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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到房間,關上門的一刹那,他突然又想起那白色的女人來——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她?

  晚膳原本是要在自己的居室裏用的,卻又被羅蘭夫人請去參加壽宴,推辭不得,他隻好前往。一頓晚飯沒怎麽吃,席間盡是各地商賈大豪向羅蘭獻禮的場麵,顯然這樣的一頓飯隻是喂飽了羅蘭夫人那顆極度膨脹的虛榮心而已。

  卓仙衣興致缺缺,天下的奇珍都是他從小把玩的東西,看得多了也實在不覺得有什麽好。

  “哦嗬嗬嗬嗬——”羅蘭夫人誇張的嬌笑聲在空中飄蕩著,可見她樂在其中。

  輕車港的賀禮是千年深海明珠八對,雖然大部分海港都有自己的魚人,但是當真要采千年深海珠卻是異常難得,一來對魚人的采珠技術要求極高,二來要找到一個真正的千年老蚌也是極難的,實所謂可遇而不可求!一顆深海明珠已是如此難得,更不要說是八對十六顆幾乎一樣大小光澤相同的深海明珠了。這令周遭不少人都頓感失色,不過轉而又讚歎輕車港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港,顏色轉變之快令卓仙衣歎為觀止。

  “夫人壽誕,可喜可賀,有卓船王的大禮在前,本座的小禮就實在不敢拿出來獻醜了。”席間一人笑歎一聲道。

  卓仙衣一看,這人正是丁錦,他身後有侍者托著錦盤,禮物被紅布遮擋著,並沒有示人。

  羅蘭夫人見狀,笑道:“這是什麽話?拿來拿來!今日之禮不分貴賤,這情分是一樣的,羅蘭都收著呢!”

  丁錦一笑,示意侍者掀開紅布,顯出一隻羊脂玉的花瓶。看上去不過是個普通的細口長頸瓶,但這卻是整塊玉琢磨而成,玉色油潤,隱隱似半透明……

  此瓶一出所有的眼光便都集中到了這邊,這羅蘭夫人嗜好收集天下奇珍,算得是什麽美玉都見過了,但一見此瓶,也忍不住驚歎道:“當真是好玉!色澤均勻,手感滑膩,做工精細!上品!難得的上品啊!”

  丁錦道:“此瓶名叫‘玉無塵’,尚有一奇,若是將鮮花插於此瓶中可保常開不敗,特獻給夫人,祝願夫人也如這瓶中之花,青春永駐。”

  這番話一說,羅蘭夫人更是笑開了花,捧著玉瓶愛不釋手。卓仙衣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沒有用心聽,多半便是嘲笑輕車港的大禮終究還是被人比了下去雲雲……隻是他並不在意這些,淡然一笑,輕車港若是靠攀比度日,那便是到末路了……這丁錦對羅蘭夫人的殷勤說明有求於她,畢竟隻是滇溪一個邊陲領主而已啊!

  夜幕漸深。

  合歡園,戲台高築,鑼鼓齊鳴。

  卓仙衣沒有看戲牌,因為他對這些實在並沒有多大興趣,絲南燕的臉上抹了厚厚的鮮豔油彩,配上霞帔彩帶,全然不似日間那孤高絕傲的白衣女子。

  這出戲裏她扮演的是個因人陷害而被逐出家門的善良女子,與自己的戀人失散,不得已嫁給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做妾室,最後更與自己的親生兒子離散……一生多厄,卻無法反抗隻能任由造化一次一次玩弄她的命運之弦。

  如泣如訴的唱腔令人愴然淚下,卓仙衣也不禁皺了眉,這樣的戲美則美矣,卻實在無法在他心中引起共鳴,女人的一生都是如此淒涼的麽?被人陷害時為何不反駁?與戀人失散後為何不去主動尋覓?卻隻在原地傻傻地等,直到被惡人所趁……還是說人太善良了才會如此悲慘?

  戲到中場休息時,他便離開了,走到門口便遇到了丁錦,紫袍男人朝他微笑拱手:“卓船王。”

  卓仙衣看著他,應道:“丁領主。”

  丁錦道:“幸會幸會!”

  不知是被剛才的戲影響了心情還是日間的幾次見聞令他對丁錦抱了三分成見,卓仙衣沒有多與他客套,直接道:“夫人已與在下說過閣下的希望,輕車港此次貨物也頗多,最多隻能騰出五艘花舫,丁大人意下如何?”

  丁錦也不在意卓仙衣的疏離,隻管笑道:“足矣。”

  卓仙衣道:“那就這麽定了,明日你我到東陵碼頭碰頭。”回頭又加了一句,“按原本的花舫預定金再加一成算是我出讓給你的費用,不過分吧?”

  丁錦苦笑:“當然,當然,多謝船王。”

  卓仙衣說完轉身離開,不再理會身後的滇溪領主,當然也沒有看到這男人臉上漸漸泛出的陰冷神色。

  卓仙衣長到這麽大,因為自幼就是當船王繼承人養大,遇到意外時的承受能力實在不是常人可比。開門進入房間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然而這種簡單的事卻往往最容易給人意外。卓仙衣曾一進門就遇到綁匪,也曾一進門就有人要置他於死地,也有些商家為了討好他在他的房間裏堆滿錢財珍寶,令他一進門就幾乎被金燦燦白花花的東西閃耀得睜不開眼,甚至有人花錢請名妓脫得光光的坐在他的房間裏……但是這些都不曾令他感到不可置信過,隻有這一次——沒有什麽比看到原本應該站在戲台上唱戲的絲南燕卻在自己房中更令人驚訝的事了,卓仙衣怎麽也沒有想到絲南燕竟然會在自己房中,而絲南燕看到卓仙衣的時候竟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以至於兩人對視了半天,卓仙衣才得以開口詢問:“燕姑娘怎麽會在這裏?”

  絲南燕張口結舌了半天,突然撲向卓仙衣,嬌聲道:“卓公子救我!”

  卓仙衣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扶住她撲向自己胸前的雙手,順勢將她隔在自己一臂之遠的距離,道:“怎麽了?”纖纖玉手盡在掌握之中,卓仙衣卻莫名的一愣,她的手……

  這時,門外一陣亂,有人驚吼:“有賊!”

  卓仙衣打量著眼前的美人,忽然輕笑:“不會是在說你吧?”

  外麵傳來羅蘭夫人氣急敗壞的聲音:“搜!給我一間一間地搜!他逃不出去的!”

  絲南燕眨了眨眼,露出一種無賴的表情:“若是他們搜到這裏來了,你可要幫我!”

  卓仙衣很好笑地看著她:“憑什麽?”

  “你會得到你最想知道的消息。”她胸有成竹地說道。

  此時的她完全不似白天看到的那白衣冷美人,表情之多,鮮活得就像是一尾剛上鉤的魚,隻不過現在她眼中,卓仙衣更像是上鉤的魚——大魚。

  卓仙衣還想再開口說什麽,門外已響起屬下憤然的聲音:“此間是輕車港卓船王的行館,難道我家大人還會偷你們的東西不成!”

  丁錦的聲音響起來:“當然不是懷疑卓船王,隻是怕萬一那竊賊逃到這裏危及船王大人的安全。”

  守門的少年臉漲得通紅,道:“我家大人現在裏麵休息,小人在此守了三個時辰了,除了大人再無其他人進去過!”

  有人陰陽怪氣地道:“若是心裏不虛,讓我們進去看看又何妨?”

  又有人道:“今日裏丁大人的‘玉無塵’才奪了輕車港的彩頭,半日不到便被盜走了,卓船王再避而不見隻怕不妥。”

  守門的少年聽得旁人竟然如此誹謗自家主子,又氣又急,幾乎要哭出來了,正在這時便聽到屋裏傳出卓船王不耐煩的聲音:“三更半夜的,吵什麽啊?”

