這些筷子,以搶到為吉祥。

  按照習俗,這時候該哭嫁了。哭嫁並非隻是一味地哭泣,而是哭的內容十分豐富,有對親人的辭行,對媒人的咒罵,對未來生活的擔心和希望,哭中有唱,唱中有哭。唱的曲調很多,哭的腔調也很複雜多樣,有低吟抽泣,有有聲無淚,有有淚無聲,有號啕大哭,有快哭慢哭,哭得有腔有調,拖腔悠揚宛轉。

  有些姑娘從十一二歲就開始學哭嫁,慢慢才能哭得悲戚,唱得動聽。像蒲青蓮這種從小爬樹下河,滿山遍野亂跑的野丫頭,自然是沒有經過這種訓練。何況,她此時滿心煩亂,事先臨時抱佛腳背的一點哭詞也忘得幹幹淨淨。

  不過也不要緊,既然不是誰都會哭和能哭出水平來的,那就可以請人代哭。蒲家人對蒲青蓮肯嫁已經是阿彌陀佛了,哪還敢煩勞她親自哭嫁,所以事先已經請好了代哭的人。

  代哭的姑娘在新娘出門時開始哭:“長大成人要別離,別離一去幾時歸,別離總有歸來日,能得歸來住幾時?”

  接下來要數娘生養的恩情:“我的媽呀我的娘,韭菜開花九匹葉,我娘懷我十個月,十月懷胎受苦難。十月一到臨盆降,我娘分身在一旁,嘴巴咬得鐵釘斷,雙腳踩得地皮穿。醒來一看兒的身,是女非男娘傷心,娘的好處千千萬,十天半月數不完。”

  唱詞很長,“十月懷胎”要從一月唱到十月,臨盆要從一更唱到五更,“養育之恩”要從一歲唱到十八歲。

  哭時一大群人圍觀,一邊陪著流淚,一邊評頭論足,議論哭的水平如何。蒲青蓮雖不會哭嫁的詞,也一直在不住地流淚。她是真心實意地悲傷,除了為嫁給不愛的人悲傷,她也對未來的生活懷著深深的恐懼。離開熟悉的環境,離開從小在一起的親人,要進入另一個家庭,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她不知道會是怎樣。

  然而圍觀的人們哪知道她心裏的苦,全都羨慕地說:這姑娘嫁得好啊,一下子掉進福窩裏!有女兒的人家,隻恨自己沒那好命,妒忌著蒲家的好運。蒲家人這一天真是意氣風發,揚眉吐氣,榮耀至極。

  聽了女兒的拜別,母親回唱道:“我的心兒我的心肝,你到婆家要小心,隻能牆上加得土,不能雪上再加霜。婆家的人大聲講,你的話兒要輕聲。金盆打水清又清,你的脾氣要改九分。銅盆打水黃又黃,你的脾氣要改光。親生爹娘不要緊,婆婆的跟前要小心。”

  哭完娘要哭爹:“我的爹呀我的爹,可惜我生就女兒身,養老送終不沾邊。我今是你下賤女,養兒的恩情哪時還?我今喝了離爹酒,我今吃了離爹飯,如今伢兒父女要分散。”

  哭完爹娘哭兄弟姐妹:“哥呀妹呀兄妹呀,往日喊我喊得甜,挨到哥哥十八年,竹筍跟著竹子長,哥哥疼妹十八年。”

  哭完這幾樣,新娘被扶上彩帛裝飾的轎子,代哭的人繼續哭上轎。嗩呐、鑼鼓、鞭炮齊鳴,彩旗與傘在前開道,迎親隊伍抬著嫁妝走在花轎前麵,送親隊伍在花轎後簇擁著,一路吹吹打打而去。

  一幫小孩子跑前跑後地看熱鬧,嘴裏唱著:“哥哥背上轎,嫂嫂送到八角廟。吹嗩呐,放大炮,哩哩啦啦好熱鬧。”

  蒲青蓮坐在搖搖晃晃的花轎裏,哭得兩眼紅腫,被鼓樂鞭炮吵得耳朵嗡嗡直響,心裏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在一個夢裏,好像這一場熱鬧和自己無關似的。聽到小孩子們的笑鬧,她悲傷地想:子謙哥哥也會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嗎?

