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絞虹節到了,照例要進行盛大的慶祝活動。
熬鹽要引鹽鹵到對岸,以竹通水為筧,以篾編絞成束為虹,篾織成碗口粗的牽藤,在兩岸牢固地繃著,把鹵筧吊在上麵。由龍池到各灶,近的要竹筧數十丈,遠的要二三百丈,沿途數十家灶房的鹵筧排列在共同的木架上,稱為筧路。筧竹用桐油塗,篾虹易壞,須一年一換,換的時間為每年秋季,借此搞些慶祝活動,稱為絞虹節。
絞虹節是鹽業最隆重的一個節日,比鹽業的其他活動如火神會、龍君會都要盛大,篾虹由鹽老板和鹽工共同出資更換。
鹽業公會的會長楊延光把所有的鹽老板都聚集在了龍君廟,先拜龍君廟是換篾虹的一個儀式。楊延光先念知縣題詩:“寶源天富國,鹹脈海分潮。”然後說一段祝詞,領引眾人拜祭。
但是拜完之後楊延光並沒有下令更換篾虹,而是宣布了另一件事,他說:“龍池前鑄鐵板久經剝蝕,洞眼出現大小差異,最近發現,有人更是借機將眼銼大,多得鹽鹵!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已不是一家兩家!所以本公會決定,在鑄鐵板的每個泉眼上鑲嵌銅片,統一洞眼大小,以示公平!”
他一說完,鹽老板們一致表示讚同。有人說:“竟然還有人偷鹽鹵,怎麽不處置?”
有人說:“現在好了,誰再想偷也不行了!”
張天祿在下麵聽著這些議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幸好鹽業公會沒有追究這件事,不然不好交代,在其他鹽老板麵前也很沒麵子。想不到除了自己,還有別家想到了用這個方法來偷鹽鹵,也許正因為不止一家,鹽業公會才不便追究,把泉眼鑲嵌銅片來杜絕這種事再發生。
換過篾虹,慶祝的隊伍走上半邊街。鑼鼓聲中,打頭是舞獅。獅身長七尺,皮以五彩布製成,圓眼紅須,眼睫毛老長,隨著舞動不停地撲閃著,十分樸拙可愛。舞獅者首尾各一人,另有一人身著紅衣、手執繡球逗引於前,不時做一個空翻,引來一陣喝彩。
緊接著是舞龍。龍是彩龍,身上鱗片五彩繽紛,十分鮮豔奪目。龍前有長長的執事隊伍,鑼號開道於前,龍旗、鳳旗、虎旗、豹旗緊隨其後。彩龍有十五節,玩龍者白布纏頭,絨球插鬢,身著彩衣,腰係彩帶,其中玩龍尾者或飾豔婦,或扮小醜,以博觀者一笑。玩龍的花樣很多,有龍抬頭、觀音坐蓮台、水波浪、拜四方、臥龍等動作。
由於鹽泉的原因,這裏的人比較崇拜龍,所以絞虹節裏玩龍的比較多。
彩龍過後是菜龍。菜龍比彩龍短,隻有九節,龍頭用紙糊,龍眼用橘子做成,龍身用菜頭、青菜、蓮白、胡蘿卜葉等紮成,逗龍的球是一個大柚子。玩龍的人身穿黃衣綠褲,腰束花帶,頭戴用菜頭製成的帽子,腳穿草鞋。逗龍的人是男扮女裝的小醜,身著花衣花褲,腳穿繡花鞋,戴著胡蘿卜做成的耳環。
除了大菜龍,還有若幹小菜龍,將菜頭菜葉紮在板凳上做成。小菜龍做出旋轉翻身、擺八字、穿娘肚、跳龍背等動作,和大菜龍相配合,煞是好看。
蒲青蓮也抱著個板凳做的小菜龍,擠在人群裏看得樂嗬嗬的。她小孩子心性,不僅喜歡熱鬧,還最喜歡看菜龍,那些製作龍的菜都是非常家常的,看了讓人覺得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物,那麽平易近人,那麽親切。