  門“吱呀”一聲從裏麵打開,卓仙衣衣帶寬解,一臉惺忪地探出頭來看著門口的眾人。

  少年一看主子自己出來了,連忙稟報道:“方才丁領主獻給羅蘭夫人的壽禮‘玉無塵’被盜,他們在一間間房查找那竊賊。”

  卓仙衣聞言皺眉:“那盜賊偷了東西怎麽還會留在這第一樓裏,自然是已經逃跑了吧?”

  “不會,今夜自壽宴之時起第一樓的大門和各邊門就都關了,那賊人一定還在這裏!”羅蘭夫人的聲音自人群後傳來,她一臉惱怒,顯然正在氣頭上,多少年沒有人敢在她頭上動土了。

  “卓船王,讓我們進去看看吧。”有人如此說道,這聲音立刻引起不少共鳴,一心想要看他人丟臉以此為樂的人永遠都存在著。

  卓仙衣臉上顯出一絲為難:“這……”

  丁錦忽然開口,卻是在替卓仙衣解圍:“各位不要無憑無據瞎猜吧,以卓船王的身價怎麽會做出那種不名譽的勾當!”

  卻偏偏有人不依不饒,叫道:“若是心中無鬼,為何不讓我們進去看?”

  所有的目光都定在卓仙衣身上,看好戲的有之,抱不平的有之,這些看在卓仙衣眼裏皆化成一聲輕歎:“好吧,你們要看便進來看吧。”他讓開擋住眾人視線的身體,露出臥房內的光景……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所有的人都發出了一聲曖昧的驚歎,房裏沒有竊賊的足跡,卻是春光無限好,名伶絲南燕發絲紛亂,衣衫不整地半倚在錦鍛床畔,一張臉緋紅嫣然,羞澀無比。

  此情此景不免令人浮想聯翩,半晌竟然連一個能說得出話來的人都沒有。

  第一個能開口的人是羅蘭夫人。

  “她在卓船王大人這裏,那戲台上的又是誰?”

  卓仙衣歎氣,看著絲南燕。

  絲南燕一張臉似要燒起來一般紅,卻還是鼓起勇氣來開口道:“那,那是自幼跟在我身邊的小姐妹,她隨我唱戲多年,已能將我的唱腔學得惟妙惟肖。”

  丁錦看著絲南燕,眼中流露出難言的情愫,苦笑道:“想不到卓船王倒是快手快腳……”

  卓仙衣隻有繼續歎氣,絲南燕卻急忙為他申辯道:“不是的……我,我與卓公子是兩情相悅……”

  “所以?”居然有好事者還要繼續問。

  她紅著臉,羞答答地道:“所以,我已決定以後不再唱戲了……”

  “然後?”

  她看了一眼卓仙衣,柔情萬千:“我……我要與卓公子廝守一生……

  他答應過我,永遠不會負我!”

  “他有老婆哦!”

  “隻要能與他在一起,便是做妾室我也願意!”

  天底下哪裏再去找這樣的真情告白?感動啊——眾人嘩然,可以確定在今後的很長一段日子裏,卓船王的風流豔事會在江湖中廣為流傳了。

  “不……不好了!”錦洪班班主秋和匆忙奔進來大聲叫道,“紅袖……

  紅袖不見了!房間裏沒有人,他的東西也全都不見了!”

  “啊!原來是他!”這時才有人想起來他們聚在這裏是為了什麽,連忙一眾人等跟著秋和往紅袖笛所住的房間去了。

  門再度關上,房間裏隻剩下兩個人,半晌卓仙衣再歎了口氣,道:

  “果然好演技,我的名聲算是被你給毀了。”

  絲南燕“撲哧”一聲笑起來,剛才的羞澀柔情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她笑得就像一隻偷到魚的貓,得意非凡,還意猶未盡地調侃眼前的少年船王:“憑空得到我這樣美貌絕倫的小妾,換做別人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卻為何不高興?”

  卓仙衣看著她搖搖頭:“不高興。”

  “為什麽?我不夠漂亮?”

  “你很漂亮。”

  “不夠溫柔?”

  “不是。”

  “哦?”她看著他,有點奇怪。

  卓仙衣笑笑,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慢慢地道:“你很漂亮,也很溫柔,隻可惜,我對男人不感興趣。”他話音未落,絲南燕的臉色已變了。

  “原來你早看出來了。”他的聲音一下子渾厚了許多,儼然是男人的嗓音。

  “不算早,隻是剛剛在房間裏遇到你時才發現。”卓仙衣道。

  “是麽?我剛才的言行有什麽漏洞麽?”他居然很有趣地開始與卓仙衣探討起來。

  卓仙衣搖搖頭:“沒有漏洞,我承認你扮女人就算是真的女人也不會猜出你是男人,隻是你的手……”

  絲南燕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

  “剛才扶你的時候碰到你的手,你一雙手的每個手指上都有一些奇怪的繭皮,這說明你經常做同一件事,這件事需要用到十個手指。可是你是一個唱戲的伶人,怎麽會經常用到十個手指呢?再想想有什麽事是一定要用到十個手指的?聞名天下的紅袖笛以笛出名,吹笛子正好就是一件要用到十個手指的事。”卓仙衣笑笑,“我聽說絲南燕與紅袖笛關係交惡,從不在同一場合出現。其實那是因為你們本是同一個人,當然不能同時出現,你也是借這點將‘玉無塵’被盜的罪名推給紅袖笛,從此紅袖笛畏罪潛逃,再也不會露麵,而你則與你的同夥們坐地分贓,我說得對不對?那秋和名為班主,其實不過是個傀儡,你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絲南燕拍手笑道:“對極了!不愧是天下第一港的船王。”突然笑意盡斂,語聲一沉,“你不怕我殺你滅口麽?”

  卓仙衣仍是一臉笑容:“不怕。你殺了我,從此就要被輕車港上下所有人甚至與輕車港交好的所有江湖中人追殺,對你有百害而無一利,更何況,你不見得打得過我。”

  絲南燕看著他,這少年似乎無所畏懼,他輕歎了口氣,道:“果然是船王……”

  卓仙衣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覆行你的承諾了?”

  絲南燕眨了眨眼:“什麽承諾?”

  卓仙衣笑了,看著他並不回答,絲南燕卻感到全身一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連忙笑道:“開個玩笑……”他清了清喉嚨,道:“輕車港的冥花丟失了吧?”

  這一句話令卓仙衣心頭一震,這消息隻有輕車港內部的少數人知道,江湖中怎麽可能會有人得知這件事?除非這人便是盜冥花的人!思及此,他猛地一把揪住絲南燕的衣襟惡狠狠地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絲南燕嚇了一跳,隨即輕叫道:“你別這麽緊張!偷冥花的不是我!”

  卓仙衣“哼”了一聲,手上的力道終究還是鬆了些。

  絲南燕道:“實不相瞞,我們這個班子裏的人都是玄黃教的人。”

  “玄黃教?”卓仙衣一愣,這個名稱並不陌生,玄黃教在江湖中崛起近五十年,勢力遍布華海沿岸各地,士農工商無所不在,平日裏雖然不見有什麽大作為,但凡江湖中有大事發生卻是總有玄黃教的影子。

  絲南燕點點頭:“本教近年來內部紛爭不斷,五使蹤跡不明,連教主江陰白也傳出已死的消息,目前群龍無首。正如你所說,我等的營生便是在各地設場掛牌,引富貴人家聘我們前往唱戲,然後順手牽羊……走的地方多了,自然就會比別人多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消息。”

  卓仙衣看著他:“冥花現在哪裏?”

  “原南林地的某個地方。”他說,“前不久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有人要在原南交易冥花,談起此事的人說得也極為隱諱,我所知道的也就是這麽多了。”

  卓仙衣心裏不禁有些失望,原南林地在輕車港西南,路途遙遠,且範圍也太廣大了,卻哪裏去找交易地點?