  此時夏子謙沒有跟在圍觀的人群中,而是爬上了高高的山頭,在那裏注視著蜿蜒的迎親隊伍。那隊伍遠看如一群紅紅黑黑的螞蟻,在狹窄的半邊街上擁擠著慢慢爬行,並發出一些喧嘩的聲音。那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在寂靜的山上回蕩,不再是熱鬧的反而顯得無比淒涼。

  這一刻,他後悔了,後悔沒有帶著自己愛的人逃走,後悔因自己的懦弱而永遠地失去了心愛的青蓮妹妹……他想要衝下山去,把她從花轎裏一把拽出來,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中,在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帶著她遠走高飛……

  但是,他已經錯失了時機,不可能再這樣做了。他知道自己有著許多的束縛,這樣任性的行為,隻能是想想而已。要是他無牽無掛,早就這樣做了,又何必等到今天,孤獨地爬到這高高的山上,來看這令他心碎的場麵。

  他看不見花轎裏的她,想象著她今天一定被打扮得很漂亮,但盛裝下她一定也是悲傷的麵容吧!他想象著她被眾人簇擁著和那個人拜堂,送入洞房,從此成為那個人的老婆……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想起金盆映日,想起在那天她已把自己給了他……要是洞房之夜,楊延光發現了這件事,她的命運會怎樣呢?

  花轎來到楊宅,新郎楊延光在門前迎轎,新娘跨進婆家大門前,要用腳踏一下門檻,以示自己來到了婆家,從此是這家的人了。

  堂屋設鼓樂彩飾,備香案,供五穀鹽茶。新人進了堂屋,拜家神,拜尊長,拜天地,夫妻對拜……蒲青蓮隻覺頭都磕暈了。她不習慣穿長裙,幾次踩著差點把自己絆倒,更不習慣頭上頂著個紅蓋頭,看不見路,隻能被人扶著走來走去。

  各種儀式很是冗長,蒲青蓮無聊地低著頭,透過蓋頭的縫隙向四周看——隻能看見各式各樣的腿和鞋,哪一個是她丈夫呢?儀式一完,這些人都將成為她的親戚……

  突然,有人塞到她手裏一個紅包,那是長者受拜後所贈。有人把她扶了起來,送入了洞房。按習俗新人應該搶著先去坐在床上,男左女右,以正中為界,名為坐床。據說誰先坐到床上,就意味著將來誰當家。有些有心計的姑娘還故意坐到界線上,但男方也會坐上去,盡力把女方擠出界線去,或者,猛然把蓋頭揭開,這個坐床的爭奪也就結束了。

  蒲青蓮不是不知道這個習俗,但一整天她都暈暈乎乎的,把這事忘得幹幹淨淨,待見到楊延光快步上前去坐到床上,才想起有這麽件事來。

  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並不想去和他搶,心想搶到又有什麽用,她是永遠也不可能來當這個家的,她也不想當,她壓根就不想嫁到這個家裏來……

  有人輕笑一聲,把她拉到床邊坐下。楊延光揭開了她的蓋頭,她仍低著頭不去看他。有人又拿來兩杯酒,讓他們互挽著手臂飲下。有人笑道:“好啦,交杯酒也喝過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走吧!”

  腳步聲和笑聲遠去,屋子裏安靜下來,隻剩下身邊一個男人粗重的呼吸。突然間蒲青蓮害怕起來,這個男人是如此的陌生,但他已是自己的丈夫,接下來,他會做什麽?

  楊延光看著這個穿著紅嫁衣的女孩,隻為那天他一眼相中,她就成為了他的老婆……她和他在絞虹節上看到的生動活潑的樣子很不一樣,她惶惶不安地坐在那裏,拚命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像個受驚的小動物,顯得楚楚可憐。他知道她在不再害怕時會重新成為他所喜歡的充滿活力的樣子,活潑可愛,整天蹦蹦跳跳……

  他轉過身對著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臉對著自己,看到她一對漆黑的眼睛裏滿是驚恐。他柔聲對她說:“你別害怕,我會好好疼你的。”

  說著,他一件件脫去她的衣衫,把她推倒在撒滿花生、紅棗的床上。她順從地任他動作,臉上帶著一種做夢般的恍惚神情。這就對了,第一次承歡的處女就該是這樣子的……

  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還是個小女孩的女人已經被別人搶先采摘過了……此時,蒲青蓮也記起來了這件事,懷有的恐懼又多了一層。她想,要是他發現這件事,會怎麽樣呢?是不是會勃然大怒,覺得自己受了騙,一刀殺了她?或者,立馬宣布休掉她?那樣倒好,她就可以離開這裏,去找子謙哥哥了……

  然而,當他從她身上起身離去,她的身體裏突然湧出血來。她驚訝地看著被染紅的床,手足無措。他拿來白絲帕替她擦拭,看著那鮮紅滿意地笑了。

  在他的撫慰中,她突然醒悟過來,是她的月事來了!上天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幫了她一個忙,讓她安然渡過了這一關。然而什麽是幸什麽是不幸呢?

  也許讓他發現,不要她了還更合她的心意呢。

  他睡著了,疲憊而心滿意足地睡了。這個男人從此就要天天睡在她的身旁了,她感到非常的不真實。她餓了,隻有這饑餓的感覺是真實的,提醒著她自身的存在。她抓起床上的紅棗吃起來,不管怎樣,這漫長的艱難的一天終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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