她的小菜龍雖然也是小木凳做的,卻比別人多個木雕的龍頭,裝在凳子前麵,顯得更加逼真和精致。不用說,那是做木匠的夏子謙特意為她做的。
菜龍舞到時,她和一群小孩子一起,舞動著小菜龍,鑽到大龍肚子下,和大龍一起擺出造型,玩得興高采烈。夏子謙在一旁咧著大嘴看著她樂,她一把把他拉進隊伍,把小菜龍擱到他背上,推著他跟隨隊伍在大龍身下鑽進鑽出。
走來一隊踩高蹺的人,俗稱高腳獅子,扮《西遊記》、《八仙過海》等戲文,其中鹽老板趙源清的女兒趙雲珠也在裏麵。她不愛紅裝愛武裝,扮的是一員身披盔甲的武將,手執一把金光閃閃的大刀。那盔甲和刀都用金箔紙貼在表麵,看起來光彩奪目,威風凜凜。
她站在高蹺上,被喧鬧的人群吵得頭暈乎乎的,被自己身上金色的盔甲晃得有些眼花。她努力想象著自己是騎在馬上馳騁沙場,揮動金色的大刀,所向披靡。然而歡騰的場麵總是把她從想象中拉回現實,讓她意識到自己隻不過是在參加一個民俗活動而已。
有人在下麵議論她:“這趙老板的女兒已經二十多了吧?還沒找到婆家?”
“是呀,性子這麽烈,誰敢娶她。”
“也不一定,家裏這麽有錢,長得也不錯,還怕嫁不出去?”
“那人家也得挑啊,高不成低不就,也就耽擱了。”
“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還挑個什麽。”
“那不正好,家產也不用落到外人手裏了。”
“嘻,我看你是想去做個上門女婿吧?”
“去去,人家踢夢腳也踢不到我身上來!”
高蹺過後是跑馬、花船、蚌舞等,然後是菜頭、蘿卜、白菜、南瓜等組成的排燈隊。常福生帶著老婆阿秀也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阿秀已經懷孕,常福生指著南瓜燈笑她很快就會長成那模樣。阿秀便刻意模仿大腹便便快要臨產的孕婦,用手撐著腰挺起肚子眼睛朝上往前走。常福生怕她看不見路跌倒,緊張得急忙跟上去護著她。
走過彩旗隊和手執甘蔗的響篙隊和腰鼓隊,遊行隊伍就過完了,人們擁到一個空場上繼續遊藝活動。
由於整個鎮子都是依山而建,空曠的地勢很少,這個場地也不大,所以許多人都站在山坡上,把地方讓給那些表演的人。
場上壘起三十多張方桌,舞獅的人在上麵上上下下地翻越,於方桌腿上作驚險的表演,嚇得有些小孩用手捂住眼睛,想看又不敢看。
舞獅、舞龍、雜耍等節目表演完,人們又在場上進行抵扁擔、扭扁擔、拔河、爬竿、跳拱等活動,雖然也分隊比賽,但更多的還是在於自娛,對於結果並不太在意。小孩子們也抽陀螺、跳房子、抓子扔沙袋玩。
胡鐵匠在和人扭扁擔,隻見他一隻大手牢牢地握住扁擔的一頭,一送一帶,對方就拿捏不住,隻得脫手。人們鼓起掌來,他得意地抱拳相謝。突然他一抬眼看到常福生在圍觀的人中,說道:“怎麽樣,要不要再和我比一場?”
常福生娶得阿秀,已經十分的心滿意足,現在又快當爹了,性子柔和了許多,聞言也不以為意,笑道:“不比了不比了,你的力氣大我是領教過了。”
胡鐵匠拉過身邊的一個女子說:“我也快要成親了,這是我沒過門的媳婦。”
那女子一張滿月臉,身材也是粗粗壯壯,看上去倒是和胡鐵匠挺般配。
她刻意地打量了一下阿秀,心想:這麽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也值得兩個男人為她爭?