  絲南燕這時開口:“要不要與我合作?”

  卓仙衣打量了他一遍:“合作?”

  “不錯,原南本就是我們玄黃教的發源地,那裏多山多林,又有瘴氣,不熟悉的人進去很容易便會迷路或是中瘴氣病倒,我們對那裏比你熟悉,查找之事交給我們如何?”

  “你要什麽好處?”

  絲南燕一笑:“若是我幫了你這忙,你就幫我坐上玄黃教的教主吧,以輕車港的實力這不過是小事一樁吧?”

  卓仙衣再度打量了他一遍,失笑,這人真的很有意思:“野心不小。”

  絲南燕淡然答道:“教主已死,這至上之位教中上下誰不想要?各憑本事罷了。”

  “好,我就信你。”卓仙衣點頭。

  絲南燕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卓仙衣會答應合作,整理了一下衣物便要出門:“那就請等我們的好消息吧。”

  “等一下。”卓仙衣忽然開口。

  這倒令絲南燕一愣,停下來看著他:“怎樣?”

  卓仙衣笑道:“既然已是合作關係,沒有理由不告訴我你的真名,想必絲南燕或是紅袖笛都不過是一時雲煙吧?”

  他笑了:“我叫花慕容。”

  丁錦到東陵碼頭的時候是清晨,難得的沒有下雨,這個碼頭離鬧市頗遠,沿岸垂柳輕搖別是一番清靜之地。此時碼頭上人不多,遠遠便見五艘花舫停靠著,旁邊碼頭上堆滿了貨箱,顯然貨物已經清空了。

  丁錦上前道:“卓船王來了麽?”

  卓仙衣從一艘花舫中出來,應聲道:“在這裏,你讓他們將貨放置上來吧。”

  丁錦揮手命下人將自家的貨分別搬上五艘花舫,剛要動手,隻聽一聲長笑,自碼頭庫房裏擁出一群人來,為首的黑衣男人笑道:“天底下竟然有這麽好的事,有人送東西上門給我們,不錯不錯。”

  這聲音聽在卓仙衣耳中就像爆雷一樣,是他!

  胡冷蝶將單刀扛在肩上笑吟吟地朝她打招呼:“哎——又見麵了!”

  丁錦有點莫名地問卓仙衣:“是大人的朋友?”

  卓仙衣狠狠道:“有這種朋友才是倒八輩子黴呢!”

  胡冷蝶則是笑道:“我們是強盜!隻跟錢做朋友!”

  “什麽?”丁錦大驚,想要有所舉動,卻被一眾強盜用利刃指著,不敢再動彈。

  卓仙衣怒道:“你想如何?”

  胡冷蝶道:“我隻要貨,你們最好別亂動,否則後果我可不負責。”

  說完手一指滿地的貨,對飽受驚嚇縮做一團的幾個腳夫道,“把這些貨都給我放到那邊的大船上去!慢一點便砍了你們的爪子下酒吃!”

  搬貨的間隙,胡冷蝶朝他的眾匪笑道:“多虧得你們跑來找我,不然這單買賣我一個人還真吃不下來!”

  群匪大笑,卻隻有一個書生模樣的皺著眉,看著胡冷蝶道:“老大,我們當中可沒有一個人會開船啊!”

  胡冷蝶一愣,眼角卻瞥見卓仙衣在偷笑,忽然臉色一霽:“怕什麽?

  我們有天下第一港的卓船王在,請他幫忙駕船就是海龍王也要讓我們三分吧?”

  “你說什麽?”卓仙衣臉色幾乎青了,這男人瘋了麽?竟敢綁架輕車港的大船王來給他們駕船?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你得跟我們走一趟了,卓大船王。”胡冷蝶的聲音裏滿含著說不盡的揶揄嘲弄。

  “你做夢!”卓仙衣怒道。

  胡冷蝶嘿嘿笑,湊到他耳邊輕輕道:“要是你不跟我走,我就告訴這裏所有的人,你是個女的。”

  卓仙衣隻覺全身一冷,狠狠地瞪著他,卻隻能咬著牙罵了一聲:“卑鄙!”停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好,我跟你走,但你須得保證這裏所有的人安全。”

  胡冷蝶笑笑:“可以。”

  船是寬帆貨船,乘著風,陸地越來越遠。

  卓仙衣掌著舵,心裏憤然,這胡冷蝶莫不是天上掉下來克自己的災星?不然為何接二連三地遇到他,每次遇到他都有禍事發生?

  胡冷蝶命他將船向西南駛,目的地是目前已是一片廢墟的瓊海郡港,他們打算從那裏登岸然後回到他們的高原老巢——鐵沙嶺。

  打量他,數日前的那道鞭痕現在已經凝了血,黑黑的近一指長,斜附在右額。此刻他正在與他的手下們一起清點貨物,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十足的匪相!他在一堆絲織衣料中挑挑撿撿,選的盡是女子的服飾,卓仙衣愣了愣,莫非是給他的土匪婆挑衣服呢?正在想著,隻見他朝自己走了過來,連忙一扭頭,去看遠處無盡的大海去了。

  “拿去換上。”胡冷蝶將挑選出來的衣服遞到卓仙衣眼前。

  “什麽?”卓仙衣看著他遞過來的衣物,花花綠綠的一堆,質地粗糙,顏色俗麗,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叫自己穿這些東西……而這還不是卓仙衣發怒的最大原因,而是——“你讓我換女裝?你瘋了?讓我堂堂輕車港的大船王穿女裝?”

  胡冷蝶居然點點頭:“沒錯。”

  “你敢侮辱我!”她跳起來一拳砸向胡冷蝶的臉。

  可惜她的手剛伸出去,便有至少五柄明晃晃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而離得較遠的強盜們則做出了隨時準備撲過來的動作,她隻有住手,瞪著眼希望眼睛裏能噴出火來燒死這個混蛋。

  “這裏是華海,認識大船王的人一定到處都是,不過認識一個會開船的女人的人想必不多。”他悠閑地看著她,對於同夥們的緊張也不在意,“你想在這裏換?還是進船艙去換?”

  卓仙衣咬了咬牙,她知道這種粗野的強盜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無奈,一把奪過胡冷蝶手中的衣物衝入船艙。

  胡冷蝶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地笑了起來,看來這女人真的把自己當成男人了,真是有意思。

  半天,船艙裏一點動靜也沒有,胡冷蝶皺了皺眉,換個衣服需要這麽長的時間嗎?猛然想起對方是卓仙衣!輕車港的大船王!放任她一個人在船艙裏真是最愚蠢的決定了!天知道她會幹什麽事來?想到這裏胡冷蝶暗罵了一句粗口,衝下船艙。

  “女人……”他猛的推開門,短短不過幾個瞬間的時間裏他心裏已猜想了無數個最壞的可能……然而門開了,他愣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不想動。

  卓仙衣什麽也沒做,她穿上了他給的衣服,綠色的短衫,紅色的百褶裙。她站在船艙裏唯一的一麵巨大銅鑼前看著自己,麵無表情,眼前一片空白……這一定不是我!這是一根胡蘿卜——天哪!一根胡蘿卜!

  胡冷蝶不知道卓仙衣為什麽站在那裏發愣,也不想問,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是個這樣的女人……很難說眼前這女人有多漂亮,美麗這個詞匯用來形容她似乎並不妥,她有著一種介於男女之間的氣質,不過分柔媚也不過於剛硬,讓人看一眼就難忘。

  她回過神來,看到他,嚇了一跳:“誰讓你進來的?”

  胡冷蝶笑道:“我要進來還需要經過誰的允許麽?別忘了,這艘船都是我的。”

  “你搶的。”卓仙衣糾正他。

  他聳了聳肩,對她的指責毫不在意:“隨你怎麽說。”

  卓仙衣冷冷地看他:“你來幹什麽?”

  胡冷蝶嘴角咧出一個惡劣的樣子,湊到卓仙衣眼前:“我怕你不會穿女人的衣服,來幫你的忙——”

  那是一種很沉悶的聲音,不是很響,但是令聽到的人便覺得身上的某個部分莫名的抽搐,是一種令人生痛的聽覺。這個聲音之後通常會跟著一聲變調的“啊——”胡冷蝶幾乎是忠實地演繹了這樣一幕,而卓仙衣恨恨地瞪著他臉上那個大大的、浮腫著的烏青,很不甘心地捧著自己的右手,指關節紅紅的。這混蛋的頭為什麽這麽硬?!

  “噢……”胡冷蝶低聲咒罵了一句什麽,鼻血長流,鼻梁上的酸痛感讓他連頭都抬不起來。

  “老大,這個金鎖給我了吧?桂保一直央著我給他弄一個……老大……”說著話走進來一個黑塔般的男人,愣在門口,然後輕吹一聲哨:

  “哦!這小貓爪夠利的。”

  胡冷蝶狠狠地瞪他:“老童!”

  黑塔男人舉起雙手表示無辜,笑道:“我什麽也沒看見!”

  翻了個白眼,胡冷蝶想放下捂著鼻子的手,又怕鼻血再流下來,隻得忿忿道:“你看著她上去掌舵。”轉身打算出門去找東西止血。

  “沒問題!不過老大,要是她打我,我能不能還手?”男人怪笑著問。

  “能,還有記住,一定要打臉!”門外傳來咬牙切齒的鼻音。

  順風,帆被撐得滿滿的,卓仙衣微微歎了口氣,如果是在平時,她最喜歡在這樣的天氣裏駕船出海,但是此刻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身旁那黑塔般的男人盯著她,淡淡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令她渾身發毛。

  卓仙衣討厭這種受製於人的感覺,是不是能改變什麽呢?她看了看那黑塔男人,決定從他開始:“你叫什麽?”

  “童占祥。”男人回答道。

  “桂保是誰?你兒子?”卓仙衣似無意般的問道。

  童占祥一愣,笑開了:“兒子?!嗬嗬!我連個媳婦兒都還沒著落呢!

  弟弟,桂保是我弟弟。”

  卓仙衣有些驚訝:“哦?他多大?”

  “十歲。”童占祥漸漸地發現麵前這女人並不可怕,於是便聊開了,“我們兄弟倆從小爹娘就死了,我們家鄉被風沙給淹了,我們逃到鐵沙嶺,胡老大收留了我們。”

  “多久的事了?”

  “八年了吧……那時候桂保還是可以抱在手裏把玩的小崽,現在已經可以給山寨裏跑跑腿了。”童占祥感慨道。

  卓仙衣看著他:“你知道外麵的人怎麽叫你們嗎?”

  童占祥笑了:“山賊?土匪?高原大盜?嗬嗬!我不在乎,我隻知道老大是我們兄弟的恩人,他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卓仙衣嘲諷道:“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他要是讓你死,你也去死麽?”

  童占祥愣了愣,然後又笑了,那是一種有如孩童般的笑,帶著無比的信任他回答道:“不,他不會讓我去死的。”

  麵對這樣的笑容,卓仙衣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五大三粗,沒什麽見識的男人麵前竟然是無力的。輕車港裏要也都是這樣的人該多好啊!

  “老童,你還活著嗎?”胡冷蝶含譏帶諷的鼻音傳來,他從船艙裏走出來,鼻子上塞了塊可笑的棉球。

  童占祥回頭應道:“我活得快活著呢!什麽事兒?”

  “下麵有幾個兄弟暈得厲害,你看看有什麽法子沒有。”他說道:“我來看著她。”

  “好。”童占祥應了一聲離開了。

  衣衫在海風中舞動著,卓仙衣看了一眼羅盤,心思稍定,快到了……

  “你怎麽知道我是船王?我不記得有在你麵前報出過名號。”

  “強盜也有強盜的消息來路,不要太小看我們。”他不以為意地說道。

  “你打算扣我到什麽時候?”她問道。

  胡冷蝶笑笑道:“不好意思,作為人質你沒有權力問這句話。”

  眉一挑,她怒了:“你什麽意思?”

  胡冷蝶全不理會她的怒意:“輕車港的船王大人竟然是個女人,這種事要是讓外人知道了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呢!而我們顯然做不成朋友,這麽秘密的事被不是朋友的我知道了,你不殺了我滅口才怪,我若放了你,那我豈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白癡?”

  “你!”

  “你生氣也是沒有用的。我警告你,別想再打我,我會還手的。”看到卓仙衣冒火的眼神,他不禁提高了嗓子,戒備了起來。

  卓仙衣自忖以一人之力也鬥不過這一船的強盜,心中氣悶,“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老大!來一下。”有人招呼胡冷蝶,是先前那書生模樣的人,一雙三角眼不懷好意地掃了卓仙衣一眼,轉向他的頭目。

  “什麽事?”胡冷蝶問道。

  三角眼書生指著太陽的方向道:“瓊海郡在南方,我們的船卻在往西邊開!她想蒙我們!”

  胡冷蝶霍然轉過身,瞪向卓仙衣,眼中透出一抹陰冷:“你敢騙我!”

  卓仙衣心裏暗罵一聲,臉上卻是一絲改變都沒有,淡淡道:“這裏是華海海溝,各處都有暗礁,隻有從西麵繞道或是從東麵洪瞳港借航道走。

  你這船上沒有任何港口的信標,往洪瞳港走隻會被洪洲皇家艦隊當炮靶子。”

  胡冷蝶沉聲道:“西麵正好是你們輕車港,你敢說你不是想把船開回你的老家?”

  卓仙衣輕蔑地笑了笑:“我是很想,但我還不想死,畢竟你們殺我要比十四舟殺你們容易得多。”

  胡冷蝶冷冷道:“你能知道這點最好,不要耍花樣。”

  卓仙衣不再開口,船緩緩地前進著,就要到十四舟的防禦界限了,瞭望塔上一定會有人看到這隻船,十四舟一定會派船過來巡視,到時候……

  到時候——“轟!”

  一聲驚天炮聲震得船身猛的一陣搖晃,濺起的巨浪撲在甲板上,高原來的強盜們失措驚叫聲響了一片。

  “怎麽回事?!”胡冷蝶被這樣冷不丁的浪花撲得全身濕透,他好不容易穩住身形,看到遠遠駛來一艘船,下意識地去問熟悉華海的卓仙衣。

  卓仙衣看著對方來船上飄著的黑色花字旗,兩眼一抹黑,心裏隻冒出兩個字——完了。

  “喂!他們是什麽人?”胡冷蝶的聲音再次傳來,隨著他的聲音,船身再一次劇烈地震動起來。

  卓仙衣朝他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哪裏都有強盜的……而且恭喜你,有幸遇到華海上最強悍的海盜。”

  “啥?”胡冷蝶大叫。

  “黑吃黑,就這麽簡單。”卓仙衣道。

  黑色花旗船漸近,卓仙衣看了一眼,是上次海戰之後殘留的羽幽輕艇,船身上修補的痕跡明顯,船首炮沒有了,側炮隻有兩門,幾乎可以算是極其破落的裝備了,但是足夠劫下自己這艘連船首撞角都沒有的運輸船。這票半數以上嚴重暈船的高原土匪,根本不堪一擊!

  胡冷蝶瞪著衝過來的船,拔出腰間的單刀準備迎戰,突然聽到卓仙衣在他身後開口道:“不要反抗了,你對付不了他們的。”她的聲音裏透著深沉的無力感。

  胡冷蝶聽她這話不禁哈哈笑了起來,卓仙衣淡淡道:“這裏不是高原,是華海,他們在這裏就像自家的院子裏散步一樣輕鬆,你腳下卻沒有堅實的土地給你依憑。”

  “想不到堂堂輕車港船王竟然長他人誌氣!”他的聲音有點動搖。

  卓仙衣笑笑:“我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如果局勢不利於我,那我寧願保存實力。你的弟兄們多半都還在暈吐吧?你有把握殺光這些人?”