常福生急忙道喜:“那敢情好,恭喜恭喜!”
阿秀也說道:“胡大哥,真為你高興,阿秀在這裏先祝你們百頭到老!”
“好,今天你叫我一聲大哥,從今後我也當你是妹子!走,咱們哥幾個喝酒去!”胡鐵匠豪爽地說。
楊延光不僅是鹽業公會的會長,也是本地最大的鹽老板,他也混在人群中閑逛。雖然每年他都要參加絞虹節,但對於這些活動並無太大興趣,隻是新近第二個老婆突然病故,心情比較鬱悶,借此散散心。
他走到場上一角,看見那裏一群女孩子正在比賽踢毽子,十幾個女孩分成兩隊站成兩排,這隊的人把毽子踢向另一隊的人,那個隊的再踢給這隊的另一個人。這樣一個接一個依次從頭踢到尾,然後由最後一個人對角踢,中途誰沒接住就淘汰掉。
這樣踢了幾輪之後,這一隊還剩三個人,另一隊就隻剩下一個穿紅衣的女孩。三個人輪番刁難她,她卻毫不畏懼,不慌不忙地接住三人踢來的毽子,並且還不失時機地踢回對方,讓對方手忙腳亂。她故意把毽子踢到兩人中間,讓兩人拿不準該誰接好,有時兩人搶著去接,有時又都呆在原地,結果讓毽子白白地落到地上。
幾個回合之後,三人竟都敗下陣來,那毽子像長在紅衣女孩腳上似的,一直沒有落地。她踢得興起,開始一個人踢全套的花樣,踢完單腳、吊腳、對腳、跟角,再踢半邊圓、擱腳、勾腳、跳腳、小籠、大籠、甩、擺等。隻見那綠毛毽子如活了一般,在她身邊翩翩起舞。她一絲不苟又靈活自如地踢著,目光追隨著毽子,顧盼生姿,如一隻靈巧的燕子。
楊延光看著她,不知怎的突然心有所感,老婆過世前病了好幾年,看久了整日歪歪倒倒的病人,這時看到這麽一個活潑健康的女孩,感覺自己被注入了一股活力似的。
他問一同來的灶頭:“這女孩是哪家姑娘?”
“是蒲臨川的閨女,叫什麽青蓮的。”
“她找了婆家沒有?”
“這個不太清楚,應該還沒有吧!她哥在張天祿的天祿灶幹,可以問問他。”
“哦。”
“楊老板看上了這姑娘?”灶頭問。
“沒什麽,隨便問問。”
“楊老板新近喪偶,再娶也是遲早的事,如果有中意的人家,早點定下來也無妨。”灶頭察言觀色,又說道:“憑楊老板的身家地位,在這寧河鎮什麽女人娶不到?”
楊延光不置可否,目光仍追隨著女孩紅色的身影。隻見她終於停了下來,跳得熱了,臉紅撲撲的更添嬌媚。一個男子遞上手絹,她擦著頭上的汗,親昵地跟那男子說著話。
他皺起眉頭,問道:“那男的是誰?”
灶頭看了看,說:“那人啊,是鎮上的木匠夏子謙。”
他聽了不做聲,在心裏盤算著。這時人群紛紛擁向兩邊,圍出一個大圈,讓一條草龍在裏麵舞動。這龍是用麻布與草繩製成的,最終要燒掉,所以也稱燒龍。
玩龍者上身赤裸,下穿燈籠褲,一些人舉著龍上下翻舞,在圈子裏盤繞著呼號飛奔,一些人舉著火把圍著龍舞動,圍觀的人鳴起鞭炮放起煙花為之助興,一時間鞭炮聲齊響,煙霧騰騰,熱鬧非凡。
興盡之後,草龍被火把點燃,付之一炬,燃起的火焰映紅了圍觀者的臉。蒲青蓮不知道在她全神貫注看著燒龍的時候,有一個男人也在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她在火光中無憂無慮地笑著,拍著手,感受著這個快樂的絞虹節,不知道她的命運即將被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