  “如果我們不反抗,你又怎知他們不會殺光我們?”

  “人也是財物之一……如果被活捉,他們會把俘虜賣到遠東的奴隸市場去,至少人是活的,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盡量爭取時間。”

  “你叫我們完全不反抗,給他們抓去當奴隸賣?”他叫起來。

  “是,叫你的弟兄把武器都丟到海裏,告訴他們說你們是去瓊海港的北洋絲綢商,你願意交出所有的財物,以保性命。”她迅速說出這些話,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胡冷蝶臉色鐵青,大叫:“你一定是瘋了!”

  “如果你反抗,他們會殺光所有的人。”卓仙衣冷冷道,“快點,他們的船過來了!”

  胡冷蝶愣在那裏,臉色沉重,猶豫再猶豫……

  “快!否則來不及了!不要讓他們看到你們帶有武器!”她催促。

  “我不幹。”半晌,胡冷蝶開口,“從來隻有我們搶別人,哪裏有讓別人搶的道理!叫我束手就擒,門都沒有!兄弟們!拚了!就是海龍王來也要鬥他一鬥!”他的呼聲贏得了眾匪的應和,一轉眼,剛才那群暈船嘔吐不止的軟腳蝦個個來了精神……

  卓仙衣看著這群人,喃喃道:“一群瘋子……”

  黑花旗船靠了上來,海盜們呼嘯著在桅杆間穿梭著,如靈猴般蕩著繩索跳到了貨船上,帶著鐵鉤的舢板放下來牢牢地扣住了貨船的船沿,狹窄的舢板踩在他們腳下像是寬敞的大道一樣平穩,土匪們迎上跳過來的對手,卻因為腳下的虛浮而戰戰兢兢,海盜們嬉笑著反而好像是在戲弄老鼠的貓……

  胡冷蝶的單刀砍向一個想要下船艙的家夥,可腳下一滑,不自覺地手一偏,竟然眼睜睜地看著對手鑽下艙去了。

  情勢幾乎是一麵倒,很快土匪們還是屈服於頭暈目眩的惡心感,一個個委頓在地,胡冷蝶雖然靠著身手靈活沒有被活捉但終究不得不住手,海盜的刀指著他的弟兄們……

  “得手!”一個海盜歡叫起來,隨著他的聲音,他的同夥們也都大聲歡叫起來,“叫老大過來!”

  卓仙衣心頭一凜,老大?花玉潘要來了?萬一被他認出自己……

  過來的人不是花玉潘,但是卓仙衣認得他,這人並不像個行武粗人,一張方正的臉,顯得非常可靠,他是十四舟艦隊的前統領長老祁真。當年花玉潘反出輕車港,當時的五大長老中隻有他一個人追隨了花玉潘,這對於花群英甚至輕車港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個意外:祁真為人正直,剛正不阿並且忠心耿耿,一直是輕車港上下的楷模,而正是這樣一個人卻背叛了輕車港!

  關於他為什麽選擇了花玉潘,寧願做個海盜也不願為輕車港效力一直是個謎,當然誰也沒有指望他自己來解釋什麽,因此卓仙衣對祁真的了解也隻有這麽多。

  祁真見過卓仙衣,但是那是在海戰中男裝的少年船王,對於目前那個掌著舵一臉驚恐的少女他並沒有在意。他在看胡冷蝶,這個人令他的好幾個手下掛了花,對於一個明顯完全沒有海戰經驗的人算是很不容易的了。

  再環顧一下東倒西歪的俘虜們,他們輸在水土不服上,祁真清楚地知道。

  “誰是船長?”祁真問道。

  “我。”

  “我!”

  兩個不同的聲音從不同的方向發出,胡冷蝶驚異地看著另一個自稱“船長”的人——童占祥。

  祁真有趣看著這兩個人:“哦?”

  胡冷蝶歎了口氣:“老童,別犯傻。”

  童占祥不理他,隻是對祁真道:“這人上船以後就一直神誌不清,老是以為自己當了老大,你可以當他不存在。”

  祁真笑笑:“這樣啊?”似乎是說笑,卻突然出手,長劍直指胡冷蝶咽喉要害。

  這一招毫無預兆,童占祥大驚,失聲叫道:“老大……”他突然住口卻已經來不及了,話出如風。

  祁真淡淡道:“老規矩,船長和領航舵手放生。”

  有人動手將綁在胡冷蝶身上的繩索解開了,而去押舵手過來的海盜發出一聲驚歎:“老大,這舵手是個小娘們兒……”

  “嘩!”一群海盜們喧嘩了起來,眼裏放著異樣的色彩:“女人——”

  看著這樣的眼神,卓仙衣倒抽一口冷氣……他們想幹什麽?!

  祁真道:“這是規矩,放生!”

  “噢——”失望聲響成一片,卓仙衣則有些感激地看著祁真。

  鬆了綁,海盜們在海中放下一個木筏,上麵放著一包幹糧,一袋淡水,胡冷蝶和卓仙衣將被放在這個木筏上任意飄流。臨被放下木筏前的一小段時間裏,祁真一直在看著卓仙衣,最後忍不住開口問道:“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卓仙衣一愣,正想找說詞搪塞,祁真搖搖頭又道:“不,不可能……

  不可能是那個人……”說完轉身離開了。

  “放生?這叫見鬼的放生!”飄了近兩個時辰後兩條船都已無影無蹤,放眼望去隻有一望無際的海,胡冷蝶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這就叫放生……”卓仙衣苦笑,“在華海中得到的收獲以後不能全數取盡,一定要取其中最好的回饋給大海,捕到的魚中最大的兩條必須放生,采到的珍珠最大最亮的兩顆必須投回海中……這是傳統,即使是海盜也必須遵從的傳統,我們就是他們收獲中最好的兩個。”

  胡冷蝶瞪著她:“你好像一點也不急?”

  卓仙衣淡淡道:“急有什麽用嗎?”

  “那……那我們至少能做點什麽!這木筏可一點也不安全!”他心有餘悸地看著就在腳邊蔓延的海水。

  “我們現在能做的隻有等。”

  “等什麽?”

  “等著這木筏飄上某個海岸,或者——等死。”

  胡冷蝶跳起來,大叫:“求求你!說句人話!等死?你叫我等死?”

  卓仙衣看著他,冷冷道:“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我們還能做什麽,如果你想死得更快一點隻管大叫大跳,不然就不要浪費體力。”

  胡冷蝶愣了半天,終於不再說話了。

  兩個人坐在一丈見方的木筏上,誰也不說話,隨波逐流,除了單調的海浪聲,四周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死寂。

  過了不知道多久,卓仙衣感到自己快要虛脫了,她什麽都沒有做,什麽也沒有想,卻覺得好像累得不得了,海風再也沒有以往輕柔的感覺,每一陣風吹過都帶走一些體力和水分……

  一隻手伸到她麵前,胡冷蝶臭著一張臉,遞過來一小塊幹糧。卓仙衣愣了一下,接過幹糧放進嘴裏慢慢地咀嚼吞咽,好像山珍海味也比不上這一塊小小的粗糙的烤餅美味,因為這也許是這一生中最後一次進食了。想到花玉潘如何處心積慮地要殺死自己,都沒有得逞,如今卻要這樣默默地死在華海中,真是世事難料……

  輕車港的未來,冥花的下落,打傷父親的凶手……一切的一切都要在這華海上結束了……

  “嗬嗬!”胡冷蝶忽然笑了起來。

  卓仙衣奇怪地看著他,莫非他已經緊張得瘋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死在一個到處都是水的地方。”他的語聲慢慢地,很有條理,不但沒有失常反而有種麵臨死境的超脫。

  愣了一下,卓仙衣也笑了,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我以前總是想,如果要死一定要死在海裏,沒想到竟然這麽快就如願了。我喜歡海,從小就是,我被當成男孩子養大,在沒有遇到我的師父和師姐妹前,一直是一個人,對誰也不能說真話。我隻能跑到海邊去自言自語……久了,我發現大海不但能聽我說真心話,還能告訴我許多東西,它深不可測,就像一個充滿智慧的長者。”忽然有心情說這些,卓仙衣自己也沒有想到,不過臨死以前能有人聽聽自己說些心裏話真是不錯,“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未來的船王,他們傾其所能地教導我、幫助我,滿心希望我能成為輕車港未來的依靠……我努力去做,不敢有半點疏漏,我怕看到他們失望的眼神,因為我是船王,所以我必須為他們而活,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是空空的……”

  “是啊,空空的,卻什麽都放不進去……”胡冷蝶忽然接口,“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感覺?似乎所有的人都別有用心,猜測任何人心裏的想法,隨時準備反擊。”他淡淡地說道,“每一天都過得豐富精彩得足以失眠,可真的失眠了的時候卻什麽也想不起來。”看到卓仙衣停下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他笑了笑。

  “那種感覺叫什麽來著?”

  “寂寞。”她輕輕地回答。

  “哦……是寂寞啊——”他輕輕地念著這兩個熟悉得就像是自己影子一樣的字。

  又是一段沉默。

  “對不起。”卓仙衣輕輕地說。

  “什麽對不起?”他問。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比了比額角:“我當時太衝動了。”

  他笑了笑:“是我自己運氣太好……”看著她的臉色又有點變,連忙道,“我以為你是男的,所以才……”

  卓仙衣輕歎一口氣,現在這個秘密真的不會泄露出去了……

  “其實,那天我並不是想拿你當擋箭牌,隻是怕你出去引他們上來……”胡冷蝶諾諾地解釋。

  卓仙衣點點頭:“可以理解,換做我大概也會這麽做。”

  胡冷蝶笑笑:“那我們算和解了吧?”

  卓仙衣一愣,苦笑:“算是吧……和朋友死在一起總好過和仇人死在一起。”

  胡冷蝶哈哈大笑:“不要說什麽死不死的!老天爺沒理由讓我們剛成為朋友就讓我們死的!說不定海龍王會來救我們呢!”他雖然笑著說這些話,心裏卻也知道實在沒有什麽希望,隻是見卓仙衣一臉頹然想令她高興一些,沒想到卓仙衣聽了這話好像中了邪,抬頭看了看天,又突然伸手在海風中比了比,然後她笑了起來。

  真真實實的開心的笑,她笑得像孩子一樣,最後幾乎跳起來。胡冷蝶傻傻地看著她又笑又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好問道:“我說了什麽很可笑的話麽?”

  卓仙衣笑著拍他的胸膛:“你說對了!海龍王會來救我們的……”

  胡冷蝶呆了半天,苦笑:“沒想到我們剛成為朋友,你就瘋了——”

  卓仙衣一點也不在意他說自己瘋,笑著搖頭:“是真的!現在以日頭的方向來看,我們正在向西南漂,按現在的風速,隻要風向不變,大約兩天後會我們會遇到它們!”

  “它們?”胡冷蝶一頭霧水。

  “它們——就是住在華海西南海域的白鰭豚,那裏的氣候適宜它們在這裏交配產子!我從小和它們玩到大的!”卓仙衣興奮地說道。

  胡冷蝶搖頭:“那又如何?難道你還能告訴它們,我們遇難了,求它們救我們?”

  卓仙衣點頭:“正是如此!相信我!海豚是最聰明的魚!”

  不管胡冷蝶相不相信,木筏還是一徑地朝西南方漂去。

  兩天後,黃昏。

  水已經喝完了,幹渴和饑餓折磨著兩個在海中無助漂泊的人,天氣晴好,但陽光刺得皮膚疼痛難忍,他們不敢祈求陰雨,因為那樣會更糟。

  早上的時候胡冷蝶忍不住嚐了一口海水,剛進口就立刻吐了出來,鹹澀的滋味令他發狂。

  “兩天了!什麽都沒有!”他生氣,卻連惱怒的力道都沒有了,聲音有氣無力。

  卓仙衣沒有理他,強打著精神,眼睛在海麵上不停地搜尋,絲毫不肯放鬆,陽光熾烤著她的皮膚,嘴唇都幹裂了。

  天快要黑了,再這樣下去,可能真的要死在這裏了……

  “唧——唧——”一陣尖銳的叫聲傳來,天邊猛的躥起一條巨大的身影,它舒展著身姿以一個完美的弧線再次投入海中,它並不是孤獨的,很快它身旁歡叫著躍起一群與它一樣矯健的身影,跳躍著,嬉戲著……

  卓仙衣幾乎把絕望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盯著越來越近的這群生靈,然後哭了,身體幹涸得流不出淚。但她的確是哭了起來,喜極而泣。

  她跳起來,揚著手朝它們大叫:“冬冬——小虎——青青——是你們嗎?”海風將她的聲音遠遠地吹散,白鰭豚仍然自顧自地玩耍,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兩個快要饑渴而死的人類。

  卓仙衣再次呼喚朋友們的名字,這一次其中一條白鰭豚改變了前行的方向,朝他們遊了過來。很快好幾條海豚過來了,它們圍著木筏拍打水花以表示高興,並爭著用頭去磨蹭卓仙衣伸出的手。

  “這是青青,小虎是她的丈夫,就是那邊個頭很大的那個!冬冬是它們的孩子……啊!今年又添了新寶寶……”卓仙衣忘了眼前的困境,全然投入在與好友相聚的快樂中。

  “我說……如果你會說它們的話求它們救救我們,那就快點告訴它們吧……我覺得我快要死了!”胡冷蝶黑著一張臉說道,這女人的精神居然比自己好!真是不可思議。

  卓仙衣笑道:“我不會說它們的話,但它們能聽懂我們的話!”她轉過頭對海豚們說道,“送我們去最近的漁村。”

  於是,海豚頂著木筏朝一個方向前進,天明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陸地。

  這是個處在瓊海郡與輕車港之間的小漁村,人口不過五十,民情淳樸。善良的漁民沒有問什麽,便端出了熱騰騰的飯菜和幹淨的淡水款待落難的兩個人,一對年老的夫婦甚至願意收留他們在自己並不寬敞的家中休息。

  卓仙衣美美地睡了一覺,醒過來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像是一場夢。走出老夫婦的小屋,老婦正在屋外修補漁網,和她搭訕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再次填飽饑腸轆轆的肚皮,這才想起來胡冷蝶不見了。

  胡冷蝶並沒有跑遠,卓仙衣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海邊發呆。

  “你在幹什麽?”卓仙衣走近他,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是一條船。

  清晨,正準備出海打魚的船。

  卓仙衣轉到他麵前,擋住了他的視線,胡冷蝶才皺了皺眉抬起頭看向她。

  “想也不要想!他們救了你的命!你不能恩將仇報!”卓仙衣幾乎是惡狠狠地說道。

  胡冷蝶當然知道她在說什麽,也沒有否認,隻是淡淡地問她:“換做你,你會怎麽做?”

  卓仙衣瞪著他,半晌泄了氣,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他們都是我的弟兄,跟著我生死與共這麽多年;我逃亡到絲南,他們特地來接應我,如果不是我,他們也不會……”他握緊拳頭,“如果我不去救他們,那就真的不是人了!”

  卓仙衣看著他:“你打算怎麽救你的弟兄?”

  胡冷蝶一愣:“沒想過。”看到卓仙衣眉一挑,立刻又道,“你別以為我是一時衝動的莽夫!我對你說的那個江山島全無所知,地形、格局都不知道,談什麽怎麽救?所以隻有等到了那裏了解了情況才知道怎麽出手,現在說怎麽救都是空話而已。”

  卓仙衣想了想,點點頭:“也是。”她笑了笑,“你夠義氣,我喜歡這種人!好!我幫你。”

  她的話讓胡冷蝶心頭一熱,但看著她的眼睛,又令他立刻冷靜了下來:這是一雙船王的眼睛,充滿智慧和敏銳卻獨獨缺少女人應有的柔情。

  她說的喜歡是出自於船王對一個講義氣的男人的欣賞,與男女之間則沒有任何關係。想到這裏胡冷蝶不禁輕歎了口氣,這種感覺似乎算得上有點失望,甚至是有點難過,之前在海中漂泊幾乎死去的時候他並沒有在意與誰一同死,可是現在,麵對這個與自己一同逃出生天的人,到底是把她當女人還是把他當男人,成了一件令胡冷蝶頭痛的事。

  “江山島位於輕車港和瓊海郡之間,周邊礁石島有七十多座,將主島圍在當中,其間暗礁錯綜,航道複雜,易守難攻,不熟悉那裏水路情況的人如果貿然進入,還沒有到達主島就會迷失在那些幾乎一模一樣的礁石群島中。”卓仙衣並沒有注意到胡冷蝶的變化,徑自在沙地上用手指畫出一幅海圖,當畫完之後抬頭看到胡冷蝶有點呆愣的表情便笑了,“我們輕車港有一位長老曾經去過那裏一次,這幅海圖是他告訴我的,我自己並沒有去過。”

  胡冷蝶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看著卓仙衣走了神,心裏一動,嘴裏應道:

  “但是有了海圖沒有船還是無濟於事啊!”他神色與先前一點也沒有變,看起來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卓仙衣道:“從這村子再往西走便是瓊海郡的管轄區域,年初瓊海郡被襲,眼下由輕車港代為管理,我們可以到稍大點的碼頭上去找大一點的船前去。”

  “好!”胡冷蝶表示讚同,畢竟有輕車港的船王在,要一條船豈不是很方便的事麽?

  翟溪是瓊海郡內最北端的海港,年初的海盜偷襲事件中,這裏成為輕車港前來救援的前哨站。卓仙衣與胡冷蝶在港口的一家小酒館屋簷下歇腳,卓仙衣問店家要了紙筆,在白紙上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交給胡冷蝶;

  “把這個給翟溪港大管事,他會給你安排船。”

  胡冷蝶看著她:“我以為你會自己去……”

  卓仙衣指了指自己的樣子,有點自嘲地說道:“他們隻認識卓船王,不認識叫卓仙衣的女人。”

  胡冷蝶明白地笑了笑,接過紙條,出門前忽然道:“我倒是很高興認識你這個叫卓仙衣的女人。”他說完立刻就走了,留下卓仙衣愣在那裏,良久……

  船是瓊海郡遺留下來的一艘白鳳艦艇,不算大,還很破舊,但對他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前行了整整一天,胡冷蝶忍不住了,他走到卓仙衣麵前,沉聲道:

  “怎麽了?”

  卓仙衣抬頭看他,神情有些奇怪:“什麽怎麽了?”

  胡冷蝶皺眉:“什麽怎麽了?你從上船到現在一天了!一整天哎!一句話也不說,板著一張臉,我還在想我什麽地方又得罪你了呢!”

  卓仙衣一愣:“是嗎?”

  “是嗎?你不知道自己這一整天在做什麽嗎?”胡冷蝶道。

  “知道,開船,帶你去江山島。”她忽然避開他的目光,轉而很認真地看著手中的舵。

  胡冷蝶看著她,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得道:“我不勉強你跟我去冒險,如果你不想去,隻管告訴我,到了那附近給我一條備用的小船,我自己去就是了。”

  聽他這麽說,卓仙衣猛地抬起頭,瞪著他:“你以為我不跟你說話是不想和你去救人?”

  胡冷蝶被她瞪得有點不知所措,諾諾道:“不是麽?你說那裏如何如何凶險……”嘴裏這麽說著,便看到卓仙衣咧著嘴嗬嗬地笑了起來。

  卓仙衣笑了,酒館裏的那句話令她心裏突然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變化,她不知道是為什麽,心裏莫名的亂。她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努力使自己恢複平靜,當她抬起頭來看到胡冷蝶關切的眼神,卻發現自己的努力一點用也沒有,卻沒有想到胡冷蝶擔心的竟然是這個,於是她笑,原來不明白狀況的人並不是隻有自己而已!心情便又忽然好了起來。

  當到江山島附近時,卓仙衣將船拋錨在礁石群島的外圍,兩個人放下備用小艇深入礁石群。此時,天已經黑了,月光下,礁石群化成黑色的影子,這裏一塊、那裏一塊,奇形怪狀,好像潛伏著的怪物野獸,海風在這樣錯綜的石群中穿梭而過,發出有如鬼嘯般的聲音,其情其景果然十分可怖。

  小船在礁石間繞著,好幾次胡冷蝶都以為要撞上礁石,但都險險擦過,雖是虛驚也令他冒了一身冷汗。借著月光看卓仙衣,她神情謹慎自如,泰然自處,一根竹篙輕輕一點便化險為夷。行進多時,不知轉了多少個彎,終於眼前豁然開朗,江山島就在眼前了。

  先是看到了船,伸入海中的長橋邊停泊著幾艘船。在月光下,可以看到幾乎每一艘船都破落不堪,卓仙衣知道這些船就是花玉潘的全部戰備了,看來上次一戰果然令他元氣大傷,想必正是因此才急於斂財,以至於在離輕車港那麽近的地方都敢動手打劫,顯然是窮急了。

  “我的船!”胡冷蝶在這些船中找到了自己被劫的那艘,立刻輕聲叫起來。

  卓仙衣白了他一眼,忍不住提醒他:“是你搶來的船。”

  胡冷蝶被這句話一噎,瞪了她一眼,不再開口了。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卓仙衣問道。她指了指岸上,那裏有三個人正圍著一堆篝火一邊吃喝一邊談天,顯然是放哨的。

  胡冷蝶向四周看了看,道:“我們下水。”

  兩個人下水,在水中推著空船往岸邊遊……

  在岸上放哨的三個人很快便發現了海麵上的異樣,憑空竟然漂來一隻小船,三人立刻警覺了起來,相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掏出匕首,將匕首叼在嘴裏,入水,朝小船遊去。

  遊近一看,小船上居然沒有人,三人不禁有點吃驚:這江山島四麵環礁,幾乎就是個天然迷宮,竟然有船會漂到這裏來,當真是奇怪。正想著,突然一人感覺腳下一麻,正要驚叫,被扯入水中,另兩個見出意外,剛一愣神,也覺腳下被什麽東西拉扯著,人跟著沉入水中。

  卓仙衣掏出在白鳳船上找到的一柄分水刺,潛在水裏,猛地刺中一人咽喉,轉過身,見胡冷蝶已拉另兩人的腳直往下沉,連忙一腳蹬開那還在掙紮的家夥,並借衝力飛快地遊到胡冷蝶身邊,一手用力絞住其中一人的頸部,令其頸骨折斷,另一手將分水刺往最後一人因驚恐而大張的嘴裏一捅……無聲無息間深色如煙一般的血,在月光中詭異的蔓延開。

  胡冷蝶喝了幾口苦鹹的海水,被卓仙衣拉上岸來的時候忍不住吐得連膽汁都翻出來了,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抬起頭來便看到卓仙衣一臉戲謔的笑,不禁有點惱:“笑什麽?不會遊泳很奇怪麽?”

  卓仙衣搖搖頭道:“隻是沒想到你真的不會水……”

  胡冷蝶哼了一聲道:“在我們高原別說遊泳,就連喝的水都極其珍貴。”

  向四周看了看,這裏隔不多遠便有一間小屋,想必是換崗的哨兵休息用的,兩人對看一眼朝那裏走去。

  小屋裏有兩個人正在酣然大睡,正睡到香甜,便在睡夢中被卓胡二人捆成了粽子,等兩人驚醒想要叫喚時,又被胡冷蝶一拳揍暈一個,另一個則嚇得住了口,卓仙衣用分水刺抵著那人的右眼道:“你們一共多少人?”

  那人顫著聲道:“六個……三個在外麵,三個在這裏!”

  胡冷蝶道:“還有一個呢?”

  那人看了看四周,搖搖頭:“不知道!大概解手了!”

  正說著,門外不遠處便響起了腳步聲,有人提著盞風燈來了,看來這個人還完全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因為他還在悠閑地哼著小曲兒,當走到門口時才發現門竟然是開著的,他晃了晃頭,嘀咕一聲:“剛才明明關了的……”剛說完,突然覺得門裏傳來一陣怪異的風聲,“撲通!”似乎什麽東西倒在地上了。他停下腳步,有點怕,舉高了風燈朝門裏探視,卻又什麽都看不到,心裏更是慌,走近兩步,忽然脖子上感覺到一股子涼氣,嚇得他頓時呆在當場。

  卓仙衣用分水刺抵著這人的咽喉,胡冷蝶則順勢奪下了他的風燈,屋裏有了亮光,便可看到先前那兩人都被打暈在地,身上被綁得鐵緊,估計就算是醒來也無所作為了。

  “你們前幾天劫的那條船,船上的人都關在哪裏?快說!”卓仙衣低聲問道。

  這人眨了眨眼,很識時務地道:“在寨子下麵的地牢裏。”

  胡冷蝶抬手要將他也打暈,這人突然道:“這島上樹林茂密,你們這樣走是找不到寨子的。”

  卓仙衣皺眉看他:“怎樣?”

  他道:“我是以前被他們擄來的船員,為了保命給他們賣命多年,已經再也不想呆在這裏了!你們若是能帶我離開這裏,我便帶你們去找寨子!”

  卓仙衣打量著他,這人生得尖嘴猴腮,不像是個可以信任的樣子,正猶豫,隻聽胡冷蝶道:“那好,你帶路。”停了一下,又道,“你可想好了,若是中途搞什麽鬼,我可不會輕饒你。”

  那人感激地看了胡冷蝶一眼,也不多說,徑自朝前走,領著兩人去找花玉潘的大寨了。

  月漸漸西沉,眼看天要亮了,這自稱常田的瘦小男人帶著卓仙衣和胡冷蝶在樹林中東轉西轉,也不知走了多遠。卓仙衣始終不願意太過相信這個人,但見胡冷蝶竟然很沉得住氣地跟著他走,不禁又覺得自己是否過於多疑,但終究不敢跟得太緊:她有意離常田近些,打算一旦有什麽異樣發生便殺了他。

  終於穿過樹林,見到了建築物,這時天已微明,朦朧中可以看到那看上去像是一個很普通的小村子,村邊有一片玉米地,往裏看村子裏的建築都十分舊,但是並不破落,走近發現竟然還有豬圈和雞鴨養殖場。

  這麽多年,卓仙衣第一次來看到自己大哥生活的地方,有意外,但又似乎本就應該如此:花玉潘並不是個昏庸無能之輩,能將這小村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就很好地說明了這點。她想再近些時,常田叫住她:“不要再近了,這裏到處都有暗哨,我們剛才繞了那麽多路就是為了避開哨口,此刻要是驚動了他們,來個前後夾擊,可就得不償失了。”

  胡冷蝶輕笑:“你放心,她知道分寸。”

  卓仙衣點點頭,心想這常田居然是個如此心思縝密的人,看來如能收服為己用,正是個謀士的料子,不過看來這個人才倒是給胡冷蝶搶去了,人果然是不可貌相的。

  常田帶著兩人偷偷繞到村口,在玉米地裏潛行,很快到了村子的最裏層,可以看到村子裏唯一一幢看起來“豪華”點的房子。

  “大當家和祁老大都住在那裏。”雖然不用說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幢房子的與眾不同,但常田還是說了一下,“你們也看到了,守衛這麽多,而且他們每兩個時辰換一班,幾乎無懈可擊。”

  胡冷蝶道:“地牢在哪裏?”

  常田指著前麵道:“那房子下麵。”

  卓仙衣看了一眼道:“左邊兩人,右邊一人,打發掉這三個人便可以過去了,我們是來救人的,不必驚動到花玉潘他們。”

  胡冷蝶點點頭笑道:“真要是驚動了也不怕,這裏是陸地,有土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天下!”他一得意,聲音便響了起來,竟然引得兩名離他們最近的守衛警覺起來。

  三人趕緊往玉米地裏逃,卓仙衣狠狠瞪了胡冷蝶一眼:“土匪!你得意什麽?”

  胡冷蝶朝她傻傻地笑,常田忽然伸手從地上的一個小洞中捉出一隻碩大的老鼠來,往他們剛才跑過的方向一拋,老鼠落地“嘰”的一聲叫,落荒而逃,被走近的守衛看到原來是隻老鼠,相視一笑,回到崗位上去了。

  胡冷蝶拍拍常田的肩道:“想不到你還真能幹!讓你看碼頭可真是浪費了。”

  常田忽然靦腆地一笑:“急中生智罷了。”

  卓仙衣微笑著看他:“多虧得你剛才這一下,我想到怎麽救人了!”

  雞鳴聲響起,村子裏走動的人更多了。

  守在大屋前的哨兵正準備吃早飯,突然看到一人跌跌撞撞,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奔過來,他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嘴裏還塞著一團布,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江山島從來也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一幹人都有點愣,上前去扶那跑過來的人,發現竟然是在海邊守船的常田。

  嘴裏的布被掏出來後,常田看上去十分憔悴,喘著氣道:“有……有兩個人闖進島上來了!老陳他們那一班人都被他們殺了,我……我出門解個手,回來的時候他們把我這班的兩個兄弟也給打暈了。他們要我帶他們找到村子,我帶著他們在樹林子裏打轉,抽空子逃了……你們小心!叫其他崗上的兄弟們看緊了!”說完,眼一翻白昏死過去。

  趕過來的幾個守衛相互看看,七手八腳將常田抬回值班房,給他鬆了綁,讓他躺在床上休息。接下來怎麽辦?祁真為人嚴厲,出了什麽錯可是要受重罰的,想到此,八個人中分出四個人趕緊去各崗報信去了,另外四個則打算去樹林裏搜索敵人,忽然想到如此一來大屋便沒有了看守,便有一人說要留下來,常田不知怎麽閉著眼說起夢話來:“兄弟們快逃!點子厲害……”顯是做噩夢呢!

  幾個人一想,自己都已經是海盜了,從來隻有變成別人的噩夢的份,竟然有人能被海盜嚇得做噩夢,那一定比海盜還厲害、還可怕!隻怕不好對付!便有人說:“咱們一起去吧,反正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下一班人就能到了,量那人再怎麽厲害也不會這麽快便找到這裏來!”於是四個人一起去了。

  他們一走,常田翻身起來,往屋後走去。他走得飛快,到了屋後,向外側招招手,早已潛到這裏的兩個人便從暗處跳了出來,地牢門洞就在常田身後了。

  一群高原的強盜們幾乎都絕望了,所以在看到胡冷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都哭了起來:“老大——你終於來看我們了!你放心!我們就是變成鬼了也會跟著你的!”

  “鬼個頭!你們咒我啊!”胡冷蝶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

  群匪仔細一看,果然是活人,驚喜之外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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